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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前言) -- 大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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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前言)

    前言:这是我老父亲退休后写下的一些文字。我爷爷曾是沅水局的工人。沅水局,就是当年负责沅江水运的管理机构,主要运输工具不是船,而是排,运送的则是湘西特产——木材。老爷子年轻时也曾经放过排。清末、民国年间,沅江上的木排生意就日益鼎盛。沈从文老先生的《湘行散记》,就曾经记述了当年木排蔽江的盛况。如今随着铁路、公路的日益发达,尤其是1978年枝柳线的开通,放排业日益衰败乃至消亡,终于消逝在历史的浪花之中。

    仅以此文,纪念那业已消逝的职业和人们,并为后来者留下一些记忆。

    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九至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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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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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八)

      八、圈 子

      陬市,河洑这两个集镇,居民多是水上客。排古佬人数众多,是一支了不得的力量。古语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大凡人群集中的地方,自然会结帮成派。

      一个人要在社会上混,还想立住脚跟的话,必得借重他人。仅凭个人单打鼓,独划船地拼打厮混,是搞不出名堂来的。这个道理,自古皆然。所以,旧社会的青红帮,在排古佬当中的根基很深。

      青红帮,我们当地人叫作“圈子”。

      至于为什么叫“圈子”,好多人搞不明白。我想,大概是指,加入了帮会就是“圈子”中人的意思吧!

      在早先那个年代,加入帮会,进入“圈子”,是一种依靠,一种保护。这大概是马斯洛先生所讲的“五种需要”中的“安全需要”吧!所以,在当年,除了很少,很少的排古佬以外,没有不入帮会的。这,大概也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时髦。

      我的父亲曾经就是帮会中的一员。因为这个问题,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一来,都得披挂上阵,上场当“运动员”。

      其实,父亲在帮会中,只是个跑腿办事的,根本算不得什么场面上的人物。我曾经抱怨过他,他也后悔不迭。只是说,在那个时代里头,也就是那么回事,不入帮会,难得混下去。讲起来倒有点“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味道。

      正是从他那里,我才晓得过去的星星点点。

      排古佬是吃江湖饭的,身在江湖,就有江湖的规矩。如同时下的流行语:要按游戏规则行事。

      那个时代,长期战乱,几十年间未曾有过停息,社会秩序也相当地混乱。到处有抢的,偷的,打打杀杀的。出外办事,做生意,都得讲靠山,讲关系。有人撑腰就能出头,有背景就好办事。不然的话,就寸步难行。

      平民百姓没有后台,也没有背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头,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每当动乱到来之际,他们总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这些受害者极希望有人出头为他们提供保护,当他们的遮荫大树。他们对当权者指望不着,转而把希望投向民间的社团。

      青红帮是一个遍布天下的民间社团,创建于明末清初。有资料说,青红帮创立初期的宗旨是“反清复明”。后来,放弃了原先的宗旨,逐渐演变为民间半公开的社团,中国各地都有它的分支组织,只是名称并不一样。比如在四川,青红帮叫作“哥老会”,在广东一带,则叫作“三合会”。尽管各地的称呼各异,但天下帮会是一家,而且势力非常之大。就连执政的国民党在某种程度上也得依靠他们,维系稳定社会的基层。

      青红帮宣扬“忠孝侠义”,并以此为精神支柱,团结归拢人心。中国历朝历代均以忠孝治天下,侠义乃国人的精神寄托。故而,青红帮的这一套,很对国人的味口。国情,民情结合在一块,便使青红帮日益坐大。尤其是在漕帮,排帮等行内,帮众如滚雪球般地发展起来。基本上形成整个行业的帮会化。

      以前,对于青红帮的宣传,大多是“一边倒”的说法,有些文章把青红帮描绘成“青面獠牙”,说是“反动会道门组织”,是一群“乌合之众”。正如毛主席所说的:看问题要一分为二。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重性。青红帮也不例外,也有它正面的东西。

