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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闲聊老家的人和事 -- 正宗鲁皮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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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徐叔和徐婶

      徐叔和徐婶并不是我家的亲戚,却胜似亲戚。

      徐叔和徐婶是农村人,家住离市区大约30里的郊区,家里有近5亩水田,主要种植水稻,而且是袁隆平推广的杂交稻。另外有两个自留山,可以种些水果。由于地理条件,阳光,降水和温度的因素,老家的农村主要的经济作物一个是板栗,一个是茶叶。

      袁隆平的杂交稻的确是名不虚传,今年回老家,徐叔很平静地告诉我今年他总共打了4,5千斤稻子。粗略计算,平均亩产近千斤。而在早年间,亩产600斤就已经是不错的收成了。

      徐叔一家的每年收入的一大块来自于茶叶。每年他都会把时令最好(谷雨前后)的茶叶送几斤给老爸,我也跟着沾光。我小时就见过,很平凡的包装,用双层塑料袋包好,防止跑气(就是茶叶的香味散失),拿出一小撮用落滚的开水泡了,用透明的玻璃杯或白瓷杯装了,碧绿而浓香的茶汤光是闻一闻都让人陶醉。

      和徐叔以前是素不相识,只是因为老爸酷爱钓鱼,而徐叔家门口有一口水塘,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那时老爸还主要是和徐爷唠,徐叔在一边静静地听。我见过徐爷几次,很典型的乡里人,热情,纯朴,好客。我还在家乡念中学的时候,徐爷有一天牵牛饮水,被牛用牛角顶了,徐叔赶到山里的时候徐爷已经不行了。徐爷放了一辈子的牛,最终还是死在牛手里。

      徐叔的年龄比父亲小了有10岁左右,所以徐叔生孩子的时候就赶上了计划生育。

      徐叔是一定要个男孩的。老大是个女孩,所以不依不饶地又生了一胎,如愿是个男孩。可能是还想要个男孩,徐叔就又生了一个,这次是个女孩。在80年代的农村乡里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可是一个很严重的事情,而且基层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干部也是敬业的狠,徐叔所在的乡里就有干部把超生户家里牛和猪牵走的事情。徐叔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但他的脑瓜还算好使,乡里乡亲的关系处理得不错,好像没有招惹太多的麻烦。

      有个三个孩子,徐叔和徐婶的日子就越发艰难了。昨天和老爸聊起这个事情,才知道徐叔当年为了生计,没有少做违法的事儿。比如市里的火车站附近就有人专门从经过的货车上偷东西,粮食,木材,煤矿渣,林林总总,什么都有,徐叔就低价从这些人手里买进然后找下家卖出,没少被车站的干警满大街追逐。我记忆中,农闲的时候徐叔有时候到市里收废品,有时候到市里的饭馆里运泔水,因为家里养了两头猪。影响最深刻的是徐叔有一阵总买酒厂的用过的酒糟,满身都是那种特殊的怪味。“酒糟喂猪最好了”,徐叔总结,“猪吃了就睡,长的可快了”。

      徐叔的大姑娘我没有见过几次,听说很喜欢学习,成绩也不错,后来考上了大学,到了外地,今年好像该毕业了,徐叔说找工作也不好找。徐叔的老二和小姑娘都对上学没兴趣,勉强能看书识字就不念了。“只要不是个睁眼瞎就行“,徐叔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

      记忆里徐叔每年春天采茶的季节里都要雇两个人帮忙炒茶叶,今年在徐叔家里看到炒茶叶的大锅上伫立着一个奇怪的机械模样的东东,徐叔解释说那是炒茶叶的机器,后面是个柴油机,于是现在不需要再雇人炒茶叶了。但每年采摘茶叶还是需要雇人的,这个活可没有机器帮忙。

      那天徐叔门口的院子里也立着台机器,我看着不像拖拉机(我对农机的认识只局限于拖拉机),就问是什么东西。结果颇令我惊讶,原来是台脱粒机,专门用来给稻子脱粒用的,也是用柴油机带动的。

