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东瀛虬髯客 -- 宫崎滔天 上 -- 萨苏

与宮崎对坐的孙文态度随意，以至于他在第一瞬间对孙文的印象是“举动中欠缺其重”。洗脸后，孙中山换上西服，一副绅士模样——但依然并无滔天想象的、某一种豪杰之风。

但是，话题一旦转入中国革命的韬略目的，滔天说，初似处女的孙文，开口则有脱兔之势。进而渐如虎吼深山，而且语言简洁，句句切中要点。滔天于是释疑，他断言，孙文其人已在天真境地，思想之高，情念之切，能与之比拟的日本人没有一个！

他表示孙中山“实在是东方珍宝，从那一天我便为他倾倒。”他很快为孙中山引荐了犬养毅等日本政界人士，促成中国同盟会成立，宫崎滔天也成为同盟会第一批外籍会员。后来，他的家成了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最早发行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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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和宫崎滔天

值得注意的事，宫崎滔天去见孙中山，真实的理由却是为日本政府工作。出于对中国的革命志士不放心，当时东京警视厅曾嘱托三名秘密工作人员对孙中山等进行监控，给他们的经费出自“支那秘密结社调査”项目。宫崎滔天就是其中之一。他关于孙中山的报告至今保留在日本的档案之中。

那么，宫崎滔天为孙中山工作，是不是背后有日本政府的授意和支持呢？

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并不是这样的。

2006年，在宫崎滔天孙辈的努力下，孙中山与宫崎滔天当年的对谈手迹公诸于世，由于经过了八十多年星霜，笔谈录的纸已变成浅黄色，但字迹清楚。孙中山多用铅笔写，滔天多用毛笔写。有几张笔谈录是一倒一正地写的，可以看出这是当时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写在一张纸上的。这些笔谈录没有标点符号，也没有注明年月日。揭示了那个时代的真实状况。由于双方存在语言障碍，孙中山与宫崎的交流不时借助笔谈，才留下了这批珍贵的史料。

有一段笔谈如下 -- 滔天写：“今清国公使恐先生甚，严侦查其举动。故先生远入内地非得策，暂定住京地，慎交通往来，使清国公使安心，而后宜待时入内地……”孙中山写：“清国公使侦查之事，由何而知？”滔天写：“自警视厅报告外务省。”孙中山写：“清国有无行文到贵国政府论及弟事？”滔天写：“犹未有。”孙中山写：“有无在此雇侦探，窥伺弟之行踪？”滔天写：“日清战争后，此类之人甚多，有侦查先生之行踪者亦难测，故虽日人不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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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滔天旧宅，与孙中山经常会面的地方

可见，这位曾受命警视厅的宫崎滔天，却在和孙中山的交往中“假公济私”，反而在利用警视厅的情报向孙通风报信。

后来惠州起义失败，滔天因为负责军械而未能及时接济受到责难，内外交困，但仍然拒绝日本政府要其承担对华谍报工作的委任，宁可去做类似中国唱莲花落的“浪花节艺人”谋生。

宫崎滔天的儿子龙介还曾回忆过滔天帮助孙中山摆脱日本侦探的经过。

从宫崎滔天此后的生涯来看，他对孙中山和事业的忠诚，是超越国界的。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位孙中山口中的“虬髯客”究竟在中国这次改朝换代中期到了怎样的作用吧。

1897年，他见到孙中山后大为倾倒，与孙中山在自己的家中作彻夜谈达两周之久，引荐犬养毅与孙中山相见，并为孙中山谋取了在日居留的资格。

1898年，翻译孙中山《伦敦蒙难记》，改名《幽囚录》，在右翼团体玄洋社的机关报《九州日报》上发表。同年，试图促成孙中山与康有为的合作，但因双方立场差距太大，失败。

1899年，与孙中山共同谋划，以布引丸轮船装载武器援助菲律宾革命，以期讲菲律宾作为中国革命的海外基地，因布引丸海难而失败。9月参与促成哥老会、三合会和兴中会之间的合作，组成华兴会，并结识未满20岁的史坚如，佩服莫名。

