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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纪念抗美援朝六十周年】血斗种子山 一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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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血斗种子山 七

      566团3连代理班长杨恩起这样形容此后的战斗 – “等他一扔完手榴弹,一爆炸,我们排长(即袁子兰)一发信号弹我们就冲上去了,冲上去就把敌人阵地占领了,那个坑道里头死了不少人,后来才知道死的是加拿大的兵,我还摸呢,我说他死了没有,没死再给他补一枪,完了袁子兰排长还问我 -- 你摸什么呢?我说我摸看他们死了没有,没死再补一枪。”

      事后才知道,杨恩起和袁子兰的关系极好。“

      杨恩起说:“过临津江的时候,那炮弹打的,把我头埋在弹灰下面,然后袁子兰排长用手把我刨出来,我这两个腿都让炮弹崩破了,还好没崩到骨头。”

      杨老至今双腿上各有一个大疤,走路颇为艰难。“咱们入朝救治包都是上海资本家生产的,都是烂棉花,包上以后伤口都感染了。”“最后毛主席知道了,把这些资本家的头头都给枪毙了,1952年的时候都给枪毙了。”杨恩起说。

      类似的情节,周而复在《上海的早晨》中曾经提到。但是,《上海的早晨》毕竟是一部小说,在共产党已经毫无疑问取得全国政权的时代,在直接为解放军服务的物资上面,是否真的有这样的“黑心资本家”敢这样没脑子地去捻虎须,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读到此处老萨也曾疑虑重重。然而杨老的经历和伤疤,实实在在地证明了在“谁是最可爱的人”那个时代,确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根据互动百科的记载,武汉福化药棉厂资本家李寅廷,承制志愿军急救包,领取好棉花1万斤,全部换成废棉,其中还有1000斤烂棉花,这批急救包中有12万只没有经过消毒,带有化脓菌,破伤风菌,坏疽菌就被送到前线,直接导致了志愿军战士非战斗伤亡。

      李寅廷后确实被处以枪决。

      不能不让人感叹,资本这个玩艺儿,足以让人疯狂,让人失去良心,让人做出完全失去理智的事情。过去如此,今天,恐怕也是一样。

      这也是真实的历史。

      我曾经问杨恩起,是不是因为袁子兰救过他,这种特殊的战友之情让他在面对手榴弹的时候把袁子兰拉在了身后。

      杨老迷惘地看了看我,想想才说:“也没。。。那么想,他是排长阿,排长要给炸死了,我们这仗还怎么打阿?”

      看来,这就是真正的士兵和纸上谈兵之间的区别了。

      唐满洋三连方向发动的攻击更为凶猛,因为在“草根政委”欧阳忠的鼓动之下,三连的官兵士气如虹,机枪手白增奎硬是顺着战壕把一挺三十多斤的郭留诺夫重机枪拖到了进攻阵地上。这种有四条膛线,理论射速650发每分的武器在近距离使用,对敌手来说是一种灾难,战斗一开始白增奎就打掉了加军的值班机枪,周围一个班的加拿大兵非死即逃。五次战役中,白增奎先后立大功两次,是566团唯一的“双大功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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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留诺夫重机枪,可以看到山地作战中这实在是个笨家伙

      与此同时,带着“死剩一个也要冲进去”的念头,唐满洋和欧阳忠率队以最快速度直插山顶加拿大军的核心阵地。让打老了仗的唐满洋不明白的是,他和团长朱彪都推测敌军有四挺重机枪扼守的核心阵地却只有零星的子弹打出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三连就攻占了种子山的制高点。

      大约是美国兵忘了带子弹上山,唐满洋的脾气是这种好事儿可遇不可求,就不必多琢磨了。

      第一个冲进核心阵地的是欧阳忠 – 做不到这一点的政治工作者是没法在志愿军里混的,哪怕是草根的也罢。一跳进工事,他就看到射击口那里有一个黑影,仿佛是一挺机枪。欧阳忠反应很快,飞起一脚,想把它踢开,免得有敌军夺过来阻击后续部队,却被这东西撞得后退一步。

      紧跟在后面的唐满洋问:“是机枪么?”

