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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苍狼白鹿:罗布藏丹津之变——黄金家族的最后哀鸣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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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苍狼白鹿:罗布藏丹津之变——黄金家族的最后哀鸣

    作者的话:

    打个并不十分恰当的比喻,如果上一部《铁马冰河》可以看做正统版《帝国反击》(The Empire Strikes Back)的话,那么这一部《苍狼白鹿》,就似乎可以当成颠覆版的《西斯复仇》(Revenge of the Sith)。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将会看到,罗布藏丹津,这位出身黄金家族的蒙古王爷,如何从一个效忠皇帝的绝地武士,在各种主观和客观因素的作用下,一步步堕入绝望的深渊,最终变成阿纳金那样的黑暗中坚,直至掀起几乎毁灭整个部族的血雨腥风。

    这是一个关于欲望、愤怒和偏执的故事。佛教总结出所谓“贪嗔痴”三毒,也许并不是没有道理,在本文中,它们都将有所体现。

    *********************************************************

    《一、食言而肥》

    康熙五十九年九月十四日,阳历公元1720年10月15日,北路清军统帅延信陪同七世达赖喇嘛噶桑嘉措进入圣城拉萨,南北两路清军终于正式会师,这也标志着清军驱逐准噶尔之战取得了最后胜利。

    在拉萨举行盛大入城兼凯旋式的清军中,除了达赖喇嘛与清军主帅延信、噶尔弼之外,最为志得意满的人物,就要算青海和硕特蒙古人的一把手——罗布藏丹津亲王了。

    此时的罗布藏丹津,显然对未来充满期待,皇帝当初许诺过的西藏汗位,仿佛正在向他招手。有史料记载说,一进入圣城,这位蒙古亲王就搬进了当年自己的亲戚拉藏汗居住的王宫,俨然以西藏未来的汗王自居。相比而言,他的副手察罕丹津郡王则明显要低调许多,他早请示晚汇报,凡事都与清军商量,仿佛已经提前买个尾巴夹了起来。

    进入拉萨五天后的九月十九日,西藏临时军政府主席延信便召开高层会议,与会的主要是清军将领及和硕特蒙古诸王公,议题是大家最为关心的问题——究竟留谁驻守西藏,背井离乡的清军无疑早早点儿回家,而青海王公却巴不得留下来永远不走,双方利益互补,乍一看这个问题似乎不难解决。

    但是,最重要的并不是他们怎么想,而是皇帝怎么想。前面我们说过,康熙早已坚定了驻军西藏的决心,青海和硕特想分一杯羹的话还可以商量,但如果蒙古人要独吞西藏,却是皇帝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因此可以想像的出,这场会议上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毫无结果。

    但在这次会议上,延信并非没有收获,他成功地在青海和硕特蒙古诸王公中播下了不和的种子。延信宣布,排座位,吃果果的时候到了!——他对大家说,你们来西藏的王公太多了,我也不知道哪个大哪个小,因此请你们自己排个顺序,看看每个人具体该坐第几把交椅,也就是所谓“酌定坐次”。

    为了加强效果,延信同时保证,他会将大家排座位的结果,以正式公文的形式上报给远在青海的清军总司令——大将军王胤祯,对座次较高的王公进行嘉奖,因此这个结果一经确定,以后将不能随意更改。

    于是,为了保障个人的利益,蒙古王公们自己先争了起来。在延信的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下,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蒙古人最终上报了一份十八人的排位名单,上面的人皆为随同延信由北路进藏的青海首领,他们也都是固始汗的后裔,分属和硕特左右二翼。

    按照地理位置,青海和硕特蒙古的庞大地盘又分为左右两翼。据后世学者考证,和硕特左翼辖区自西宁边外栋科尔寺起,沿波罗充可克河北岸(即湟水上游)、青海湖北部、布哈河、布隆吉尔河至额济纳河为界,也就是今天青海省海北州、柴达木盆地西北部、河西祁连山草原及额济纳河流域这一大片地方;和硕特右翼的地盘则东自栋科尔寺,西至噶斯池,南自松潘边外漳腊营,北至波罗充可克河南岸,也就是包括今青海省海南、黄南、玉树、果洛等州及柴达木盆地东南部这一大片地方。

    相对而言,和硕特右翼的势力比左翼大得多,人口、牧群也多出不少。前面提到的罗布藏丹津就都来自右翼,身为青海和硕特族长的他,还是左右翼名义上共尊的最高首领,青海蒙古势力第二大的察罕丹津也来自右翼,而左翼的势力则比较分散,由多家共同割据,其中的五个王公实力相对较强。

    至于这十八位蒙古王公带到拉萨的军队,有学者统计过,他们少则两百人,多则千人,总数约五千人。这十八人中,有七个人因在政教方面势力较大且手下兵多,延信看了名单后,便给他们起了个形像的称呼——“大户”。这七家大户,按照蒙古人最终呈报给延信的名单上的排列结果,分别是右翼亲王罗卜藏丹津、右翼郡王察罕丹津、左翼贝勒额尔德尼额尔克托克托奈、左翼贝勒阿拉布坦温布、左翼贝子巴拉珠尔拉布坦、左翼贝子洛布藏达尔扎、左翼台吉瑞拉克诺木齐,这个排序也基本反映了各家的势力大小。

    不久之后,抗击准噶尔入侵者表现最突出的西藏游击队领袖,阿里总管康济鼐抵达了拉萨,收到清军将领们的欢迎,延信随即致信大将军王,请求嘉奖这位始终不屈的抵抗运动领导人,以及阿尔布巴、隆布鼐等其他藏族有功人员。

    此时,由于天气已进入深秋,草原上的牧草逐渐枯萎,原本驻扎在那曲当雄的清朝北路大军因而不得不迁移到拉萨。圣城里平白多了好几万张嘴,仅凭西藏饱经战火的贫瘠土地,就连最基本的吃饭问题都无法解决。尽管远征军后勤大总管年羹尧加紧转运补给,但青藏高原许多地方已经开始下雪,导致交通运输不便并引起物资供应十分紧张。这就意味着,清朝远征大军的撤离计划,已经必须提上议事议程了。

    延信于是再次召集蒙古王公开会,要求他们对自己是否留在西藏做出书面表态,这显然是清廷放出的试探气球,为的就是观察各王公的倾向。最后,这位临时军政府主席陆续收到了五封反馈信。在这些信中,蒙古首领们建议,最好按照先前排座次时确定的名单,由排列最高的五人中——即右翼亲王罗卜藏丹津、右翼郡王察罕丹津、左翼贝勒额尔德尼额尔克托克托奈、左翼贝勒阿拉布坦温布、左翼贝子巴拉珠尔拉布坦——选出一位驻守拉萨。

