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旱原(一) -- 卢比扬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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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旱原(一)

    在《飘》中,郝思嘉的家乡陶乐镇十二橡树庄园就像一座能量供应站,源源不断地为逆境中的郝思嘉提供着灵感与力量,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陶乐,比如莫言的高密县东北乡,比如陈忠实的长安县白鹿原,比如贾平凹的丹凤县棣花乡,而船长的家乡,在洛南县牛王庙村。比起“长安”、“丹凤”、“白鹿原”、“棣花乡”这种看着就各种高大上的地名来,“洛南县”、“牛王庙”实在是有些不着四六,当然我不会告诉你在先秦时代,我们县也曾经叫过“拒阳郡”、“清池川”,我一直怀疑后来不用这些明显更具美学含义的地名,是因为“清池川”听起来过于日范儿,容易和“神奈川”这些混淆;而“牛王庙”也有另外一个在船长看起来更具象征意义的古老地名,叫做“旱原”。船长喜欢这个硬梆梆的地名,听起来就像“普鲁士”一样,铿锵有力,满是钢铁和黑麦的味道。

    船长生长的地方,却不是这片旱原,而是在秦岭北面华山脚下的华阴县桃下镇,从桃下镇一路向西,就是华县的罗敷镇,是的罗敷,正是“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里的那个罗敷,从罗敷再往西,就是长安;折向南,顺着公路一头扎进秦岭山里,走数个小时的盘山路,下到一片秦岭河谷盆地,就是旱原。在那个满是《圣经·启示录》意味的红色年代里,国家为了准备预想中终将到来的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终极善恶大决战,为了最终建立一个屹立于尘世间的共产主义的上帝之城,沿着15英寸降雨量线的崇山峻岭修建起一系列永备国防工程,也就是俗称的三线建设;作为三线建设的一部分,国家将位于满洲、华北等前线地带的部分重工业和高等教育单位重组内迁到秦岭华山脚下的华阴县桃下镇,组建了华山冶金医学专科学校(简称华山医专)以及中国第十冶金工厂(简称十冶);船长的妈妈74级陕西师大化学系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这所医学专科院校任教,船长的大伯父彼时正在十冶工作,既是兄弟单位,又是同县的乡党,于是便介绍我妈妈给他正在西藏从军的弟弟认识,后来异地恋居然修成正果,他的弟弟就成了我的爸爸;再后来,在一个冬日的黎明,突然一声霹雳升起万丈霞光,船长诞生了。

    现在回想起来,船长出生的那个大院,真是一个传统农业社会汪洋大海中的共产主义小天堂,满满的都是东德的味道;大院的围墙就是“柏林墙”,墙外面是两千年不变的小农经济,是秦腔、秦人、秦风的天下,墙里则是现代化的机器大工业和高等教育医学院,是知识分子、产业工人和专家工程师们的天下,过着社会主义配给制下的无忧无虑的现代生活,每周六晚上放映的露天电影则是这个关中腹地社会主义小东德的主要社交和娱乐项目,船长在这里完成了《桥》、《茜茜公主》、《野鹅敢死队》、《第一滴血》、《虎口脱险》、《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追捕》等等一系列经典老电影的启蒙,印象最深的则是一部忘记了名字的西方电影,一名正在逃避追捕的伯爵夫人,赤身裸体坐在一部飞奔疾驰的马车中,打开一口装满财宝的箱子,沿途抛洒着金币;船长至今不明白这个有着漂亮身体的贵族女人为什么非要赤裸着身体逃亡,为什么要沿途挥洒金币,就好像不要钱似的。

    船长在大院里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和小伙伴们一起上铁道扒火车,废弃的旧火车机头和抛弃的荒草中的T34坦克遗骸就是我的移动城堡;大院外面广袤关中平原农田中的土堆丘陵则成了我们想象中的潘神的迷宫,随时会有可怕(实则可爱)的精灵鬼怪从土堆里钻出来——如果你看过《潘神的迷宫》这部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你一定懂得我的意思;医学院解剖室后面那块杂草丛生的院落则成了我们最想去而又最不敢去的神秘禁地,只是远远看一眼解剖室大楼窗户里隐约可见的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人体器官组织就足以令一个孩子浮想联翩了;医学院体育场的跑道则是我们的F1赛车道,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比赛谁先跑完圈道最先撞线成了我最喜欢的运动;生病了会有一堆小伙伴跑来家里看我,拍着手一起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如果我当时知道我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小伙伴的话,我一定会在当时就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样子;所以当若干年后船长在大学校园看那部伟大的德国电影《再见列宁》时,看到在柏林墙倒塌前意外昏迷以致不知道社会主义已经垮台的女主人公在重病期间,她的老领导老同事为了避免过度刺激她的神经,假装东德还在,并以“同志“的名义来看望她时,那种浓浓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怀旧风下,有的明显不适应资本主义残酷市场竞争、怀念社会主义生活的老同事不禁背过脸去偷偷抽泣的一幕时,真的能够理解这些前东德的同志们为什么要哭泣。

