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从祝家庄到曾头市 -- 履虎尾

宋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出生入死，一败再败，终于苦尽甘来，赢得了祝家庄战役的胜利。这场胜利，得来不易，其意义巨大。

这场胜利，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打破祝家庄，生擒得四五百人，夺得好马五百余匹，其它牛羊财物不计其数，仅粮食便是五十万石。这五十万石粮食，足够当时的梁山泊食用十年以上。极大提高了梁山的物质力量。

这场胜利，又有十二位新头领上山入伙，乃是李应、孙立、孙新、解珍、解宝、邹渊、邹润、杜兴、乐和、时迁，以及女头领扈三娘、顾大嫂。梁山的总兵力，也得到扩充。

这场胜利，对梁山队伍来讲，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和锤炼。山寨的喽兵，在下山之前，总数虽然已经多达数千逾万，但不过是一伙只能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乌合之众。经过这场残酷的战争，已经把他们锻炼成能攻善守的百战精兵。梁山的大小头领们也得到极大的提高，残酷的战争，把这些原来只能单打独斗的英雄，只会打家掠舍的草莽豪杰，锻炼成能征惯战的将领。

收获最大的，还是宋江本人。经过战争的锻炼，宋江从仅能坐地分赃的二号头目，成长为梁山之上唯一的一个合格的称职的军事统帅。

说到这里，于是乎就有两个问题冒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谦让”问题和“架空”问题。

如果是出门赴宴、京师观灯，或者是“大称分金银，成套穿衣服”，弟兄们你谦我让，是谓“融四岁能让梨”也。然而，出兵打仗不是游山玩水闲庭信步，而是分分钟要出人命的大凶极险之事。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凯旋之时虽然风光无限，可是要知道，这个胜利果实，是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侥幸赢来的。宋江能够生还，其概率极低。刀枪无情，箭矢无眼，乱军之中，“突然一支毒箭飞来，正中宋江面额，拔下看是，箭杆上刻着栾廷玉三字”……奔逃之时，“突然马失前蹄，将宋江摔出几丈远去，背后扈三娘拍马赶上，手中日月双刀一起劈下”……没有发生这些本来应该大概率发生的事件，只好归结为，宋江上应星魁，鬼神呵护，就如同取经和尚唐玄奘一般。

战争是凶险之事，战场是出生入死之地。领头之人必须亲身前往，责无旁贷。天王晁盖本人或许是认为自己在谦让，后世读书之人或许认为是谦让。但是梁山之上，除了晁老大本人，没有第二个人认为这是晁盖在谦让。而且，只要晁盖坚持自己一定要亲自前往，那就任谁也无法拦得住——率军攻打曾头市，不是任谁也拦不住吗！晁盖如果曾头市不死，并拿下史文恭取得胜利，并且以后“三败高俅两破童贯”，也在战争中学会战争，也有成为更出色的统帅的可能……可惜的是，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处处存在的，上苍不肯给晁盖机会也。

有趣的是，宋晁二人初上战场，居然有不约而同的表示：宋江说“我亲自做先锋”；晁盖说“我不自往谁肯向前”。呵呵，其实道理他们都明白。

至于“架空”之说，则更是扯淡。战争是凶险之事，一将名成万古枯，军事统帅的锻炼成长，是鲜血和生命养育成长的，说句时髦话叫“那是要交学费的”。当山寨中无有胜任之人，流血牺牲交学费是没办法的事情。一旦山寨中有一人成长起来了，能够驾驭战争，能够指挥作战了，谁还愿意跟着不会打仗的头领去厮杀呀？谁还愿意给人家充作“学费”呀？所以说，不是宋江吴用架空你，不是百余头领架空你，不是十万喽兵架空你。谁架空你呀——晁天王恁自己。

