西西河

主题:【原创】大地英豪——匈奴传奇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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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第三章 南与北 第一节 分裂的序曲 5

      5.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就在呼韩邪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单于庭时,他的哥哥郅支正在康居大展拳脚,令这帮西域的蛮子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招揽来了怎样的灾祸。由于对乌孙等国作战连续获胜,被冲昏头脑的郅支认为自己已经在康居立稳根基。于是他立刻将狂傲残忍的性格暴露无遗,肆意欺辱其恩主康居王,一时不高兴起来就杀了自己的老婆康居王女。光杀一个王女觉得不过瘾,干脆又将一群康居贵人以及倒霉百姓数百人全都杀掉寻开心,杀人不说还支解尸体,统统投入都赖水中,一时间河水为之变赤。除了长治久安的考虑,郅支竟然抛弃匈奴游动不定的传统,大肆征发康居百姓在都赖水畔修筑城池。作为一个注意保护知识产权的统治者,郅支宣布新城名为郅支城。为了修筑这座城市每天被迫服苦役者达五百多人,整个工程历时二年方才完工。为了庆贺新城落成,郅支又派使者分赴大宛诸国勒令纳贡财物,诸国都不敢抗拒乖乖送上大笔保护费。在这段疯狂的历史中最神奇的一点就在于康居王居然一直活着!他眼见大权旁落、爱女被杀也许还加上百姓受苦自然是追悔莫及,这才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问题是狼已经被引入室内,想请出去是不大可能了,要打出去则没那个胆子——虽然他手上有十二万大军,而匈奴人不过三千之众而已。在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康居王横下一条心来发挥忍辱偷生的绝技,秉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伟大思想装孙子苦捱时光。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人是要活下去的嘛……

      郅支在康居的残暴统治完全符合当今对恐怖主义的定义,他以匈奴单于的名义肆意欺凌周边诸国,不仅造成西域人民的苦难和怨恨,而且也直接威胁到汉朝在西域的利益。因为本已被汉控制的西域诸国又在郅支的淫威下倒向匈奴,如果不作出反应的话势必会令一个强大的敌人再度复苏。不过刘奭忧虑距康居路途遥远,不愿耗费巨资出兵征伐,以免将自己的帝国拖进当年征大宛那般伤筋动骨的战争。于是刘奭连续三次派使臣向郅支单于索取谷吉等人尸骨,郅支不但不肯而且还困辱汉使,时而百般欺骂,时而又提出自己所在偏僻百姓饥贫,所以情愿再度归附大汉,并再派儿子到长安做侍子。不过刘奭要想让他归附的话,需要事先册封他为西域都护!

      公元前36年,老迈的西域都护郑吉退休回国,刘奭派都护骑都尉甘延寿和副都尉陈汤两人接替郑吉出镇乌垒城。此时西域的形势很不稳定,郅支力图以康居、大宛和乌孙三国为基地,重新恢复匈奴在西域的统治。陈汤于是与甘延寿商议说:“蛮夷之国往往畏威不怀德,向强者低头是他们的天性。目前郅支凭借匈奴余威占据了康居,现在又试图吞并大宛和乌孙。一旦被他得逞后必定会北攻伊列、西取安息、南击月氏,这样下来不出数年整个西域都要为其所有了!此人彪悍善战,让其坐大后一定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我们现在应该将在西域屯田的士卒全部调集起来,再驱使乌孙军队直接进攻郅支城!郅支城此刻守备未坚,容易攻破,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甘延寿完全同意陈汤的见解,但是想奏请朝廷批准;而陈汤则认为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大臣们不可能全面了解西域的局势,一旦不予批准将坐失良机。两人还未商量出个结果来,甘延寿就先病倒了。陈汤索性矫诏调集了在西域十五国兵马和驻车师汉军共四万多人讨伐郅支,甘延寿此刻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与陈汤自率一路,其余汉军三校尉率一路分兵开始远征康居。

      汉军的南路由三校尉率领,出葱岭经大宛攻入康居南部;北路由甘延寿、陈汤亲自统率,由温宿横越天山,经乌孙赤谷城攻康居北部。北路汉军行至阗池以西时,康居副王抱阗正奉郅支的命令,率千余骑在乌孙都城赤谷城以东掳掠。抱阗见汉军西征便率部尾随,企图袭击汉军辎重。陈汤纵兵回击大败抱阗,夺回被掠的人口470人交还乌孙大昆弥,牲畜则留作军粮。陈汤又派人联络不满郅支的康居贵人屠墨与他歃血为盟,令屠墨统领部众不得与汉为敌。当汉军进入康居境内后陈汤约束部众不犯秋毫,争取到康居民心。不久又捕获到屠墨的侄子开牟,开牟的父亲贝色也早已同郅支结怨,于是开牟立即倒戈担任汉军向导并将郅支虚实和盘托出,汉军一路径直向郅支城进发。

      直到汉军在离城30里安营扎寨时才见到了郅支的人——他派使者来诘问汉兵何故到此?陈汤回答说:“因为单于上书天子说自己所在穷困,愿归汉朝见天子。汉家天子怜悯单于遗弃匈奴帝国蜗居康居的处境,特派我等护送单于全家老小到汉。因为怕大军惊动了单于家小,所以没有直抵城下。”郅支一听心说你们当我三岁小孩耍我啊?他一边拖延一边调遣援军。于是“使数往来相答报”,两边都先礼后兵地客气一番。不过这种客套话三两下便说完了,甘延寿和陈汤最后一翻脸说:“有话直说吧:我们大伙为郅支远道而来,单于为何不来迎接,实在是太不给面子了!现在我们人困马乏、军粮耗尽,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我们都必须要到郅支城中补给了!”