1900年，孙中山与李鸿章联络，宫崎滔天充任使者上岸，与李鸿章的代表见面。因李鸿章首鼠两端，无意参与，联合行动失败。

这一次联系李鸿章，前后险象环生。孙中山等乘船到广东外海，准备在华南举事。由于对李鸿章的不信任，孙留在船上，而宫崎滔天慨然上岸，与李鸿章的幕僚周旋。对方一面许以重金支援，一面坚决要求孙中山上岸，情形扑朔迷离，忽敌忽友，险象环生，而滔天镇定应付，最终全身而退，此时，李鸿章已经在北上途中了，其对待孙中山的真实想法，至今是一个谜。而孙中山也没有冒险与李鸿章相见，转而准备惠州起义。

此后，赴新加坡为孙中山联络康有为，欲劝其资助孙中山的起义。康不愿相见。滔天盛怒之下去信痛斥其失了豪杰气魄，枉为共商兴亚大事之人。康有为恼羞成怒，与宫崎滔天反目成仇，诬滔天为刺客，致使他在自己所住宾馆内被新加坡警方拘捕，经孙中山营救一周后获释，但马上被驱逐出境，5年内不得返回。

同年，作为重要助手帮助孙中山发动惠州起义，并通过日本的台湾总督府为起义军提供弹药武器。但由于伊藤博文政府对此不予支持，同时所委托的商人中村弥六私吞起义经费，私售所屯军火，使武器补给不济，起义遂告失败。次年1月滔天得知史坚如，杨衢云，山田等死讯，十分痛心。负责联络的滔天因此遭到责难。

1901年，因为责怪日方同盟者背信弃义，在犬养毅举办的酒席中用酒器掷伤黑龙会大龙头内田良平，自己引咎去做流浪艺人。

1902年，写成《三十三年之梦》，描述追随孙中山等事迹，在《二六新报》上连载。

1903年，《三十三年之梦》，《明治国姓爷》等滔天的著作被翻译到中国，成为孙中山一党的宣传材料。

1904年，结识黄兴。滔天与黄兴初逢的时候，两人对坐着吐露胸襟，不饮不吃笔谈两小时，终于心意沟通，才双双举杯。滔天把黄兴视为中国的西乡隆盛，两人从此结为莫逆之交。

1905年 参加同盟会筹备会议，通过斡旋，促成同盟会的成立。

1906年 主持创办同盟会重要宣传刊物《革命评论》

1907年 同盟会孙黄发生激烈矛盾，滔天成功调和了孙、黄矛盾，同年黄兴将一子托滔天照料。在清朝的强大压力下，日本不得不勒令孙中山离日，《革命评论》停刊，孙中山委任滔天为中国同盟会在日全权代表，委任状保留至今。这一年，在宫崎滔天等的支持下，孙中山连续发动四次起义，但都不幸失利。

1908年，作为孙中山在日本的全权代表，宫崎滔天努力为革命党筹集资金，但自己却始终清贫，以至于不得不搬家以减少支出。

[待续]

看一看宫崎滔天的一生，或许我们能找到结论。辛亥群雄，大多是理想与野心并存的人物，而宫崎滔天身上，野心的成分似乎可以降到最低的程度了。同时我们可以发现，其实宫崎滔天刚到孙中山身边的时候，身份一点儿也不光彩。

宫崎滔天，本名寅藏，号白浪庵滔天，故此，世人同时也称其为宫崎寅藏或者白浪滔天。他还曾有一个艺名，叫作桃中轩牛右卫门。有趣的是其户籍登记，却与这几个名字又都不一样，是宫崎“虎”藏，寅通虎，不知是否当地的户籍登录官吏一时走神，给这位著名的浪人增加了一个称呼。这样一个人，一生要是不出点儿新鲜事儿似乎太对不起　　拥有的这些名字了。

宫崎滔天的早年十分艰辛。他1871年出生于日本熊本县荒尾。家中兄弟四人，姐妹七人，滔天的哥哥中有人死于倒幕战争。滔天为最幼子，他的家庭属于下级武士（乡士），比较贫困，但甚是尚武。滔天自幼接受教导，学习二天一流剑道刀法，这份武艺使他后来成为孙中山身边最后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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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四兄弟 -- 八郎，民藏，弥藏，滔天