    其中,青海蒙古两位最高首领的表现,尤其耐人寻味。罗布藏丹津亲王显然认为自己势在必得,高傲的他没有对延信提出任何人选,只是建议留在拉萨的蒙古驻军应该保持在千人以上。尽管罗布藏丹津没有毛遂自荐,但显然,也没有任何蒙古王公敢反对他,因此他的名字仍排在五名候选人的第一顺位。

    而此前曾同样从康熙皇帝处得到过继承拉藏汗地盘承诺的察罕丹津郡王,此时的态度却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他两次向军政府反映,反复强调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好,来到西藏后更加水土不服,恐怕已经行将就木,因此还是把机会留给年青人为好。不仅如此,察罕丹津还向大家隆重推荐他以前的对手罗布藏丹津,公开宣称自己的这个堂弟是未来西藏汗王的最佳人选。

    看上去,罗布藏丹津亲王似乎已经万众归心,但清廷却一直迟迟没有宣布选秀西藏汗王的正式结果,这让亲王总感觉胸口堵了什么东西,始终不吐不快,而跟随清军进入拉萨之后发生的那两件事,则导致他更为闹心。

    前面我们说过,西藏临时军政府判处准噶尔占领期间有通敌行为的七名藏奸死刑。判决发布后,便不断有人为他们求情,但即使达赖班禅这样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出面,也被延信以皇帝的名义统统驳回。最后,达孜巴等人还是被处死,对此,在拉萨的欧洲耶稣会传教士记载道:

    “奉皇帝之命,声名狼藉的叛变者被公开处死。许多人请求得到赦免,但都遭到拒绝。甚至大喇嘛(指达赖和班禅)也得到警告,请他们不要进行干涉。”

    此后不久,这批欧洲传教士就离开了拉萨。这倒不是因为西藏新政府不喜欢他们,而是其自身原因所造成——早在公元1718年12月,罗马教廷就已做出裁决,宣布西藏教区今后将由圣方济各会(天主教托钵修会派别之一,提倡过清贫生活)负责,而先前来到西藏的那几位传教士却属于耶稣会(天主教的主要修会,以组织严密著称,提倡军事化管理),但由于喜马拉雅山周边的交通实在不畅,直到两年以后,这些传教士才收到耶稣会总部下达的那道撤离命令。

    按照将要离去的传教士的说法,以达孜巴为首的这七名死刑犯都是被清军酷刑处死,临死前显然遭受了极大的折磨,很可能是西藏军政府为了展示自己强壮的肌肉,对那些蠢蠢欲动的不服管教者及潜在敌人,以儆效尤而为:

    “全副武装的中国及鞑靼卫兵围着他们,他们光头赤脚,双手被绑。这些可怜的叛变者被带着绕过宏伟寺院的神殿,然后穿过主要街道到刑场.遭到废黜的喇嘛被砍了头。达孜巴及其它人被捆绑在一件特殊的刑具上,遭到严刑拷打,而后被乱箭射死。”

    这种惨无人道的刑罚显然颇有警示作用,最起码给几个西方传教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一人就写道:“这些罪恶满盈的叛变者遭到身败名裂的下场。”

    据说,在当初为达孜巴求情的那些显要权贵之中,就包括自以为将成为未来西藏汗王的罗布藏丹津。无论延信等人的措辞如何委婉如何有理,但这种拒绝肯定让罗布藏丹津感到好没面子,尤其是再联想起几天前发生的那件事,他的心情肯定更加不爽。

    此前,就在进入拉萨仅一天的九月十五日,新达赖喇嘛在布达拉宫举行了盛大的坐床典礼。但是,身为青海和硕特蒙古第一人,罗布藏丹津在这次典礼上却很可能受到了故意冷遇,因为根据藏族史料的记载,他的排名不仅在代表皇帝的清朝诸文武大员,以及有着崇高宗教地位的格大活佛之后,甚至在同为蒙古人的王公之中,罗布藏丹津的名字也不靠前。按照藏史记载,参加大典的蒙古王公名单依次是:

    第一位:顿珠王,即喀尔喀蒙古亲王敦多布多吉,他是成吉思汗十五世孙巴图孟克——也就是著名的北元中兴之主达延汗——的后裔,地位自然十分尊贵。但是,这位根正苗红的蒙古大汗嫡系子孙也仅仅是排场大而已,他在驱逐准噶尔战争中几乎没有任何贡献,是清廷事后紧急把他派过来撑场子的;

    第二位:策旺诺尔布公爵,即藏史所说的“公策旺诺尔布”,这也是一位与清廷走得很近的喀尔喀蒙古王公,很早就进入朝廷中任职,这场战争开始时已经升为从一品的内大臣即大内侍卫首脑之一,无疑是皇帝的身边人和心腹,其实际权力和影响力,甚至比样子货敦多布多吉亲王还要大;

    第三位和第四位:藏史写做“艾布(E spos)”和“贝利(Bai-li)”,而相应的汉文与满文史料中却并没有这两人的存在,让人颇摸不着头脑,往往认为藏史记载有误。后来,伯戴克(Petech,Luciano)等藏学家终于考证出来,原来是藏史的作者断错了句,其实这两个词指的是同一个人——前面是人名“艾布”或译“埃伯”,而后面则是他的爵位“贝勒”。古人所谓“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看来颇有道理。

    这位贝勒爷时任内蒙古阿拉善旗的旗主,他在这场战争中做出了一定的贡献,率蒙古部队配合清军在新疆巴里坤等地驻军六年之久,给准噶尔本土造成了相当大的威胁,使得策妄阿拉布坦不敢轻易派兵援助西藏的大策零。当延信的北路大军向西藏进发时,他也率部加入其中,在卜克河、齐诺郭勒、绰玛喇等处击败准噶尔军。

    尽管地盘不算大,而其区区贝勒的爵位放在一大堆蒙古亲王、郡王中也并不显眼,但埃伯却另外有两个极为特殊的身份,容我们日后再表。对了,在汉文史料中,他的译名与那位脚踢少林拳打武当的功夫熊猫完全一样——阿宝。

    于是,参加达赖坐床大典的王公大臣名单中,原来的第五位,也就是实际上的第四位,才终于轮到了藏史所称的“丹增王”,也就是我们这篇文章里的大BOSS,青海和硕特蒙古右翼的罗布藏丹津亲王——“丹津”便是藏语“丹增”的异译。很显然,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授意的话,对这位将来有很大概率成为自己汗王的大人物,西藏人是不太可能如此忽视的。

    不久之后,延信拟定的关于未来留守西藏的候选人的正式推荐报告终于出炉,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这两位最终的候选人竟然没有一个来自青海!