      于是没人再同郅支的使者废话,汉军立即向郅支鼓噪逼近城。郅支城墙有两层,外层是用大木头编连而成的木城,内层是夯土成墙的土城。土城上遍插五彩旗帜,数百名壮士披甲登城守卫。郅支部在西域横行已久,这些人不仅耀武扬威还向城下汉军招手挑逗说:“斗来!”。木城有孔隙作为射击孔,匈奴人督促着康居兵马躲在里面射箭抵抗,不少汉军被射死射伤。又有数百名骑士出城往来驰骋,数百步兵在城门口布成鱼鳞方块阵守候。汉军先是一顿乱射击退了胡骑,接着纵火烧毁木城。守城胡兵除逃入土城者外不是烧死就是被射死。

      虽然手下士卒信心满满,可是郅支本人却不那么自信。他本打算突围逃走,带了一些人出城后眼见得汉军势大又杂有西域各国军马,心想即使脱出重围也无处可去,因此又返回来说:“不如坚守。汉兵远来,不能久攻。”郅支此刻也是利令智昏了,根本不想汉军又不是游牧军队,对于攻城技术岂会陌生?既然打定主意坚守,郅支便全身披挂上城指挥,顺便将自己的老婆孩子也都驱赶上城射箭抵抗。汉军不顾箭如雨下蜂拥猛攻,汉军弓箭手也密集射箭还击。在交战中郅支的不少阏氏都被射死,郅支本人也被射中鼻子,只好负伤退下。

      要说愚忠于郅支的人马还是有不少的:汉军正要趁势登城时,忽然遭到康居万骑援兵攻击。甘延寿与陈汤急令暂缓攻城返回营寨防御,康居援军连夜猛攻汉军营帐。半夜时,汉军派一支奇兵渗透到康居援军后方。康居兵未有觉察,仍与城内遥相呼应夹击汉兵。只是这股援军勇气不足,他们几次三番冲突汉军营地却稍受挫便退却,始终避免与汉军硬碰硬地交锋。到了天色将明而康居兵皆已疲倦时,突然汉军营中鼓钲大作,前后夹击康居援军。康居援军被击溃,只有数百人侥幸逃生。汉军随即趁胜破城而入,郅支率男女百余人退入宫内顽抗。虽然这头噬人恶狼犹做困兽斗,可是大势已去。当他不突围逃脱而是困守孤城时就已然决定了自己毁灭的命运。汉兵呐喊纵火焚烧宫室,奋不顾身地向残余的匈奴人猛砍猛剁,纵横江湖18年的“西毒”郅支单于阁下被乱刀砍为肉泥。汉军军侯杜勋抢先一步割下首级携去报功,其他军士杀死单于夫人、太子、名王以下1500多人,生擒番目145人,收降胡人千余人。此外还救出被囚禁的两位汉使,并夺回此前谷吉所带的诏书。此战后甘延寿和陈汤将所获金帛、牲畜等件遍赐从军将士和西域各国随征的兵士,于是郅支城下欢腾雀跃。

      在甘延寿和陈汤联名向刘奭上奏的奏折上写到:“臣等认为天下之大义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天子自当统御四海。如今匈奴的呼韩邪单于已经称臣,惟独郅支单于叛逆不服,自以为躲在遥远西域,我汉帝国便无法将其制服。郅支暴行无道荼毒百姓,可谓大恶逼于天。臣等二人遂率义兵替天行道诛除郅支,幸赖陛下洪福庇护得以旗开得胜,此战斩获郅支及其党羽首级送到陛下案前。臣等认为可以将郅支人头悬挂在长安的异族聚居区,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刘奭阅后龙颜大悦,立即传旨将郅支的首级悬挂于专供异族人居住的槁街上示众十日后掩埋。郅支城之役是西汉年间对匈奴的最后一战,与汉帝国敌对的匈奴残余势力被彻底从西域清除。长久的和平近在眼前,汉帝国沸腾了!

      • 家园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原来语出于此
      • 家园 鱼鳞阵!这就是那支传说中失落的罗马人吧
      • 家园 郅支盘踞康居这一节,有些可疑之处

        史书的描写有些太不可信。如果都是真的,那康居王真是千年王八万年龟了,呵呵。

        有可能是康居内部分裂,康居王有大权旁落的趋势,所以把郅支找来,不是对了对付乌孙,而是为了协助压服国内反对势力。结果郅支来后,反而与反对康居王的势力搞在了一起,所以可以凌辱康居王。所以在汉军征伐时,康居贵族立场分化,有助汉军者,也有助郅支者。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史书上对郅支的所作所为做了夸张的描述,目的当然是为了塑造仁义之师的形象了。

        另外,郅支城外摆成鱼鳞阵的步兵,据说很有可能是罗马士兵,他们是跟随克拉苏征讨帕提亚的残部,后来逃入康居境内。

        • 家园 【讨论】郅支和呼韩邪相比一个是枭雄一个是英雄

          我认为其区别在于是否识时务擅变通。

          至于文中所提到的杀戮,对于游牧民族而言太稀松平常了,汉军不也一样把郅支的妻儿老少杀戮一空。

          当然,对外面人物有所丑化那也是一定的,否则就不是汉人写的史书了。嘿嘿~

          至于罗马,这个我在查阅参考资料书籍时有的明确提出来可能是罗马余部,有的像我一样采取完全不提的方法,因为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证据了。如果在汉安置降人的故址有所发现的话也许历史会承认罗马人的说法,可惜至今毫无发现呀。只是听说在数年前当地政府倒已经开始大做文章,在广场竖起罗马士兵雕像招揽西方面条国的游客了……

    • 家园 【原创】第三章 南与北 第一节 分裂的序曲 4

      4.指天为誓,白马之盟

      公元前49年汉宣帝刘询去世,汉元帝刘奭即位。新皇帝一上台就收到了呼韩邪同志的加急奏折:吾皇万岁,俺家又快断粮啦……刘奭二话不说便诏令云中、五原郡转运二万斛谷物支援呼韩邪部。现在让我们看看帝国在这“真敞亮”举措背后的心酸:《汉书元帝纪》记载刘奭刚上台几个月后便“(六月)以民疾疫,令大官损膳,减乐府员,省苑马,以振困乏”,接着又出现了“(八月)上郡属国降胡万余人亡入匈奴”的严重叛逃事件,这说明汉帝国遭遇灾祸和皇帝易人的关键时期,那些降服的异族部落的思想又开始有“小活动”了。灾难仍在继续:“九月,关东郡国十一大水,饥,或人相食,转旁郡钱、谷以相救”。刘奭下令:“其令诸宫、馆希御幸者勿缮治,太仆减谷食马,水衡省肉食兽。”如果说刘询对呼韩邪的赏赐是慷慨大方的话,那么刘奭对呼韩邪部的救济已经到了舍己救人的地步了。呼韩邪与汉比邻而居,对于中央政府的苦处心知肚明。他的上书其实有很大的试探性目的,想看看汉帝国的新统治者是否还会善待自己,而刘奭没有半句“地主家也没余粮啊”之类的话立即调粮援助的反映,也让呼韩邪吃了颗定心丸。但他没想到不久之后,他的使者便会受到汉帝国官员横眉立目的审问。

