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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童年回忆(1)回老家 -- SleepingBeau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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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童年回忆(1)回老家

    看了农民和天马的乡村生活回忆,我忍不住也想写点什么。但是我不敢像他们一样列提纲,灵感这种东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趁着兴头能写多少写多少。

    (1)回老家

    我是在3岁那年的春节和我母亲一起会苏北老家的,这也是我能确定时间地点的记忆的开始。在这前后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但是时间地点都很不可靠。巧合的是,我父亲的童年记忆同样是从回乡开始的。他出生在上海,两岁半的时候淞沪抗战爆发,日军空袭上海。我的祖母带着他和我叔叔回徽州老家避难,直到抗战胜利才和我的祖父劫后重逢。我猜想这种剧烈的环境改变会对小孩的大脑造成很强的冲击,从而留下最深刻的记忆。

    我母亲的老家在泰兴,附近的黄桥可能更有名一些。从上海到泰兴要坐很长时间的汽车。印象里天还没亮就上车,中午的时候到了长江边,长途汽车开上一艘渡船摆渡到江对岸。然后又是开了好久,到了泰兴镇上天都快黑了,但是母亲家的村子离镇上还有好远,我们俩又累又饿在黑夜里走啊走。终于走到了母亲家。

    到家后的记忆几乎是空白,可能是我太饿了只顾着吃饭了。然后

    到睡觉时间了,我母亲很久没见我外婆了,所以坚持要和她一起睡,唠唠家常。我看见这个陌生的小脚老太太只是觉得害怕。她想要和我亲近和我说话,我听不懂她的苏北话只想找妈妈。但是奔波了一天实在太累了,我还是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了,我到屋外去看玩,然后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屋外面拿一个煤炉用油炸一些细长的东西。那些东西白颜色,一头粗一头细,勉强能放进油锅里。他拿一双很长的筷子在不停的把他们移来移去。我好奇的问他你在干嘛呀,他告诉我他在炸老鼠尾巴。我跑回去告诉妈妈,然后大人们都笑。这个男人是我的三姨夫,一个外科医生。我的三姨是他的麻醉师。我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笑我,我三姨夫炸的其实是猪尾巴。

    接下来我的大姨带我去喂鸡。我的大姨是个很了不起的女性。我的外祖父解放后没多久就得病去世了,外祖母是个小脚没法劳动。已经成年的兄弟姐妹里,大舅参加国民党空军去了台湾。二舅在解放军南下时参军革命去了,外婆不放心,让我二姨也参军好照顾他。结果家里只剩下大姨,和尚未成年的三姨,我母亲和小姨。如果大姨嫁人的话,剩下的人要糊口也有困难。结果她一辈子没结婚,照顾我的外婆,把三个妹妹拉扯大,读了书有了工作成了家。会过来说喂鸡,我以前没见过活的鸡,想上去摸他们,但是他们只知道吃,谁打扰他们吃就啄谁。外婆家墙边上的地里种满了青菜,除了人吃以外就是喂鸡。大姨把菜剁的粉碎,然后撒下去喂鸡,一群鸡就像饿死鬼投胎一样疯狂的争抢。主屋边上有一件堆柴和麦秆的房间,里面搭着鸡窝,鸡睡觉和下蛋都在里面。大姨每天早上把鸡赶出来的时候就会去把鸡蛋一起捡出来。

    我外婆家还有一个很新奇的玩意,压面机。苏北饮食基本上米面各半,到了春节的时候要吃面条,包馄饨。村里的人拿着面粉到外婆家,大姨在一个很大的面缸里把面活好。这个压面机分成两部分,中间有一个长槽连接。右边的部分是把面团压成面片,反复几次越压越薄。左边的部分是把面片切成不同宽度的面条。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转轮用来摇。如果要馄饨皮,大姨就会把面片切成梯形的馄饨皮,这和上海正方形的馄饨皮不一样。

    我对压面机很快产生了狂热的兴趣,霸着压面机转啊转。大年夜村里来压面条和馄饨皮的络绎不绝,我现在回想大姨的心里一定是崩溃的,一个小屁孩不许大人帮忙,执着的要为整个村子的人压面。我母亲回乡前面特意给我换了一身新衣服过年,但是第一天衣服上就留下了洗不掉的机油痕迹,母亲的心理应该也是崩溃的。

    经过对压面机控制权不停的争夺,大姨终于在我的干扰下在天黑前把村里人的面都压好了。然后她把面缸里的剩面刮下来压馄饨皮,竟然够我们包馄饨了,可见那个面缸有多大。大年夜的馄饨要包成簸箕的形状,表示好运都留在家里,晚上扫地也要往屋里扫。在餐桌上还有一盘肉,大人告诉我是鹅肉,然后我又是信以为真很多年。这次他们倒不是有意骗我,只是那里牛肉念起来像鹅肉一样。