    他们中的一个,是我们前面提到的策旺诺尔布公爵,这位来自外蒙古喀尔喀赛因诺颜部的贵族,同时也是清廷的内大臣,做为康熙的近臣,此时他圣眷正隆,代表皇帝暂时管理西藏事务,似乎也说得过去。

    而另一个人则有些出乎意料,竟然是内蒙阿拉善的旗主阿宝贝勒!后人考证,身为阿拉善第二代旗主的阿宝,大约出生于康熙二十五年即公元1686年左右,他是首位旗主和罗理的第三个儿子。清朝史料记载道,这位与功夫熊猫同名的小王爷,打小儿就居住在北京,生长于皇帝的宫廷中并与皇子们一起接受教育,因此对满洲贵族颇有亲近感,也培养了一定的汉文化功底。

    不仅如此,康熙四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704年,在皇帝的安排下,不到二十岁的阿宝与爱新觉罗家的道克欣郡主结婚,康熙随即授予他“和硕额驸”的头衔——这无疑属于破格,因为郡主的丈夫按惯例只是郡主额驸,只有公主之夫才能称“和硕额驸”。不仅如此,皇帝还下令“赐第京师”,就是给小两口在北京城专门盖了府邸,并且“命御前行走”,也就是让阿宝享受高级侍卫的待遇。

    阿宝的正福晋,即那位道克欣郡主的故事很有嚼头,她是和硕庄亲王博果铎(皇太极的孙子,康熙的堂兄弟)之女,据说刚生下来就吓了周围人一大跳,因为她的手指间竟然被肉蹼连成一个整体,就像鹅的脚掌一样,从此便得了个“鹅掌格格”的绰号,后人认为,这大概是某种遗传疾病。

    不是许多人对电视剧里的蓝齐儿公主很感兴趣吗?有种说法认为,这位庄亲王郡主的事迹和那位蓝齐儿颇有一比。同另一位现实存在而非文学虚构的人物——噶尔丹大汗的女儿钟齐海公主——类似,我们的这位道克欣格格,似乎也是无数腐女梦想穿越时的首选角色。

    据说当年康熙皇帝西征准噶尔大汗噶尔丹,想在大军到来前稳住对手,但鉴于以理服人或以德服人都不太靠谱,于是便决定“以色服人”——把从京城特意带来的长史多禅公主送了过去,而噶尔丹则欣然笑纳。

    有人认为此事并非毫无根据,它出于《清圣祖实录》,说的是康熙三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696年阴历五月四日,昭莫多大战前夕,皇帝将长史多禅公主连同暖帽、蟒袍、妆缎衬、纯金钩、巾缨带一条、币十端、银二百两等礼品,派人送往噶尔丹的驻地。

    两天后的五月六日,准噶尔大汗派手下将领率领一千多人,前来迎接长史多禅公主。噶尔丹死后,据说这位公主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活了下来,后来又嫁给了统治内蒙阿拉善的阿宝王爷,因此,她与道克欣应该是同一人。

    但是,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并不存在这个长史多禅公主,而是读者对史料的理解错误——仔细研究《清圣祖实录》,我们会发现,这名所谓的公主,其实是指一名叫“多禅”的官员,他的官名是“公主长史”——皇帝只是派这名被称为“公主长史多禅”的大老爷们儿,去给噶尔丹送礼以稳住对方,并没有美女什么事儿。

    因此按照这种说法,后来嫁给阿拉善王爷阿宝的那位道克欣格格,也就和蓝齐儿没啥关系了。其实如果观察一下阿宝和道克欣的结婚时间,就不难得出刚才那个结论:他俩是康熙四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704年成亲的,此时距离那位神秘的长史多禅公主(如果她确实存在的话)嫁给噶尔丹已经有八年之久。

    如果与那位神秘公主是同一人的话,道克欣再嫁阿宝的时候,大概已经二十五岁左右了,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早已人老珠黄。况且,很难想像以孔孟卫道士自居的康熙皇帝会让这个寡妇侄女再婚,而且嫁的还是自己要刻意笼络的蒙古王爷。至于电视剧中蓝齐儿的母亲,那个史上唯一被马桶砸死的皇妃,就更加没谱了,不再多说。

    阿宝与道克欣结婚几年后,阿宝的父亲和罗理去世。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二月,皇帝诏命阿宝承袭父爵,封多罗贝勒,并继任其父的阿拉善旗札萨克(蒙语‘尊长’之意,为蒙古首领的称号,大致相当于我们多次提到的藏语中的‘第司’)之职。

    也就是说,这位阿拉善旗主有一个身份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婿,而阿宝的另一个身份,则更有可能是清廷留其驻守西藏的最大理由——那就是,他竟然也是和硕特蒙古人!

    不仅如此,阿宝和罗布藏丹津一样,都是蒙古最尊贵的黄金家族的后裔。

    与许多人想像的不同,蒙古“黄金家族”指的并不仅是成吉思汗的家族,或者更确切一些,它指的其实是成吉思汗父亲也速该的家族——也就是说,“黄金家族”既包括成吉思汗本人的后代,如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等人的后代,也包括这位大汗兄弟们的后代。

    在此顺便提一句,满清的“宗室”,指的其实也不只是努尔哈赤的后代,而是指努尔哈赤父亲塔克世(清朝追封庙号为‘显祖’)的后代,不仅包括努尔哈赤的子孙,也包括他的兄弟穆尔哈齐、舒尔哈齐以及雅尔哈齐(此人据说无嗣)的子孙。

    和硕特蒙古人的首领,正是成吉思汗同母的大弟弟哈萨尔之后裔。哈萨尔(Hasar),又译做哈斯尔、合撒儿、合撒尔等等,据说这个词在蒙语中是“猛兽”的意思,一说为“天狗”之意。而哈萨尔也确实人如其名,据说他力气极大,能徒手将一个人如木棍般折为两段,并且箭术极其精湛,因而又被人称为“哈布图”,大概是“神箭手”之意。