      惊讶于中国农村的农机已经如此普及。

      在田埂上看到一个塌陷的大洞, 于是我问徐叔是不是牛踩塌的,徐叔笑我说,几年前就没有耕牛了,田里的力气活现在都是农机来干了。

      同人于郊的读书笔记《China Shakes the World》里提到,“中国崛起的真正标志是2004年2月中旬,那个时候开始世界范围内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各国都有人偷马葫芦盖。最初从台湾开始,然后是蒙古和吉尔吉斯斯坦,后来蔓延到美国(芝加哥市一个月之内丢了150个马葫芦盖)和欧洲城市。小偷偷马葫芦盖当然是为了卖钱,最终这些铁都卖给了中国。“

      类比一下,我认为中国工业化的真正标志是2005年某月,那个时候中国基层农村耕牛盗窃案件数量直线下降,因为偷牛犯发现已无牛可偷。

      从一个侧面也可以明白现在的中国对能源的依赖性有多深。

      除了农机的广泛运用,化肥和农药也被大量使用,现在连徐叔也好多年没有在夏夜里听到蛙鸣了,原先鼓噪的夏日夜晚现在变得死寂。

      母亲在生命的最后10年疯狂地爱上了钓鱼。这件事曾被我和哥哥嘲笑很久,因为在年轻的时候,母亲和老爸没有少为钓鱼打架,因为母亲觉得老爸一到周末就骑着车到郊外钓鱼,家务活全都留给了他,谁曾想年过50的她竟成为了一个比老爸还要狂热的钓鱼爱好者。 在徐叔家附近的山间小径和水塘边,母亲曾度过了她最后的快乐时光。在母亲去世以后,我们决定和徐叔商量,看能不能把母亲的墓葬在徐叔家附近。徐叔没做什么思量,就同意把母亲的墓安放在他家的自留山上。这是个天大的人情,因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血亲,一般人是不会把外姓人埋在自家的地里。

      哥哥在母亲下葬的那天买个个新鱼竿烧了,所以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也可以去快快乐乐地钓鱼。

      母亲的墓被大片大片翠绿的茶林环绕,山脚下是一块块错落有致的水田,远处是一片水塘。徐叔的老二在不远处用脱粒机干着活。我带着母亲没见过面的两个孙儿给奶奶磕头上香,心里一片寂静。

      出国前从市里到徐叔住的山窝窝还是石子路,现在已经全变成了柏油路。但从主干道到徐叔家里的最后一里地还是泥巴路,我去的那天徐叔和我聊到村干部让他出钱来修这最后的一小部分“水泥路“,其实就是集资。他觉得村干部别有用心,规划的路线离他家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决定不出钱。

      徐叔顿了顿,加了一句,“我出他玛哩格必“,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他对村干部的看法。

      徐叔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孩子都大了,都能帮忙干活了。家里有田,有自留山,也没有房贷压力,还有新鲜的山间空气呼吸。粮食是不愁的,菜也是自家种的,而且还都是货真价实的organic,每年卖茶叶,板栗,养猪可以来不少活钱,脱粒机和小手扶除了自家用以外,还出租给别的农户,这一部分也能挣不少,所以日子过得挺惬意。我问他能不能帮我找几只柴鸡,因为这东西在北京可是稀罕物,他说别说是他了,别的农户都很少养了,因为嫌脏。

      和城市里的贫民阶层相比,徐叔和徐婶其实要幸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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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马葫芦盖是窨井盖吗?
      • 家园 皮皮兄老家是老区的?
      • 家园

        "我带着母亲没见过面的两个孙儿给奶奶磕头上香,心里一片寂静" 写得好啊

      • 家园 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他对村干部的看法。现在村干部对村民没有什

        么权力。农民嘛,交了粮、成了王。现在连粮都不交了,真是千古良政。

      • 家园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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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看来 一直在改 先生也很羡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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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哈,得宝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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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献花。
      • 家园 花了,得宝了,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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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这样好的一手资料,不宝推对不住鲁博士啊。

        先花顶,后宝推。

      • 家园 请继续

        和城市里的贫民阶层相比,徐叔和徐婶其实要幸福得多。

        这段看得心里。。。。。。

        • 家园 是呀,农民至少还有地能养活自己

          城市贫民真是一无所有,尤其是过去老老实实干活的老百姓,一旦下岗了全家的经济来源就没有了,那些成天宣传的下岗后做生意赚了大钱,感谢下岗的还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在苦熬。我邻居家自己写的春联横批:深切怀念毛主席。