    当然在大院的童年生活还有对于爱情的启蒙,那时船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和一个住在楼上的女孩一起待着,有时候一起看电视,有时候一起去操场的荒草里抓蚂蚱和蝴蝶,有时候去荒草堆里的T34坦克残骸玩捉迷藏,有时候一起蹲在蚂蚁窝旁静静地观察蚂蚁搬家,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在一起写作业;船长至今清楚地记得一个夜晚,这个女孩的爸妈带着她来我们家串门,大人们在无穷无尽地唠嗑,我们就决定上她家安静地写写作业,于是就在她家里,我们扔掉作业本,一起看起了《科学画报》(70后80初的孩子们应该都记得这本神奇的刊物罢),然后她看着我问:“是不是我们长大了都要结婚?”,我说,恐怕是的,我们每个男孩都要找个女孩生活在一起;于是,她接着说了一句我终身难忘的话,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那好,等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就嫁给你。”如果船长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姑娘的话,船长一定会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当然船长至今还记得她的名字:LJN君,快30年了,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所有这一切戛然而止于1989年。这一年,母亲的单位要搬离陕西,迁往石家庄,就是今天的河北医科大学;这一年,船长的父亲离开部队,做了一个影响船长一生的决定,不随医学院去石家庄,全家搬回老家旱原生活。我永远记得1989春夏之交的某一天,一辆解放牌军用卡车,载着我们全家的人口和家当,离开“东德”,走完几个小时的盘山路,来到一个彼时我心目中的蛮荒之地:清池川,旱原。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命运。

    “旱原”在华山的另一面,那里有无尽的核桃树和栗树,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土豆和番麦。是的,我没有写错,是“番麦”,不是“玉米”。1492 年哥伦布第一次在古巴发现了印第安人种植的这个东西,然后就随着中国——西欧——美洲(欧洲人从美洲掠夺黄金白银,用于支付从中国进口的瓷器、丝绸和其他大宗商品)的三角贸易体系传入了中国,于是家乡的先人们准确的把这种西方舶来的新庄稼品种命名为“番邦来的麦子”(番麦)。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在这“番邦来的麦子”地里,上了故乡历史的第一课。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夕阳的余晖打在番麦上,金黄中透出血红,我爷爷拉着我的手穿行在田间小道,终于走到通往县城的十字路口,他忽然顿住,指着路口旁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缓缓地说道:“当年,他们抓到地下党,就是绑在这颗树的枝桠上,绑的时候尽量把树杈合紧,绑紧后再突然松开……还有一些,被抓到后,被直接斩首,砍下来的头颅也挂在上面。”瞬间眼前古树的树桠上似乎挂满了头颅,迎风摇曳,好像秋天熟透的柿子。那时我还不知道《百年孤独》,更不懂得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一些人对于另一些人会有这样大的仇恨;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震撼我心灵的东西,和震撼马尔克斯的东西是一样的。

    这些头颅中,级别最高的一个属于一位年仅25岁的年轻人,黄埔一期,参加过省港大罢工和东征讨伐陈炯明,和刘志丹一起领导渭华起义,他的名字叫唐澍,我爷爷说,他的头颅就挂在县城西关的城门楼子上,是县里的保安团干的。我想,这么一位传奇人物,英国人和军阀都没能要了他的命,却栽在几个不入流的保安团手里。这就是生活。

    (未完,待续,下周日继续更新《旱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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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开篇就很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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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好文笔阿

      又见牛文。

    • 家园 【原创】旱原(四)

