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此地居然形胜(我的北京)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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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写的真好~~

        。因了这想,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灭了前生,还有今世,毁坏了今世,又还要惦记着来世。是这样一念一念,百念积累,原本是有情,到底积累到无情,积累到回忆重浊来相忘,心有不甘,心好不甘。

    • 家园 边看边花抢沙发
    • 家园 在异乡

        在异乡,我不想说具体是在那个城市。我在每个城市都呆的不够久,还没有来得及熟悉它们的性格,就离开。

        脚下的地面,刚刚被雨水轻薄过,踩着硬,想的时候,软。是夜里三点出来吃饭,隔着几十米,就是是一家小店,不隔的,是店里游荡出来的灯光,有白色的,有红色的,有黄色的。

        我的心没有一丝光亮,血液像淡淡的水,流的缓慢,又有时,一会儿流,一会儿又不流了。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显得过于刚强,心硬。

        我和小卖部的老板娘要香烟,老板娘就躺在柜台前的竹椅子上,半睡着应付我的钱,她看起来很老,一转动,竹椅吱吱的响,听起来,好像在拉弓。柜台的后面是半拉上的窗帘,窗帘的后面,是四个打扑克的人,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在夜里三点打扑克,这样热情的事,当然是正事。

        蹲在小店门口抽烟,很多人相信,蹲着抽烟的时候,很容易想起往事,我姑且这样相信,姑且散漫的想些事,当然,是往事,过往的往,事情的事。往事像天上的云,抬头就看见,要看见你想看见的那一朵,你就得站起来。我蹲着,自然就看不见我想看见的。

        那就看那些我不想看见的。

        这是个南方的大城市,很多年前来过,感觉没有什么变化,也许变化了,只是夜里三点的时候,我看不出来,这怨我。我不是想故意的想起谁,也不是故意的想忘记谁,我只是想,想起一些往事,往事本来就是用来让你想起,再忘记。就像有些朋友不在了,不是不找,是不在了。又有些朋友,还在,既然在,也就不必找。

        我知道很多的比喻似是而非,但还是喜欢比喻,因为比喻是一场圈地运动,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圈入自己的想象中,就像往事,有很多的往事不属于我,其实是应该是属于我的想象。

        过去太稀薄了,现在,我不过抽上一根烟,就可以轻巧的把我的一生想完。就算多生出一口好牙,也咬不住,更何况我抽烟很多年了,牙齿黄了,酥软了,这些烂牙一颗颗在我的嘴巴里头呆着,像旅客,很快就要离开。

        恩,我之于这个城市,也该是一颗烂牙。该掉的时候也就掉了。

        深夜,用一口烂牙来咬一碗好面,肚子饿了,心就空了。肚子饱了,心还是空。

        我不是死,便是活,活着这心,就是空,也在跳。

        

        很想打个电话,看着手机里头的一个个号码,就好像每个人已经死了,都死掉了,不然,为什么我连一个电话也没打出去。他们曾经都是那么有身份的人,同学上司下属情人朋友亲人,他们肯定都死的太久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夜里的三点,在这间小面馆里头活着,懒洋洋的活着。

        回来的路上,地面又都安静了,走过来走过去,月光老是走在我前头,月光的前头,有一些风在等我,有一些黑暗在等我。十年过去了,这人间实在太平,越来越太平,太平的不像话,没有毛贼,没有抢劫,没有车祸,没有火灾,什么都没有。只能对地狱抱一些指望,希望我下次的时候,那里有点人气,恩,应该叫鬼气,这样才让我死的甘心,若然人间地府俱相似,那我还不如怜取眼前,只当漂流在异乡。

        有一个故事,也可能是一本小说,小说上有一个人说,小说总是有很多人在说,有时候只会记住一句,有时候一句也没有记住,有时候记住也没有记对,有时候记对了,也不记得书名。

        那个人好像说过,我没有故乡了,好象任何地方都是故乡了。这话听起来让人无比的乐观,就像一个老人在教训一个小孩,问小孩子你为什么活着,小孩子理直气壮的回答,为了死。

        有了死这个字,大大的写在生命的前头,就像这夜晚的月光走在我的前头,看起来很稀薄,我却要借着它的光,来认路,认这人间的路。

        在这样的路上,我喜欢一个人,一个人自己和自己说话,口吐莲花的说话。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当然,我也意识到了,这些话,总没办法的单纯,只说给一个人听,这三界的有情众生,那个不是在安静的睡中,细心的听。

