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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龙门阵茶馆》之:陈 老 大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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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龙门阵茶馆》之:陈 老 大

    俺这篇《陈老大》本来是发在《龙门阵茶馆》里头的,结果,被掩盖住了。好多人看不到。没法子,只好拖出来重新发了。

    小镇上有个陈老大,是湖北汉口人。

    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1938年,武汉失守。

    陈老大随着大批的下江难民逃往了湘西。流落到小镇后,见此地是个水陆码头,凭着生意人的眼光与精明,便落脚在此地,盘下了两间木房子,开起了饭铺兼营客棧。

    白天呢,这饭铺专给上上下下的过路客供应那一日三餐;到了夜黑头,把铺板一上,桌儿一拼,就是来来往往投宿主的歇觉床铺了。

    那时候,正是战争时期,兵慌马乱的。过往投宿的,就食的,能得个囫囵觉,混个肚儿圆,也都将就些,没那些个穷讲究。所以,陈老大的饭铺兼旅馆办得还可以。

    俗话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

    老大这人在汉口原本就是个生意客,吃江湖饭多年,一张嘴巴生就是个脱的,专会寻人的痒处搔,又喜欢广结人缘,和小镇上的原居民也处得蛮好,也挺糯粘的。时日一久,便在这地方安下了家,娶了妻,生了子女,立稳了脚跟。

    一晃十多年过去,陈老大也老了。

    到了1953年,粮食实行统购统销之后,陈老大的饭铺因为没有了粮食的供应,便由原来的吃,住兼营,变为了专业的旅馆,只管住宿了。少了饭菜,自然的,这生意上就断了一条财路了,收入也就大不如从前。收入减少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艰难起来。

    加上孩子们也长大了,都到了吃长饭的时候。自家购粮本本上的那点点计划米,又怎能填饱孩子们像无底洞一样的肚子呢。原先一年四季挂在老大脸上如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如今也难得见到几回了。

    这日子捱到1957年,我们的老大是再也忍不住了。

    那一年的春上,上面号召搞大呜,大放,大字报,大辨论。这也是文化大革命当中的所谓“四大武器”,真正的起源还是在1957年,并不是文革的创造。

    那时候我们还很小,十来岁的光景,大人们在一起开会争论,我们就在旁边玩儿。

    有一天,我因为和同伴打了一架,被老娘抓住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饱餐,只好老老实实地挨着娘坐,默默地听大人们发言。

    在我眼中一向是不讲多话的陈伯伯,那天是敞开嘴巴尽肚子放。

    其中,有两句话像刀儿刻的,直今依然清清晰晰地记得。也就是因为这两句话,陈伯伯差点连性命都丢掉了。

    陈老大在发言中说:“。。。。搭办共产党,胀得喝喝响,搭办毛主席,天天饿肚皮。。。。 。”

    因为在家里,父母天天叮嘱过,哪些话在外边是乱讲不得的,讲哒是脱不了糊的。所以,陈老大的话一出口,我都被吓得一跳:“这个话都敢讲?真的是活得不耐烦哒!”

    当场,也没人和陈老大过不去,只是,他说的这些话,都被人作了纪录,写在了本本上,白纸黑字,成了铁板上的钉钉,呈堂作证用作罪证了。

    现在回想当年,那些年的确是因为缺粮,好多的家庭都是天天喝稀饭,我们家也是如此。可能是小时候喝稀饭喝多哒的原因,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吧,成年后,我一直对稀饭反感,看见稀饭就反胃,直到如今,依然如此。

    陈伯伯家的几个孩子比我大,他们家缺粮比我们家还要狠些。加上不开饭馆后,来来往往的客人住宿也就找公家开的旅店去了,因为那些地方有住有吃也有喝。几方面的原因凑在一起,使得陈老大牢骚满腹,早就想找个地方发泄一番。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好不容易等到了大鸣大放这个场合,加上一开始上面就宣布哒:有什么意见尽管放,就是讲错哒也不要紧,保证不戴帽子,不抓辨子,不打棍子。

    所以,陈伯伯的胆子也就偷得牛,扯起喉咙开起黄腔来。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几个月后,因为几句黄腔。险滴滴要了他的性命。

    到了六月份,《人民日报》“这是为什么”的社论一登,反右派运动开始哒!

    陈老大想当右派还不够资格,因为他不是个干部,也不是个官儿,只是一个小不点的老百姓。但他的言论也“够猖狂”的,虽然他当右派不够斤两,而积极分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地就放过他。

    怎么办?斗哇!狠狠地斗他几盘沙!

    斗争陈伯伯的时候,天气很热,老男客们天天打赤膊。那年头我们小镇上还没有电灯,晚上开全镇人的斗争大会,点了两盏煤气灯。煤气灯燃得贼亮贼亮的。

    靠堤的一方搭了一个高台,台有一米高的样子。所有参加斗争大会的人自带板凳,周围有好多的民兵把守,维持秩序,气氛很紧张。

    我们这些小伢儿都不敢乱窜,都挨着大人乖乖地坐着。

    斗争会开始了,主持人宣布:把坏分子陈老大押上台来!

    就看见陈老大被两个民兵一左一右地押上了台。他被五花大绑着,上身打的赤膊,一上台就被勒令跪下。主持人简短地讲了一些后,斗争会正式开始。

    一个年轻的女人,手上拿着一块刚破开的楠竹篾片,这是靠竹子根部的一块,很厚实,长约二尺多,厚约二厘米。女人举起竹片朝陈老大后背就是几下,竹片碰到肉皮,啪啪作响,只听到陈老大啾爹喊娘,一副生不如死的痛苦模样。

    年轻女人一边打,一边说:“你敢侮辱党和毛主席!你是活得不耐烦哒!你讲的吃不饱,是吧?今天就还你吃个饱!”啪,啪,啪,接着又是十来下。

    看陡看陡,竹片落处就有红红的鲜血冒出来。陈老大啾的声息是越来越弱。这时,又上来一个男的,一把从女的手中抓过楠竹篾片,朝陈老大后背猛抽了十几下。可能是下手重些,打得痛些,啾的声音又大些了。 男的打了一气,顺势一脚,将陈老大踢下台去,口里还喃喃地骂道:

    “你刚才不神气哒!大鸣大放的时候,你比哪个都嚣张!这会儿你怎么不嚣张哒呢?”

    陈老大跌倒在台下,谁也不敢前去扶他一把。只有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抱着好奇心,想看看他是死还是活?

    跑拢去一看,只见他血糊满面,一副惨不忍赌的样子,如今回忆起来,都还觉得可怜兮兮的。

    斗争会散后,老大的家人把他扶回去,将养了几个月,才能出门行走。从此以后,陈老大彻底地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见人不说一个字,有人问候他,至多也只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痴笑还你。

    大约是59年还是60年,陈老大死了。

    有时,我想,得幸他死得早。要是他活到66年,等待他的又不知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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