    蒙古早期史料记载,这位猛兽般的弟弟是铁木真征战四方的主要助手,很可能像满洲崛起时的舒尔哈齐那样,哈萨尔也是自己兄长之下的第一副手。铁木真称“成吉思汗”建“大蒙古国”后,赐予哈萨尔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四千户的封地。但正如舒尔哈齐与努尔哈赤后来的关系,成吉思汗对自己这位劳苦功高的弟弟十分忌惮,终于发展到想要除掉后者。只是在他们的母亲诃额仑太后的干涉下,铁木真才不得不罢手,但仍将弟弟的部属大幅削减至1400人,此事最后甚至导致老太后抑郁而终。

    公元1219年成吉思汗大举西征,从此掀起了席卷欧亚的黄色狂飙,而在此之前哈萨尔就已经死去,许多人猜测他很可能是被自己兄长谋杀的。不过,铁木真对哈萨尔的后裔还算不为己甚,并没有继续迫害他们。哈萨尔的次子移相哥也是位著名神箭手,在成吉思汗举办的一场射箭大赛上,他竟然在335步(OMG!起码百米以上啊!)的距离射中靶心,使得自己的伯父大加赞赏,甚至专门为其立了一块石碑以纪念此事,该碑至今保存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埃尔米塔什博物院。

    等到忽必烈称帝,齐王便成为哈萨尔家族的世袭爵位,一直到元朝灭亡。再往后,哈萨尔的七世孙阿克萨噶勒代有两个儿子,长子阿鲁克特穆尔成为蒙古科尔沁部的始祖,而次子乌鲁克特穆尔则成为蒙古和硕特部的始祖。公元十五世纪,和硕特部进入新疆,加入了卫拉特蒙古联盟,由于血统高贵,他们很快取代了原来的绰罗斯(准噶尔部首领的家族),成为卫拉特蒙古的盟主。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在前文已经讲过,随着准噶尔部强势崛起,和硕特部在首领固始汗率领下,由新疆迁居到青海发展,并最终占据了西藏。但是,和硕特蒙古并没有全部离开,仍有一部分留在新疆游牧,他们以固始汗的第四个儿子(一说为第三子)达赖乌巴什为首领。再往后,准噶尔大汗噶尔丹鲸吞四方,达赖乌巴什的孙子和罗理不敌,被迫率残部逃亡到河套以西,最后定居于今内蒙古阿拉善并向清朝称臣,他就是阿宝的父亲。

    绕了这么一大圈,我们其实想说的是,派阿宝来西藏很可能不是偶然事件,康熙皇帝无疑想借机把水搅浑,他要向罗布藏丹津等觊觎西藏汗位的青海蒙古王公们宣布:

    我是答应过你们,收复西藏后由固始汗的后代继续统治那里。现在,我说话算数,已经把此人派过来了。即便阿宝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婿,可那又怎么样,他毕竟是固始汗根正苗红的子孙!

    就这样,那顶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得的西藏王冠,事实上已经离罗布藏丹津越来越远了,正渐渐变得遥不可及……

    请继续期待下篇《二、兄弟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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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新疆的和硕特蒙古人》

      十五世纪上半叶开始,和硕特人从内蒙古东部逐渐迁居到新疆中部的乌鲁木齐一带,加入了卫拉特蒙古联盟。和硕特部首领因其出身黄金家族的高贵血统,从而顶替了准噶尔部首领绰罗斯家族,成为卫拉特蒙古名义上的新盟主。

      十六世纪中叶,统治和硕特蒙古的是成吉思汗大弟弟哈萨尔的十七世孙博贝密尔咱。当时,蒙古大汗的正宗后裔、北元中兴之主达延汗的孙子土默特部俺答汗,频繁向西北武力扩张,节节败退的卫拉特蒙古各部深感各自实力的有限,痛定思痛之下,于是推举博贝密尔咱为第一任“卫拉特汗”,统一协调各部对抗强大的俺答。自行称汗后,卫拉特蒙古从此与自己原来的宗主北元皇室彻底决裂。

      博贝密尔咱死后,他的儿子哈尼诺颜洪果尔继位,第二任卫拉特汗有六个儿子,其中老四名叫图鲁拜琥,他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固始汗。图鲁拜琥率和硕特部迁徙到青藏高原时,留下三哥昆都伦乌巴什、大哥拜巴嘎斯的长子鄂齐尔图汗等亲戚在新疆故土发展,不过,这叔侄两家后来相处得并不和睦。

      鄂齐尔图汗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了准噶尔部首领巴图尔珲台吉的长子僧格,从而与准部结成同盟。此女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阿奴可敦,僧格被谋杀后,她又改嫁给他的弟弟噶尔丹,成为这位大汗东征西讨的贤内助,最后为丈夫与清军死磕,阵亡在外蒙古的昭莫多。而昆都伦乌巴什则与准噶尔的死敌哈萨克联盟,两家亲戚渐行渐远。

      公元1646年起,准噶尔、土尔扈特、和硕特部鄂齐尔图汗这三家卫拉特蒙古人为一方,和硕特部昆都伦乌巴什、杜尔伯特这两家卫拉特蒙古人以及哈萨克人为另一方,在新疆展开一系列激战,结果昆都伦乌巴什失利,被迫承认了准噶尔的卫拉特盟主地位。

      公元1668年,鄂齐尔图汗突袭叔叔昆都伦乌巴什,后者兵败遭擒,被侄子的人马押往西藏出家。鄂齐尔图汗总算是统一了新疆的和硕特蒙古各部,但好景不长,到了公元1675年,他遭到自己孙女婿、一代枭雄噶尔丹大汗的攻击,连战连败,第二年被迫投降。

      清朝和俄国史料都记载到鄂齐尔图汗被噶尔丹给杀了,但蒙古史料却说鄂齐尔图汗被俘后一直软禁在今天新疆西北的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直到公元1680年才去世。

      新疆的和硕特蒙古政权灭亡后,鄂齐尔图汗的哥哥达赖乌巴什——他其实是固始汗的第三个儿子,小时过继给当时还没有子嗣的伯父拜巴噶斯——的儿子们向青海和河套逃亡,其中的一部分在和罗理率领下来到内蒙古阿拉善,建立了和硕特蒙古的阿拉善分支。虽然仍有一些和硕特人散居在新疆当地继续生活,但已不成什么气候。