      欧阳忠看了看,摇摇头,那东西又短又粗,后面连根电线,连个枪管都没有,什么玩意儿?

      他胡乱地回答道:“电动炮。”

      唐满洋—……¥#¥#!!!

      天亮了才明白,这原来是一具大功率探照灯,整个核心工事里没有机枪,只有四具探照灯。566团攻击之前,朱彪和唐满洋就是把这个东西当成了重机枪。

      事后推测,“联合国军”方面根本就没有想到艰难后退中的志愿军还能杀一个回马枪,所以种子山的防御极为松懈。倒是这个阵地正好可以处于铁原-涟川公路的大转弯处,所以美军想在这里建立一个探照灯阵地,用来控制公路,避免志愿军或者游击队对其后勤运输的骚扰。不料,探照灯刚运上来,就送给了志愿军。

      战斗中还发生了有趣的事情 – 唐满洋连攻占核心工事以后,发现制高点下面有一片帐篷,黑乎乎的一群敌人正从帐篷里跑出来朝制高点爬,大多赤手空拳,看来完全是被打懵了。

      三连一排手榴弹过去,下面的帐篷顿时燃烧起来。这些敌人马上又开始掉头跑,却正迎着一连冲击的方向而来。

      一连发起攻击时,一排手榴弹就打垮了加拿大军的警戒阵地,有两个敌兵扛着一门无后座力炮,正要对进攻的志愿军开火,不知道是有人的子弹打进炮膛引爆了炮弹,还是有人把手榴弹刚巧扔进了炮膛,那门炮忽然在敌兵的肩头爆炸了。

      扫清障碍的一连正撞上那群如同绵羊一样被三连赶过来的敌人。

      杨恩起回忆当时的情景:“完了那边剩下的小兵,一个连大部分被歼灭了,往那个我们这左边跑,跑着还喊呢,往这边跑,往这边跑。 -- 说的是中国话,有蒋介石的兵。”

      “完了袁子兰排长还问你们是不是三连的?我说什么三连的,敌人!快打吧。袁子兰就把一排子弹打光了,往那儿跑的几个人可能也都打死了。”

      这一仗566团没有抓到俘虏,杨恩起缴了一支“大巴力”枪。所谓“大巴力”,就是美国步兵的标准武器M1式7.62mm半自动步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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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恩起缴获的就是这种枪

      “那个枪我拿起来以后我还拆卸了,开始不会拆,连个螺丝都没有,就把那个扳机后边那地方一挑开,哗啦哗啦都开了,等擦完枪以后你上完了,把这个地方一摁,又成原形了。”杨恩起回忆起那支枪来,依然觉得挺新鲜。

      事后查明,被打倒的这批敌军,并不是“蒋介石的兵”,而是接防的南朝鲜第九师部队,南朝鲜军队中有很多军官曾在伪满洲国受过训,中国话都说得倍儿溜。

      战斗开始之前,朱彪曾经要唐满洋尽量抓个活的来。因为随后的任务是尽可能长久地坚守种子山,他很想知道一些对面敌人的兵力火力情况。但是战场上的事情并不是那样可以心想事成。防守种子山的加拿大25旅和韩军第9师残余官兵仓皇逃下山坡,一直退到公路的另一侧才稳住阵脚,负伤的丹顿中尉也在其中。

      朱彪有点儿遗憾。

      其实,即便真的抓到俘虏,是否愿意提供情报,也还难说得很。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美军或者加拿大军这样的西方军人往往是意志不坚的典型。但参战的老志愿军提起来这个话题,讲朝鲜战场上有些敌军的勇气也不亚于志愿军。三十八军的编辑董仁棠董老介绍,他所在的112师师部在前线活动时,一辆美军吉普误入我军背后,车上有三名美军和一名朝鲜胖妓女。发现敌军的警卫部队用火箭筒将其击中。其中两名美军和那名朝鲜女人统统毙命,还有一个美军“芝麻官”负伤被俘。