然而宫崎滔天并不是单纯的一介武夫。

他早年曾就读于德富苏峰所办大江义塾。这位德富先生号苏峰老人，是日本当时最出色的中国通之一，曾多次到中国游历，与袁世凯，冯国璋，张作霖，李经述等都有深厚交往。在日本影响极大而且终生活跃，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还在写文章 -- 同时，也因为宣扬皇室第一被定为甲级战犯嫌疑犯。这时候，他的弟子宫崎滔天早已作古。如果看德富在中国文化方面的著作，很难想象其竟然有战犯嫌疑犯的身份。其实，那个时代的人物往往有这样的两面性，包括孙中山的朋友头山满，犬养毅等人，也无一不是朋友和敌人的混合体。宫崎在德富门下，不但产生了对中国的兴趣，而且深受其自由民权思想的影响 – 那时候德富还没有转向皇室主义，而是日本平民主义的代言人。此后，宫崎到东京，进今早稻田大学前身的东京专门学校学习英语，并信奉了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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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富苏峰，号苏峰老人，日本著名汉学家，曾多次到中国游历，极有影响，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苏峰”，“苏峰老人”都是后来起的名字，他原来的名字中国人听了可能有点儿好笑，叫做“猪一郎”。他家中保留的很多中国政要赠送照片上写的就是“赠猪一郎先生”

从这时起，宫崎滔天的目光开始投向日本以外，由于当时列强均在欧美，故此有一些日本人提出了所谓“亚细亚主义”，即志望总和亚洲各国的力量，抵抗白种人的入侵。宫崎滔天就是其中的身体力行者。他曾说过：“目前的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战场。强者逞暴，日甚一日，弱者的权利与自由，一天天地丧失殆尽。假使有人重人权、尊自由，就必须速谋恢复之策。现在如不设法防止，则黄种人将永远遭受白种人的压迫。”看描述当时日本政治的 《中村屋的布斯》一书可以注意到，那时的一般日本人，大都怀着一种“心情的亚细亚主义，它并非一种从属政府上命的东西，毋宁有着反政府倾向的一面”。这种懵懂的反骨和倾向，或多或少，与反对白种人的殖民扩张有关。

为了这个目的，宫崎滔天先后与朝鲜开化党人金玉均，日本的犬养毅等交往，并于1892年前往中国开始试图将自己的思想导入现实。不过，与当时日本于中国的谍报大王荒尾精不合，宫崎滔天不久返回日本。和其他到中国大陆活动的浪人们不太一样的是，当日本发动甲午战争时，宫崎拒绝应征与中国为敌。

宫崎心目中，中国是拯救亚洲的关键。他认为“这个命运的转折点，实系于中国的兴亡盛衰。”“决意亲自深入中国，遍访英雄，游说他们共图大事。如果找到治世豪杰，原效犬马之劳，否则，将挺身自任。”“思深入中国内地，一心以中国人为念，思想当谋及百世，收揽英雄，以奠秉天意、树正道的基础。倘若中国得以复兴，申大义于天下，则印度可兴，暹罗安南可以奋起，菲律宾埃及也可以得救。广泛地恢复人权，在地球上建立一个新纪元”。

尽管地位低下，一贫如洗，但宫崎滔天有这样的壮志，在日本当时却不是希奇的事情。日本在明治维新中推翻了旧的等级制度，正是群雄并起的时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那个时代日本的普遍思想。

在日本，宫崎滔天不但思想上是个异类，身材也是个异类，从后来的照片来看，宫崎和孙中山等合影，最少要比别人高半个头，而且体型硕大，满面虬髯，并且每日无酒不欢，处处留情，不拘小节，是典型的浪人。

1897年9月，宫崎滔天通过化名服部次郎的中国革命党人陈少白，结识了孙中山，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这次结交，让宫崎滔天感到找到了自己一直寻找的“中国英雄”，并从此追随其左右，前后二十年始终不渝。其间，宫崎经常承担一些危险的任务，但从未退缩。而辛亥革命成功的时候，袁世凯曾以对中国共和有功为由，将中国的稻米进出口专卖权奖励给他，但滔天谢而不受，继续去过清贫的生活。

宫崎滔天和孙中山的第一次见面，令其记忆深刻，以至于在此后他描述自己生涯的《三十三年落花梦》一书中，曾详细描写其经过，试摘录如下 –

滔天抵达孙文客寓，女仆说客人尚未起床，滔天便在庭院立等。不久，一个穿睡衣的男子出来，请他进屋，宫崎滔天发现，这便是孙文本人。

[待续]

这句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