      比如:青红帮的帮规中,就立有“不奸淫妇女,不恃强凌弱,不欺负孤寡”等等。圈内人若是违犯这些帮规,都得接受处治。

      帮规规定,对于犯规者的惩处有三六九等的刑罚,即分为不同的处罚等级。小罪轻罚,大罪重处。最严重的莫过于欺师灭祖,背叛帮会了。倘若是欺师灭祖,背叛帮会,最重的惩处是“三刀六洞”。所谓“三刀六洞”,是在犯规者的身上,用刀子戳三个对穿的洞眼,这种刑罚说穿了也就是死刑。

      “圈子”并不如外界所想象的那样,全靠杀人越货,抢劫为生。其实,青红帮也有自己的公产,它的公产来源于帮众的交纳。这交纳如同会费,并不强迫,你有多大的能力,愿意交纳多少,都由你自己作主。公产多了,帮会的头面人物就投资,就像如今的一些社团组织,把闲散资金投入到另外的行业,让它生儿育女。

      “圈子”的资产多用来置田买土,因为土地永远是不会贬值的,投资的风险较小。帮会买来土地,把它包租给农户耕种,年年收取租谷,再将谷物变卖,又转化为钱财。由此周而复始,钱生钱,利滚利,公产越来越多。帮会的这些收入,由帮内专人收管,并建立有账目。年年要对帮众公开的。倘若有人贪污公产,那是要受到最严厉的处罚的。

      帮内的公产主要用于帮会内外的交际活动和救助开支。对于“圈子”内极为贫困的兄弟,帮会每年也给予一定的救助和资助。

      各地的“圈子”都设有联络的站和点。这些联络站点,大多以茶馆,饭店,酒楼,旅栈等面目公开。它是做生意的,三教九流都接待。只是局外人不晓得它的底细。

      这些站点在接待各种客人的时候,会利用帮内统一的暗号,切口识别来人。倘若是帮内的弟兄来到这站点,这人在当地的食住行便由联络站点负责料理。

      听我父亲说,加入帮会后,第一要紧的事,便是背诵切口,熟记暗语,暗号。倘若圈内派你出去,要到某地办理一件“圈子”的公务,这切口,暗语和暗号是少不得的,这是接头联络的凭证。

      当你到了某地,首先是寻个旅馆住下来。安顿好住宿后方能安心办事。寻旅馆时这切口便派上了用场。在与老板的一问一答之中,你也就知晓了,这间旅馆是否是帮内人所开。

      到了吃饭的时候,必得寻个饭店或者是酒楼。进得门后,先找张桌儿坐下来。店内跑堂的见了,定会迎上前来,先抹净桌子,然后,斟茶,倒水,随后,送来酒杯,饭碗,筷子,汤匙等。如若是你要接头联络,便得按照圈子内的规定,用酒杯,筷子,汤匙和饭碗,把接头暗号摆出来。跑堂的过来一看,便晓得你是个什么人了。自然,他会按照规定,该向何人报告,某地方来了个什么人,需要寻找哪一个出面接洽才合适。不然,便乱了规矩。

      有人以为,青红帮是些乌合之众拼凑起来的大杂烩,其实这也是一种误解。

      倘若是乌合之众的话,这“圈子”从清初建立起来直到GCD登台以后才消失,其间历经几百年,青红帮长盛不衰,又是如何维持得下来的呢?

      真正的青红帮是有一套严密的组织方式和行事方式的,不然,乌合之众是维持不长久的。

      各地的“圈子”内部,都有个领导核心。一般是由五个人组成的。

      “一把手”也就是当“大哥”的,帮内称之为“龙头大爷”,他是掌盘子的。本地“圈子”内的所有弟兄和事务,都归他领导。此人的权力极大,生杀予夺仅凭他一句话,可谓一言九鼎!基本上类似于公司里面的CEO。

      “二把手”俗称“师爷”,除了“龙头大爷”,便是他大了!师爷是出谋划策的“军师”,凡是龙头大爷拿不稳,吃不准的事情,首先便得征询“师爷”的意见,也算得是一言九鼎的人物。除此之外,师爷还掌管着帮内的各项账目,大概相当于COO或者战略顾问之流吧。

