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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文明古国”不是中国概念

一年多前（2012年的上半年），因为读到当年某某国务委员访问埃及是著名的夏商周断代工程的缘起，想起来去查一下小时候学过的“四大文明古国”，到底是怎么说的。上网一看，质疑、非议“四大文明古国”网页迎面而来，火爆得很。不过细究起来就有二家，一家实名，乃原中国科学院研究员陈明远先生，在2008年发表《“四大文明古国”的说法并不规范》以及《究竟有没有四大文明古国》二篇文章。另有一篇非署实名长文《中国真是所谓四大文明古国吗》，出现于2006年，口气不太好，但内容写得很细，似乎出自世界上古史专业（或者至少下功夫读过世界上古史）人士之手。

《中国真是所谓四大文明古国吗》称：所谓四大文明古国只是中国的官方宣传，“国际上和学术界是没有这种幼儿园口号式的提法的，比较近似的只有几大文明发源地的提法，即便是这样，中国也是排不上什么四大的”； 按时间来看，“排在前面的四大文明分别应该是中东文明、埃及文明、希腊文明、印度文明”，“并没有中国的位置”；以中国代替希腊的位置，是“因为希腊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头，中国官方出于意识形态原因，不乐于见到任何表现了西方文明优越性的信息出现，对西方文明的任何方面都要进行贬低，再加上掌权的民族主义者对西方文明的那种极度仇视和嫉妒的心态，所以搞了这个偷梁换柱的小手脚”。

陈明远则称自己学习世界文明史40多年，查阅了一些国外权威著作，但“找不到四大文明古国的正式说法”，“这种说法只在我国流行，并没有得到世界历史学界的公认”，“全世界没有一部历史著述采用中国与埃及、巴比伦、印度并称四大文明古国的说法”。陈明远认为“四大文明古国”的说法不妥，不应该称“国”，更重要的是“不应该将爱琴海文明（包括古希腊文明）排斥在外”，所以“郑重建议”改用“五大文明摇篮”，即：（1）尼罗河流域文明（公元前35世纪以来）；（2）两河流域文明（公元前35世纪以来）；（3）印度河流域文明（公元前25世纪以来）；（4）爱琴海文明（公元前20世纪以来）；（5）华夏文明（公元前20世纪以来）。

其它的大多是媒体更进一步的渲染和发挥，“国人杜撰”、“中国概念”云云。

“四大文明古国”并非不能非议和质疑。对于华年来说，其说一直是来历不明且面目不清，印象中是在小学还是初中不确定什么课上学过，但以后读书几十年再没见过，也有几分疑虑，所以才去查。而对之质疑的主角陈明远先生又是年高望重的前辈（其公子与华年曾是同年级的校友），因此很愿意相信他。不过，华年毕竟也有过多年的学术训练，不太相信这“四大文明古国”一说竟然会是“国人杜撰”、自弹自唱的“中国概念”。于是写了一文题为《“四大文明古国”原本是西方概念吧》，贴在往复论坛；华年有个朋友，是研究某古文明的专家（绝对国际标准的），经常在那里出没。本意是向他请教，未料这个论坛早已冷寂多时，专家并没有注意到。时过境迁，这个问题就放下了。

最近与这位专家有联系，又想起这件事，于是直接请教，希望取事半功倍的效果，却没有得逞。古书不好找，华年本身无力查阅20世纪以前西方知识界关于世界文明发源地的议论，暂时得不到“四大文明古国”原本是西方概念的直接证据，那么还是再来说一说，为什么“四大文明古国”绝不是世界皆无中国独有的概念。

又上网查了一下“四大文明古国”，因为网页排列有变化，有了新的发现。陈明远先生不仅写了几篇博文（2009年又有《“四大文明古国”说法的再考察》），还在《环球时报》（2008年3月3日国际论坛版）上正式发表了一篇《“四大文明古国”的说法并不规范》，因此才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当然这正式发表的文章要比博文含蓄得多，最后还有强调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2011年陈明远又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书《质疑四大文明古国：颠覆历史常识》，还没有机会看到。看起来，近几年对“四大文明古国”的质疑，已经形成比较系统、近似学术性质的意见表达，并且取得了很强的舆论效果。

不过，就目前网上可以看到的几篇文章，对 “四大文明古国”的质疑确实低级得很，谈不上学术标准。

其一，质疑认为“四大文明古国”说是中国的官方宣传，但没有提供相应的证据。

那么，中国官方到底是怎么宣传的？首先想到的是以蒋介石名义发表的《中国之命运》。当年“常凯申”雄奇问世的时候，华年想到自己只是听说、也还没有看过这本《中国之命运》，很惭愧，于是就上网去找并下载了。调出来，第一章《中华民族的成长与发展》第一段是这么写的：