      就在清池川县城被红军攻破的头天晚上,距县城十里外,尤春娥躺在闺房的绣床上,盯着窗外被战火烧红的半边夜空,辗转反侧。渐渐县城方向密集的枪炮声在春娥的意识中淡去,好像一只远去的鸟——她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恍惚间春娥似乎看到窗外有个人影,于是下床走过去推开窗,正看到自己的父亲就站在院子里,穿戴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脸色苍白,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关爱、不舍和担心;春娥心里一凛,想问自己的父亲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下战事跑回家,可是一着急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连忙跑过去打开房门定睛看时,却哪里还有父亲的影子,只见呼啸的北风卷着漫天雪花拍打着院墙,被战火烧成暗红色的苍穹下铺满院子的积雪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血红色,插着门栓的朱红大门无声地戳在视线的最深处啊,黑黝黝的,散发着一种夺人心魄的魔力;泪水出其不意地划过春娥的脸庞,她知道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枪炮声在后半夜渐渐沉寂下去,到第二天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一切归于寂静。谁也不知道县城的情况到底怎样了。各种流言蜚语像传染病一样在村子里流传,人们看春娥的眼神敬畏中带着嘲讽,怜惜中带着幸灾乐祸;中午时分,一队溃兵来到村口,村民紧张地缩在家里,门窗紧闭,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招来飞来横祸;所幸溃兵终于没有进村,他们只是经过村口向西急驰而去,村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红军还是白军的兵;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村子,大家都忐忑着未来未知的命运。一夜无语。

      第三天中午,刘实通的抗捐军打着红旗进了村子,赶着一辆骡车径直来到尤奉三家门前;家丁早在头天晚上就已经跑光了,尤府的管家小心翼翼地打开府门,与刘实通耳语几句,目光凝重地看了一眼通娃身后游击队员簇拥着的那辆骡车上拉着的棺材,脸色瞬间苍白。这时通娃忽然紧张起来,喉头动了几下,脸部肌肉僵硬,目光直勾勾地投向管家身后;管家急忙转身,看到春娥就站在上房的门廊前,静静地看着他们。“我大呢?(“大”,读一声或二声,陕西方言里父亲的意思,发音类似于苏格兰高地口音的Dad)”春娥问;“……春娥姐……我们把叔带回来了,就在后头骡车上……太仓促,莫买下好寿木(陕西方言,棺材)……”通娃逃避着春娥的目光,双手微微颤抖。春娥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都迅速褪色,看起来那么不真实。

      春娥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必须冷静下来,父亲走了,这么大个家就只有自己支撑下去;按照中华民国的民法,妇女的遗产继承权是相当模糊而可疑的,又没有哥哥弟弟支撑家门,只要她尤春娥稍微露出一点点软弱可欺,她的那些叔叔伯伯们就会把她吃的连根骨头都不剩。春娥刚识字的时候读过烈女传,看到有的妇女在夫君或者父亲过世后,自杀“殉节”,不禁震惊不已;父亲却不以为然,淡淡地对她说,你以为这些女子真的是“自杀”么?官府得到了一个可以树碑立传的道德楷模,官员们可以借此升官,而另外一些人获得了这些女子的家产;除了这些“烈女”,所有人都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所以她们必须死,如此而已。父亲的话像黑暗魔法师的咒语,令春娥恐惧而愤怒,她甚至有些恨父亲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生活的黑色真相,为什么不能让她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在玫瑰色的童话世界里无忧无虑地成长。所以此刻她必须镇静,像西北原上的狼一样坚强。

      在送走刘实通后,春娥立刻忙碌起来,镇定自若地指挥管家和下人们料理父亲的身后事,打发人采买各种丧事物件,并知会亲朋好友;同时与帐房先生核对家里的账目,仔细研究父亲生前留下来的各种债务债权关系,商量如何清算……

      一切都如一架精密钟表一样运转起来,井井有条。只是在清理账目中,春娥奇怪地注意到几本奇怪的账册,都是父亲账局的客户,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显示着从几十大洋到上千大洋不等的欠账,从未结清,却都被朱红大笔打上怵目惊心的叉;她不解地问账房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帐房先生只是扶着老花镜看了一眼,见怪不怪道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了,其中很多人家都没有了,人死账灭,只有当坏账一笔勾销;至于这些人为什么死,怎么死的,账房先生眼皮都不抬,随口道,月息一分,利滚利,这些人押完房子押完地都还不起,只有押命。春娥听完只是摇摇头,不再言语。心里却在盘算着,账局的“生意”是不能再做了,清盘后,要拿去投资现代金融业;有位大学同学,家里老爷子刚刚荣升了省财政厅的厅长,前阵子写信给她说要合伙开办一家西北银行,询问她家尤老爷子有没有兴趣入股;因为战事的原因,耽搁了下来,现在是时候启动了……