        年轻的时候,我能在一个夜里游过五个医院,我想了解人,也想认识鬼,现在年纪大了,人都跑到我的小说,鬼却不曾见过一个,那时候还喜欢喝点酒,和真正的男人比起来,我的酒量不配说一点,还得再加个点,一点点,因为这一点点,就想要开一个酒厂的,酿自己喜欢的酒,就像男人爱女人,爱上一点,爱上一点点,就想结婚,想生孩子,若是爱的多了深了,估计就结不成了,就不想生了。年轻的时候,我总是有很多的谬论,和这个女人说说,和那个女人说说,然后走掉,然后不知所踪。其实我没有骗过她们,因为我本来说的都是谬论,只不过我知道是,而她们不知道。

        因为既然在异乡,既然年轻,谬论,总是要说的。现在,就无所谓说和不说了。现在,我的心没有一丝光亮,血液像淡淡的水。现在,我习惯把梦做的像生活一样,把生活过的像梦一样。

        我的睡眠不好,睡觉的时候,就像躺在水上,一不小心,就掉到水里头,越掉越深,就掉到梦里头。我做过很多奇怪的梦,有大的,有小的,有圆的,有方的,有深浅,有远近,有高低,当然,还有男人女人。于是醒来,于是打开电脑,拉开键盘放上手,手上就像弹钢琴一样,弹出很多很多的字,其实,我只是在详细的描述我做的一个梦。

        我说过,不止一次的说过,我喜欢做梦,比做爱还要喜欢,做爱让我流出一点多余蛋白质,做梦让我留下一点该死的回忆。做爱让我意识到我是活物,活的动物。做梦让我想到死,想到自己终归要死。

        死亡是人类最好的最安静的梦。每天我都花上一点时间练习,在梦里头,练习生活练习爱。

    • 家园 随想随学的文学梦

      ——关于天涯的《作家是否应该承载时代责任》的回帖。

        

         文学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它是人类智识最自由的一种,当我们谈到应该不应该的时候,其实就是从潜在意识里头,要对这个最自由的思想表达方式进行限制。

        

         文学可不可以鼓吹纳粹,鼓吹共产,鼓吹色情呢,当然可以。

         文学可不可以抨击纳粹,抨击共产,抨击色情呢,当然也可以。

        

         文学,其实就是一个梦,一个人类灵魂深处,无时不在的自由之梦。在梦里,如果我们还不能达到完全的自由,那这个梦,还有什么意义,做为人,还有什么乐趣,所有说,诗意的安居。

        

         所以呢,有自然主义现实主义魔幻主义后现代主义,非要说托尔斯泰比所有作家伟大,那只要站在现实主义的角度上立论就可以了。非要说博尔赫斯比所有的作家伟大,只要站在魔幻主义的角度立论就可以了。

        

         如果我们谈论的仅仅是文学,而不是文学史。那,我们就该收起种种偏见的冲动,种种制造标准狂热的冲动。

         在文学史,哪怕是一个最无私最客观的记录者,也会形成一个自洽的体系,以莎士比亚而论,有些文学史把他高扬到天下第一,有些文学史则把它贬的一文不值。

         所以呢,文学史就是这么一个玩意。

         所以,关于这次的评论,其实真正的指向——一个作家迷恋走进文学史的冲动。

         就像全世界很多作家在揣测诺贝尔奖的标准一样,这种冲动,就我个人而言,觉得实在是再缺乏趣味不过的一件事情。

        

        

         文学是什么?

         文学其实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种沟通的工具,常常看到一种说法,很要不得的说话,说当代作家都没有人去写农民。第一,说的人其实就没有看过几本关于农民的书,自己也不想看,只是愿意说。第二,很多作家写了农民,写的好,但是出版不了,其实是很多的。第三,农民本身会去看农民题材的小说么,我看不会,他们要有那个力气,首先会去看的很奔小康的技术书籍。那么农民题材的小说写给谁看呢?难道文学非要有人看才写,这又是一个问题。

         所以呢,文学,总是被虚拟的读者所困惑。

        

         什么不是文学?这是一个什么问题。

         这是一个在天涯很多读者作者每天都在说的问题,我已经无数遍的听过:“xxx不是文学。”“yyy不是文学”“zzz不是文学."