      鄂齐尔图汗的叔叔昆都伦乌巴什最后很可能死于西藏,他有十六个儿子,其中三子多尔济和四子额尔克岱青鄂克绰特布在父亲战败后率属民向西逃亡,一直跑到了伏尔加河东岸,与更早时迁移到这里的卫拉特蒙古另一部土尔扈特人为邻,据说之前也曾有一些和硕特人分批迁居于此。到了公元1771年,土尔扈特的渥巴锡汗冲破沙俄的层层阻碍率部东归,和硕特人也跟随渥巴锡一路冲杀,在付出极为惨重的损失后,终于重新回到了新疆老家。

      乾隆将东归的及散居的和硕特人集中起来,安置在今天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博斯腾湖地区,清廷在当地设置了四个札萨克也就是旗,委任的旗主王爷们都是多尔济和额尔克岱青鄂克绰特布的后裔。这里就是后来的和硕县,到了20世纪70年代,国家又将博斯腾湖南部的一个乡从和硕县分划出去,成立了博湖县,因此今天新疆和硕县与博湖两县的蒙古人,实际上都属于和硕特部。

      通宝推:晴空一鹤,可爱的中国,月下,
    • 家园 【原创】《青藏高原和硕特蒙古源流概述》

      当年,和硕特蒙古最高领袖固始汗有多个老婆,但具体数目在各种蒙藏史料里说法不一,《安多政教史》说是三个,《蒙古册府》说是两个,《五世达赖喇嘛传》说是四个,这些老婆一共生了十个儿子,他们可以分为两大一小三个支系——两大是西藏系统(长子)和青海系统(二、三、五、六、七、八、九、十子),一小是内蒙阿拉善系统(四子的一支)。

      关于固始汗的这十个儿子的情况,下面简要说说:

      固始汗长子达延鄂齐儿,是父亲攻略青藏高原的主要助手,后来成为西藏汗王,也是和硕特蒙古各部名义上的共主,但与兄弟们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就是他在位期间,本来做为精神领袖的五世达赖喇嘛逐渐争得了一定的世俗权力。

      他的长子达赖汗继承了西藏汗位,在位期间勉强得到了和硕特其他各部的承认。史料中这位可汗很软弱,被五世达赖喇嘛暗中摆布,基本上架空了权力,五世达赖死后,西藏摄政桑结嘉措隐匿丧事多年,达赖汗竟然毫不知情,基本上就是个摆设。

      西藏最后一任汗王拉藏汗则是达赖汗的儿子,也就是固始汗的曾孙。他在位期间杀死桑结嘉措,废黜仓央嘉措,重新夺回了西藏权力,但与亲戚们相处的很不好,导致西藏与青海这两大和硕特蒙古分支势同水火,如果不是清廷以武力震慑,双方很可能爆发战争。最后,准噶尔大将策零敦多布突袭拉萨,拉藏汗被杀,和硕特汗国灭亡。

      固始汗次子鄂木布,青海和硕特首领之一。他属于亲清派,与清廷的关系比较好。

      固始汗三子达兰泰,青海和硕特首领之一。

      固始汗四子达赖乌巴什,因过继给固始汗的大哥拜巴噶斯,这一支留在了新疆故土。达赖乌巴什有十六个儿子,后来,他们受到准噶尔汗国的攻击,达赖乌巴什之子和罗理等十二个儿子不得不率部迁徙到内蒙古河套地区,从而建立了和硕特阿拉善分支。另外的四个儿子则逃到青海,加入了亲戚们。本文中爱新觉罗家的女婿阿宝额驸,就是和罗理的三儿子。

      固始汗第五子伊勒都齐,青海和硕特首领之一,他是察罕丹津的爷爷。伊勒都齐的五儿子罕都后来背弃黄教改信红教,受到其余各部攻打,“叛教者”罕都兵败被杀。因此缘故,伊勒都齐这一支饱受歧视,一直抬不起头来,直到察罕丹津才咸鱼翻身。

      固始汗第六子多尔济,青海和硕特首领之一,和硕特蒙古右翼的盟主即右翼部长,他与清朝的关系比较密切,在三藩之乱中坚决支持康熙,诸子中最得朝廷重视。

      固始汗第七子山鲁木石,青海和硕特首领之一,属于亲清派,曾亲自进京朝见康熙。

      第八子桑噶尔扎,青海和硕特首领之一。

      第九子衮布查浑,青海和硕特首领之一,后绝嗣。

      第十子达什巴图尔,又有达什巴噶尔图、札什巴图尔、札西巴图尔、扎西巴图鲁等名,身为固始汗最小的儿子,他活得比哥哥们都长,因而也成为青海和硕特各部中最终的胜利者。

      本来,一直有传闻说达什巴图尔并不是固始汗亲生的(据说他的母亲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女仆),因而几个兄长对其继承权存在质疑,但他取得了黄教教皇五世达赖喇嘛的支持,在哥哥们死后,最终成为青海和硕特的盟主。公元1697年,达什巴图尔率蒙古诸首领与清廷会盟,正式承认了康熙的宗主权,他也因此被封为和硕亲王。

      身为固始汗诸子中硕果仅存者,达什巴图尔一支在青海的势力自然最大,本文的主角罗布藏丹津就是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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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佛面狐狸——河南亲王察罕丹津与拉卜楞寺的故事

      雍正三年即公元1725年,平定罗布藏丹津之变后,清廷趁机颁布了《禁约青海十二事》和《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条》两个纲领性文件,把此前半藩属地位的青海完全收入了中央政府的管辖。

      在这两个文件中,清廷仿照内蒙古的管理制度,将青海的和硕特蒙古地区划分为互不隶属的二十九个旗,各旗设札萨克即旗主统领,并划定各旗游牧地界以免冲突;设立督抚性质的钦差办理青海蒙古番子事务大臣,简称青海办事大臣,因其驻地在西宁故又称西宁办事大臣,直属于朝廷的理藩院;设立西宁府,以内地模式管理河湟地区;清查青海户口,根据户籍委任百户、千户等土司官职,并且将一些原本属于蒙古人管辖的藏族部落改为由朝廷地方官管理;加强意识形态控制,整顿黄教寺院,将原来由蒙古首领控制的祭青海湖大典改为朝廷官员主持;加强青海的驻军力量,在今天的门源设立大通镇总兵,并在西宁、贵德、循化等地增添守军,等等。自此以后,青海彻底成为帝国直辖的行政区,罗布藏丹津等人的独立梦想完全破灭。

