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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你看到大猩猩了吗 -- 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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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你看到大猩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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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哈佛大学Daniel Simons和Christopher Chabris设计了一个实验。他们请学生观看一段1分钟的视频。视频中,身着黑白球衣的两队在打篮球。学生的任务是计数白色队员在视频中累计传球次数(包括空中传球和击地传球)。

    观影后,学生们写下传球计数。之后,他们被问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问:除了打球的运动员,你注意到别的东西吗?

    答:没有。

    问:你看到大猩猩了吗?

    答:#×#!&%

    视频中间,有一人伪装大猩猩走进球场,对镜头捶胸之后离开,全程约9秒钟。令人意外,50%受测者均未看到大猩猩闯入。我前些天读了2011年出版的畅销书《The Invisible Gorilla》,对此类现象做了颇多讨论。

    有一个与大猩猩类似的社会学实验,是1997年华盛顿邮报做的,这个实验后来获得普利策新闻奖。实验是这样,邮报记者找到美国最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Joshua Bell,让他带上一把价值300万美元的名贵小提琴,在华盛顿的L'Enfant Plaza地铁站入口,装作街头艺人进行表演。

    时值周五上班高峰,Bell表演了43分钟,演奏了6段古典名曲。期间,共计1097个路人(大多是联邦政府雇员)经过,只有7人停下脚步听了演奏。换言之,音乐大师Bell被彻底无视。华盛顿邮报预估的“人们将蜂拥围观造成交通堵塞,最终出动警察驱散人群”的局面完全落空。

    种种此般“视而不见”的现象,心理学者称作inattentional blindness (无意视盲)。无意视盲的意思并非说人们眼睛“看不到”,而是“看到,但不等于看见”。德国海德堡大学针对此,做过一次升级版大猩猩实验,他们给志愿者装了一个眼动仪,追踪眼球移动的轨迹。结果那些声称没看到大猩猩的志愿者,他们的眼珠在大猩猩身上,其实足足停留了一秒钟。

    进化论的一个解释是,人类的认知资源很有限,大脑对资源分配采取了“单任务”模式,譬如大猩猩实验人们专注数球,小提琴实验人们专注赶地铁,这种模式提升人类在丛林世界的生存几率。而在复杂快速的现代世界,人们无力应对“多任务”,屡屡视盲也就不足为奇。

    除非人类的脑神经重新编程,否则找不到太好的解决办法。好莱坞有一种职业叫作script supervisor,工作职责是确保电影场景的逻辑连贯性,以免穿帮。这些人受专业训练,视觉系统特别敏锐,但他们仍然无法挣脱“无意视盲”,大片穿帮层出不穷。《教父》有42处穿帮,《拯救大兵瑞恩》有一镜头出现8个士兵,其中一人在一分钟前刚死掉。

    我倒觉得 “无意视盲”顶多是一种浮在表面的缺陷。还有两种blindness也许可称为“记忆视盲”和“因果视盲”,埋的更深,更该警惕。

    先说说记忆视盲。你不妨读一下这组单词:

    bed, rest, awake, tired, dream, wake, snooze, blanket, doze, slumber, snore, nap, peace, yawn, drowsy.

    这组词包含15个单词。无疑,几乎没人读完一遍就能记住全部。美国学者在课上让学生写下所记的单词,结果人均回忆了7个词,符合心理学对人们短期记忆容量的预测。但重点在于,40%学生把sleep这个从未出现的单词列入其中。

    这个实验目的恰好是研究记忆视盲。15个单词其实都跟睡觉有关联,所以人们不自觉的重构了记忆。

    2008年奥巴马和希拉里竞选总统。希拉里在华盛顿大学演讲,说自己熟悉国际事务,她举例说1996年她作为第一夫人访问波斯尼亚时,一下飞机就听到狙击步枪的枪声,于是直接进汽车躲去美军基地。

    美国媒体立刻搜出一张希拉里当年访波的老照片,好笑的是,照片里并没有狙击手,反而是一个机场欢迎式。希拉里也没躲进汽车,而是亲吻了欢迎队列的一个小女孩。

    美国媒体对希拉里的分析是这样:1)她故意说谎;2)她没搞清当年情况;3)她神经有点儿问题。《华尔街日报》说法更刻薄:“我们宁愿相信希拉里说谎,否则[这样的人竞选总统]我们需要重新评估美国的安全情况”。