      “三把手”帮内称之为“三哥”。三哥管理“圈子”内部的银钱开支,报销等等。这就是CFO了。

      其次,便是“老四”,帮内称之为“四哥”,四哥负责对外联络和接洽,一般外地“圈子”的来人由老四负责接待打发。当四哥的人必得能言善辩,口齿清晰,条理清楚,算得是场面上的人物了。

      最后一位是老五,帮内叫作“红旗五哥”。“红旗五哥”只管一件事,那就是执行帮纪帮规,倘有流血出血夺人性命的事,一概由他出头露面。此人身份虽然是不高,处在帮内最末的位置,但声势极重,所有处罚都得经过他的一双手,所以,在帮内的威权却是极重的。

      另外,还有个人物,名叫“老厶”。此人虽然是没有什么实权,却是帮内唯一可以不讲礼数,上上下下来得的角色。他的职责类似于如今所说的“交通员”一类。凡本地“圈子”与外地“圈子”的沟通联络,概由“龙头大爷”私下与他接洽交代。因此,“老厶”虽然是个小小的“交通员”,但知晓的帮会秘密,却比谁都了解得多。

      因为“圈子”的势力强大,无论官府,商会,警察,侦缉队,保安团,军统,中统等,都把“圈子”高看一眼,能抬手的地方,都尽量地放它一马。

      如若是本地的一单生意要经过某地,如由帮会出面,事先给对方打个招呼,知会当地的同道,那么,这单生意肯定是平安无事。否则,货物不但不保,甚或还会人财两空。

      做木材生意的下江老板,虽然是腰缠万贯,财大气粗,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身处上河地盘,也得低声下气,脱祸求财。为着自身的利益,他专门找有“圈子”背景的排古佬,以求得自身的平安无事。

      为了争得下江木材老板的生意,求得自已的生存,众多的排古佬也就不得不加入帮会,以图有个事做,挣得钱财养家糊口。

      同时,排古佬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出门在外。出门求财,第一求的是平安。入了“圈子”,便有这等的好处。如遇抢劫一类的,先向对方唿哨一声,接着报上帮内的切口[暗语],对方如是自己人,听了暗语便会自动收手;如果不是本帮的兄弟,那就是伙“空子”,这时,领头的兄弟伙就会联合帮内的众兄弟,抄起家伙开打,齐心协力阻止他们。

      入了“圈子”,便是本帮的兄弟。无论在内还是出外,只要遇到困难,帮内兄弟都必须出手援助。江湖上行走,凭的就是个“义气”!不讲义气的人,狗屎不如!这种不仁不义的东西,将受到帮规的严厉处治。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对自身利益有益的好处,所以,势单力孤的个人,就不得不投靠这个团体。

      投靠的目的是为了寻求得到帮助,争得自身生存的一席之地。因此,在旧社会,排古佬中之所以加入帮会的人特别多,根本原因盖缘于此。

    • 家园 【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七)

      七、酒是排古佬的命

      排古佬一天到晚在水里淘,风里来,雨里去,浑身上下,从来没有干爽的时候。一年四季,长年累月,与水打交道,自不免然,要患上风寒湿气。

      对于防治风寒湿气,排古佬自有独特的方法。就像他们自己说的: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

      从古至今的排古佬都这么认为:对付风寒湿气,最好的预防和治疗方法就是喝酒!

      酒不仅能解百愁,酒能通筋活络,酒能行气活血,酒能解疲去乏,。。。。。。在排古佬眼中,酒能包治百病。酒,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所以,凡是排古佬都喜欢喝酒,而且,都能喝!排古佬中有句顺口溜:“男儿不喝酒,枉在世上走!”。

      我的父亲和父亲的几个朋友们,算得上是喝酒的“豪佬”[豪念hao1,意为顶尖角色]。他们嗜酒如命!可以说,是时时刻刻离不开酒!