         恩,就像在这些辩论帖子里头,余华的兄弟不是文学,金庸不是文学,琼瑶不是文学,故事会不是文学,读者不是文学。在这些人眼里,只有写进文学史的死人才是文学,才最文学。

         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是不是文学呢,我觉得是。

         毛泽东的《毛泽东选集》是不是文学呢,我也觉得是。

         说心里话,中国的现代文学,如果少了毛泽东的白话文,那该是多么无聊的事情。那是我见过的汉语,最美的白话政论文。

         文学,是梦,反映的,自然是写作者的梦,这梦,能不能打动人,在什么时候打动人,当然和时代是非常有关系的。这梦是时代的梦,被催生出来,自然有人愿意去完成,去奋斗,也有人去抵制去反对。

         硬要把文学看成是最干净不过的婴儿,完全在真空里成长,不吃不喝,天,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事情么。

        

         我并不是想挑刺,并不是想和这次评论的大赛故意抵触。

         我只是想提醒一些,当我们在讨论文学的时候,我们是否已经做好的准备,这个准备恰恰不是站起来说,而是坐着说,身体放平了躺下来说,像见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老实的承认自己,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他了,老实问自己,说出自己对它的看法。

        

         我说了这么多,当然是因为我想说。

         因为我一直觉得文学是个梦,是个可以和很多人分享的梦,也可以是和很少人分享的梦,更可以是和自己一个人分享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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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想起麻籽大人以前说过的一段话:

        一个真正写诗的人如一只蚌在吐它的珠,他不是为了卖珠为稻粮谋,甚至也并未意识到是在创作一种艺术品,相反,他只是在体验一种本能的摆布语言的快乐,或者只是在发泄情感。吐出的珠子价值几何,能否传世,岂是这只痛并快乐着的蚌所在意的。

        --其实把麻籽大人这段话里头的“诗”替换成“字”或许也是成立的吧

    • 家园 怀念 一段云

        我不止一遍的说过了,想念一个人,就象想念一道青烟,然后,低下头,轻轻的,吹散它。

        我总是那么的乐观。

        今天,下午两点才起床,到处找房子,房子到期了,北京房子那么的难找,租金还没有著落。晚上,约了个女孩子吃饭,叫落落,落落是个好女孩,女孩本来就没有不好的,认识才三天,我喜欢拉着他的手,反复的看,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习惯。

        从进去,到出来。拉着,有时候,我的手冷,有时候,她的手冷。她手冷的时候,衣服很白。

        我们在亚运村的民福居的地方吃饭,我说,我从来不会租一个离我服务公司十分钟的房子,哪怕一个月要多花四五百元,我又说,人,其实,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人有什么不同呢。你看我们地下的蚂蚁,你能分辨这一只和那一只,显然不能。你站在高楼望,往下望,你能分辨出下面的人群,这一个和那一个。显然不能。我说这话的时候,落落的眼神就暗了下来。

        整个饭店的灯光也暗了一下。

        我喝了点酒,喝酒之后,整个人很飘忽,我又说,我常常很容易习惯一个人。这样不好。

        就象我习惯了一个论坛,那个论坛,有个叫王崴的人。是的,就在灯光暗下的这一刻,我开始不要脸的怀念一个人,一个和我完全不相干的人。

        我没有见过王崴,没有看过王崴的照片,没有参加过王崴的葬礼,没有給王崴捐过一分钱。我只看过他的一些零碎的影评和回贴,恩,有好几处,有几个编辑发信到我的邮箱,要我写影评,我笑眯眯的提醒他们,我是写小说没人看的王威。

        我对人,猜想的时候,总是很恶意,比如网友回忆起王崴的帖子这样写——

        那次饭桌上,很多人喝高了,陆川醉的一塌糊涂,趴在洗手间的水池上大哭。当时我和王崴扶着他,按陆川自己的回忆,王崴朝他喊:“不管怎么样,你丫冲出去了,你丫继续!你丫必须继续!!你丫不是自己,你丫是为我们这一批人冲出去了!!”我记住的不是这样立志,这样强硬的话,我记得的是,王崴跟陆川喊着说:“别哭了!未来你就是大陆的杨德昌,大陆的候孝贤!”