      战后论功行赏,坚定支持清廷的察罕丹津亲王自然被大力嘉奖,成为和硕特蒙古首旗的世袭札萨克即旗主,由于该旗也是黄河南岸的第一个旗,因此察罕丹津被封为“青海蒙古和硕特黄河南首旗亲王”,简称“河南亲王”(当然与河南省毫无关系),按照《清史稿》的记载,其辖区“牧地南当黄河之曲,有小哈柳图河,入于黄河;东至拉布楞希拉得布沙;南至和讬果尔希里克;西至巴尔鄂博巴颜乌拉;北至额尔德尼布乌鲁勒卜达巴。”

      这个王族从察罕丹津开始到解放时最后一任女王爷扎西才让为止,一共世袭了十代,该王族也成为安多藏族地区最为显赫的名门。

      察罕丹津又叫岱青和硕齐,是固始汗第五子伊勒都齐的后裔,他家本来在青海和硕特蒙古中属于很弱小的一支,但此人头脑极其灵活,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在各方势力间八面玲珑,通过不断地借力打力,最终成为与罗布藏丹津分庭抗礼的一代枭雄。

      如果不是因为一座寺院的存在,察罕丹津很可能随历史上那些善搞阴谋的同行们一起被时间的尘埃掩埋,它就是黄教六大主寺之一的拉卜楞寺。而这位河南亲王的崛起过程,更是与藏传佛教的一位风云人物——拉卜楞寺的寺主嘉木样活佛密不可分。

      一世嘉木样活佛名叫阿旺宗哲,生于甘南夏河的甘加草原,据说是文殊菩萨转世——“嘉木样”在藏语中就是文殊菩萨的意思,他是黄教著名高僧,曾受西藏摄政桑结嘉措委任,担任过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经师,无数蒙藏高层都曾是他的弟子,就连桑结嘉措和仓央嘉措的死对头拉藏汗也在他门下学习过。与他的师兄弟班禅喇嘛(两人都是五世达赖喇嘛的学生)相似,嘉木样活佛是一个各方都能接受且享有崇高威望的超然人物。

      事情还要回溯到公元1701年,察罕丹津当时还是一个普通贵族,只拥有甘肃甘南和青海黄南的一小片领地,远远不能和罗布藏丹津等大户相比。为了咸鱼翻身,察罕丹津远道进京朝觐康熙,但结果却让他很失望,皇帝只封给他一个多罗贝勒的爵位,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无奈之下,察罕丹津决定另辟蹊径,通过宗教活动提高自己的声望,他的目标放在了德高望重的嘉木样活佛身上。

      公元1703年,察罕丹津专程进藏迎请,希望嘉木样活佛能回到家乡甘南建寺,但后者事情太多,“允而未行”。到了公元1708年底,察罕丹津再次派人去请,此时的西藏正处在多事之秋,摄政桑结嘉措已死于蒙古人之手,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也被废黜,拉藏汗的和硕特蒙古政权与拉萨三大寺为首的黄教势力斗得不可开交,与双方都渊源深厚的嘉木样不得不来回调解,里外不是人,尤其是他应拉藏汗的请求,再次担任新的六世达赖喇嘛(即拉藏汗自立的益希嘉措)的经师,导致黄教僧俗对他意见颇大。见察罕丹津再次迎请,心力交瘁的嘉木样感到对方确有诚意,终于答应返回故乡,当时他已经年过花甲了。

      公元1709年,嘉木样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甘南,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上百名亲传弟子。在察罕丹津的大力支持和资助下,嘉木样当年就开始了拉卜楞寺的选址和建设工作,先修建了学习显宗的闻思学院,1711年开始建造寺院最宏伟的大经堂,1716年又创建了学习密宗的下密院,期间察罕丹津经常过来视察并帮助解决实际问题,甚至亲自监工。到了公元1718年,这座新寺院已经能向第一批学僧授予格西学位(大致相当于黄教的佛学博士),隐隐可与拉萨三大寺和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分庭抗礼。

      嘉木样活佛创建的拉卜楞寺,最终成为黄教在西藏之外的最大寺院,有“第二哲蚌”之称(拉萨的哲蚌寺是黄教最大的寺院)。而由于嘉木样巨大的影响力,拉卜楞寺所在的甘南地区遂发展为安多藏区的文化教育中心,各地的人们纷纷不远千里过来朝拜施舍,越来越多的信徒定居于此。察罕丹津不仅声望高涨,赢得了安多地区蒙藏人民的衷心拥护,而且还从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和人力资源,完全实现了复兴属部的目的。

      尝到甜头的察罕丹津一发不可收,越来越深地涉入宗教事务,最后甚至想干预达赖喇嘛的废立——他与青海和硕特蒙古盟主罗布藏丹津一起,宣称拉藏汗所立的益希嘉措并非真正的达赖喇嘛,理塘转世的灵童噶桑嘉措才是,为此他们号召蒙藏人民发动对拉藏汗的圣战。此举引起支持拉藏汗的康熙皇帝的警惕,清军甚至准备对青海蒙古发动军事打击,见势不妙的察罕丹津等人被迫服软,将噶桑嘉措送到塔尔寺交由清军保护。

      公元1717年,准噶尔将军大策零突袭拉萨,拉藏汗兵败被杀,清廷随即组织远征军进藏,但却在喀喇乌苏遭遇惨败,主将额伦特以下全军覆没。就在这天下震动的时候,原本与朝廷不睦的察罕丹津却突然进京朝觐,大喜过望的康熙皇帝认为他“当人心疑惧之时,委身效顺,甚属可喜”,立即将其爵位由贝勒提升为郡王,从而成为青海蒙古在罗布藏丹津之外的第二个王爷,察罕丹津这一宝押得大获全胜。

      在随后清军驱逐准噶尔的西藏之战中,察罕丹津表现很好,他亲自率兵参战,护送七世达赖喇嘛进入拉萨坐床。战后论功行赏,察罕丹津于公元1723年被清廷加封为和硕特亲王,终于和昔日老大罗布藏丹津平起平坐。

      也就在这一年,不甘心被清廷蚕食的罗布藏丹津举兵起事,察罕丹津坚定站在朝廷一边,但这位在政坛呼风唤雨的蒙古王爷却没有多少军事才华,他在战争中损失了几乎全部属民,只带着家眷逃到清军控制区。不过有失必有得,这场造反被清廷严厉镇压下去,察罕丹津亲王连本带利地收回了所有损失,还在善后过程中被封为首旗札萨克,从而成为和硕特蒙古无可争议的第一人。