二打祝家庄这一战役，整整厮杀了一天。宋江看看已经是日落西山，全军上下人困马乏，祝家三虎已然收兵，便也收回大队人马，到村口下了寨栅。宋江先教将一丈青“连夜与我送上梁山泊去，交与我父亲宋太公收管”。再教一辆车儿将欧鹏载回山上将息。将守夜巡逻之事交与林冲花荣等人，严防敌人趁夜偷袭。一行人领了将令，分头连夜去了。宋江其夜在帐中纳闷，一夜不曾闭眼，坐而待旦。

次日天明，只见探事人报来，说军师吴学究引将三阮头领，并吕方、郭盛，带五百人马到来。宋江听了，出寨迎接了军师吴用，到中军帐里坐下。吴学究带将酒食来，与宋江把盏道乏，一面犒赏三军众将。

吴用道：“山寨里晁头领多听得哥哥先次进兵不利，知道祝家庄甚是难打，特地使吴用并五个头领下山助战。”

宋江叹道：“一言难尽。叵耐祝家那厮，他庄门上立了两面白旗，写道：‘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这厮十分无礼可恨。头一遭进兵攻打，因为贪功冒进，连夜进兵，失其地利，落入那厮们的圈套里，先折了杨林、黄信两个兄弟。第二次进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栾廷玉飞锤打伤了欧鹏，绊马索拖翻捉了秦明、邓飞。宋江我自己也几次三番险些做了刀下之鬼。若不得林教头恰活捉得一丈青时，折尽锐气。军师啊，俺当初来时，带了六千人马，除防守要地不得不留人处，山寨兵力几乎尽数在此。如今军师又带将三阮吕郭前来，足见晁盖哥哥厚爱。若是宋江打不得祝家庄破，救不出这几个兄弟来，情愿自死于此地，也无面目回去见得晁盖哥哥。”

吴学究笑道：“哥哥休要烦恼，自古道无场外的举人，谁也不是天生就会领兵。哥哥初次率军征战，一些曲折须是要历练，一些学费也是少不得要交的。这个祝家庄也是合当败亡，上天却赐下一个机会来，依吴用所见，祝家庄旦夕可破也。”

宋江听罢，十分惊喜，连忙刨根问底，当时吴学究说道：“今日有个机会，却是八位豪杰，领头的是登州兵马提辖病尉迟孙立，他和这祝家庄教师栾廷玉是一个师父教的。今来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伙，特献这条计策，以为进身之报。今已计较定了，里应外合，如此行事，他们八人随后便来参见兄长。”

宋江听说罢，大喜，把愁闷都撇在九霄云外，忙叫寨内置酒，恭请孙立、解珍、解宝、邹渊、邹润、孙新、顾大嫂、乐和，共是八人，进帐相见。酒席宴上，宋江吴用与孙立定好计策，教第三日如此行，第四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孙立领了计策，一行人自去和车仗人马投祝家庄进身行事。

孙立走后当日，宋江按兵不动；二一日还是偃旗息鼓；到得第三日，宋江击鼓升帐，要三打祝家庄了。宋公明拔一支令箭交与小李广花荣，命令花荣只许败，不许胜，先去打这头一阵。

花荣引五百小喽喽，来至庄前，摇旗呐喊，高声挑战。庄门开处，出来接战的是祝家三郎祝彪。花荣纵马来战祝彪，两个在独龙冈前，你来我往，恶斗不休，看看战到三五十回合，花荣力怯不支，卖个破绽，拨回马便走。祝彪正待要纵马追去，背后有认得的说道：“将军休要去赶。恐防暗器，此人深好弓箭。”祝彪听罢，便勒转马来不赶，领回人马投庄上去了。

第四日，宋江发出将令，自己亲自前去打庄。宋江率三千喽兵来至庄前，摇旗呐喊，擂鼓叫阵。祝朝奉坐在庄门上，左边教师栾廷玉，右边孙立孙提辖，祝家三杰，并孙立带来的许多人伴，都摆在两边。

宋江一摆手，阵上一员大将一马当先，冲至庄前，高声叫骂挑战，却是豹子头林冲。祝龙焦躁，喝叫放下吊桥，绰枪上马，引一二百人马，大喊一声，直奔林冲阵上。庄门下擂起鼓来，两边各把弓弩射住阵脚。林冲挺起丈八蛇矛，和祝龙交战，连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两边鸣锣，各回了马。