      志愿军为那名美军做了包扎,随即对其进行了审问。董仁棠也参加了这次审问。他回忆当时的情景:“这家伙长得怪模怪样,一脸络腮胡,敞开的衬衣露出来浓密的胸毛。。。他那充满野性的目光,好像仇视一切的样子。”

      “你是哪个部队的?“

      “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美军芝麻官挣扎了一下,做了个好象引颈自刎的手势,向翻译投去冷冷的目光。

      “你们要去哪里,执行什么任务?“翻译继续问。

      “我拒绝回答。“芝麻官脸色更加难看。

      “你们为什么到朝鲜来?“

      “我是军人。“

      。。。

      这个俘虏后来因为伤势过重死去,但最终什么情报也没有提供。

      不过,也有的俘虏完全两样。

      有一次,志愿军抓到一名土耳其兵。这个土耳其兵态度自然,毫不紧张。问起他到朝鲜来的经历,土耳其兵回答说:“我出发的时候,我奶奶说,愿你到战场上不要打死他人,也不被他人打死。”

      这样的士兵,当时志愿军的官兵们觉得是有些不可思议的,因为既然有这样的愿望,那你上战场干什么来呢?后来,才慢慢体会到当时不但这些美军的“盟军”,就是美军自己,也颇有些人不知道好端端上朝鲜来干嘛。美国朝鲜战争纪念碑上描述美军是到一个完全不知道的国度去作战,这一点倒写得很真实。

      反正,和志愿军上下非常统一的“保家卫国”信念相比,联合国军的普通士兵,对于自己在朝鲜作战的目的,的确有些茫然。

      让一个普通人去维护自由世界,远不如保卫自己的家园和家人那么容易理解。

      这次在种子山的反攻作战规模并不大,战果也并非十分突出。但控制了种子山,迫使美军“听话”地停止攻击,首先来啃这块骨头,战略上取得了完全的成功。志愿军在极为艰难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打出漂亮的夜袭和反击,给美方的高级指挥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奇威在他的回忆录《朝鲜战争》中写到这一阶段的战斗时,有如下的一段话 – “又轮到我们注意防御了。范弗里特重新着手部署,要求尽可能地使防线变得坚不可摧。整个防线设置了一层层铁丝网,阵地前布满了地雷和汽油桶。只要有可能,各处都挖掘了带顶盖的坑道。此外,还在各阵地周围设置了路障和地雷,并测定了后方炮兵掩护射击的诸元。”

      这些措施,固然减小了志愿军反击的成功率,但是,也不能不因此减缓美军推进的脚步。

      朱彪命令1营撤下休整,本来作为攻击预备队的2营代替1营再守种子山。

      这个决定后来让朱彪痛苦万分。

      就在3日上午,美军王牌劲旅骑一师配合加拿大25旅和韩军第九师向种子山发起猛烈攻击。经过几个小时的激烈战斗,566团2营进入阵地的官兵全部阵亡,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工事来。566团其他部队在阵地上眺望种子山,可以清楚地看到炮弹爆炸腾起的黄色烟雾,但是,白天的时候,根本无法上去增援。

      如果2营能够支撑到天黑。。。

      可惜,种子山在中午时分就已经失守了。

      敌军伤亡不详,但在加拿大政府公布的伤亡名单中,可以看到哈里.巴罗少校(Major BOATES, Harry Barlow)– 加拿大步兵第22团的一名营长的名字。

      种子山再次失守, 蔡长元的189师在与美军死战三天后开始后撤,而另一名修炼蛇盘龟息大法的中国将军 – 188师师长张英辉,正等在美军前进的路上。铁原,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磨去着李奇微的雄心壮志。

      南朝鲜军懂中国话是个新闻,也曾在新浪采访的时候问过杨恩起老人是否懂得朝鲜话。老人张口就来,说完还很骄傲地说,我还会说英国话呢。

      您还会说英语?在场的人都很惊讶。

      老人同样张口就来,十分流利 – “Give up your arms, u won’t be killed”

      “缴枪不杀”,老人说,“英语我就会这么一句。”

      [完]

      通宝推:daharry,加东,stpea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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