      • 家园 花,好文
    • 家园 【原创】二姨和二姨夫

      二姨今年七十了,二姨夫也七十四了。

      二姨夫是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但我一直觉得二姨夫不像个战士。儿时的记忆里,二姨夫总是一副很慈祥的样子,那时我和哥哥都很羡慕表兄弟们,因为和其他比邻而居的工人阶级相比,二姨夫从没有用手打过自己的孩子,更遑论用棍棒和皮带了。

      从我记事开始,二姨夫就是一所中学的教导主任。小时到二姨家玩,看到二姨夫有一双非常特别的鞋,鞋面是一般的皮革,但下面却是一块钢铁,一直不知道这种鞋为什么这么怪。后来才知道,那是溜冰用的冰刀,这也许是二姨夫曾经在北国生活过的唯一证明了。我所在的城市冬天也下雪,却难以找到合适的冻得瓷实的冰面,所以从没有见二姨夫用过那双冰刀。

      还有一件能证明二姨夫曾经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军旅生涯的物件是一个老旧的手风琴。小时候的傍晚,吃完晚饭后,曾见二姨夫用双手抱住那个东西自拉自唱,很陶醉的样子,觉得二姨夫是个怪人。

      二姨夫从来没有和我谈过他的军旅生涯。我从没有觉得二姨夫像个经历枪林弹雨的战士,而更像是个宣传干事或文书之类的职位。

      二姨和二姨夫有三个孩子,分别是我的大表哥,二表哥和表姐。 大表哥比我大7岁,二表哥比我大4岁,而表姐比我只大了半岁。 大表哥八十年代中期高中毕业就参军了,记得有一阵母亲和二姨很担心大表哥所在的部队会被拉到越南前线去,后来大表哥有惊无险的退伍,那时国家对退伍军人分配工作,大表哥被分在市肉联厂,依稀记得那是80年代末的时候。

      大表哥在肉联厂干了几年,工厂倒闭了,由于工龄尙短,所以好像也没有得到多少补偿。后来大表哥开了一个小店,卖一些有线电视器材,比如连接头,同轴电缆等等。我没出国前,曾联系过我咨询一种不需缴费即能收看有线电视的设备,被我科普并打击了一番后作罢。小店开了有些年头,因为原来的房租便宜,很小的一个门脸,倒也能维持。今年年初,原有的房主收回房子,大表哥又必须另找商铺,但问来问去,房租太贵,以至于无利可图,于是只好关张,现在赋闲在家,家里的开销只能依靠大表嫂一人的工资。大表嫂的工资也不高,大约在一千多左右吧。听嫂子说,大表哥因为没有收入,在家里要看大表嫂的脸色,二姨很是心疼。

      二表哥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从小掏麻雀窝,粘知了,采山楂,钓青蛙,所以一直和二表哥在内心里很亲。二表哥的脑瓜挺好使,但不知为什么上了初中以后就没有继续念高中,而是上了一个职业学校,也许觉得80年代考大学的竞争太激烈,怕花了三年时间结果还得找工作。二表哥职高毕业也分到了市里的一个厂子,但他干的时间更短,厂子就垮了,二表哥也被无情地抛到社会上自谋生路。二表哥生性胆小,尝试过很多职业,但一直都做不好。97年我在北京念研究生的时候他曾到北京打过一阵短工,给人装防盗门,想来是很累的工作,因为要两个人扛着一百来斤的铁门爬上爬下,赶上没有电梯的6层7层,其辛苦可想而知。伙食也不好,二表哥有一天晚上实在太饿了,就自作主张在厨房里炒了个蛋炒饭,于是老板大发雷霆,用恶毒的言语咒骂他,他愤而回家,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家乡打工。

      记得97年还是98年过年回家,亲戚聚在一起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二表哥的工作,有人提议让他买个寻呼机,这样工作起来方便一些,二表哥有些愤懑地脱口而出:我哪有那个。。。,后面的话越来越小,谁都没有听清。于是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有一些尴尬。