      小时候,父亲每天清晨去上工,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一个四两装的扁酒瓶子倒得满满的,这是每日的必修功课,从来不曾忘记过。瓶子装满酒之后,便揣在蛮裆裤后的口袋里面,然后,才是扎包头,穿褂子,收拾工具出门去。

      晚上回来后,酒也是必不可少的。至于桌子上有些什么菜,倒是不怎么的讲究。反正,酒是少不得的。回来时,看见桌子上放得有酒,便一脸笑得稀烂!

      为喝酒,父亲和母亲三天两头吵架,动手的时候也有。

      每回打起来,我便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痴痴地望着父母,帮那一个的忙都不是。

      但有一点,回回的胜利者都是老妈。因为,父亲每每是喝得酩酊大醉,走路都摇摇晃晃,再加上我老妈身高力大,俗话说得好:“十大九不输”。父亲哪是她的对手!真交起手来,几下,几下的,父亲就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到了这时,“胜利者”又多了一门负担,要把“失败者”背上床去。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父母为着喝酒打架的一回,永远地烙在心底,直今仍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

      那是1956年,那年我八岁。

      父亲那回放排去南京。木排是在陬市编扎的,自然停泊在陬市。

      按照惯例,木排启运前,排上所有人都要聚餐。自然,聚餐少不得要喝酒。离开排还差两个多小时,父亲想起还有东西丢在了家里。于是,赶了回来。

      动身前,给朋友们递了知会,等轮船拖着木排经过河洑时,呜几声笛,告知一下,同时,朋友们划个小船接他上排。

      因为要出远门,夫妻间少不得有些话要啰嗦。

      我父亲这人有一毛病:喝多酒了话特别多。一句话嗦来嗦去,忙紧扯不清白!正好这时轮船拖着木排下来了,隔老远就“呜,呜,呜”地叫,意思是告诉父亲:我来了!

      听到汽笛叫,母亲便慌了神,催促父亲快走,莫耽误了正事。

      那晓得,父亲还稳坐钓鱼台,没有一点要动身的意思,嘴巴里还在唠儿八沙(啰嗦)。老妈便推着他走。他呢,又不肯动身。

      推来搡去,两人便打了起来!父亲挥手就是几拳,惹发母亲的火哒,顺手从灶边抄了根劈柴,几下,几下,父亲又瘫下地去。

      后来,还是老妈把他送上船。

      等父亲一走,老妈想起一件事:刚才父亲拿衣服时,把我们家的一个购粮证包进去了!这就不得了了!

      今天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粮本是什么东西,也不了解这个小本本在国人生活中的重要性。在当年,这购粮本本就是命根子!是到粮店买米的凭证!

      父亲出批到南京,此一去少则三四月,多则大半年。没得这米本本,我们一家人只有活活饿死一条路!所以,母亲连连大喊:拐哒(糟了)!拐哒!拐稀烂哒!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母亲就起身去赶排,要找到父亲把米本本拿回来。一直赶到常德德山下边的苏家渡,才赶到木排,雇请了一只划子,把她送上排,找到父亲,要回了一家人的命根子。

      这一来一去,便是将近百把里的路!

      因为这个细节,所以,我永远忘不了,也不敢忘怀!

      排古佬喝酒没有讲究,也没得什么名堂。只要有酒,挨到就喝;也不要菜,抓把蚕豆,抄把黄豆,搞几粒花生米,就可以喝它一大碗!

      如果家里没有这些东西,那就跑到南货店里,称它一点。喊声:老板,拿个碗来。打它几两酒,倚在柜台边,一边剥花生,一边嗦兰花豆;一边喝酒,一边同老板扯白话。

      如果约会得几个合味同脾气的,那就邀到哪个铺子里,切它两个猪耳朵,称它半边卤猪脑壳,再一人二个盐蛋,打一餐牙祭。几个人边吃边喝,边讲边扯,菜还没有捡场,一坛子酒早就清白(完)哒!

