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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们能找到他吗?-- 日军记载中的无名战士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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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我们能找到他吗?-- 日军记载中的无名战士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心中其实只有一个想法 – 我们能找到他吗?

    如果能找到,想到他的墓前,献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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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岛节郎,《华北战记》的作者,在《齐山之战》一节中,写下了一段他自己的亲身经历,那是他在1943年一次扫荡中的经历。我想,萨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完完整整地翻译过来 –

    昭和十八年(1943年)一月七日随下店据点的官兵轮换回中队部休整,我终于回到了阔别三个月的医务室,从那些老兵们的吼叫声中解放了。青木忠三郎上等兵代替我去下店担任卫生兵,中队这里我还有一个同事,是长浜升上等兵。

    “好了好了,总算安生一些了。”就在我刚刚这样想的时候,当天夜里,又接到随队出发讨伐的命令。时在夜十一点三十分,外面大雪纷飞。讨伐队由一个指挥班,两个小队,一个机关枪分队组成,此外还有县警备队的一个中队。日军驻屯的各县县城,都有两个中队以上的县警备队,一般行动时都会留一个中队担任留守。不过,县警备队战意低迷,没有足够的战斗力。

    在大雪中跋涉,没有说话的欲望,所以大家都默默无语,埋头行军。我今天穿得有些少。本来应该穿羊毛的防寒裤,结果只穿了一条薄薄的军裤,寒冷的感觉从脚下一直升上来,下半身冷得厉害。天快亮的时候,雪停了,所见之处都是白皑皑的雪原。我们踏雪前进,在拂晓突袭了位于招远县北部一个叫做石栅的村庄。但是,八路军早已转移了。“也许还有躲藏起来的,进村,彻底地搜!”带队的中队长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挨家挨户的搜查终于有了结果,我们抓到一名年轻的地方干部(日语为“工作员”)。

    因为按照计划第二天还要继续讨伐,这一天我们准备到招远县北部招远与龙口之间的要冲槐树庄宿营。于是,吃完早饭后我们出发。

    我在昭和十七年(1942)十一月参加讨伐作战的时候,带的是长枪,不过这一次没有带,只在腰间的皮带上佩一支毛瑟式手枪。我编在指挥班,班长寺岛辰三军曹对我下令道:“桑岛,你,拉着俘虏走。”那名干部被双手反剪捆绑着,寺岛把绳子的一端扔给我牵着。

    这名八路军干部看起来二十四五岁,个子不高,但目光锐利。他留着偏分的头发,皮肤白皙,堪称美男子。是一个让人看来干练而有气度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新便服。

    我能讲磕磕巴巴的中国话。在青岛陆军医院进行卫生兵教育培训的时候,我曾经向忘记了名字的一名药剂少尉学中国话,一个星期一小时,先后学了四个月。在下店,也曾经和县警备队的队员接触,于是,也算是能懂一点中文。

    “你多大年龄?”

    “到了招远就要杀你啦。”

    我这样对俘虏说。但是,我的话对他仿佛是耳边风,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两个小时。突然,他转向我站定,开了口:

    “这场战争,最后胜利一定属于中国。看不到祖国的胜利就要死了,真遗憾啊。”

    他镇定地说完这句话,猛然间高呼一声“中国共产党万岁!”冲了出去,纵身跳进路边的一口水井,投井自杀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令人错愕的一瞬间。这时,众人才叫着“怎么了?”赶到井边来看。第二小队第一分队队长小泉佑司伍长道:“要死,就成全他吧。”一边说,一边举起步枪,朝井中连打了五枪。

    行军的时候,我把俘虏的绑绳一圈一圈挽在自己手上,但是鬼使神差的,在发生跳井的事情之前,我把绑绳多余的部分拴成了一个绳捆,自己只拉着最后的一小截。于是,当他冲出去的时候,才来得及急忙放手,而没有被他带进井里去。山东半岛雨水不多,所以有田的地方往往都挖有灌溉用,很深的井,井口与地面几乎是齐平的。这次事件发生后,看出事的井,就是这样的。

    “桑岛,你幸运啊,没让八路拉了同归于尽。”在我趴在井口向下看的时候,寺岛军曹拍着我的肩说。

    与军事相比更重视政治的八路军中,干部的地位很高。所以即便只抓住一个干部,也可以算是战果了。结果让他这样死了,肯定要被中队长“另眼相看”的吧,我想。不料柏崎中队长竟是无言,而我自己也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一瞬间,那名自杀的干部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伴随着我继续行军。中国人之中有这样了不起的,有着坚定信念的青年人,让我觉得对中国人必须重新审视。设身处地想过后,满心纠结。这件事,发生在山东省招远县招远北方大约十五公里的地方。

    《华北战记》 P87-P88

    “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中国。看不到祖国的胜利就要死了,真遗憾。”

    “中国共产党万岁!”