      到了深夜,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尤府上下人等都各自回房安歇去了,正剩下春娥一个人静静地整理着父亲留下来的私人物品,书,衣服,烟袋,眼镜……忽然就看到自己在省城读书的时候父亲写给她的家信,那铁马金戈的笔迹,明显不是帐房先生的代笔:“……好好念书……念不好也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尽力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开心最重要……喜欢啥东西就给爹说,爹给你买……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当心,特别要当心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你是个鬼精灵的丫头,会把自己照顾好,爹放心;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这娃爹是知道的,从小就倔,要强,心气高,眼里不进沙子,可是水至清则无鱼呀!爹不在意你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只要你喜欢,对你好,踏实本分,爹看就行;因为你没有缠脚,是天足,所以你大了以后,都没有人上咱家门提过亲;可是爹不后悔!爹就是见不得你受一点委屈,受一点伤害,一点都不行;那些因为这个不上咱家提亲的人家,爹还看不上哩;谁要是敢冲这个说三道四,爹活埋了他!爹辛辛苦苦打下这么大个家业,图个啥?不就为了咱爷俩能任性地活着?不就为了我娃你能免了生活的劳累和束缚,去任性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以为爹老古董了,只有你们年轻娃娃知道什么自由,爹也懂!可是爹也知道,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地位,就没有自由;这个道理你现在还不明白,甚至于会反感,可是等你大了,就懂了。切记,人只有自立自强才能自由……另外一宗,就是离那些什么党,什么主义远点,生活要脚踏实地,那些个什么党、什么主义,都是要人命的,尤其要你们这些年轻娃娃的命;爹别的不管,也管不了,可是爹要看着你幸福地生活下去……”春娥此时再也关不上感情的闸门,泪水喷涌而出,在自己的大脑做出反应之前,一个凄厉的声音就已经从口腔中出其不意地蹦了出来,撕心裂肺:“大(Dad)呀!……”

      就在尤春娥埋葬了父亲的第三天,红军撤出县城,逶迤向北而去;经过短暂的无政府状态后,白军中央军的一个师和杨虎城的一个旅尾随而至,保安团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冒了出来,于是四门紧闭,全城大索,一周后百余名左翼人士被统统带至县城南面的县河滩集体处决;随后保安团缇骑四出,清乡扫荡;一个月后躲在柏峪寺里的刘实通被保安团生擒活捉,团丁们用长钉从脚踝、手腕、琵琶骨等处把通娃牢牢钉在县城西关的城门楼子上,爷爷说,直到一周之后,从城门下经过的人们还能听到他低沉的悲鸣声,那种声音,只有落入陷阱,被铁夹夹断双腿,奄奄一息的野兽才能发的出来。一名在城门站岗的保安团团丁,实在忍受不了这野兽临终悲鸣的折磨,趁没人的时候给了他一枪,通娃终于解脱了。没有人追究这个团丁的责任,所有的人都解脱了。

      就在通娃被顶上城楼的同时,一个可怕的流言传遍了旱原:尤奉三先生城破身死都是因为他的女儿把关键情报暗中传递给了红军和抗捐军;所有的人都震惊了,然后就是普遍的愤怒——女儿居然背叛、害死了父亲!这太可怕了,人如果失了纲常伦理,与禽兽何异?天朝惟以仁孝治天下,“孝”就是宗教,就是中华帝国的宪法,尤春娥的行为,其文化含义无异于在穆斯林世界背叛穆圣,在基督教世界背叛耶稣,在英美违宪;事实上在尤春娥决定背叛父亲的那一刹那,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要发生了;人们只是奇怪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显然红军方面不能给她任何好处,甚至不能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纷纷传说她是信了一个什么洋教,一个什么“主义”,这个“洋教”要实现天下大同,方式却是要“共产共妻”,这简直与早年间闹腾的白莲教、太平天国一样属于“邪教”无疑了;有些善良的人不禁为春娥惋惜起来,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咋就被洋教忽悠的连爹都不要了呢?更有一些无赖少年对“共妻”产生了无限的兴趣,充满恶趣味地探讨着“共妻”后的“美好生活”,直到被村里的老者一声怒吼吓得四散逃去……