祝虎大怒，提刀上马，跑到阵前，高声大叫宋江决战。说言未了，宋江阵上早有一将出马，乃是没遮拦穆弘来战祝虎。两个斗了三十余合，又没胜败。

祝彪见了大怒，便绰枪飞身上马，引二百余骑，奔到阵前。宋江队里病关索杨雄，一骑马，一条枪，飞抢出来战祝彪。

祝虎祝彪与穆弘杨雄正杀得难解难分，庄门开处，祝家庄阵上又冲出一将，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却是病尉迟孙立。孙提辖长枪在手，腕上悬鞭，把马兜住，喝问道：“你那贼兵阵上有好厮杀的，出来与我决战。”宋江阵内鸾铃响处，一骑劣马跑将出来，众人看时，乃是拚命三郎石秀。石秀也不搭话，拈枪便刺，孙立挺枪接战，两马相交，双枪并举。两个斗到五十合，孙立卖个破绽，让石秀一枪搠入来，却虚闪一个过，左手握枪，空出右手来，把石秀轻轻地只一提，从马上捉将过去了。宋江阵上见捉了石秀，军心大乱，尽皆丧胆，方要来救时，却被祝家三子率凶猛庄客掩杀过来，皆四处逃散。

第五日，宋江升帐，点九名头领听令。第一支令箭交与豹子头林冲，令其与李俊、阮小二，率五百小喽喽从东面攻打。第二支令箭点小李广花荣，副将张横、张顺，也率五百喽兵，从西面打庄。第三支令箭点没遮拦穆弘，副将病关索杨雄、黑旋风李逵，也有五百来人马，攻打南门。其余众头领众喽喽，将祝家庄只管团团围住，四面攻打。

祝家庄昨日刚打了胜仗，士气正高。见梁山人马四面攻城，栾廷玉祝龙祝虎祝彪也分兵四路，出庄接战，给其迎头痛击。祝家庄内，只留下祝朝奉一个，以及孙立等人……剩下的事就简单了，孙立等人放出被俘头领，在庄内放起冬天里的一把火。庄外接战的祝家三雄及教师铁棒栾廷玉，见庄内火起，却救应不得，腹背受敌，自身难保，也先后授首。宋江吴用孙立巧用“木马计”，里应外合，干净利落地打开了祝家庄。

多亏二队接应到了，宋江方才逃出生天，一打祝家庄的战役宣告失败。这时听说镇三山黄信昨晚被擒，宋江当即发作，“如何不早报来”，要杀随行军汉。林冲、花荣再三相劝，宋江方才饶过。当下众头领心中纳闷，个个低头不语，暗自说道：“一夜辛苦奔命，庄又不曾打得，倒折了两个兄弟及二三百小喽啰，似此怎生奈何？”

病关索杨雄见大家都没了主张，开口提及扑天雕李应之事，道：“此间有三个村坊结并，东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厮射了一箭，现今在庄上养病，哥哥何不去与他计议？”宋江道：“我正忘了他。他便知本处地理虚实。”宋江当即准备了一份厚礼，留林冲秦明守寨，带着花荣杨雄石秀等前往李家庄登门拜访。宋江兴冲冲到得李家庄外，却吃了个闭门羹，须知李应乃是良善百姓，本地财主，如何能与梁山泊里造反的好汉相见？宋江虽然没见到李应，却有幸见到了李应的管家鬼脸儿杜兴。杜兴将祝家庄的虚实全都告知宋江：

