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李白的黄鹤楼与艾略特的猫 -- 九霄环珮

李白有一首非常著名的黄鹤楼诗，大家没有没读过的：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唐】李白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对于这首诗的解读，一般的俗见都说是关乎“友情”。比如《唐诗鉴赏词典》上是这么解读的：

“‘唯见长江天际流’，是眼前景象，可是谁又能说是单纯写景呢？李白对朋友的一片深情，李白的向往，不正体现在这富有诗意的神驰目注之中呢？诗人的心潮起伏，不正象浩浩东去的一江春水吗？总之，这一场极富诗意的、两位风流潇洒的诗人的离别，对李白来说，又是带着一片向往之情的离别，被诗人用绚烂的阳春三月的景色，用放舟长江的宽阔画面，用目送孤帆远影的细节，极为传神地表现出来了。”

以上是评者点评此诗的结尾部份，这位余恕诚先生的评介是可取的。他对此诗的核心观点，一是此诗表达友情，二是表达李白作为后生的一种向往。从治学上看，余先生所言也没有多少可指摘之处。《唐诗鉴赏词典》是一部好书。但是！如果从友情和向往这两个主题去读此诗，在我看来，实在失之无趣。凡是那些从什么“友情”、“爱情”、“爱国”之类的角度出发解诗，不能说不对，但都失之无趣。那都是老师批学生作文的思路，连评语的语风都是一个套路。不是不对，是不深，不趣。那种解诗是工作、是任务、是学术，但不是诗意的体验和表露。

那怎么才深入，才有趣呢？这恐怕各人有各人的思路。比如，网上有位格那丁先生是这么解“唯见长江天际流”的：

“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按理说没有必要用‘唯见’来叙述，完全可以纯写景，比如写成‘一帆东去碧空尽，渺渺长江天际流’ ‘孤帆远去碧空里，一派大江天际流’ ‘一片孤帆看不见，碧天无际水长流’等，但李白为什么非要说‘唯见长江天际流’呢？这就是效果决定的。李白这首诗看似在表达朋友之间的深情厚谊，其实是写自己的孤独：帆影远去，江流远去，一切都在远离作者，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岸边，留在武汉，这样就好理解了。”

这位格先生显然是有思考有见地的，他看出了余恕诚所言“友情”与“向往”之外的“孤独”感。对此，我是比较赞赏的。但是！如果只是从“孤独”上去理解，还是不够深，不够有趣。

那么，到底该怎么解呢？话说到这里，须要绕个弯子，卖个关子。让我们来欣赏一篇艾略特的《猫儿的命名》。

The Naming of Cats

The Naming of Cats is a difficult matter,

It isn't just one of your holiday games;

You may think at first I'm as mad as a hatter

When I tell you, a cat must have THREE DIFFERENT NAMES.

First of all, there's the name that the family use daily,

Such as Peter, Augustus, Alonzo or James,

Such as Victor or Jonathan, George or Bill Bailey—

All of them sensible everyday names.

There are fancier names if you think they sound sweeter,

Some for the gentlemen, some for the dames:

Such as Plato, Admetus, Electra, Demeter—

But all of them sensible everyday names.

But I tell you, a cat needs a name that's particular,

A name that's peculiar, and more dignified,

Else how can he keep up his tail perpendicular,

Or spread out his whiskers, or cherish his pride?

Of names of this kind, I can give you a quorum,

Such as Munkustrap, Quaxo, or Coricopat,

Such as Bombalurina, or else Jellylorum-

Names that never belong to more than one cat.

But above and beyond there's still one name left over,

And that is the name that you never will guess;

The name that no human research can discover—

But THE CAT HIMSELF KNOWS, and will never confess.

When you notice a cat in profound meditation,

The reason, I tell you, is always the same:

His mind is engaged in a rapt contemplation

Of the thought, of the thought, of the thought of his name:

His ineffable effable

Effanineffable

Deep and inscrutable singular Name.

此诗大意：给猫儿命名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一只猫须有三个不同的名字。首先是一个家常的名字，如彼得、维克多、乔纳森、乔治、比尔·贝利（一名喜剧演员）之类，其次是一个花哨一点的、可爱一点的名字，诸如柏拉图、阿德墨托斯（希腊神话中塞萨勒国王）、伊莱克特拉（希腊神话中阿迦门农之女）、德墨忒尔（古希腊丰饶女神），但是一只猫还需要一个特别的名字，一个非同寻常的名字，一个让它尾巴直竖的名字，一个让它胡子直翘的名字，诸如：Munkustrap, Quaxo, Coricopat, Bombalurina, Jellylorum（译注：这些单词该是艾略特个人杜撰，专用于猫名，虽然不知如何翻译，但无疑逼格很高）。除此之外，还漏了一名字未表，那是你决不会猜到的名字，一个人类的研究无法企及的名字——但是猫儿自己却深谙于心，但它自己决不会供认。当你注意到有只猫进入深思之中时，原因总归是：它在入神地思考着对它的名字的思考的思考的思考：那是一个无可言说而又似可言说、似可言说而又无可言说的高深莫测而又独一无二的名字。