    没待几天就回上海了,上车前面三姨给了我们一个蛋糕,让我们路上吃。蛋糕超好吃,但是我一回到上海就出了水痘,然后我就又有了错误的记忆,那就是吃蛋糕会出水痘,很久以后才消除了对蛋糕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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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童年回忆(3)亲戚(中)

      前面说到我有个远房的姑姑,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亲戚。她和我们同姓同村,但是亲戚关系远的可以忽略不计。她的父亲在老家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她的大姐。后来她父亲去杭州学生意,后来定居在那里生下这个姑姑,不知什么原因和老家断了联系,包括他的大女儿。然后这个姑姑反抗包办婚姻,从杭州的家里逃出来到上海的一家纺织厂里工作。由于工作环境的影响,她的听力有问题,说话喉咙响,语速快,一张口就像吵架。

      她在上海站稳脚跟以后,打听到她的大姐也到了上海,并且结婚生子,就想找同乡帮忙和大姐联系上。七转八转托到我父亲头上,他就在业余时间去寻找,运气不错联系上了。就这样两家之间联系就多了起来,每年过年都会相互拜年问好。

      她在上海自由恋爱结婚,这个姑父家里解放前有一个做玻璃制品的小厂/作坊,家传吹制玻璃仪器的手艺。解放后公私合营,他就到一个玻璃厂工作。一方面他的手艺过硬,一方面家传善于处理人事关系,所以在厂里属于八面玲珑的人。改开以后他很快就自己开厂生产一次性医用注射器,赚了不少钱。但是这些钱把他们家本来就紧张的关系推向崩溃。

      姑父家里本来是不同意这个婚姻的,所以姑姑和她的婆婆之间关系非常紧张。一开始姑父是站在姑姑一边的,但是既然住在一起,他还是要维持表面上的和平。然后那个婆婆就曲线救国,用小恩小惠收买孙子孙女在家里钉下了钉子。姑姑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长大以后相互之间也拆台,想从父母那里得到更多的好处。而姑父也很享受儿女,老婆,妈妈为了他的钱勾心斗角,结果就上演了一出出人间喜剧。

      每年拜年,姑姑和姑父就抢着汇报去年的斗争形势和下一年的斗争计划,还让我父亲评理。我父亲每次还一本正经的做和事佬,把两个人各批评一下。我和姐姐都非常讨厌去他们家拜年,但是我父亲一直坚持要我们去,美其名曰认识家庭和睦的重要性。我和姐姐都笑话他,你和妈妈又没什么钱,用的着我们拼个你死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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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你是男的吧?

      这抢压面机的作风非常象小男孩。

      我家小子就是,什么事情只要他学会了就一定要自己做。比如说开车库的卷帘门,每次都要等他把门开到一半,才准我去动。因为他够不着了。

    • 家园 【原创】童年回忆(2)托儿所和幼儿园

      我出生以后的3个月就上了托儿所。一开始是在母亲单位附近的一个托儿所,方便母亲在工作间隙来喂奶。但是那个托儿所不很正规,都是一些社会闲散的阿姨,所以不久以后就转到了我家附近的一个托儿所。这个托儿所在外滩边上,门口是一个非常高的石头台阶。建筑风格和那些外滩上的著名建筑非常相似,我怀疑解放前可能也是什么洋行,现在估计又成为了高大上的场所。

      那时我的堂哥,我叔叔的儿子从东北回上海读小学。每天早上他把我送去托儿所,把我姐姐送去幼儿园,然后自己去上学。晚上他接上姐姐再来接我,然后他提着我尿湿的衣裤,我姐姐领着我回家。他喜欢从托儿所门口台阶的石扶手上滑下来,把我们吓得哇哇叫。

      等到我去幼儿园的时候,堂哥又去东北念书了,姐姐就负责带我去幼儿园了。那个时候幼儿园里的小朋友的标准装束是胸前用别针别上一块手帕,留眼泪流鼻涕了老师就用手帕给你抹一下,所以回家的时候手帕就是乌黑的了。我小时候爱哭,姐姐就叫我“三条杠”,因为脸上总是左一道右一道的。

      幼儿园里每天要睡午觉,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睡不着,动来动去的影响其他小朋友。有一次老师可能被我搞烦了,抓着我的衣服要把我提起来,结果把我的衣服撕破了。结果可怜的老师午睡时间就在给我补衣服。

      还有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肚子痛的在地上打滚。老师没办法就给我母亲打电话,然后她从工作单位横穿半个上海来幼儿园看我,到的时候我已经没事了玩的正开心。她反正不能回去上班了就带我回家,路上看见一个水果摊我又吵着要买西瓜,把她弄得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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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童年回忆(3)亲戚(上)