      原来盘踞在坚昆的郅支自以为距离汉境遥远而安全,又怨恨汉帝国支持弟弟,所以干脆“遣使上书求侍子”。这是一个很明确的翻脸动作,刘奭却很大度地派卫司马谷吉送驹于利受回郅支部。御史大夫贡禹等人认为“郅支单于所在绝远,又归化之心未彰”,所以建议朝廷使者送郅支太子到边塞就可以。既然郅支要把人质要回去,那么剩下的几千里路就让丫自己走回去吧!可惜谷吉实在是个老好人,他自己上书说:“我大汉与夷狄郅支的恩义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现在已经在国内养其太子十年之久可谓德泽甚厚,如果不把人送到老家恐怕有弃捐不顾的名声。臣愿意送佛送到西,一直到坚昆。想必郅支父子对我大汉的感恩之情也会似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如果郅支部果然禽兽不如谋害微臣的话,肯定会畏罪远逃,我国边境就会安宁清静。死掉一个使臣而使百姓安乐,正是为臣所愿。”刘奭看后很是感慨,于是将谷吉上表宣示群臣,贡禹等人仍坚持不可,认为郅支不可信,谷吉此去无疑是羊入虎口,不仅白白牺牲还会为国家挑起新的事端。但以右将军冯奉世为首的一些人则认为可以,于是刘奭便派谷吉等人出使匈奴。公元前44年冬季,谷吉等人迢迢千里把驹于利受送回郅支身边后,郅支果然暴露出豺狼本性:他不仅不领情,还以匈奴人民代表的身份痛斥一番汉帝国主义者偏袒呼韩邪伪政权的罪恶行径,随后宣布判处汉使团全体成员死刑并立即执行。

      痛快过后,郅支又感到后怕,毕竟这次他做的太过火了,汉帝国不可能不做出报复。恰好此时有个热情送来了邀请函,它就是康居。对于汉帝国来说,康居这个国家一直是西域诸国中的刺头。康居最盛时有人口六十万,控弦之士十二万。早在李广利征大宛时康居就曾咋呼着要出兵协助大宛抵抗,虽然最后是干打雷不下雨,不过也是很明显地向汉表示出敌意。直到这时康居国王还是铁杆的反汉派,因为前面曾有个莎车国挑唆西域诸国叛汉被灭,所以康居还不敢公然打出反汉的旗号。再加上乌孙与康居关系不睦两国经常交战,所以康居国王更是殷切盼望能有强力的外援,当他听说郅支在坚昆便派使者来邀请。康居王打算将郅支安置在自己东部,然后联合进攻乌孙,夺取乌孙土地后作为郅支部的新根据地。这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郅支作恶后不敢继续停留在坚昆,带着儿子一路向西狂奔到康居。由于是冬季长途跋涉,仓促之间又没做好大风降温保暖防护工作,结果导致郅支部众大批死亡。最后抵达在康居境内的只剩下三千人!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郅支的兵力已降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可是凭借郅支部单于的名号还是足以产生巨大的政治影响力。康居国王和郅支单于这两位革命战友举行了惺惺相惜的会晤后,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互相嫁女于对方,成为互为翁婿的姻亲——两千多年后本拉登和奥萨玛也这么整过一次。

      康居国王的原意是想狐假虎威,依靠郅支单于的影响威吓邻国。而郅支也一直想报乌孙暗算自己的宿怨,于是郅支频繁指挥康居兵马攻打乌孙,一直深入到乌孙都城赤谷城附近,康居军队打着郅支部的旗号杀掠人民、驱掠牲畜,而乌孙慑于郅支的兵威竟不敢出兵追击,进而导致乌孙西部千里之地空虚,无人再敢居住游牧。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呼韩邪部这边的状况:老好人谷吉实现了舍身报国的伟大愿望,可是这次殉国实在失败的很,不仅没必要还没法得到表彰——消息隔绝之下,汉帝国只能为自己的使团不能返回而干着急。后来从匈奴叛逃来的降人说汉使在在瓯脱被全部杀害,而这个瓯脱无疑是呼韩邪部盘踞的地带。于是呼韩邪立即被列为第一犯罪嫌疑人,因为南郅支部一直在展开对汉外交争夺战,所以汉庭认为呼韩邪很可能袭杀汉使阻断汉与郅支部交通。

      正巧呼韩邪单于阁下再度派使者前往长安问安顺便请赏,这次呼韩邪部的使者发现等待自己的不再是往昔的微笑而是一副副横眉立目——汉书记载:“汉辄簿责之甚急”。汉帝国不仅讯问呼韩邪部使者,还派使者来到呼韩邪那里展开调查工作,其严厉程度就差将单于同志本人拘留审查了。呼韩邪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不白之冤百口莫辩,一时间呼韩邪部人心惶惶,上下人等都害怕会遭到汉军的讨伐。幸而这场风波很快过去,第二年汉派车骑都尉韩昌和光禄大夫张猛送呼韩邪单于侍子右贤王铢娄渠堂回到呼韩邪部。此时汉已经意识到先前的做法太过火,所以送回呼韩邪的人质以表示信赖和安抚。韩昌和张猛“求问吉等,因赦其罪,勿令自疑”,经过这番安抚工作呼韩邪部人心逐渐安定下来。