原来，独龙山前一带有三座庄子，中间是祝家庄，东边李家庄，西边是扈家庄。这三村庄中，数祝家庄势力最大，寨内寨厢，庄户老幼男女有一两万人，得力能战的庄客也不下一两千人。三座村庄曾经誓愿结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应。今番祝彪暗箭伤了扑天雕李应，盟约已破，李家庄自然不会前去救应，只恐西村扈家庄上要来相助。他庄上别的不打紧，只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生了得。却是祝家庄第三子祝彪定为妻室，早晚要娶。若是要打祝家庄时，不须提备东边，只要紧防西路。祝家庄上前后有两座庄门：一座在独龙冈前，一座在独龙冈后。若是单攻前门，却不济事，还要分兵一路去打后门，须是两面夹攻，方可得破。别的不打紧，唯独路杂难认，一遭都是盘陀路径，阔狭不等。但有白杨树，便可转弯，方是活路，如无此树，便是死路。虽然斫伐了树，如何起得根尽，也须有树根在彼可认。只宜白日进兵攻打，黑夜不可进兵。

宋江听了鬼脸儿杜兴一番话，心中豁然开朗。回到寨里，便召集众头领计较二打祝家庄之事。宋江道：“昨夜一场奔波，主帅无能累死三军。你众兄弟休要推脱，且竭力向前，跟我再去攻打祝家庄。”众头领虽然心中无底，却也不愿落在人后，都起身说道：“哥哥发出将令，谁敢不听！不知哥哥要差遣谁去？”黑旋风李逵便说道：“你们都怕了，我便前去！”

宋江本来以为，只要自己开口，众英雄定然人人争先，个个请缨。谁知除了李逵这个蠢货，竟无人愿意出头。宋江便佯做发怒道：“你做先锋不利，今番用你不着！我亲自做先锋去。”李逵低了头忍气，宋江便开始点将：马麟、邓飞、欧鹏、王矮虎四个，跟自己一路做先锋；第二拨点了戴宗、秦明、杨雄、石秀、李俊、张横、张顺、白胜，准备下水路用人，趁其不备，过壕爬城；第三，点林冲、花荣、穆弘、李逵四将，分作两路策应。

次日天明，宋江亲自攻打头阵，前面打着一面大红帅字旗，引着四个头领，一百五十骑马军，一千步军，直杀奔祝家庄来。来到独龙冈前，宋江勒马抬头，朝庄上观看，只见敌楼上插着两面白旗，左一面白旗上书“填平水泊擒晁盖”，右边白旗上书“踏破梁山捉宋江”。

宋江大怒，设誓道：“我若打不得祝家庄，永不回梁山泊！”众头领看了，一齐都怒起来。宋江听得后面人马都到了，留下第二拨头领攻打前门，自己引了前部人马，转过独龙冈后面来。后面也都是铜墙铁壁，把守得十分严整。

正看时，只见直西一彪军马，呐着喊，从后杀来。宋江留下马麟、邓飞，把住祝家庄后门，自带了鸥鹏、王矮虎，分一半人马前来迎敌。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着一员女将，正是一丈青扈三娘，骑一匹青鬃劣马，抡两口日月双刀，引着三五百庄客，前来祝家庄后门策应。

宋江道：“刚说扈家庄有这个女将，好生了得，想来正是此人，谁敢与他对敌？”

说犹未了，只见这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听得说是个女将，指望一合便捉得过来，当时喊了一声，骤马向前，挺手中枪，便出迎敌。那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一个双刀的熟闲，一个单枪的出众。两个斗敌十数合之上，宋江在马上看时，见王矮虎枪法架隔不住。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看看战的手颤脚麻，枪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却要做光起来。那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道：“这厮无理。”便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砍将入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却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猿臂，将王矮虎提离雕鞍，活捉去了，往地下一抛，众庄客齐上，把王矮虎横拖倒拽捉去了。二打祝家庄的头一阵，梁山又折了矮脚虎王英。

头一阵输了，再斗第二阵。宋江身边还有马麟、邓飞、欧鹏三将，接着又有霹雳火秦明赶来救援，尚可一战。祝家庄那边，从庄里杀出了祝龙、栾廷玉，双方又一场好杀。那铁棒栾廷玉诡计多端，智勇双全，斗智不斗力，混战之中，栾廷玉巧施妙计，飞锤击伤了欧鹏，绊马索绊倒生擒了秦明、邓飞。