      我记得小的时候,河洑街上渡口巷附近的好几家茶馆里头,一到吃午饭的时候,张张桌儿旁,坐的都是些排古佬。面前的茶桌上,搁着些卤菜,花生,蚕豆之类的下酒物。兄弟伙们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一边扯懒谈(谈天说地),一边拱茶(喝茶)。总之,一张嘴巴是没有住家伙的时候。

      正是有了这些排古佬的存在,才有了这许许多多的茶馆,酒铺,南货铺,炒货店。。。。。。 。也正因为有了这些的店啦,铺哇,又才有了许许多多的杀猪的,宰羊的,卖鸡的,卖鸭子的。。。。。 。

      正是因为有了这许许多多的人,这河边的小镇子才兴旺发达,充满着活力!

    • 家园 炸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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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河风吹老少年人——沅江河上的排古佬(六)

      六、陬市与河洑

      我的故乡傍依在沅江边上。

      故乡是个小镇,名叫河洑镇。河洑镇属常德县管辖,与邻近的桃源县交界。

      当地人历来以河水的流向,确定上下方位。往下,也就是向东去十五里的陆路,是原县治所在地,即今天的常德市。往上,也就是向西走十里,便是桃源县治下的陬市镇。

      与小镇隔河相望的,是个小码头,名叫马鞍坡。这码头也是桃源县的辖地,属木塘坪乡。木塘坪乡的人要去常德市的话,必须经过河洑镇。从河洑对河的码头,马鞍坡渡口过河。

      小镇虽小,然而,自古以来便是常德府连接湘西,乃至四川,鄂西,黔,滇方向的驿站和关隘,也是常德城西边的门户要冲,战略地位相当重要。

      民国三十二年,也就是1943年,著名的常德会战外围战,就是先从河洑这小地方打响的。

      常德会战是抗日战争史上有名的一次会战。

      当年,这场战役打得相当的残酷。常德城内是逐房逐屋逐街地争夺,而河洑山上,也是一条壕沟, 一条壕沟地拼杀。会战打了近一个月。国军第七十四军的八千英烈,用生命和鲜血阻击了日寇的西进,为后来的雪峰山会战和宜昌会战争取了时间。

      为了纪念这次会战,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在常德城内修建了烈士陵园。那座“陆军第七十四军阵亡将士纪念碑”,至今仍存常德市工人文化宫前面的烈士公园内。

      过去已经成为永恒的历史,然而,历史将永远铭记着英烈与光荣。

      从前,这小镇上的人们,大多是吃水上饭的,或者说,是为水上生涯服务的。这便是古人所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吧!

      下河排古佬主要集中在桃源县所辖的陬市镇,木塘坪;常德县所辖的河洑镇,丹洲和南湖坪一带。

      以此为职业者多居住在两镇之内。其余的,则为打工性质,有事,下河做排,无事,则归家种田。

      清《嘉庆:常德府志》载:“陬溪市县东四十里,沿岸有市民数千家,商贾辐辏,为一邑巨镇,乃木材集散地,民殷富,市繁华”。

      陬市,河洑之所以成为沅水流域为数不多的木材集散地,皆因两地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其优越的条件。

      桃源以上,多为滩险水急狭窄之地,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交通不便。

      沅江发源于云贵高原。那里的海拔高度千米。因为地势的牵制,沅江从贵州起源伊始,一路奔腾而下。下来的途中,网罗了贵州,川东,湘西数百县份无数的大小溪河,穿山越岭,直泻向东。一路上喧嚣不停,势不可挡。

      故而,桃源以上,多为滩险水急狭窄之地,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交通不便。

      可沅江到了陬市这地方,进入洞庭湖平原的边缘地带后,海拔高度一下子陡降至三十多米。地势的骤然巨变,迫使这条桀骜不驯的河流,不得不来个急刹车,放缓脚步,慢慢地流淌起来。

      说来也怪,这条大河到了陬市后,便把头摆向北岸,傍靠河洑,依着丹洲垸,朝东方折去。然后,又陡地返身朝向北方。这一段的河流,在陬市与河洑一带,划了长长的几十里的一个大弯弧。