    这两句话,是我读这段文字时最为震动的部分。假如在电影或电视剧中看到这样的台词,我想,很多人会笑 – 不怪观众,怪我们的文艺工作者,演绎过太多宣传色彩浓厚的东西。

    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从那位年轻的八路军口中发出的这两句话,能形容的词句,我认为只有一个,那就是 -- 神圣。

    无论今天我们怎样看,发生过的,就是历史。

    在这段日本老兵写给日本人看的历史中,我们看到了自己当年曾经拥有的神圣。

    这才是最让我震动的地方。

    忽然想起,在抗战烈士墓地,曾多次看到的一句题词 – “民族之光”

    我的日语水平有限,为了避免翻译错误,或担心翻译的文字有所误导,特将桑岛节郎书中的原文扫描于下,供日文好的朋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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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在右侧,左侧为齐山战斗的序幕,这也是桑岛所部第一次和八路军展开阵地正规战,结果遭到痛击。有时间时,我会把这次战斗过程翻译过来,应该是招远县大队的作战

    这名被曾经的敌人所钦佩,记录在异国文字中的烈士,牺牲的时间,是1943年1月8日,被捕地点在招远县石栅村,牺牲地点在招远县。

    在中文的史料中,我无法找到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六十七年后,我们,有希望找到他吗?

    【完】

    附:在日本老兵的记录中,如牺牲在招远的这名烈士的事件,比比皆是。例如,桑岛在《华北战记》第四章 不断的讨伐 中,也曾记录了另外八名八路军的死。

    这一次的事件,发生在那名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自尽的八路军干部牺牲后四十天。这四十天里,桑岛所在的日军讨伐队先在齐山,后在张画山头两次遭到八路军的沉重打击,特别是张画山头之战中,八路军还活捉了一名日本军曹川野道角三郎(19大队第一中队新兵教育士官,群马县出身),令日军恼羞成怒。12月20日,日军讨伐队根据情报,向据称八路军5旅13团活动的招远西方山地前进,试图夺回川野道军曹。

    出发时,为了泄愤,日军将关押在招远县警察队的八名八路军俘虏(大多推测是地方干部)拉到县城西方六公里的一个村庄杀害。

    桑岛记录了这些八路军俘虏最后的时刻 –

    八人中第一个被处死的,是一名刚过三十岁,身材高大,面色浅黑,但两眼神气湛然的八路。

    “天贺谷,为前日在齐山战死的根本(指齐山战斗中被八路军击毙的机枪手根本光明上等兵,天贺谷的朋友),报仇吧!“柏崎中队长下令道。

    “哈伊”一声,天贺谷三男上等兵(茨城县西茨城郡岩濑町青柳村)出列,在俘虏面前亮出了刺刀。虽然他的动作略显紧张,但我们都明白,选择天贺谷上等兵行刑,是因为他在新兵训练时有过刺杀俘虏的经历,而且被中队长等认为是新兵中最为镇静的一个。

    但是,面对刺刀,即将被杀的俘虏却没有任何畏惧,始终神色自若,这让我们深感惊讶。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面对有些手忙脚乱的天贺谷上等兵轻轻挺起了胸膛。一瞬间,天贺谷上等兵有些失神,但他马上调整过来,“呀”地大喊一声,一刀刺去,却偏离了心脏,刺刀贯通了俘虏的身体,从背后透出足有二十公分,闪着幽光。那个俘虏中了这一刀依然挺立,天贺谷拔出刀来,第二刀终于刺中了俘虏的心脏,他平静地倒了下来,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中队长等竟然一起跑过来确认他的死亡。我,看到面对死亡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的捕虏,当时心中真的被震动了 – 这是我们做不到的。尽管民族不同,但我觉得,他们是真正为了救国大义牺牲的烈士,令人敬畏。我的心境当时就是这样的。

    天贺谷的刺杀俘虏应该只是开始,另外七名俘虏已经被拉到一边,坐在地上。但看到刚才的情景,我们虽然面对他们,竟然谁也无法抬起头来去直视他们。

    他们中的一名,据说是八路军招远县南部地区大队长的外甥,是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人。没有帽子,身上穿着棉袄,圆脸,光头,白皙的面孔却有浓密的胡须,令人印象深刻。看起来,他不像个士兵,更像是地方部队,比如县独立大队里面政治指导员类型的干部。