这第二阵又是大败亏输，宋江拨马便逃，身边只剩下了马麟一将。背后栾廷玉、祝龙、一丈青，分头赶将来。宋江眼看没路可逃，收缰勒马，正待认输受缚，只见正南上一个好汉飞马而来，背后随从约有五百人马，宋江看时，乃是没遮拦穆弘。东南上也有三百余人，两个好汉飞奔前来：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拚命三郎石秀。东北上又一个好汉杀到，宋江看时，乃是小李广花荣。

三路人马一齐都到，宋江心下大喜，回过头来，一发并力来战栾廷玉、祝龙、扈三娘。祝家庄上望见，恐怕两个吃亏，且教祝虎守把住庄门，小郎君祝彪骑一匹劣马，使一条长枪，自引五百余人马，从庄后杀将出来，加入混战。

这第三阵双方只斗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宋江抬头看看，见天色晚了，不敢恋战，叫小喽罗筛锣，聚拢众好汉，且战且走。宋江只恐弟兄们迷了路，拍马到处寻看，正行之间猛抬头，只见一丈青扈三娘飞马赶来，宋江措手不及，便拍马望东而走，背后一丈青紧追着，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赶投深村处来……

一丈青正赶上宋江，待要下手，只听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道：“那鸟婆娘赶我哥哥那里去？”宋江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抡两把板斧，引着七八十个小喽罗，大踏步赶将来。一丈青便勒转马，望这树林边去。宋江也勒住马看时，只见树林边转出十数骑马军来，当先簇拥着一个壮士，正是豹子头林冲，在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

诗曰：

饮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迷真英豪，不义之财切莫取，忍让三分气自消。

想人生百年，一生所遇不外是酒色财气四个字。所谓酒销魄，色削骨，财迷魂，气丧身，却是半点也不错的。杨雄石秀时迁三人住店，一时难耐口舌之欲，不合偷吃了店里的报晓鸡。杨雄石秀再三赔礼，愿意多掏银子赔偿。谁知店大欺客，那店小二依仗着祝家三雄的势力欺人惯了，开口言道“就是十两银子也不成”，一定要将杨雄等三人当做梁山贼寇捉了报官。双方争执起来，店家房舍被烧，鼓上蚤时迁被捉，双方不分上下，斗了个平手。待到扑天雕李应下书，认错愿赔，再三恳求祝家赏脸放人。这就好比两家的孩子打了起来，家长要顾及身份，不能拉下脸来，轻易同邻居打冤家。祝家老三祝彪却不这样想，竟然撕书辱使，不怕把事情闹大。双方一番厮杀，祝彪不敌，竟然暗箭伤人。李应中箭落马后，祝彪不依不饶，居然要将李应生擒活捉……只为三尺无明火，惹出一场万余人的大厮杀，双方死伤者数以千计。正是：

小忿原来为攘鸡，便教兵燹及黔黎。梁山水泊兴波浪，祝氏山庄作粉韲。

次日五鼓，杨林石秀早早起来，一个扮作解魔的法师，一个只做樵夫装束。二人拜辞宋公明，一先一后，进村去了。

宋江送走二人，将军马在村口屯驻，苦等杨林、石秀回报。从黎明等到晌午，从正午候到日影西斜，不见杨林石秀一点消息。眼见得就要日沉西山，宋江耐不得，又使欧鹏去到村口打探。功夫不大，欧鹏回报道：“小弟伏在村口，听得里面议论，说道捉了一个细作。小弟见路径又杂难认，谨遵哥哥号令，没敢深入重地。”宋江听罢，忿怒道：“如何等得回报了进兵？又吃拿了一个细作，苦等下去，必然陷了两个兄弟。我们以义气为先，今夜只顾进兵，杀将入去，也要救他两个兄弟。未知你众头领意下如何？”