      同样在公元1723年,拉卜楞寺的主人嘉木样活佛圆寂,河南亲王察罕丹津随即宣布将为其寻找转世灵童,但一连几年都没有找到,亲王却在公元1725年去世,遗留工作由王妃南吉卓玛完成。这位王妃竟然是一位来自准噶尔汗国的公主,据说她天资聪慧,见识不凡,政治手腕之灵活相比老狐狸察罕丹津毫不逊色,藏文史料称赞这对夫妇“笃信三宝,遵信佛法,气魄不凡,富比财神,矜持自鉴,忠实十善,憎爱分明,声威盖世”。

      公元1743年7月13日,嘉木样活佛的转世灵童终于在拉卜楞寺坐床,该活佛系统遂成为拉寺的世袭寺主。当时南吉卓玛王妃早已不在人世,为纪念亲王夫妇的殊胜功德,拉卜楞寺后来为他们特制了灵塔并供奉在寺中,一代枭雄也通过这种独特的方式,将自己的痕迹永远留在了这座黄教大寺中。

      察罕丹津只有一子一女,而儿子先他去世且没有留下子嗣,因此河南亲王的头衔便转到了其侄子旺舒克的家族。此后历代河南亲王都是拉卜楞寺的根本檀越即大施主,最后一代即第十代亲王扎西才让是上代亲王滚噶化木却力的妹妹,1941年继位时还是个22岁的未婚姑娘,后来嫁给了五世嘉木样的侄子,两人生有两个儿子。1954年青海成立了河南蒙古族自治区,末代亲王扎西才让当选主席,1955年改为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她又当选县长,1966年47岁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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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青海曾有一支藏族转信伊斯兰教

        据说在乾隆时期,甘肃临夏的马来迟,回族花寺派的教主,在青海传教,一次性使得几千藏族人皈依了伊斯兰教。

        这件事楼主了解吗?

        • 家园 有这么回事

          乾隆二十一年即公元1756年,阿訇马来迟开始在青海化隆县的卡力岗传教,最后成功使当地一批藏人入教,具体可见《中国伊斯兰教教派与门宦制度史略》,但具体人数可能没有“一次性几千人”那么夸张,应该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这些讲藏语的穆斯林还有一个独特的称呼——卡力岗人

      • 家园 扎西才让是藏族名字吧,是不是意味着部分蒙古人已经藏化了

        就像新疆那些维吾尔化的察合台人一样

        • 家园 藏区的蒙古贵族或僧侣几乎都有藏名

          像罗布藏丹津就是地地道道的藏名,如果译成现在通用的“洛桑丹增”就更清楚了,二者在藏语里完全一样。这个名字很常见,比如明朝就有一个蒙古僧侣也叫罗布藏丹津,他写了一部书《黄金史》,其全名极长——《综述古代诸汗根源起自印度西藏迄於蒙古初代圣成吉思汗其孙忽必烈薛禅汗支脉达延汗以至林丹呼图克图黄金史》,是研究蒙古历史的重要著作。

          由于罗卜藏丹津反清失败,青海的蒙古人日益衰落,到解放前仅剩下两万余人,现在也不过七万多人口,与当地藏族没法抗衡,藏化也是难免的。

    • 家园 【讨论】楼主,您能分析一下,忽必烈为什么会祭拜司马迁吗?

      在司马迁祠院的后面,苍松掩映着司马迁的墓茔,这座形状极似蒙古包的八卦墓,传说是元世祖忽必烈敕命改建的。

      这个传说是否真实,如果真实,忽必烈为何要祭拜司马迁?

      • 家园 可能原因没有多复杂

        司马迁很可能是第一个给少数民族正式做传的史学家,比如《匈奴列传》、《西南夷列传》、《南越列传》、《朝鲜列传》等等,而且他也不怎么强调华夷之防,反而认为各少数民族与华夏原本都是一家,只不过后来像兄弟分家那样各过各的了。

        具体来讲,比如“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秦灭诸候,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闽越王无诸及越王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句践之后也”等等,不一而足。

        《史记》的这些内容也许经不起考古学和人类学的推敲,但在与匈奴、滇、闽越等同样是少数民族的忽必烈看来,却颇为受用,也为他对中原的统治提供了一些理论基础——既然大家本来都是亲戚,那谁做皇帝不都一样嘛——因而很可能,元世祖对一千多年前的太史公大有知己之感。

        另一方面,忽必烈的老巢在中国北方也就是中原,他是从这里起家夺取皇位的,而他的精神导师郝经,郝经的学生、为元朝灭亡南宋的张弘范,以及主要谋士刘秉中等人也都是饱学之士。在这些人的影响下,忽必烈对汉族历史上的文化名人给予了足够的尊敬,元朝不仅为司马迁建了衣冠冢,还维修扩建了孔子墓和孟子墓,修复了已毁费的朱熹墓园,也就是说,司马迁墓的情况在当时并非个案。

        至于所谓蒙古人认为自己是匈奴的后代,因而对纪录下自己祖先历史的司马迁心存感激云云,我觉得都是后人的附会,现存的元朝汉文史料没有这种说法,《蒙古秘史》等当时的蒙文史料也没这么记载,无论二者事实上有没有关系,起码当时的蒙古人——包括忽必烈——是没把自己当匈奴子孙的。

        • 家园 给孔孟,甚至朱熹修墓我都能理解

          毕竟都被视为圣人,孔孟更是历代吹捧,但司马迁除了在晋朝受到过国家级的祭祀之外,好像在其后并不是特别受历朝推崇。

          • 家园 可能我没说清楚

            蒙古人在文化上是一张白纸,因此他们没有多少成见,对任何文明都很崇拜,不仅仅是儒家圣人。元朝既祭祀孔孟,也祭祀老子,至于选择标准,可能与前朝官方是否重视是否官方圣人关系不大,在民间有影响力的杰出人物都可以考虑。

            忽必烈的汉人谋士也是三教九流,既有郝经这样的大儒,也有刘秉中这样的和尚,即使是那些儒生,他们在前朝也并不得志,因而有着相当浓厚的民间色彩。司马迁虽然不受历代官方待见,但在学术界和民间的影响力是巨大的,起码在泛神论的蒙古人看来,他做为行业保护神甚至乡土神也值得尊敬。

            • 家园 应该跟《史记》的历史地位有关吧

              二十四史它可是第一部呢

              而当时的知识体系——“经史子集”中,史是仅次于儒家经典的重要学问

              祭祀司马迁是来自忽必烈手下儒生的建议这一点毫无疑问

    • 家园 京华兄能说下最后的结局和对后世的影响么?