      此时据呼韩邪南下附汉已过去十年之久,经过这十年的修养生息之后呼韩邪部已经逐步恢复了元气。在两位汉使眼中的呼韩邪部已是“单于民众益盛,塞下禽兽尽,单于足以自卫,不畏郅支”,也就是说由于人口的增加使得边塞地区的禽兽基本被猎获一空,习惯于游牧射猎的呼韩邪部人于是“多劝单于北归”。除了这个表面原因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尽快占据空出来的单于庭,进而逐步恢复匈奴帝国。毕竟一直依附在汉朝边境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到大草原上才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而韩昌和张猛看到这种情况则“恐北去后难约束”,于是两人冒险越权代表汉帝国与呼韩邪的呼韩邪部订立了盟约:“自今以来,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毋得相诈相攻。有窃盗者,相报,行其诛,偿其物;有寇,发兵相助。汉与匈奴敢先背约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孙尽如盟。”汉使与单于及大臣俱登匈奴诺水东山之巅,杀白马祭天,呼韩邪用自己的径路宝刀削金屑于留犁挠酒中,然后以老上单于留下的月氏王头盖骨酒器共饮血盟。这是匈奴人最隆重的盟誓方式,呼韩邪终其一生没有违背过誓言。

      韩昌和张猛虽然为国家争取到了匈奴最隆重的效忠保证,可是当他俩返回长安后依旧受到猛烈地抨击,攻击者的火力集中在“昌、猛擅以汉国世世子孙与夷狄诅盟”这一点上,一伙感情受到极大伤害的爱国者强烈呼吁“宜遣使往告祠天,与解盟”同时将韩昌和张猛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处斩。而刘奭则认为已经壮大起来的呼韩邪部重返单于庭是无法阻挡的,如果能让一个亲汉的匈奴政权统治草原的话也是不错的结果。于是这桩盟约受到了皇帝的事后追认,正式生效了。呼韩邪随即率部北归单于庭,“人众稍稍归之,国中遂定”。

    • 家园 【原创】第三章 南与北 第一节 分裂的序曲 3

      3.东邪西毒

      在匈奴内战正酣之际,汉帝国也一直关注着邻居家里的纠纷。尤其在当匈奴五单于争立的爆炸性新闻传到长安之后,大伙都激动起来:赶紧趁匈奴闹分裂的时候出兵灭了它!刘询的御前会议变成了奋击匈奴的动员大会,主流的社会舆论都要求皇帝立即出兵干掉这个祸害中国数百年的心腹大患。刘询本人也被群众热情感染,雄心勃勃地打算挥军出塞把那帮游牧蛮子一网打尽。总的来说这是一场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奋进的大会和偃旗息鼓的大会——有位太子太傅萧望之出来说了几句话就打消了刘询的狂热。

      萧望之是汉初名臣萧何的六世孙,东海兰陵人。兰陵萧氏是山东大族,历数百年而不衰。据说李白所钟情的兰陵美酒就是萧氏家酿。萧望之出道的时候看不惯权臣霍光的所作所为,所以差点被撵回家种地。到刘询把霍氏满门抄斩之后,自然作为被反动势力打压迫害的典型人物得到重用。萧望之看人的眼光很准,为刘询选出不少贤良的大臣。他判断国际形势更是超出常人,公元前60年他反对继续和亲乌孙认为“乌孙持两端,亡坚约,其效可见……(不再和亲)此中国之大福也。少主(和亲公主)不止,繇役将兴……”。也就是说在可以直接用武力干涉乌孙内政之时,绝不再使用耗费巨大且效果不佳的和亲政策。后来汉帝国强力将乌孙一分为二,西域都护始终率军监护乌孙。虽然被张骞称之为“虎狼之国”的乌孙并没有被汉吞并,但日后日益上成为汉帝国的附庸。

      现在匈奴大乱汉欲兴兵之际,萧望之则再度提出与众不同的见解。他认为应以仁义抚四夷,即所谓“君子大其不伐丧,以为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同时还建议派使者吊问匈奴单于之丧,“辅其微弱”、“救其灾患”。萧望之并不是书呆子,他做出这样的建议是出于当外敌入侵时匈奴可能会被迫合力拒敌,再加上即使消灭匈奴还会有其他游牧部落兴起代替,所以不如采取羁縻怀柔手段迫使匈奴臣服以保证汉帝国边境安全。对于汉帝国而言,此刻最具威胁的已不再是匈奴,而是近在身旁的西羌、乌桓等游牧、半游牧势力。就在公元前61年,羌人先零部与诸羌联盟并向匈奴借兵企图叛汉,多亏了年已七十六岁的老将赵充国镇压得力才平息下去。而多年来乌桓等部也没有停止蠢蠢欲动的入寇劫掠之举,如果能降服匈奴,这些骚动的少数民族地区也会被汉所慑服。

      刘询冷静思考一番后采纳了萧望之的建议,冷眼旁观匈奴事态发展,直到呼韩邪的使者来到他面前为止。公元前53年春,呼韩邪的儿子右贤王铢娄渠堂为侍子入汉,同年冬又遣其弟左贤王朝汉。一年之内二次派遣仅次于单于的权贵人物入汉,表示了呼韩邪迫切期望附汉的诚意。郅支虽然也派儿子来汉,可他的热情显得并不那么充分。毕竟郅支已是草原的霸主,相对强者的地位令他做事总要端着一点架子。显然呼韩邪更令汉帝国满意,并且扶弱削强本就是干涉分裂国家的不二法门,所以刘询以大政治家的智慧善待呼韩邪的使者,并没有因为他们窘迫来投而加以羞辱欺凌。当然,两头下注也是国际政治的基本手段。所以当郅支亦遣使奉献时,汉“遇之甚厚”。

      刘询的善意令呼韩邪大为欣慰,显然自己的这步棋走对了。不过对于呼韩邪部而言危机并没有过去,因为实力强劲的郅支部也是汉帝国的选项之一。为了在这场对汉外交争夺战中胜出,呼韩邪立即采取了新的步骤:公元前52年冬,呼韩邪率五万余部众抵达五原郡塞外,表示要向皇帝进贡族中珍宝。他们派出的特使不是别人正是单于呼韩邪,他期望可以在明年春正月亲自到长安朝见天子!

      在匈奴帝国的历史上表示过愿意到中原一游的是一代天骄冒顿、以及阴险的老上,除此之外就是大忽悠乌维表示过要朝见天子。当然上述人等全都遗憾未能成行,前两位让汉帝国整兵备战好一阵忙乎,后一位则骗得长安城中大兴土木空造一片豪宅。现如今呼韩邪表示愿意前来是一个出乎刘询意外的诚意之举,因为以他的实力而言绝不敢虚言欺骗汉帝国。而呼韩邪来到汉帝国境内也是冒着被扣押软禁的风险的,毕竟他是一个与汉长期敌对国家的领袖(之一)。刘询当然不是糊涂虫,他昭告天下:匈奴单于要来朝见天子,从此后就要四夷咸服天下太平了!