        我家在上海的亲戚不多。父亲只有一个亲兄弟,先在东北的核工厂工作,后又去了湖北,我读初中的时候叔叔才全家调回上海工作。除此以外在上海只有伯伯(我父亲亲叔叔的儿子)和一个姑姑(其实亲戚关系很远只是因为是同乡一直有走动,我们叫娘娘)。母亲的兄弟姐妹很多,但是都在全国各地工作,很少有机会聚会。一直到舅舅阿姨们的孩子都大了,他们也快退休了,相互间的走动才频繁起来。

        在小时侯的我的眼中,亲戚们就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突然就出现了,然后突然又不见了。先是叔叔婶婶开始经常来上海出差,给单位里采购仪器。估计单位也是因为他们是上海人,让他们顺便回来探亲。我记得那时候我父亲刚教我下象棋,一开始他总赢,接下来他越下越吃力就不肯再和我下了。然后我叔叔一来,我就缠着他下象棋。叔叔不像我父亲那样好面子,输输赢赢的总是肯陪我继续下下去。

        接下来开始经常来上海的是我的三姨和三姨夫。他们是一个镇医院的外科医生,有时候碰到当地没有条件治疗的病人,他们就随救护车把病人送到上海医院里治疗。三姨夫非常多才多艺,会烧一手好菜,还会拉好听的二胡。他有时候把二胡带来上海找人调琴弦,就会在饭后给我们拉段二胡。三姨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充满了热情。她的业余爱好是给人做媒,而且做媒的成功率据说在当地首屈一指。我在初中的时候全家回母亲老家过年,在三姨家住了一天。当地的规矩是,结婚后第一个春节要去媒人那里拜年,送上不菲的礼物,而且生孩子以后也要备礼去谢媒。他们家拜年的络绎不绝,礼品堆的走路都困难,一个平头老百姓家庭看上去象领导家一样。和三姨一起在镇上走,感觉就没有她不认识的人。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每次来都坐救护车来。我出国前三姨夫最后一次来上海还是坐的救护车,不幸的是这次救护车是送他来治病。他得了胃癌晚期,没法手术,只能靠大量药物减轻疼痛。我去医院看他,他已经瘦的脱了形,但在不那么痛的时候还和病友们一起看足球。我出国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关键词(Tags): #童年回忆
    • 家园 压面机

      也是我童年抹不掉的记忆。不过那并非私产,而是公家粮店对外服务的项目。

      那时在沧州,一般人家主粮通常是玉米面和高粱,凭票供应的也只有普粉。富强粉很稀罕,只有等父亲每周六带回从航校地勤灶省下来的几个馒头,才能解解馋。跟粗粮比,富强粉馒头可真细、真白,不由对飞行员们的生活无比羡慕和向往没出息呀

      买到普粉,大多是我自告奋勇去粮店压面条。记不清用什么容器盛面粉了,但一小包盐和碱是必不可少的,这样轧出的面条发黄,还有种特别的味道。

      好像压半斤面粮店收5分钱。压面机跟你描述的差不多,只不过是电动的。面片在滚轴间往复穿行,越来越薄,师傅问你要宽条还是细条,然后调整机器,顷刻间压好的面条便缓缓垂落,整齐、舒缓而有韵律。我一边排队,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从未觉得厌倦。

      这么多年,早改吃各种挂面、意面、手擀面、方便面了,但压面的乐趣和味道总留存心底,难以忘怀。

      • 家园 俺也有印象

        俺是80后,那会表哥家进了个压面机,能电动也能手摇,小时候我俩一起玩的时候我在摇把那一侧,他在另一侧,结果我就手摇了,然后他那一侧的齿轮把老哥肚子挤了,于是俺机智的倒摇了,被挤的肚子肉又从齿轮里倒出来了,自然是闯了大祸,已经忘记挨揍与否了

      • 家园 【原创】我也有印象

        大概84年的时候,我爸买了一台压面机,是手摇的。大概一尺见方。固定在饭桌板儿上。有两个并排的水平放置的滚轮,摇动的时候,滚轮相对旋转,放在滚轮上的面团就被压成一张面片(饼)。滚轮可以被换成带沟槽的,这样压出来的就是面条。不同宽度的沟槽对应不同粗细的面条。

        当时还买了一台绞肉机,也是手摇的,用来绞饺子馅儿。大致原理是一个圆筒,里面有一个螺纹杆,搅动的时候,螺纹把碎肉块儿往前推,圆筒的出口有刀片,把碎肉块绞碎。

        说道飞行员的饮食。我第一次吃巧克力就是一个飞行员给我的。在那之前我都没见过巧克力。飞行员叔叔说那巧克力是发给他们吃的。

    • 家园 强烈支持!!!
    • 家园 压面机控制权争夺战,这是长辈后来取笑你,还是一直记得?
    • 家园 嗯,大家都来回忆,要不然再过几年,记忆下降,想回忆

      都忘光了。都不用几年,现在就忘东忘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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