      春娥是梳洗的干干净净,端坐在上房的门廊前,等着白军中央军的士兵前来捉拿自己的;她几乎是微笑着看着这些破门而入冲进来的小伙子们。

      审讯室里,年轻的中央军少校看着眼前由中统整理出来的案犯材料,青天白日徽的信头底下,是一列列工整的小楷:“尤春娥,女,28岁,未婚,陕西省洛南县人,国立西北大学金融经济系毕业,中共陕南特委副书记,匪‘抗捐军’政委,在共匪围攻洛南县城期间,以家庭关系为掩护,向由鄂流窜入陕之匪部二十五军传递重要情报,直接导致洛南县城沦陷,县保安团团长尤奉三(该犯父亲)殉国……”少校放下材料,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同龄的女孩子,忽然开腔:“我去过苏联,我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样的。国共分家前,校长去苏联访问,是我陪着去的,那不是你想象的天堂,那是一个赤炼地狱,整村整村的人被饿死,粮食被布尔什维克强征去喂红军和城市工人的肚子,谁对他们不满谁就是‘反革命’,要被‘楔卡’枪毙……喏,你知道‘楔卡’么,就是贵党的政治保卫局,他们叫‘肃反委员会’。贵党总是攻击国府搞‘特务统治’,可你知道吗,比起楔卡来,军统和中统简直就是一群饭桶。”

      回答是死一样的沉默。少校只好接着说:“我读过马克思的书,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可你知道么,马克思的原意是要在英美这样的先进国家搞革命,可是我们中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一年钢产量不足10万吨,百姓识字率不足10%,就拿这旱原来说,全村上千口人,能读会写的人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不要说和英美比,就是和日本比,你知道日本去年的钢产量是多少么?200万吨!是整整200万吨!我们这里小学毕业就算知识分子,可是日本军队里一个普通士兵都是高中生,你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吗?他们的一个普通士兵都可以精确计算迫击炮的弹着点,都可以精确计算枪榴弹、掷弹筒这些技术兵器要以什么样的角度才能精确命中目标;200万吨钢产量比10万吨又意味着什么?国军中央军整整一个军装备的重炮还没有日军一个联队多!”

      说着少校激动起来,脸色泛起了红晕:“我看过国军长城抗战前线的战役通报,我们十几万军队打他两万硬是守不住热河,不是国军弟兄们不拼命,那是200万吨钢比10万吨钢的差距……可是你们要在这么一个落后的农业国搞共产主义革命?我告诉你,就算你们成功了,按照你们的祖师爷马克思说的,资本原始积累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这个脏活累活就得贵党来干,你们怎么干?苏联人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你知道吗,我家伯父是国府驻苏联大使馆的武官,所以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他们为了从德国人那里换机器,换生产线,建工厂,把乌克兰农民种出来的几乎所有粮食都征集起来一车皮一车皮往德国运,谁不交出粮食谁就是反革命,要被枪毙!这还不够,为了榨取农民的剩余价值更加高效,他们还搞了集体农庄,把人民像奴隶一样奴役!乌克兰呀,那是乌克兰呀,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土地,欧洲的粮仓,居然一年饿死了几十万农民……所以一旦你们掌权了,你们是一定要搞工业化的,为了完成这个资本原始积累,你们压迫、榨取人民剩余价值的强度要比一切你们所说的地主、资产阶级还要狠;而你们为了镇压人民的反抗,就会建立起最残酷的国家暴力机器,从而把我们的国家变成一个最最东方专制主义的极权国家,你真的想这样吗?醒悟过来吧,春娥,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你还很年轻,又是大学生,是我们国家最宝贵的财富;只要你写下悔过书,再去西安的感化院住上一段时间,你就自由了,我们还会送你去欧美留学,美国,德国,都行,学成后,就让我们为建设我们的国家而共同奋斗吧……”少校炽热的目光看着春娥,好像要把春娥融化。