        我会叹气的想,想起自己多年,也曾经这样勉励别人,这样的勉励并不是真心的,总是在酒后,演戏演的多了,就变得情真意切了。

        ——我就是这么恶意的猜想王崴,没为什么,这些事情,王威也做过,我曾经在一起酒席上,脑子清明借着酒,报住一个我内心无比鄙视的男人,咬牙切齿的痛哭流涕,反复的说:萧大哥,你是我永远的大哥。

        饭店的灯光又亮起来,一闪一亮,几秒的时间,我的思绪,却已是千里万里,就象一段云,借着一缕风,来遮盖整个天空。

        落落还在眼前,我请她抽烟,她不抽。

        我抽了好多烟,就出去买,在街上狂奔了一段,为什么附近找不到一家烟店,我心烦意乱,我在想,落落会不会等得不耐烦,会不会不高兴,她手上是不是反复的点亮打火机,又熄灭。

        我一手捂住自己胸口,一手扶住自己的膝盖,说,想王崴吧,你就凝神,静气,心安了。

        回到饭店,继续和落落说话,说一些很遥远的话,她说起她的姥姥,弟弟,工作。我在听,我很仔细。

        我听得时候,王崴有时候在我前面坐,有时候在我的后面坐,有时候,又在我看不见的楼上。我想问他,你上上下下,忙碌什么。到底没问,也用不著问。

        他是和我完全不相干的人,他有他的自由。

        我活了三十年,听过很多人的死讯。这些死讯的到来,就象头上的香烟的烟,烟灰缸中的烟灰,并不能改变我什么。

        去年,我的母亲死了,我那么的爱她,我接到她在浴室滑倒脑溢血的消息,会想,事情没有那么坏。我再接到哽咽的不能言语的妹妹的电话,我还在想,母亲死了,真糟糕,我得回家,可是,我手头还有好几本书没有编辑完。

        我会镇定的坐下来,分辨自己现在的位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生而有知,死而有灵,无论生者死者,都在天上有他们的位置,在人间也有他们的位置。

        比如,我在饭店里头,越过落落的身后,就会看见王崴和我母亲在说话,拉家常,很亲切,母亲有一刻甚至走到我面前,摸着我的头,言有尽,意无穷,向王崴抱怨——嗨,王崴啊,你看看,我这个孩子。

        母亲,我会哭,但不在人前,不在你看见的时候。因为,你是我的母亲,我是你的儿子。

        王崴,我会想念,但不在人群,不在你逝世最热闹的时候,我会和你说一些话,说一些别人从来不会和你说过的话,别人从来不会和你说起的话,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这世界上最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们有各自的本分。你尽得了,虽然有些遗憾,你走先。我,我是我,我还在路上。

        路上,从饭店出来的路上,落落住在小关,我一路送,她说,你别送了,这么冷。你回来,一个人,会孤单。

        我说,十八相送,大不了,我送你过去,你送我过来。我再送你过去。

        落落说,太冷了。

        我说,我明白。

        一直走,一直说话,偶尔看看天,很舒服。真的很舒服,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

        到了落落的楼下,看见一个很大的烧暖气的烟囱,我住在北辰的时候,常常从阳台望见,黑烟滚滚,这样的夜晚,浓烟反而白了,我说,我想去烟囱前看看,落落说,那就在我们小区里头。

        落落带着我,来到小区一个健身的地方,哪里有一道墙,遮住了我们通往烟囱的道路,我们在月光下,让那些铁做的冰冷的健身器材热起来。

        我们拉着手,在梅花桩上转圈,一圈又一圈,落落说她头晕,很晕。我从后面抱住落落的腰,很暖和,很香,在北京的寒风中。眼角的余光,看着那个冲天的烟囱,突然想起《洛丽塔》的一个段落,很微妙的一个段落,韩伯特把洛丽塔送到寄宿学校,自己租了附近的一个房子,并买了一个望远镜,准备监视偷窥洛丽塔的校园生活,谁知道没几天,出现了一群建筑工人,在望远镜和学校之间,修建起一道围墙,更可恨的是那道围墙修建到刚好遮盖了韩伯特的目光,就半截停工了。

        我和我的母亲,我和王崴,我和眼前的烟囱、怀抱中的落落,一定也有这样一道墙。彼此望见,暂时并不逾越。

        这样很好。

        (完)

      • 家园 感动~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 家园 王菲的歌里头最喜欢《开到荼蘼》

        这首歌里头最喜欢的一段歌词:

        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

        它美不美丽

        偏差有没有一毫厘

        有何关系

        每一个人

        伤心了就哭泣

        饿了就要吃

        相差大不过天地

        .......

        每只蚂蚁和谁擦身而过

        都那么整齐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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