【我中华民族建国于亚洲大陆，已经有五千年之久了。世界上五千年的古国，到现在多成了历史的陈蹟，惟有我们中国，不独巍然独存，且正与世界上爱好和平反侵略各国，为世界的正义公理，为人类的自由解放，共同努力于历史上空前的战争，并正向光荣的胜利与永久的和平之大道迈进。】

然后就想到去查“毛泽东和延安的几位同志合写”的《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也很好找。此书比《中国之命运》还要早出几年，其第一章《中国社会》第一节《中华民族》这样说：“从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崩溃、社会生活转入阶级社会开始，经过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直到现在，已有了五千年之久”；“中国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家之一，中国已经有了五千年的文明史”。

要说官方宣传，这就是正根了。不过，宣传的重点是中国有“五千年文明史”，虽然也说是世界文明古国之一，但根本不涉及“四大”还是“五大”的问题。再往前，好象孙中山始终认为“我中国是四千余年文明古国”。往后，前些年政府大力推动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其目标也是推进中国文明的起源研究。总之，中国的爱国主义宣传从不以“四大文明古国”为重点，如果重点宣传了，应该不难找到痕迹。

其二，陈明远说“四大文明古国”说出自梁启超，某些学者也表示认同，但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陈明远的根据是梁启超写于1900年的《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其中有这样四句：“初为据乱次小康，四土先达爰滥觞，支那印度邈以隔，埃及安息邻相望。”梁启超自注二条：“地球上古文明祖国有四：中国、印度、埃及、小亚细亚是也”；“侯官严氏考定小亚细亚即汉之安息，今从之。”

貌似很有根据，还真能唬住人。比如湖北省博物馆馆长王红星就陈明远的文章接受记者采访，虽然表示不认同陈明远的主要观点，不过也顺口承认，“四大文明古国”确实是梁启超首先提出的。

真的吗？首先让人疑惑的是：梁启超没弄清楚小亚细亚是怎么回事，就能首先提出列小亚细亚为其中之一的“四大文明古国”说？小亚细亚即安纳托利亚半岛（今天土耳其的亚洲部分），但汉代中国人所说的安息是起源于今伊朗境内的一个帝国（西方称帕提亚帝国），在其最强盛时期疆域包括今伊拉克境内的两河流域地区，接近（但并不包括）小亚细亚。侯官严氏即严复，以翻译西方著作通西学著称。如果他的意见真如梁启超所言，那显然也是错误的。【不过，有些怀疑严复本来的意思并不是小亚细亚属于安息，而是作为文明发源地小亚细亚的地位不如安息。留待以后查证。】

其次，梁启超号称新史学创始人，但这个新史学只是中国的新史学，恰恰是从国外吸收了许多营养。在《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中梁启超也说自己“扶桑之居读书尚友既一载，耳目神气颇发皇”，在日本一年读书交友收获很大，饶是如此，诗歌中所言的“河流文明时代”、“内海文明时代”和“大洋文明时代”的历史分期方法，也不能轻易相信他就是原创。

按照陈明远之后的《再考察》，梁启超的说法也是一变再变。《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宣称，世界文明祖国有五：曰中华，曰印度，曰安息，曰埃及，曰墨西哥。再后来，又引据日本人志贺重昂《地理学讲义》宣称“亚洲为世界古文化的发源地”，甚至将埃及排除在外。

虽然梁启超如此没谱，但还是被授予首创之功。按照陈明远的说法，梁启超的小亚细亚/安息后来改为巴比伦，就成为在中国通行的“四大文明古国”说。不过，陈明远又说他所见到的关于“四大文明古国”的最早的定型说法，是柳诒徵《中国文化史》在引证浮田和民《西洋上古史》之后进而得出：世界开化最早之国，曰巴比伦、曰埃及、曰印度、曰中国。比而观之，中国独寿。但这与梁启超有什么关系？

从梁启超到柳诒徵，他们的知识来源都指向日本。他们的观点也很有可能来自日本，当然，日本人的知识（肯定）和观点（可能）来自欧洲，有待查证。

其三，质疑认为“四大文明古国”说只是在中国存在、外国没有，未免太过主观和武断。

陈明远先生读书可能很多，但这么说话也未免太主观和武断了！可能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太妥，他后来“再考察”时，加了“正规”二字来限定范围，改成“全世界没有一部正规历史著述采用中国与埃及、巴比伦、印度并称四大文明古国的说法”。