      而陬市与河洑这两处集镇,恰好处于弧形河湾的缓冲地带。这一带,水势平缓,水域宽阔,水位的深浅也极适宜于木排的湾泊和舟船的停靠。

      这天造地设的优越条件,使得两地自古以来,便成为连通湘西,云贵,川东南,鄂西南的水陆要冲,成了上下物质往来,富商大贾云集之地。除了府衙常德城外,上下百余里之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码头了。

      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其成为商贾囤积居奇的首选之地。

      又因其成为千里沅水线上有名的木材集散场所后,反过来又带动着其他相关产业的发展,这使得两地如火上烹油,烘烘然兴旺发达起来。以至于数百年间,这两个集镇一直保持着长盛不衰的兴旺景象。

      俗话说得好,从来没有万年庄,红花自有凋谢时。

      随着社会的发展与进步,自上世纪70年代初,贯通中国中西部地区的焦柳铁路通车之后,昌盛了几个世纪的沅江“黄金水道”,便失却往日的辉煌,至此,不但不再居有先前的优势,而且,江河日下,一蹶不振。

      陬市,河洑两镇自此便衰落下来。

      由此反观历史,其结论是明摆着的!

      解放前,陬市素有“小南京”之称。其繁华景观由此可窥一斑。

      当年,无数的下江客和上河佬,如过江之鲫,在陬市,河洑这两镇之间,如穿梭般出出进进。也正是他们的来来往往,带动了两镇的兴旺。

      当年兴旺的排筏业,曾养活了这一河段的两岸数以万计的百姓。

      先从相关的篾缆业说起吧。

      上河的木排运到陬市,河洑以后,还需重新进行编扎,方能运往上海,南京,汉口等地。不然,洪江,沅陵放下来的那木排,经过长途跋涉,饱经风浪,已然是累累创伤,再也经受不起洞庭湖和长江的险风恶浪了。

      既然木排要重新编扎,那竹篾编扎的缆索是绝对少不得的。因此,市场的需要决定了篾缆业的蓬勃兴起。

      1956年公私合营之前,从陬市到河洑,北岸沿河一带不下数十家私人开办的篾缆厂。当年,我家居住的隔壁,就有两家私人经营的篾缆厂。雇请来打缆子的女工和篾工,便有好几十人。

      打缆子要搭高台。这台是用四根粗大的直杉树搭起来的方形高台,有如今的四层楼房高。模样像个了望台。台子上面盖得有顶,既遮风雨,又挡阳光,可容纳四个女工同时编扎篾缆,一人一方。

      篾缆的起头是插在一节大楠竹筒里的,中间是蛮宽的竹片做芯子,外面分为几股几疋编织,像打辨子一样,边织边往下塞。

      织到规定的长度后,就用斧头将篾缆剁断。剁断后的两个头,分别用软篾包扎紧。

      留在上面竹筒里头的那一节,还要接着织下去。躺在地上的那一段,则按其形状盘起来,盘成一卷一卷的。一整根大缆子要盘成好几大卷,两个人抬一卷,一根篾缆要好多人同时抬。整根篾缆伸展开来,长度有几十丈。

      编扎好的生篾缆要放入窖坑,撒上生石灰浸泡个把月时间。浸泡中间,每隔几天便翻转一次,上面的放下去,下面的放上来。那窖坑约五丈见方,深约两米多。

      做这个营生的,每家都挖有好几个这样的窖坑。经过月余的浸泡,原先的生篾缆,变成了熟篾缆,变得柔软坚韧结实无比。然后,用人抬到专用的木架子上堆码起来,用雨棚盖好,阴干后出售。

      其实,篾缆是分为好多种的,而且,各有各的用途。

      其中,最大的一种叫“五疋”,顾名思义,这是用五疋宽约寸许的篾片编织而成的。

      “五疋”中又分为好几种。名目有“泡五疋”,“中五疋”,“五疋”,“小五疋”和“花五疋”等等。其中,最粗最大的是“泡五疋”。

      “泡五疋”是用来停泊木排的专用品。因为,放往下江去的木排又长,又大,又多,像条长龙,且吃水也深,所以,湾排必须要大家伙才行,而且还要好多条才管用。篾缆小了便吃不住劲,承受不起!