      大汉举国欢腾!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它说明了在这场历经数代人的漫长战争中,帝国终于获得了胜利。从刘邦到刘彻,从卫青霍去病到张骞苏武,每一位先辈的血汗与泪水都在欢呼声中得到了升华。

      公元前51年春,呼韩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前往长安的道路。汉帝国派遣车骑都尉韩昌为专使,前往五原塞迎接呼韩邪单于入京。沿途途径五原、朔方、西河、上郡、北地、冯翊等郡都派出两千精骑列队作为呼韩邪的护卫仪仗以示尊宠。在甘泉宫外亲自迎接他的正是汉宣帝刘询,两位统治者相逢的那一刻,汉帝国历代皇帝乃至于秦始皇、战国诸侯们的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感慨:匈奴的单于,你终于来了……

      在对待呼韩邪的礼遇问题上是存在过争议的,群臣以为汉对匈奴单于“礼仪宜如诸侯王,称臣昧死再拜,位次诸侯王下”。而又是萧望之力排众议:“单于非正朔所加,故称敌国,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外夷稽首称籓,中国让而不臣,此则羁縻之谊,谦亨之福也”,他建议充分考虑匈奴人的自尊心,给予更高的礼遇。最后刘询拍板决定“以客礼待之,位在诸侯王上”。当呼韩邪朝见刘询时,“位在诸侯王之上,赞谒称藩臣而不名”。刘询赏赐呼韩邪以汉朝的冠带衣裳,玉具剑,佩刀,弓一张,矢四发,棨戟十把,安车一乘,鞍勒一具,马十五匹,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衣被七十七袭,锦绣绮糓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等物。尤其是还有一枚黄金“匈奴单于玺”,刘询向呼韩邪颁发这枚玺意义深刻,它表示汉帝国“中央政府”以对臣下册封的形式承认呼韩邪为匈奴的最高首领,确定了匈奴帝国“地方政府”隶属于“中央政府”的政治关系;同时考虑到匈奴多年来统治大漠的事实以及“上气力而下服役”的民族心理,所以在印章的形式上与汉天子所用的玉玺相同,以表示与汉朝的臣属有所区别。朝见仪式结束后,刘询登上长平坂,他诏令呼韩邪不必再拜谒,让他的群臣可以列队观看,各族君长王侯欢迎者数万人夹道排列。当刘询登上渭桥时,中外众人都山呼万岁,汉帝国的声望达到了巅峰,崭新的时代开始了。

      呼韩邪在长安居住一月,被汉帝国极尽奢华地款待。呼韩邪在内心深处感谢刘询,他没想到自己会得到如此“敞亮”的对待。于是在归国前“自请愿留居光禄塞下,有急保汉受降城”,刘询派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车骑都尉韩昌率领一万六千骑和数千边郡守备军马护送呼韩邪出朔方鸡鹿塞。这批汉军暂时留在呼韩邪身边以便于“助诛不服”,同时调拨三万四千斛谷物救济呼韩邪那些饥寒交迫的族人。当然,刘询此举既是为了保护呼韩邪,也是为了看住呼韩邪部,毕竟匈奴内部对于臣服汉帝国并不是有着一致意见,如果出现反复的话这批汉军就可以立即予以镇压。

      呼韩邪小心翼翼地维护呼韩邪部与汉帝国以及呼韩邪部内部的稳定,为了表示自己对刘询的忠诚,同时也为了再得到一批礼物,第二年呼韩邪再度前往长安朝见皇帝。这次他得到更多的赏赐,除了“礼赐如初”外还另加“衣一百一十袭,锦帛九千匹,絮八千斤”。到了二月,呼韩邪归国。因为已经有汉军在边郡驻扎,所以汉帝国没有再度派军“护送”。

      就这样,呼韩邪得到了宝贵的修养生息机会。他在汉朝边境逐渐收拢部众壮大力量,而他的哥哥郅支则在单于庭另有盘算:郅支认为自己的弟弟如同之前那些投降汉帝国的匈奴贵族一样不会再返回草原了,于是领兵向匈奴帝国的“右地”出击,因为屠耆的幼弟正在那里兴风作浪自立为单于。这位新单于本来是呼韩邪的手下,后来背叛呼韩邪到右地收拢了数千残兵自立为伊利目单于。伊利目先生很不走运,他带着自己的乌合之众与郅支狭路相逢,结果一战被斩。大获全胜的郅支此刻却得到汉帝国出粮出兵保护呼韩邪的消息,他自料无法击败汉军消灭弟弟统一匈奴,所以便留居右地以免遭到汉军和呼韩邪的联合进攻。

      其实至此为止汉帝国对郅支并无恶意,对他的使者和侍子都很友善。只不过由于呼韩邪肯臣服,所以对呼韩邪部的待遇更好罢了。但是郅支却怨恨汉帝国保护呼韩邪的行为,他率军接近乌孙,遣使见小昆弥乌就屠打算结盟。乌就屠可不是傻子,他见到呼韩邪受汉保护,而郅支则与汉疏远,所以打算进攻郅支取悦汉帝国。乌就屠先一刀砍了郅支部使者,持头送给汉西域都护,随后又派遣八千骑伪迎郅支图谋突袭——要是顺利把郅支的鸟头也砍下的话,不仅汉帝国大大有赏还可以吞并郅支部的地盘。可惜郅支也是一位枭雄,一般来说枭雄或英雄的鸟头都不怎么好砍。他见乌孙来这么多人,自己的使者又不见返回便情知有诈,于是郅支率军击溃乌孙军队,令乌就屠计谋破产。郅支获胜后不敢久留,向着西北击败降服了乌揭部。又征发乌揭兵马向西北破坚昆,向北降丁令。郅支部吞并这三部后再度返身回攻乌孙,郅支接连获得胜利从而巩固了新占领区。郅支在坚昆设立新的单于庭,放弃了七千里外的传统单于庭。

      由于两部相隔数千里之遥,呼韩邪和郅支两兄弟如金庸小说中的东邪西毒一般各霸一方,处于弱势的“东邪”呼韩邪选择了放下身段以柔克刚的内家功夫,而郅支这位“西毒”领袖则依旧保持了匈奴传统上的外家横练。由于汉帝国暂时选择观望,所以草原上暂时没有出现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武林盟主”。不过相峙格局只是昙花一现,历史格局很快又将发生巨大的变化。

    • 家园 【原创】第三章 南与北 第一节 分裂的序曲 2.