      二表哥后来给饭馆做过采购(其实就是每天一大早买便宜的蔬菜,肉蛋等),送过盒饭,现在在帮一个电器城安装空调,据说夏季旺季的时候每月有一千多的收入,淡季的时候只有七八百。

      二表嫂自己在家门口的街上开了一个理发店,大人理一次5块,小孩3块。

      生意不好做,聊天时她对我说,你没看这条街光理发店就有8家。

      小侄子有一个周末的上午10点多了,找二表嫂理发,回来说二表嫂在店里打瞌睡,生意之萧条可以一斑。

      表姐的情况也一样无精打采。表姐也是只念了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说起来这个表姐,虽然小时候也是一起玩大的,可是长大以后我就和表姐之间没什么可聊的了,因为实在不喜欢她的性格和行事规则。表姐的性格很张扬,干什么事都是咋咋呼呼的,又加上读书太少,所以有时候给人很肤浅的感觉。很多时候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比如过年到我家吃饭,因为父亲做菜很好,于是她看到她喜欢吃的的菜能一直把那盘菜吃完,虽然是小事,但可以看出一个人在其他方面的表现。

      表姐先是在南方打工,学了个美容美发的手艺,按说如果好好做,自己积累一些能开个小店,也是不错的出路。可是她攒不下钱,我和老婆给她的评价是太能“造”了。这个“造”就是挥霍的意思。她挣3千块能照着5千的财政收入去花。

      我出国那年表姐决定到北京发展。后来出国了,就没有和她多联系,只是每年和二姨通电话知道她的一些情况。表姐前几年在北京结婚了,老公是个北京人,曾过年到老家回来过一次。听老爸说,表姐老公看起来比表姐老实,倒是表姐很有些野蛮女友的做派。今年两人离婚了,我听过表姐的抱怨,无非是两个人在生活方面日积月累的积怨。感觉婚姻和家庭对这个表姐没有什么改变,依然是办事没谱儿,小事如此,大事亦如此。

      表姐最近花了两万块钱把她的牙整了整,连我都心疼不已,她却像没事人一样。理由是,要通过整牙提高自身魅力值,然后再找个成功人士,“怎么也得在北京有房有车的吧”。我建议她与其花这个冤枉钱去“提升魅力值”,不如好好去读两年书。 这个提议被她嗤之以鼻。

      二姨和二姨夫都为国家工作多年,所以现在退休以后都有退休金。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二姨和二姨夫的收入是全家最高的,于是大表哥和二表哥的孩子的花费就全部由爷爷奶奶负担,倒也合情合理,反正都是自家孩子。

      二表哥没有自己的房子,和二姨,二姨夫住在一起。每到节假日的时候,大表哥一家也回来,目的之一是改善伙食。二姨和二姨夫也乐得如此,儿孙绕膝,倒也其乐融融。

      国庆假期我去看望二姨二姨夫,大表哥和二表哥两家都在,全家人正在搓麻将,输赢一次一毛钱,气氛很是热烈。二姨老了不少,对搓麻将很投入,不论输了还是赢了都很激动,争论起来脸红脖子粗的。

      大表哥和二表哥可以算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典型的一代,现在30至40岁上下,经历国家转型的全过程,因为没有好的教育背景,也没有一技之长,每天为了第二天的早餐奔忙,目前的生存境况很是尴尬。平时没有什么娱乐,不怎么上网,基本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他们谈到目前社会腐败和分配不公的时候也很痛恨,但更多的是羡慕,和对于自己无法成为权贵阶层的遗憾。

      二姨和二姨夫也是一代国人的典型,上个世纪50年代参加工作,在一个单位一干就是40年,安分守己,胆小怕事,任劳任怨,有时候还给人一种逆来顺受的感觉。由于国家这些年养老金制度的改革和社会福利的逐渐完善,他们的生存境况比表哥们还要好一些。

      表姐则是属于另一种类型,我觉得基本可以归于打工妹打工仔一类。同样没有好的教育背景,虽有一技之长(美容美发),但受当下中国拜金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熏陶,不想着通过自己的劳动,而是幻想着一步上位,过上上等人的生活。对表姐的美好愿望,我只能祝愿她美梦成真。

      通宝推:建筑师,九霄环珮,龙驹坝,踢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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