      此外,还有四疋篾的竹缆,这是专门用来“倒簧”,也叫“捣梁”的。

      除了四疋篾的,接下来便是“三花”。

      纯青篾的缆子才叫“三花”,当中杂以黄篾的则叫“花青”。

      三花类似上河排上的“金条儿”。只是没有“金条儿”那般的柔韧,漂亮和小巧。这种竹缆用来做底排的“捡捞”和隔层之用。

      “三花”的下面是“二青”。“二青”之外还有“二黄”。“二黄”是由竹子的内层篾制成。

      再就是“黄弹”,“黄弹”用纯内层的黄篾制成。这种缆子特别的轻便柔软,是专门用作捆扎倒簧的撬子棒和零星的捆扎之用。

      各个私营篾缆厂还雇请得许多的男篾工。因为破竹子,破篾,离不开锯子和篾刀。这属于舞刀弄枪的力气活,所以,必得男工才行。

      小时候,我喜欢蹲守在隔壁杨家,看那些五大三粗的年青篾工破竹子。

      粗大的楠竹锯去蔸头尾巴后,篾工便用篾刀在楠竹的尾巴上破个“十”字。再把竹子的尾巴用手撕开,塞进牢牢的十字架上,然后,一手抓住竹子两片尾巴,使劲地拖起往前跑。楠竹撕裂后,发出惊天动地的叭,叭声,像放炮竹的。

      碰到大的楠竹,便要两个人合作。一个人在前面拉,另一个则在后面用力地顶。破这样的竹子,发出的响声更大,如同炮声般炸响。

      篾刀在工人的手中,像个玩具。工人们一边讲着白话,东拉西扯,一边做事,但眼睛并不看着手上的篾刀和篾片。而破开的篾片却如魔术般从他们的手上钻出来,一片,一片,像模具里倒出来的,厚薄宽窄,一模一样。

      堆成山的竹子,就这样在工人的手中,被破成篾片,最后,又被高台上的女工,像编辨子的,编扎成缆索。

      到了1957年,运木工会转为集材场,而后,又变为贮木场。

      贮木场属于国营。贮木场“肥水不落外人田”,自已兴办起篾缆加工厂,用来安置排古佬的家属。于是,原有的私营篾缆厂到此寿终正寝。一夜之间,几十家私营篾缆厂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印象中,当年,仅河洑镇一地,制作篾缆的私营企业就有十好几家,从业人员高达几百人。而陬市镇的规模比起河洑来,还要大许多。可想而知,当年,仅篾缆业就有好多的人,而这全是傍靠着排筏业的发展,带动起来的相关产业。

      篾缆业每年需要大量的石灰浸泡篾缆。这又带动两镇周围众多石灰窑的兴起。当年,陬市近郊东北面的戴公坡山上,不知有多少座石灰窑,夜夜不熄火,日日不断烟。烧出来的石灰,大多供给了陬溪,河洑的篾缆加工厂。

      那时的主要运输工具是“鸡公车”。

      这是一种人力加工具的半机械化装备。相传是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这种东西现在很少见到了,不知博物馆收藏得有没有。如今的年青人想必没看见过这东西。

      它的骨架是用结实的硬木,以榫楔联结方式拼成。中间有一个直径相当于大型自行车的木轮子,如同自行车套外胎一样,轮子外面套得有一层打制成的铁箍。车顶的前面有一个小的木轮子,要过沟啦,上阶梯啦,便让小轮子先上,站隐脚后,再让大轮子过去。这“鸡公车”看起来不怎的,其实挺管用!车子的两个把手上还有两根绳索,中间是一条小扁担。推车人将扁担搁在肩上,双手掌住车把后,身子前倾,这鸡公车就吱呀,吱呀地动起来哒。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这“鸡公车”堆头不大,可装起东西来,如同堆的座小山!码个四五百斤根本看不出!它行走的时候,总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因此,人们把它称之为“鸡公车”。

      小时候,我一听到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便晓得,给隔壁杨老板送石灰的“鸡公车”,又来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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