小李广花荣虽然觉得不妥，但听得宋江口口声声关心失陷的兄弟，句句是义字当先，忍了忍，没有开口。只见李逵跳出来便道：“去，去，大家都去，看我板斧先杀入去，却待如何？”病关索杨雄见李逵奋勇争先，心想这一仗自己三个是引头，一个时迁被擒，一个石秀下落不明凶多吉少，三个人里只剩下了自己，此时不敢挺身而出，却不是缩头乌龟？因此也站起来说道：“小弟愿同铁牛哥一道做先锋，打头阵。”穆弘、黄信等人也纷纷附和。

宋江见众头领人人奋勇，随即便传下将令，教众喽啰都披挂端正了，弓上弦刀出鞘。令李逵、杨雄前一队做先锋，使李俊等引军做合后，穆弘居左，黄信在右，宋江、花荣、欧鹏率中军。分拨已定，大小三军摇旗呐喊，擂鼓鸣锣，大刀阔斧，杀奔祝家庄来。

比及闹闹嚷嚷杀到独龙冈上，已经是黄昏时分，宋江坐在马上，催趱前军打庄。先锋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挥两把夹钢板斧，火剌剌地杀向前来。到得庄前看时，已把吊桥高高地拽起了，庄子里偃旗息鼓，不见一个人影，也不见一点火光。

“偃旗息鼓，必有埋伏”。若是司马宣王见此情景，必定传令“火速退军三十里去者”。黑旋风李逵哪里理会这许多，喝令小喽啰“脱鞋解衣，跟俺下水”，便要跳入护庄河，凫水过去摸寨。杨雄慌忙一把扯住道：“使不得！贼子关闭庄门，必有诡计。且待宋公明哥哥到来，请令行事方妥。”李逵那里忍得住，拍着双斧，隔岸大骂道：“兀那鸟祝太公老贼！你出来，黑旋风爷爷在这里！”庄上只是不应，如无人一般。

片刻间，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杨雄上前接着，禀报情况，说庄上并不见人马，亦无半点动静。宋江勒马看时，庄上不见刀枪旗帜，心中疑惑，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书上明明戒说，临敌休急暴。是我一时见不到，只要救两个兄弟，以此连夜进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庄前，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

宋江急传号令，令后队改作前队，沿来时原路急切退回。李逵哪里肯依，高声叫道：“哥哥，军马到这里了，休要退兵，我与你先杀过去，你们都跟我来！”

说犹未了，庄上早知，只听得祝家庄里一个号炮，直飞起半天里去，那独龙冈上千百把火把，一齐点着，那门楼上寨墙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来。

宋江急令取旧路回军，只听得后军头领李俊人马先发起喊来，挤作一团。来时的旧路不知何时都被阻塞了，众军乱作一团，无路可行。宋江慌忙传令，教军马四下里散开，只管寻路走。李逵举起起双斧，往来寻人厮杀，却不见一个敌军。耳听得独龙冈上山顶又放号炮来，轰隆隆响声不绝，四下里杀声震地，口口声声高叫“休要走了梁山贼寇”。

宋江在马上看时，四下里都是火光，到处都有埋伏军马。宋江喝令道：“狭路相逢，有我无敌。众军只顾沿大路冲杀，避我者生，挡我者死！”小喽罗得令，潮水般沿大路杀将过去。忽见众军兵屯塞住了，众喽喽一起叫起苦来。宋江问道：“怎么叫苦？”众军都道：“前面都是盘陀路，走了一遭，又转到这里。”宋江道：“教军马望火把亮处，有房屋人家，取路出去。”又走不多时，前军又发起喊来，叫道：“才得望火把亮处取路，谁知路上又有苦竹签、铁蒺藜，四下里遍地撒满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心里暗叹道：“莫非天丧我也！”

列位看官，宋公明初次上阵，草率行兵，不得天时，不占地利，三千孤军，陷于荒郊岭上。也是宋江命不该绝，关键时刻，总有救星降临。正在慌乱之际，左军队里闹动，穆弘使人来报说：“石秀来了。”宋江看时，见石秀拈着口刀，奔到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呵呵，若非拼命三郎石秀探清了祝家庄路径，教“只看有白杨树，便转弯走去，不要管他路阔路狭”，便是有一百个宋公明，也是死上五十双。若非花荣神箭，射灭了祝家庄那碗引军号令灯，便是有一百个及时雨，也得死上九九加一。