    我觉得这些分析也许打错了板子。希拉里只不过和普通人一样,暴露了她的记忆视盲,这就像写出不曾存在的sleep一词的那些学生们,个个坚信自己有“照相机一般准确的记忆力”。

    最后说几句“因果视盲”。这个视盲主要针对人们的推理能力。

    面对杂乱无章的事件时,人类大脑自动建立有意义的联系,譬如因果关系,A事件的发生导致了B事件。这种“模式识别”是进化选择的结果,但在复杂性世界里,因果关系是很容易错安上去的。

    错误之一,有些同时发生的事情其实仅是巧合,但人们天然地喜欢把巧合解释为因果性。

    我很喜欢的畅销书作者Malcom Gladwell也没逃过此劫。在《Tipping Point》这本书里,他说Hush Puppies这款鞋子品牌的突然流行,是因为产品设计的“反潮流性”引领了时尚。实际上,存有相似营销理念的远不止Hush Puppies一家,那些类似品牌仍然业绩平平。很难确定到底是否“反潮流”造就了Hush Puppies的大热,抑或二者根本就毫无必然关系。

    错误之二,人们非常喜欢用时间线索去分析事件,本能的把时间关系转换成因果关系。于是,人们把先发之事作为后发之事的原因或导火索。

    就以企业为例,我拜访过的一些民企老板跟我讲过好几次换人奇效。故事差不多是同一个模式:企业增长乏力,于是换管理层,后来销售额果然上去了。企业家结论说,因为换人所以有增长。但是,其实业绩很可能是存在随机漫步特性的,跟换人的关系不大。

    我在物理学家Leonard Mlodinow所著《The Drunkard’s Walk》一书读过类似例子。派拉蒙公司的Sherry Lansing是一个强势的管理者,她出任CEO时,公司拍的电影不乏《阿甘正传》和《泰坦尼克》这种卖座经典。此后,派拉蒙业绩平平,六年来市场份额分别是11.4%,10.6%,11.3%,7.4%,7.1%,6.7%。董事会面对这组下滑数据的结论是:该换CEO了。

    Lansing离职翌年,派拉蒙凭借《世界大战》和《最长的一码》两部电影翻身,市场份额回升到10%。市场普遍相信,新的CEO是派拉蒙业绩提升的原因,讽刺的是这两部电影都是Lansing辞职前制作完成的。

    这种“时间先后=因果顺序”的错觉,不仅存于商业社会,也不仅关系到是否该更换一个CEO。假如你把这种错觉拉长一些,比如,延伸到历史大趋势层面,你也许会怀疑,某些历史大事因果链是否真的存在过。

    譬如罗素讲过一个著名例子:“工业主义归因于现代科学,现代科学归因于伽利略学说,伽利略学说归因于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归因于土耳其人迁徙,土耳其人迁徙归因于中亚干旱。因此,探索历史原因的基本研究是水文学。”

    无独有偶,我上周看到陈志武教授的长文《量化历史研究告诉我们什么?》,这是一篇值得读一读的文字(link http://www.eeo.com.cn/2013/0914/249784.shtml ),里面提到统计模型如何重构历史因果关系。

    比如陈志武讲到香港科大宫启圣教授的研究,宫教授找到中国23个省1330个县的县志,研究玉米在古代中国的扩散途径。结论是:玉米在16世纪传入中国,并因此带动了中国的人口增长,而不是人口增长压力迫使中国引进玉米。用数字说话就是,从1776年到1910年间,中国14.12%的人口增长是由玉米所致。

    我把陈志武的文章在微信上转给一些朋友看。有个朋友在隆平高科干过,一直研究种业,他回我说:“16世纪确实玉米开始进入中国,可按清宫记录,乾隆年间玉米还是皇宫稀有膳食,到晚清才出现规模化耕作,因此人口增长在乾隆年间和玉米相关不密切”。

    我不确定这个朋友的结论,但是我觉得这种怀疑精神是值得发扬的。人类历史演化的事件链存在巨大的复杂性和不可测性,有时候,原因和结果以奇怪的方式纠缠在一起。陈志武推崇统计模型和量化历史也许只是用一种极端推翻另一种极端,我想这也算一种“因果视盲”的表现。

    最终,说到因果纠缠,我读到过的最佳例子其实不是历史大趋势,而是一个法律虚拟案例。

    “一旅人夜宿沙漠。晚上,A溜进帐篷,将毒药放入水壶。之后,B也溜进来,将水壶刺了一个小孔。次日,此人在沙漠穿行,想要饮水时,水壶已经漏尽,遂干渴而死。”

    问题:谁谋杀了他?