      春娥认真地听着眼前这个帅气的年轻军官所说的每一个字,点点头,又摇摇头,清澈的眼睛更加明亮了。她斟酌着字句,缓缓地回答:“少校先生,您看过《圣经》么?”“《圣经》?”少校想不到春娥会问他这个问题,一时语塞;“是的,《圣经》。圣经里说,弥赛亚(救世主)降临到这个世间,不是来求和平的,而是来动刀兵的。我们中国这片土地,太古老,太沉重,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你不威胁要把房子拆了,他们连一扇窗都不会为你开。我们不讲马克思,我们来讲《国富论》,亚当·斯密讲的很清楚,社会财富的增加,来源于劳动分工的细化和深化,配合市场需求的扩大,互相促进,从而国富民强,对吗?你之前说了,我们中国是多么多么贫穷落后,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么落后吗?我们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如此广大的市场,为什么社会分工发展不起来?为什么?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告诉你,社会分工就是工业化,造机器的专门去造机器,挖矿的专门去挖矿,盖房子的专门去盖房子,搞金融的专门去搞金融,然后互相交换劳动;要完成这样的工业化,确实需要大量资本的投入,也就是马克思说的资本原始积累;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搞不成工业投资、完不成资本原始积累吗?就是因为我们中国是个农业国,所有的经济剩余都依附在土地上,而这些经济剩余属于谁呢?属于地主阶级,他们不事生产,榨取到农业剩余,就是佃户交的地租,也不是集中起来投资现代工商业,而是开当铺,开账局,放高利贷,用高利贷挤兑垮自耕农或者其他倒霉的地主,完成更多的土地兼并,直到这个游戏玩不下去,结局就是王朝更迭,生灵涂炭,重新洗牌后再来一轮同样的游戏……你知道中国从古至今的利率水平是多少吗?我是学金融的,我可以告诉你,王安石变法重要的一条是青苗法,在庄稼青黄不接的时候,官府为了避免豪强趁机用高利贷搞土地兼并,直接向农户放低息贷款,可是你知道这个”低息”贷款的利率是多少吗?是50%!这样高的利率水平,任何实业的利润都会被高利贷吃光吃静,就不可能有任何工业化出现;而西方从古罗马时代开始,年均利率基本在5%左右,最高绝不会超过10%,这样高的利差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们的革命,就是要打倒地主阶级的这个封建土地所有制,把经济剩余从地主手里夺取过来,集中起来,办教育,开工厂,实现富国强兵。我们要打倒地主阶级,并不是因为地主的私人道德有多么败坏,甚至因为仓廪熟而知礼仪,从个人角度看,他们往往并不是坏人,甚至是德高望重的好人;可是不管他们的私德是好还是坏、是高尚还是卑鄙,在历史面前这都无关紧要,作为一个阶级,他们是反动的,是阻碍我们中国社会进步的根源。这个根必须要根除,我们这个古老而苦难深重的国家,才可以成长为一个现代国家。自由的土地从来都需要暴君和革命者的鲜血去浇灌,自由之花才能绽放……”

      白军少校听完这一席惊心动魄的话,一时无语,沉默半晌,终于又开口说道:“春娥,你这么年轻,这么美好,你不应该为了你的主义殉葬,你应该好好地活下去,去读书,去恋爱,去工作,去建立家庭,再生几个娃娃,好好地生活下去。而你不写悔过书,他们会把你交给保安团,你会死掉的。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中国的这样一位大好青年就这样无意义的死去;你只要在这份悔过书上签个字,保证放弃那个什么该死的主义,你就能活下去,否则我也保不了你,听清楚了吗?”

      春娥直视着同龄人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大约就是这样的。国事至此,满耳是大众的嗟伤,一年年国土的沦丧,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个人的祸福生死,个人的幸福,我辈早已置之度外。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少校沉默片刻,站起来,整理好军容,向春娥认真敬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去;出门的时候,命令卫兵好生对待春娥,禁止用刑,不要让任何人打搅她,给她报纸和书看,按照尉级军官的标准提供伙食。然后回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春娥,眼前幻化出这样一幅场景:他挽着盛装出席舞会的春娥的手施施然步入舞池,所有的先生小姐们都向他们鼓掌致意,他们则微微颔首向先生小姐们还礼,然后开始跳起了轻快的华尔兹,无邪地笑着,快乐地说着话……少校随即从幻境中清醒过来,转过头来居然红了眼圈,轻声说了一句:“这个傻丫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民国二十四年的初春,县里的保安团在旱原上铡死了春娥。面对保安团的铡刀,春娥会回想起数年之前她跋涉十里山路去县城看头的那个并不遥远的午后。在自己的头颅也从铡刀下翻滚着流出的那个刹那,她似乎看到了父亲和爱人就在不远处村口水潭边的大树下微笑着等她,一道鹅蛋黄的光升起,一切都变得温暖而柔和。没有人给春娥收尸。第二天开始下雪,满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在静静地唱着歌,好像给熟睡中的春娥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天鹅绒被。连着下了三天后,雪终于停了,春娥不见了;在原本春娥躺着的地方,长起了一树红花,在初春料峭的空气中绽放。