      2.五单于并立

      壶衍鞮死后,他的弟弟左贤王终于如愿登上了宝座,这就是虚闾权渠单于。在这内外交困的窘境之中,新的继任者实在无力侵扰汉朝边境,于是匈奴“兹欲乡和亲,而边境少事矣”。虽然外战暂时熄火,虚闾权渠却转身又燃起了内乱的硝烟。身为帝国的统治者,不为自己出一口17年前争位失败的恶气似乎是很说不过去的。于是虚闾权渠以右大将女为大阏氏,废黜了壶衍鞮所宠幸的颛渠阏氏。

      按理说虚闾权渠享有婚姻自由的合法权利,可是偏偏被废黜的颛渠阏氏家族是比较有自尊心,尤其是阏氏的父亲左大且渠更是对新单于“怨望”极深。当时刘询认为匈奴不能再为边寇,于是罢外城以休百姓。虚闾权渠闻之大喜,认为这是汉帝国很有诚意的表现。他召各部贵人合计一番后决定正式与汉和亲,先共享太平等国力恢复后再说。左大且渠表面上坚决拥护伟大领袖的英明决断,心里却打定主意要给他搅黄这件事——让你欺负俺闺女!左大且渠计议已定后对虚闾权渠说:“前汉使来,兵随其后,今亦效汉发兵,先使使者入。”接着自请与呼卢訾王各将万骑在塞外等候,虚闾权渠未仔细考虑便同意了这个建议。左大且渠趁机率三骑叛逃到汉,告诉汉朝边将说:虚闾权渠这狗东西根本没打算和亲,这次他是来入寇的!你们没看见匈奴的两万骑兵已经开过来了?刘询闻讯大怒,一边调集精锐军队守备战略要地,一边派遣五千骑分三队出塞数百里出击匈奴,三路汉军各捕获匈奴数十人而还,没遇到什么抵抗,因为匈奴本来就是打算迎接汉使的。这件叛逃事件和其后发生的汉军出塞令虚闾权渠颇有些不知所措,他率部悻悻离开,这次和亲又是无果而终。

      就在这一年匈奴再度遭遇可怕的饥荒,人民畜产损失十之六七。在这种极端困苦的情况下,虚闾权渠还被迫征发两万骑以防备汉军入侵——左大且渠的报复手段可谓是毒辣之极了。在这场饥荒中又有大量的匈奴属国驱赶着牲畜叛离帝国,其中有个数千人的部落在试图穿越瓯脱逃跑时与匈奴边防部队遭遇激战,在伤亡惨重的激战之后,幸存者干脆南下降汉。这件事情说明了匈奴帝国的对自己直辖区域的控制力量也极度无力,甚至没法制止这种大规模的叛逃了。

      虚闾权渠在其后的短暂在位时间里与汉朝在西域曾发生过一系列争夺战,结果是胜少败多。在此期间还被丁零人入寇一次,丁零人用匈奴对汉境惯用的手段劫掠了自己曾经的主人,杀掠匈奴人民数千,夺走牲畜无数后扬长而去,匈奴遣万余骑追击结果无所得而归。公元前60年,虚闾权渠在塞外集结十万余骑打算偷袭汉帝国捞一把。结果大军未至,其部下题除渠堂便叛逃到汉朝和盘托出单于的诡计,汉后将军赵充国率部四万余骑在边境戒备月余。却始终等不来入寇的匈奴,这次不是题除渠堂谎报军情,而是虚闾权渠在行军途中重病呕血,匈奴大军只得徒劳而归。虚闾权渠眼看自己再也无法指挥战争,只好派遣使题王都犁胡次等入汉请和亲做缓兵之计,结果匈奴使者还在路上的时候这位短命的单于就归天了。

      当初虚闾权渠废黜颛渠阏氏后,颛渠阏氏即与右贤王屠耆堂私通引为外援。屠耆堂在参加龙城大会时被颛渠阏氏告知实情:虚闾权渠已经病情危重,千万别离开!数日后,虚闾权渠刚一咽气。颛渠阏氏便与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继承了叛徒老爹的职位)合谋发动政变立屠耆堂为握衍朐提单于。握衍朐提是乌维单于的耳孙,也就是玄孙之子,也算是挛鞮氏的“龙子龙孙”。

      在对外政策方面握衍朐提同志是善良的绵羊,他一上台就上赶着派亲弟弟做使者请求“复修和亲”;在内政方面新单于则是残忍的饿狼,他“凶恶”地将虚闾权渠时代的亲信重臣杀戮一空,之后代以自己的“小舅子”都隆奇,又把虚闾权渠的子弟近亲诸王大将等全部开除公职,以自己的子弟代之。

      虚闾权渠单于之子稽侯珊眼见得不仅继位无望而且大刀就要向自己的头上砍来,连忙逃到岳父老丈人乌禅幕的部落里避难。乌禅幕本是投靠匈奴的小国国主,手下有数千之众。当年狐鹿姑单于把侄女嫁给了乌禅幕做阏氏,而这位阏氏正是日逐王先贤掸之姊。上一章我们提到过当年先贤掸被伯父狐鹿姑忽悠一番后贬为日逐王的事情,这位老兄一直怀恨在心图谋报复。先贤掸没想到自己还没能找机会施展什么阴谋诡计呢,握衍朐提就已经在做撤销他国内外一切职务的准备了。为何说是国内外一切职务呢?因为日逐王是负责管理西域事物的,日逐王属下的僮仆都尉就是匈奴帝国设立在西域的办事机构。先贤掸不等握衍朐提先动手,立即率其众数万骑叛逃归汉。刘询封先贤掸为归德侯,握衍朐提便立其从兄薄胥堂为新的日逐王。日逐王虽然有了新人选,可只是一个光杆司令。不仅部众都跑光了不说,最严重的后果是整个西域都丢掉了!刘询自然老实不客气地令郑吉为西域都护,完全接管了先贤掸丢下的地盘。至此整个西域南北两道完全被汉帝国管辖,刘彻当年切断匈奴右臂的战略构想被彻底完成了。