    A的律师说:我的当事人企图毒杀对方,但是失败了,因为对方并非中毒而死。

    B的律师说:我的当事人企图剥夺对方的水,但是也失败了,因为他只剥夺了对方的毒水,而你不可能靠那种行为谋杀一个人。

    我得承认,看完这个法律故事之后,迷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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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英美法系有actual/proximate cause

      法律界也发现了这个“因果”关系概念(actual cause)的不足。就发明了一个proximate cause(legal cause)的补充概念:如果没有这个原因(but for),就不会有这个结果。

    • 家园 最后的案例,

      没必要考虑的太复杂吧。

      我觉得当然是B谋杀的,如果设定他有杀人的故意的话。他的行为与死者的死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 家园 我觉得A和B都犯了故意杀人罪

        虽然他俩没有商量过,但是他俩都有杀人故意,而且他俩都有谋杀行为,最后结果也确实是那个人因为他俩的行为而死掉了。

        另一个案例,如果两个人商量好了去谋杀一个人,第一凶手把那人推倒在车轮下,另一个凶手开车把这个人压死。你也可以说,第一个凶手只是把那人推倒啊,如果第二个凶手不压,那人是死不了的。然后第二个凶手说,我只是开车开过去啊,如果那个人不是倒在地上,他也是死不了的。这样的辩解没用,因为他俩有杀人的故意,有杀人的行为,而且最后那个人确实因为他俩的行为而死了,所以这两个人是故意杀人罪。那么同样的逻辑,A和B也都是故意杀人罪。

        • 家园 罪名估计没问题。

          你举得例子与本案例并不相同。

          你的案例中,二人是共同犯罪,而且都是主犯。

          本案例中AB二人并没有事前通谋,只是各行其事,所以是两个独立的犯罪行为。

          A有杀人的故意,着手实施了投毒的行为,由于B的行为即A意志以外的因素介入,导致A投毒的行为没有能够导致犯罪对象死亡,这属于犯罪未遂。

          B有杀人的故意,着手实施了放水的行为,其行为导致了犯罪对象的死亡,是犯罪既遂。

          淮夷兄之所以说对这个案例很迷惘,我想是从逻辑角度去考虑的吧。

          其实B的律师是在诡辩。

          首先B并不知道水中有毒;在主观上就是以谋杀犯罪对象为目的,而不是以放掉毒水为目的。虽然在B不放水的情形下犯罪对象也会死亡,但这对B的犯罪构成没有任何影响。

          其次怎么不可能靠这种行为杀人呢?在沙漠中,水显然是保证生命的必要条件,B显然是明了这一点的,只是律师在狡辩而已。

    • 家园 我发现自己还有一种blindness,不知归在哪里

      就是如果一件事情可以理解,就会忽略掉。比如,我要先加个油再上班,结果一分钟后,还是直接开去办公室,忘了加油。因为当时做出加油的决定是很合理的,因为确实快没油了,结果没能强化自己的记忆,还是像往常一样开往办公室。

      这个貌似和那个小提琴的故事类似,就是人们本质上还不能多任务操作。如果提前告诉很多赶地铁的人,他们路上会碰到一个著名音乐家街头演奏,他们到时候也可能会忘掉。

      • 家园 和你正好相反

        印象特别深的一次,我车已经在路上了,但是到目的地怎么个走法还没想好,先往前开着再说。开着开着还觉得记不清怎么走了,结果过了一会发现本能的就开在正确的路线上。

    • 家园 量化历史研究有一些阿西莫夫心理史学的意思

      通过数学模型来研究人类历史的转变过程,从而推导人类的发展进程,是很有意思的理论。

    • 家园 陈志武那篇文章正是我想找的

      我以为中文的研究里面很少量化历史研究,想不到这里可以找到。谢谢

    • 家园 花,迷茫不奇怪呀

      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 你觉得迷茫无非是对刑事定罪的原则不了解而已,了解以后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如果每个人对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有答案,就不用读书,也享受不到读书的乐趣了。