但也没有用。华年手里只有一种世界历史书，是以前在伦敦游历时所购的《新版泰晤士世界历史》（出版于1999年，出版后几年内就多次重印）。此书老版叫《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1978年出第一版，1984年出第二版，1989年出第三版，1993年出第四版，每一版都有重印。老版还被翻译为德、意、法、荷、日、希伯来以及中文出版。为方便读者，三联书店还将《地图集》的文字部分单独编成一本《世界史便览》。《泰晤士世界历史》是货真价实的畅销书，但它算不算正规的历史著述呢？查作者名单，老版首任主编是牛津大学的近代史讲座教授，新版全部作者二十余人都是职业历史学家（基本上在英国大学任教），其中来自考古学领域的作者有6人，包括剑桥大学考古与人类学博物馆的馆长。以此来论，没法说它不是正规的历史著述。

拿出来一查，结果超出意料。这本书把人类历史分为七大段，首先是《人类的起源与早期文化》，接下来就是《最初的文明》，“文化”和“文明”分得很清。且看《最初的文明》篇首解题的头几句话：

【大约6千年前，在几个农业特别密集的地区，新石器人类的分散村庄让位于较为复杂的社会。这就是最初的文明，其出现标志着世界历史新阶段的开始。它们显然是在四个分散得很开的地区独立兴起的（美洲的早期文明出现得相当晚），这四个地区是：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下游、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哈拉帕和莫恒卓达周围地区、及黄河流域安阳周围地区。】

嗯，四个地区独立兴起的最初的文明，中国（黄河流域）与埃及（尼罗河流域）、巴比伦（不规范，但指向两河流域）、印度（印度河流域）并称，但有没有说到“国”呢？

好吧，较真在学术上是一种美德，再看后面的几句话：

【城市是所有这些文明的特征，城市此时成为越来越占优势的社会形式，逐渐地吞噬周围的农村，直到今天都市文明成为衡量社会进步的标准。不过，城市还有其它的重要含意：复杂的劳动分工；文字以及一个识字的阶级（通常是祭司）；巨大的公共建筑；政治和宗教上的等级结构；神授的王权；而且最后是帝国或者是声称统治天下。】

这里说的是文明的标准，有人简约为三条：城市、文字和国家，也许有争议，但不管怎么说，国家也是文明的重要标志。附带说一下，前后引录的这几句话，新版和老版没有什么不同。陈明远先生会不会没有看过《世界史便览》呢？

还不够？那我们再来看《最初的文明》篇下的第一章《欧亚世界文明的开端》。

解题的一段话：

【由于开发肥沃河谷需要复杂的社会组织形式，都市文明在欧亚的四个不同地区独立发展。城市的突然成长是人类历史中的一个戏剧性的发展，而且伴随着文字的开端。从这个时期开始，书写真正的历史成为可能。】

第一幅地图《文明的扩展》的说明文字：

【公元前3500年至1500年期间，以都市、文字和劳动分工为特征的复杂社会在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尼罗河、印度河及黄河的河谷独立成长。公元前第2个千年，都市社会在安纳托利亚和爱琴海发展，这些又进一步影响到巴尔干、喀尔巴阡山南的社会。】（这是头二句，下面说波罗的海、西欧和中亚的略而不录。）

所说的欧亚世界是包括埃及的，当然也包括欧洲，范围更明确了。最初的文明和文明的扩展是有层次区别的，一目了然。

可以做点总结了。

《泰晤士世界历史》所述人类文明的起源与开端，当然与过去中国流行的“四大文明古国”说不能完全等同，但基本方向是一致的。感谢陈明远先生的考察，让我们知道中国最早的关于“四大文明古国”的定型说法出现于1920年代，那个时候的考古学还不成熟，许多重要的发掘工作还没有做，许多重大的发现才刚刚开始，最重要的，还没有公认的学术标准。因此，与今天的认知相比，完全可以说“四大文明古国”说并不规范。但是，今天对“四大文明古国”说的质疑却是从完全错误的方向来进行的，而主张以“五大文明摇篮”来代替“四大文明古国”，才真正是不讲科学依据和学术标准。质疑者给“四大文明古国”说扣帽子（世界皆无中国独有）和打棍子（讲“四大文明古国”是排斥古希腊文明和学习西方），完全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