      握衍朐提自然要严肃查处这起叛国案件,由于元凶在汉帝国无法归案,他便下令砍先贤掸两个弟弟的脑袋代替。乌禅幕为了援救自己的两位舅哥四处奔走求告,结果毫无作用。眼看得单于先是夺去了女婿的王位又杀戮自己的亲属,乌禅幕在心中酝酿着复仇的怒火。而握衍朐提则依然故我地乱来一气,他趁着左奥鞮王死去的机会任命小儿子为奥鞮王,留在身边好有个照应。结果奥鞮王部下贵人们根本不鸟单于令,自立已故奥鞮王之子为新王,向东迁徙而去。握衍朐提一见大怒说:咋地,想造反呐?他派右丞相将万骑往击之,结果大败而归失亡数千人。这时握衍朐提已上台两年,汉帝国对他的评价是“暴虐杀伐,国中不附”。无需置疑,这样蛮干的单于才是汉帝国眼中的好同志,这样胡闹的败家子才是汉朝人民的老朋友。

      握衍朐提不负友邦人士的热望,继续动摇自己帝国的基石。他的儿子左贤王等人因为被属下贵人瞧不起,所以“数谗左地贵人”,于是左地贵人们“皆怨”。到了他上台的第三年,乌桓入寇匈奴东边姑夕王领地,大掠人民而去。握衍朐提立即表示要追究姑夕王的领导责任,姑夕王大惊之下立即联络了自己的老友乌禅幕:如之奈何?反了!

      公元前58年,帝国的真正合法继承人、草原上的红太阳虚闾权渠单于之子稽侯珊在老丈人家的领地上冉冉升起。一群造反者围绕在新的领导核心周围,萨满胡巫祈祷世间有灵性的万物和祖先神灵一起保佑这位被尊称为呼韩邪单于的新领袖能再度振兴草原帝国。呼韩邪同志的亲密战友主要有老丈人乌禅幕、知名社会活动家姑夕王以及被姑夕王拉来的左地贵人们。在上述人等中乌禅幕和姑夕王属于动嘴的,左地贵人们属于动手的——呼韩邪手头的武装力量基本上是左地贵人们凑出的兵马五万骑。

      既然宣布造反起义了那就得一条道走到黑,呼韩邪率领“起义军”向西进击握衍朐提单于,握衍朐提自然也率“官军”赶来平叛。就在姑且水北岸两军相遇,结果发生了一件很令握衍朐提很没面子的事情——他手下的弟兄们感觉跟着这位老大实在没前途。竟然在开战前就四散跑回家抱孩子去了。匈奴帝国大单于握衍朐提阁下单枪匹马屹立在大草原上,颇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只是握衍朐提不是陈子昂,大草原上也不适合吟诗。因此大单于阁下屁颠屁颠地跑回去派人告诉自己的亲弟弟右贤王说:“匈奴共攻我,若肯发兵助我乎?”要说还是亲兄弟之间说话痛快,右贤王直截了当地回答说:“爱死哪去死哪去,别来连累我!”握衍朐提闻讯病倒,不久在绝望中自杀。其民众尽降呼韩邪,于是这次起义风光结束,新一代的单于大位看来非呼韩邪莫属。

      呼韩邪上台后自然要清算当初害得自己不能继承父亲大位的那帮罪人,可问题是颛渠阏氏逃匿无踪,左大且渠都隆奇也逃到右贤王那里受到了庇护。右贤王这人的思维模式很古怪,他不救助自己的亲哥哥却救助哥哥的小舅子。这种行为在呼韩邪眼中自然是严重的敌对行为,可是他的羽翼还不够丰满无法立即率军讨伐右贤王。因为对于他的上台还有一大票贵人心怀不服,所以他首先找回自己的哥哥呼屠吾斯立为左谷蠡王,接着又派人拉拢右部诸贵人,挑唆他们杀掉右贤王。

      右贤王对此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何况还有一位擅长兴风作浪的都隆奇先生在他身边出谋划策。于是右贤王拱出日逐王薄胥堂来立为屠耆单于,率所部数万骑东袭呼韩邪。呼韩邪刚把左部贵人的兵马遣散回去,这下顿时只有狼狈逃走得份。屠耆单于大刺刺在单于庭坐下来,第一道命令就是罢免了呼屠吾斯的左谷蠡王职位换由自己的大儿子都涂吾西担任,小儿子姑瞀楼头自然也不能亏待,他被委任为右谷蠡王,两位谷蠡王都留守单于庭拱卫父亲安全。

      呼韩邪虽然被打跑了可是却不甘心失败,他这位草原上的红太阳自然吸引了一批不甘寂寞的星星月亮之类的围绕在身边,于是颇有反攻单于庭的声势。到了第二年秋天,呼韩邪的实力已经恢复到令屠耆单于不得不派出做出反应了。他令先贤掸的哥哥右奥鞮王和乌藉都尉各率二万骑,屯东方以备呼韩邪单于。就在此时呼揭王与唯犁当户诬告右贤王,说右贤王现在打算抛开屠耆单干,自立为乌藉单于过把瘾。屠耆一听脑袋就炸了,他是被右贤王推上台的,自然害怕再被赶下去。单于这个职业不比寻常人下岗后还能轻易再就业,所以屠耆当机立断立刻杀害了自己的恩人右贤王父子。没过多久后右贤王的冤情被人们传扬开了,屠耆无法向天下交代只得又杀了唯犁当户谢罪。呼揭王这下坐不住了,虽然由于他的地位较高没被论罪,但谁也不能打保票说屠耆不会继续追究下去,于是这位老先生干脆领着部众跑到一边去自立为呼揭单于。右奥鞮王听说此事后也动起了歪脑筋,他手握两万雄兵底气也足,于是便通告天下自己才是匈奴雄主车犁单于。车犁单于一边自立为王一边招揽部众,同样领兵两万的乌藉都尉自然是重点拉拢对象。乌藉都尉转念一想现在有兵就是草头王,我还当个破都尉干嘛?于是也自立为乌藉单于。这下一共冒出来五位单于争夺天下,就是匈奴历史上著名的五单于争位事件。