此诗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也没有去网上专门查阅对这首诗的解读。这未必有标准答案，即便有，也未必符合我在此文的要求。我个人解读是：在艾略特看来，一首诗的解读，可以有多种方式，从而产生多层含义，一种是表层含义，即字面意义，就象一只猫的家常名，这种意义实际上意味着没什么意义；其次是挖掘诗中的较深层含义，比如考究诗中所引用的典故，这就象给一只猫取一个古希腊神话中的人名或者神名，这种名字虽然带有一定的意义，但是并不出色；另外，一首诗还须有它独一无二的创造性，就象一只猫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一样。此外呢？一首诗的意义，还象一只猫的名字那样，还存在一个永远也无法说清和永远也无法说尽的意义。就象禅宗公案说“如何是佛祖西来意”？对这一问，永远也没有一个言语上可以说清的答案，因此佛曰“不可说”，禅宗不立文字即是此理。由此可见，艾略特的那只老猫就象一个老禅师一样难以捉摸，因为他这个人本身就象一个老禅师一样难以捉摸。

虽说佛曰不可说，虽说禅宗不立文字，但我们这里谈诗论道，讲解李白的名句，还是要借助语言，是非说不可的。

对李白《黄鹤楼》一诗，主题作“友情”解就象用“彼得”这样家常的名字来称呼一只猫一样，因为这是照字面意义来，等于没说，属于废话，李白此诗如果仅限于友情，那么此诗就等于一只叫彼得的猫，不会引起你丝毫特别的注意。那么，如果往李白内心的“孤独”上去理解，就等于稍稍触及了此诗的深层含义，略相当于给一只猫取了个叫“柏拉图”这样略带内涵的名字。那么，如何解读此诗，才相当于给猫取了个如同Munkustrap这样卓然不群的名字呢？这是个巨大的挑战，我这是把自己陷入了一个相当窘迫的境地，说实话，我给我家娃儿取名字其实也还在第二个层次，往古代名人那个方向上找思路。不过，这里解读李白此诗，让我姑且一试，权作抛砖引玉。

“唯见长江天际流”，“长江”可作“时间”观，“天际”可作“空间”观，因此，末句有“人”去后时空堕“空”之感，具体而言，这就好比说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度完一生后，这个世界相对于此人而言就仿佛“唯见长江天际流”，人死了，江水空流，宇宙空转。

“孤帆远影碧空尽”，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最多也只能留下一个影子，即便这个影子也很快就“尽”了，此后，这个世界相对于此人而言便归于“空空如也”，形同“碧空尽”矣。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人的一生，从生到死，不过是在时间这条逝川上行舟，从一个起点，奔向一个目标，每个人共同的起点都是出生，每个人共同的终点都是死亡，但是！如果人生仅作如此想，那就完全堕入悲观，人生变得惨淡无光。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把起点看作是黄鹤楼，把终点想作是繁华的扬州，人一生的过程未尝不可以当作是一场“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旅行：生则喜悦，逝才能庄严；生则绚烂，逝才能静美。

以上解读的本质为何？本质就在于隐喻。这是一颗钻石的光芒所在，这也是一握美玉的润光所在。一篇文学作品，须要具结构的完整性和内部关系的和谐性，除此之外，尚须要一种由内而外的放射性的光华，否则，用我们中国古人的话说，就是徒具形骸而无神韵的，就是徒具肉身而无性灵的。

至此，也许很多人会说，这只是我个人的一己之见。其实，鄙人如此解读，和上述余先生与格先生所解完全可以做到无缝结合，并非另辟蹊径，也并非故作惊人之语，而是在前人基础之上往前迈出一大步而已。如果允许我把自己读出的诗意比作一只叫作“Munkustrap”的猫，那么这只猫实际就是那只叫作彼得的猫，也实际就是那只叫作柏拉图的猫，只不过这只猫陡然有了一个高逼格的名字，尾巴陡然直竖、胡子直翘了起来，如此而已。

至此，也许很多人还是会说，这个叫“Munkustrap”的名字，只是我个人的一己之好。诚哉斯言！我的一己之好不仅体现在如何拣取提炼诗中的隐喻性，而且还体现在我解读此诗四句的顺序安排。倘若我不是从后往前，而是从前往后一句一句解读，那么又是一种诗味了，依然说得通，但并非我的个人所好。

至此，也许很多人还是会说，这个叫“Munkustrap”的名字，其实是我的一己之私，也只是我的一己之得，要言之，作者李白未必如此立意。对这一类问题，外国人提出了洋洋大观的所谓“读者反应论”和所谓“接受美学”，但还是中国古人说得好，一言以蔽之：“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

不过，我们也承认，诗人李白作诗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感受，假如他在此时此地复生又是怎样一个说法，我们承认这是不可求证的，这就象那只猫还有一个人类的研究无法企及的名字，就象它在自己深度冥想时所思考的对它的名字的思考的思考的思考：一首好诗的意义解读和审美观照是不可穷尽的，总有一些东西，是无可言说而又似可言说、似可言说而又无可言说的，就象禅宗不立文字、佛曰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