      (本节完,下周日继续更新《旱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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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尤奉三给闺女写的信令人感动

        那是真情流露,看来船长是有娃的人。

        在人生这个大玩笑面前,人都是泥土,只有留下的爱与恨,流连于世间。

        亚当斯密与国共那些说到底都是为了如何吃上下顿饭操的心。

        看完想起那句手机铃声,“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 。。。”

        操心也是白操心。

        • 家园 我还没有娃,这封信,是我写给我心爱的姑娘的

          这封信,是借尤奉三先生之口,写给我心爱的姑娘的。

          我这前半生,喜欢过屈指可数的几个姑娘,但细细想来,真正爱过的女人,只有这个姑娘。

          她美丽,善良,勇敢,坚强;她读中学的时候,父亲就突然去世了,只有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世态炎凉,生活艰辛,使她很早就成熟了;最艰苦的时候,和她妈妈住在地下室里,睡觉的时候,一条大蜈蚣从她脸上爬过,她醒了,没有任何恐惧和慌张,只是无比淡定的把蜈蚣赶走;稍大一些,就开始做各种工作努力挣钱,有一次,她笑着和我说,高中毕业后,她没有继续上大学,而是自己做一点小生意。有一次,她去她生活的城市的全国著名大学推销东西,敲开一个女生宿舍的门,正看见她的高中同学就住在里面……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和她的妈妈租住在她生活的城市某个单元楼,那时她已经20多岁了。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在那个她生活的直辖市,努力买了自己的房子,不大,但是足够她和她妈妈生活了。她始终勇敢,坚强,微笑着面对自己的生活,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努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的深爱着这个美丽的姑娘。我是多么的怜惜她呵,就像是疼爱我自己的女儿。

          我这半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在自己不成熟的时候认识了她;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真正帮她分担一些什么。现在我在异国他乡,她生活在万里之遥的祖国。她已经不再爱我了。

          世界很大,时间很长,不会有人在乎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可是我在乎。

      • 家园 开始以为是家族回忆

        后来以为是家乡回忆。

        再看来就看到小说了。

        少校和春娥的长篇对话,太现代,太潮流了。

        就算团丁,铡刀这些即使是事实,也已经无意义了。

        毕竟我们已经被《白鹿原》刺激过了。

        • 家园 不会写成白鹿原的

          初中的时候就读过白鹿原,一直不太喜欢,陈忠实先生对于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认识我个人认为是有问题的,是很不充分的,他的所谓魔幻现实主义近似于封建迷信,他对于我们的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充满了偏见;这个人不懂历史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另外对于大段的性描写也很不满意,一本严肃的小说要靠感官刺激来吸引读者,已经落了下乘。《金瓶梅》只有一部。

          春娥和白军少校的对话只是反映了我个人对于一些重大问题的思考和认识,而且我认为这些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并不为过,那些知识和认识是那个年代早都已经有的,比如对于革命导致东方专制主义和极权国家的认识,那是十月革命前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内部反对社会主义革命的孟什维克对于主张革命的布尔什维克所发出的质问;对于苏维埃社会主义的反思,上世纪20年代德共领导人罗莎·卢森堡就已经有过大量论述了;亚当斯密的理论就不用说了,工业化在当时那个世界上就已经进行了几百年了,不是什么新潮玩意,不知为何您会对当时的中国进步的年轻知识分子熟练掌握这些理论感到不可思议。不要低估那个年代的人的智慧和认识世界的勇气。

          至于体裁,见鬼,自己写着舒服就行了,又何必拘泥呢:)

          通宝推:時千峰,高粱,hu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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