      由于屠耆目前占据着单于庭,所以底气也是最足。他亲自率军讨伐车犁,同时派遣都隆奇出击乌藉。这两位自立为王的单于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文武百官”分封好就遭到了失败,两位难兄难弟手拉手逃向西北呼揭那里——大爷你太敞亮、太帅了,你可得收留我俩呀……呼揭本来也是孤身寡人,自然是来者不拒。但是三人凑在一起一比较实力,显然还是车犁的人马更多一些,于是识时务的乌藉、呼揭宣布去掉单于称号,并力尊辅伟大领袖真汉子车犁单于三人把手头的兵都凑了凑还真整出四万骑的人马来,一时间似乎又有些风生水起的架势。屠耆闻之立即寻踪而来,他令左大将、都尉将四万骑分屯东方以备呼韩邪,亲自率领四万骑西击车犁。应该说屠耆在打内战方面还是颇有造诣的——四万对四万的结果是车犁一伙大败而逃,他们向西北鼠窜而去寻找更敞亮更帅的庇护者去了。

      一时间匈奴帝国似乎暂时稳定下来,不过别忘了呼韩邪可是草原上的红太阳,而太阳总是要升起的:第二年,呼韩邪单于遣其弟右谷蠡王等西袭屠耆单于屯兵,杀略万余人。屠耆于是下定决心再来一次御驾亲征彻底干掉呼韩邪这个打不死的“小强”。屠耆拿出全部六万骑的兵力倾巢而出,大军东下千里奔袭呼韩邪。呼韩邪总共只有四万骑,他率部以逸待劳等待屠耆兵到后立即大战一场。人声马啸刺破长空,刀箭弓矢往来不绝,匈奴人的血洒满了草原。这场战役的胜利者是呼韩邪,屠耆也不愧是草原上的英雄,他以自杀来洗刷战败的耻辱。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屠耆这样的勇气,都隆奇与屠耆的小儿子姑瞀楼头等人率残部逃亡降汉去了。听说呼韩邪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后,无处投靠的车犁东归投降呼韩邪,呼韩邪很敞亮地收纳了他们。

      就在这场混战中,呼韩邪的左大将父子感觉匈奴内乱前途渺茫便率其众数万人降汉。呼韩邪还未来的及安抚人心,李陵的儿子又跳出来捣乱,他拥立乌藉都尉复辟为单于,这场闹剧没持续多久,呼韩邪将这两位小丑“捕斩之”,然后重新占据了单于庭。千疮百孔的匈奴帝国终于只剩下一位单于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屠耆的从弟休旬王率所部五六百骑击杀左大且渠后在西边自立为闰振单于。不久后,东边也有一位叛徒自立为单于。这位叛徒对呼韩邪造成的伤害最大,因为他竟然是呼韩邪的哥哥呼屠吾斯!呼韩邪对自己的这位哥哥相当不错,在战胜屠耆后封他为左贤王为自己驻守帝国东部。但是群雄纷争的境况令呼屠吾斯的野心不断膨胀,终于令他做出背叛弟弟的决定——只要能有无限的权力,良心和亲情又算得了什么!呼屠吾斯在东边自立为郅支单于,帝国再度出现三足鼎立的局面。这样在五单于争位事件中其实先后出现了七位单于之多。两年后,闰振率部东击郅支时兵败被杀,郅支吞并其部后大举进攻自己的弟弟呼韩邪。呼韩邪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红太阳最后竟然被哥哥弄得落山了,他战败后逃走,郅支占据了单于庭。

      公元前54年,呼韩邪与部下在失败后苦苦思索未来的出路。左伊秩訾王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建议来:向宿敌汉帝国称臣,如果得到汉帝国的援助一定能安定匈奴!呼韩邪一听后大为震撼,便召集部属商议。这些匈奴贵人们虽然已到国家残破人民离散这般的山穷水尽地步,却依旧保持着游牧民族的傲气和自尊心。他们纷纷表示不可接受这样的屈辱,因为匈奴“以马上战斗为国,故有威名于百蛮。战死,壮士所有也”。如今呼韩邪和郅支两兄弟争国,单于之位“不在兄则在弟,虽死犹有威名,子孙常长诸国”。他们认为汉帝国虽然强大却始终不能兼并匈奴,如果向汉称臣屈服的话不仅断送了匈奴帝国百年多的光荣,更有什么面目向历代先单于交代?更要被西域诸国和丁零、乌桓等部看笑话,就算能够苟且而安,将来又怎能再度征服这些他们呢?

      左伊秩訾王摆出“舌战群儒”的架势来说:“国家之间强弱有时,如今已经论到汉帝国强盛了,西域的乌孙等国都臣服汉帝国而得到安宁和富贵。反观我们自从且鞮侯单于以来,国力更是如雪崩般削弱,虽然硬挺着不肯臣服,又何曾有过一天安宁?革命口号谁不会喊?现在的状况是不向汉求援就活不下去了!你们都说慷慨战死是匈奴战士的本色,那么难道真的去跟郅支玩命做自杀式的进攻吗?”这番话说出来,诸贵人们都哑口无言。毕竟此时的匈奴帝国已经只存留一个名义罢了,经过残酷的内战之后匈奴人口和牲畜已经损失了百分之八十,草原上各部落之间经常为了一口食物而互相杀戮争夺。尤其是呼韩邪部此刻更是部众牲畜损失殆尽,目前匈奴分为呼韩邪和郅支南北二部,南弱北强。南部又面临着汉帝国的巨大压力,不论受郅支和汉帝国哪一方的攻击,都足以受灭顶之灾。以郅支的性格而言,向他投降无疑是自寻死路;但要是主动称臣归附汉帝国,则可以借助汉的支援集中力量对付郅支,要想统一匈奴重振雄风这是惟一可行的办法。于是呼韩邪决定归顺大汉,他率领残部南下来到汉帝国边境,派遣儿子右贤王铢娄渠堂为人质“入侍”来表明自己的真心。与此同时,他的哥哥郅支也打着类似的主意,派遣儿子右大将驹于利受入侍汉帝国。

      这一年,正是汉宣帝刘询的甘露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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