      比如罗布藏丹津和其家族的下场为何,喇嘛们在其下场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清朝其后是怎么统治青藏的?

      • 家园 “破辽鬼”的故事——和硕特蒙古亲王罗布藏丹津之最后结局

        造反失败后,罗布藏丹津逃亡准噶尔。在岳钟琪部队的追杀下,这个蒙古王爷一路狂奔,景象极其狼狈,据说他是化妆成女人才逃出包围圈的,清军一直追到青海与新疆交界的桑驼海,那里是片一望无际的红柳滩,他们搜索许久却丝毫找不到罗布藏丹津的半点儿踪迹,才悻悻地“不见虏乃还”。

        罗布藏丹津与准噶尔汗王策妄阿拉布坦有亲戚关系,他侄子拉藏汗娶了策妄阿拉布坦的姐姐,而拉藏汗的儿子又娶了策妄阿拉布坦的女儿,两人算是拐弯抹角的姻亲。雍正向准噶尔汗王提出引渡要求,希望对方将罗布藏丹津送回来,但被策妄阿拉布坦断然拒绝。

        以此为借口,一直希望自己在军事方面有所建树的胤禛,遂发动了针对准噶尔的大规模战争,此时距西藏之战结束已经有十多年,期间两国基本上维持了和平。

        搞笑的是,罗布藏丹津这家伙大概脑后天生反骨,到了准噶尔以后没消停多少时间,他竟然异想天开恩将仇报,与人合谋打算推翻策妄阿拉布坦,结果没有悬念地被人揭发。准噶尔汗王这回可不再客气,下令将自己的这个亲戚五花大绑,准备引渡给清朝处理。

        也该着罗布藏丹津走狗屎运,就在他被押往清帝国的途中,策妄阿拉布坦突然驾崩,继任汗王噶尔丹策零闻听清廷已经发兵攻打自己,遂下令将罗布藏丹津押回伊犁,从此软禁起来。

        雍正九年即公元1731年,在宰相张廷玉的建议下,雍正发动了对准噶尔汗国的远征,靖边大将军傅尔丹率北路清军主力经由外蒙古方向对敌人本土进攻,名将岳钟琪以宁远大将军的头衔担任西路清军主帅,驻扎在今天新疆东部的吐鲁番、哈密一带。

        令人没想到的是,随后发生的和通脑儿(在今天蒙古国的科布多附近)之战中,准噶尔大汗噶尔丹策零亲自出征,在大小策零两位名将指挥的蒙古铁骑,以及瑞典人训练出的准噶尔“包沁”炮兵团的联合打击下,傅尔丹的北路清军几乎全部覆没。这是清准历次战争中清军损失最惨重的一仗,大批清军将领阵亡。

        如果不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女婿、外蒙古喀尔喀郡王策凌在额尔德尼昭(位于今蒙古首都乌兰巴托西部的蒙古帝国旧都哈拉和林)拼死一战,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夜袭准噶尔军营并大获全胜的话,很可能整个外蒙古就不再归清朝所有了。史载此役准军败得极其狼狈,完全可以与合同脑儿之战中的清军匹敌,当地的河水都被人血染红,丢弃的辎重和牲畜塞满山谷,汗王噶尔丹策零以及主将小策零仅以身免,要不是周围的清军将领过于谨慎不敢主动出击,准军极有可能“一骑不返”。

        经过和通脑儿之战与额尔德尼昭之战,清帝国和老冤家准噶尔汗国两败俱伤,终于在雍正末年实现了停火,随后又于乾隆四年即1739年正式勘定了双方边界,恢复了互市贸易。准噶尔在噶尔丹策零汗王统治下处在最鼎盛时期,农牧手工业兴旺发达,日子过得很滋润,战场上吃过亏的汗王专心治理内政,不想再主动挑起清准战争,而战场上同样吃过亏的清廷此时也无意西进,因此两国十几年间基本上相安无事。

        罗布藏丹津在准噶尔一直混吃等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肯定会终老于伊犁。但没想到,公元1745年准噶尔大汗噶尔丹策零去世,他的几个儿子争夺汗位彼此攻杀,汗国陷入连续十年内乱,这个雄踞中亚的强大政权迅速衰落下去。

        公元1755年,乾隆发动了对准噶尔的最后一击,五万清军分西北两路,经过外蒙古向伊犁进军,皇帝出兵的借口之一就是对方当年收留罗布藏丹津。在准噶尔内应、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孙阿睦尔撒纳(此人很可能是西藏被杀的拉藏汗儿子的遗腹子)的配合下,清军不到一百天就杀到了伊犁,汗国土崩瓦解,大概已经六七十岁的罗布藏丹津也被清军擒获。

        但出人意料的是,乾隆没有给罗布藏丹津任何惩罚,这位前蒙古亲王不但被免去死罪,清廷还给他分配了房产,他的两个儿子也成了大内侍卫。

        康熙,雍正,拉藏汗,察罕丹津,年羹尧,岳钟琪,策妄阿拉布坦,噶尔丹策零......在熬死了自己所有的对头之后,这个顽强的老头又活了许多年才离开人世,一说老死于北京,一说病逝在内蒙古正黄旗,总之是寿终正寝。

        《金史》里有这么一个故事:女真人阿疏逃到了辽国,完颜阿骨打向对方索要却没人搭理,金太祖以此为借口,发动了对契丹人的战争,并最终灭亡了辽国。期间,“阿疏不遣”也就是不引渡阿疏,成了辽国最重要的罪名之一。

        最后阿疏终于被金军擒获,但有意思的是,对这位众人眼中的千古逆贼,阿骨打却轻轻打了他五十板子就释放了,此后也再没有修理他。于是,史书中留下了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记载:

        “天辅六年,阇母、娄室略定天德、云内、宁边、东胜等州,获阿疏。军士问之曰:‘尔为谁?’曰:‘我破辽鬼也。’”

        我让你不戴帽子!对于小白兔来说,阿骨打和弘历这样的大灰狼永远能找到足够的借口,不是吗?

        通宝推:Leono1,繁华事散,羊年大发,桥上,胡一刀,dfindy,旧时月色,西门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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