    八路军使用游击战术,所以战斗员被捕获的情况甚少。但是,开展住民工作的干部,以及谍报员,却经常被我们抓到。以我看来,他们都是在国家危急的时候,抛舍生命,令人钦佩的爱国者。

    这名青年,在战友被杀害,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态度却十分沉静,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推测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 “要杀就早点来吧。相信中国一定会胜利,为了抗日救国的大义,我会笑着死去。”

    看着镇定自若的他,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了双亲和弟弟妹妹的形象。

    结果,只有天贺谷上等兵杀了第一个。其他的七名俘虏都被带走了,带到西边去。五分钟后,那边传来十余声枪响。一时,我以为是敌人来袭,但不一会儿,有通知下来 – “刚才的枪声,是保安队在枪毙那七名俘虏”显然,是柏崎中队长下令要他们干的。

    “啊,那个俘虏也死了吗?”八名俘虏中,只有那个年轻中国人的面孔让我无法忘记,总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华北作战》 P95-P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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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他们的名字可能已无人知晓,但他们的功绩将永存
    • 家园 寻找牺牲的八路军干部已有较清晰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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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萨兄,正在进一步写一篇升级版

        可以查出身份是招北县委、行署的工作人员,但暂难以查到这名牺牲的八路军干部到底是谁了(当地革命史料,已百分百过了一遍,没有新发现)。

        当年,这一带残酷的斗争形势下,文件多半散佚,知情者也有很多在后面持续多年的武装斗争中遇难,于是许多烈士的情况就一直鲜为人知、不为人知。

        1943年10月招北县公安局长殉国,但只是山东省情资料库的公安库的《公安烈士名录》,留有这一段介绍:

        刘宝贤,又名刘维先,男,1910年生, 招远县金岭上刘家村人, 中共党员。1937年2月参加革命工作,招北行署(县)公安局长。1943年10月在招远白石夼战斗中被俘,不久被杀害。

        作为当时的公安局长,这位烈士更多的工作情况和事迹,也都没有任何史料有记载。连“白石夼战斗”也没有查到更多记载。

        根据《招远县志—大事记》 的记载:

        1942年5月31日,招北行署机关在牟家村遭日伪军袭击,武装科长王少华及10余名战士牺牲。

        作为当时的招北县武装科长,这位烈士更多的工作情况和事迹,也同样没有查到有史料记载。

        另:

        招北的石棚村,长期是招北县委、行署(县政府)的驻地:

        伪招远第六中队长郭荟南,是本县七区马格庄人,在八区洼子据点驻守。我八区区长王臣多次与之接触,终于争取过来。1944年古历八月十二日,郭荟南带领队伍起义,来到我政府驻地一一石棚村,受到招北县委、行署负责同志的亲切接见和高度赞扬。

        ——————————————————————————

        “按照胶东风云录和其他资料来看,当时胶东行政主任公署公安局警卫连指导员王殿元率三排在唐慈同志的指挥下在石棚村执行任务,如果是石棚村那么应该是其中一员;但是十七团团政治处主任曲维善当时也在附近被俘虏,后无消息。所以这里打上个问号。”

        ——这是瑞士网友的一个误会了,乳山县马石山南坡有一个石棚村,和招远的石棚村是同名。

        这2个地方实际上离得很远。

        王殿元、唐慈、曲维善这时都在乳山县一带,而不在招远县。

        • 家园 烽火公安

          刘宝贤

          男,又名刘维先,一九一零年生,招远县金岭上刘家村人。中共党员。一九三七年二月参加革命工作,招北行署公安局长。一九四三年十月在招远白石奋战斗中被俘,不久被害于黄山馆。

          刘宝贤

          • 家园 之前已看到过有这份记录,和山东省情网的记录实际没有区别

            不过依旧是多谢兄台了

      • 家园 给烈士送花,

        可惜没有俺想象中的传奇。

    • 家园 老萨

      为你这贴子,我那天半夜还在看当地党史,可就是回不了贴,到了今天才能够爬上西西河,继续查找中。

      • 老萨
        家园 辛苦您了

        这方面资料在日本还是比较多的,但因我方有些反扫荡行动中采用了“损失若干人”的记载,没有具体姓名情况,查找起来很困难。

        目前老胡基本断定牺牲者是招北县委的干部,希望他能继续找到新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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