    • 家园 严重同意。搞历史的对因果联系、偶然性必然性的态度太随便

      近代历史学(当然也包括马克思主义史学 )的一大特征就是对必然性的追求,所谓历史必然性

      而乱搭因果联系也是西方史学界的通病:发现了白银流通的重要性,就说白银决定了近代世界;发现疾病的力量,就说瘟疫改变了历史;发现了玉米土豆的高产,就说它们拯救了多少文明。很多时候就是一种脱离实际情况的、纯理论的展开

      我很怀疑这些学者自身对其理论的信心。很大程度上,自圆其说、自卖自夸就是学术界骗花、骗经费的潜规则

    • 家园 这个很简单

      找个不喜欢看篮球的或者对篮球一窍不通的。

      那他看球的时候必然会关注篮球以外的东西,看大猩猩就很容易了。

      这个其实就是说的人的专注,懂的人或者喜欢的人会专注于篮球而忽视其他的事件,达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专注是所有做事情的人孜孜以追求的目标,没有了专注,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 家园 相反,懂篮球的观众更容易发现猩猩

        问题不在于“专注”而是“专业”,专业篮球人士不需要分配很多大脑资源去计数击球次数,所以反而比普通人有机会看到猩猩。有一些实验证实了这个结果。

        • 家园 你讲的是一种情况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对篮球完全不感兴趣的,他们在看的时候会关注其他的事情,也会看到猩猩。

          至于你讲得所谓专业,这涉及到认识论,也就是对事物的认知程度。在初期,当无法确认所谓的重点(或者规律)的时候,这时候大脑要首先收集资料作为分析对象,这时候多数人要关注几乎所有的事物,对于部分人是可以看到猩猩的。之所以说是部分人,还在于每个人的经历、教育等不一样,其所关注的重点也有不同(就是说尽管是要收集所有的资料,但是在收集的时候,其所收集过程中的关注点也是有所不同的)。这个认识过程是不断的加深的,一直达到你所讲的所谓的专业水准。在这个认识加深的过程中,专注是必要的,没有专注就无法加深认识。

          另外一种就是你讲的,就是他已经非常熟悉,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讲,就是对于事物的把握已经达到了非常熟练的程度(所谓见微知著),这时候也会有剩余精力来观察其他的事物,通常称这一阶段为理性认知并达到了抽象的具体的阶段。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其实是处于这两个阶段之间,那么出现这一问题也就很正常了。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在于,观众的专注点在于篮球娱乐的精彩,对于其他的问题他们不关心。但是篮球专业人士的专注点则不在于此,他们关注的是跟观众完全不同的内容。

          心理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被批为伪科学,原因之一就在于其研究中忽视认识论的内容(还包括局限于现象描述等问题,就像这个所谓的研究),而单纯的进行片面的研究(当年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极为严厉)。

          其实我还可以告诉你一点,你的心理波动,包括情绪变化,实际是由于期望和现实的不符导致(你可以自己回忆一下)。这里的期望是指的你根据所接受到的信息(包括媒体和教育等所有内容)所做出的理解和抽象判断,其数学表达就是期望公式,而现实就是你的社会实践。如果你炒股的话,不妨自己回想一下。

          现实社会中,能做到理论联系实际的人少之又少,不信的话你试一下能不能看着菜谱做出大厨的味道。

          通宝推:铁手,
    • 家园 提一个问题

      Lansing离职翌年,派拉蒙凭借《世界大战》和《最长的一码》两部电影翻身,市场份额回升到10%。市场普遍相信,新的CEO是派拉蒙业绩提升的原因,讽刺的是这两部电影都是Lansing辞职前制作完成的。

      没有看过原书,照道理应该先看书再过来挑毛病的,请原谅我一次,呵呵。

      就这一段来看,逻辑似乎不够严密,一部电影是否卖座,制作固然重要,但市场推广也很重要吧?也许是新的CEO很擅长这个,才让派拉蒙翻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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