宋江叫石秀当先引路，快快逃出虎口。兵法云“归师莫遏”，又云“穷寇莫追”。三千人马一起逃命，哪个够胆够力敢来阻拦？眼看得且出村口，又听得前山喊声连起，一带火把纵横撩乱。宋江仰天太息道：“不想俺宋江命丧于此也。”恐被俘受辱，一伸手拔出腰间宝剑……穆弘花荣慌忙阻拦，将宋江宝剑夺下……正争执时，石秀回来报道：“不是伏兵，是山寨中第二拨军马到了，林教头秦总管正在追杀贼兵，请哥哥急速出庄会合。”

宋江听罢，进兵夹攻，夺路奔出村口，祝家庄人马四散去了。会合着林冲、秦明等众人军马，同在村口驻扎。却好天明，去高阜处下了寨栅，整点人马，数内不见了镇三山黄信。宋江大惊，询问缘故，有昨夜跟去的军人见的来说道：“黄头领听着哥哥将令，前去探路，不提防芦苇丛中，舒出两把挠钩，拖翻马脚，被五七个人活捉去了，救护不得……”

当下宋江教唤铁面孔目裴宣，询问山寨现今人马数目。裴宣言道：

“当初林教头风雪上梁山时，山前山后仅有小喽喽七八百人。后来，晁天王吴学究等七人前来入伙，火拼王伦之后，梁山泊共有头领一十二员（含白日鼠白胜），小喽喽的数目依旧是七八百人。什么缘故？只因白衣秀士王伦妒贤嫉能，前来投奔的豪杰多被拒绝，害得四方英雄冷了心，为此，山寨人马一直不得增添。自打晁天王上山之后，广开贤路，四方好汉归之如流水。没几日，又杀败济州团练使黄安，共夺得六百余匹好马，招降官军也有三五百人，眼见得是如火添油，锦上添花。待到到青州秦制使花知寨及清风山对影山等众家英雄，持押司书信前来时，山寨新旧头领已达二十一员，人马总数也有了人马五千余数。劫法场闹江州之后，相继又有黄门山、饮马川几个山寨前来投奔，二十几位新头领入伙。现如今，山寨共有大小头领四十八员，人马总数将近万人。”

宋江知悉了军马总数，又教请过吴学究、林教头、花知寨几个，计较此番下山动用的人数。几番商量比较，宋江拍板决定，除晁天王镇守山寨不动外，留下吴学究、刘唐，并阮家三弟兄、吕方、郭盛，共同护持大寨。原拨定守滩、守关、守店，诸番有职事人员，俱各不动。又拨新到头领孟康管造船只，顶替马麟监督战船。其余头领，皆随宋公明下山。

圣手书生萧让将宋公明号令写下大字告示，张贴在聚义厅前。众头领抬头看时，只见告示上明书，此番下山打祝家庄，共启请山寨头领二十一员，军马六千余人。征讨人马分作两拨起行：头一拨，计有宋江、花荣、李俊、穆弘、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共十名头领，带领三千小喽罗，三百马军，于路先行；第二拨，共九名头领，便是林冲、秦明、戴宗、张横、张顺、马麟、邓飞、王矮虎、白胜，也带三千小喽罗，三百马军，随后接应；再着金沙滩、鸭嘴滩二处小寨，只教宋万、郑天寿各自守把，就行接应粮草。

次日，人马开拔。晁天王吴学究率留守头领在金沙滩外送行，宋江及出征众头领饮罢壮行酒，拜罢帅旗，放炮三声，大队起行。一路之上，免不得风行露宿，渴饮饥餐，不一日，来至独龙岗前。距离独龙山尚有一里多路，宋公明传出号令，停止前进，就地扎营，前军下了寨栅。

宋江在山寨中请缨挂帅时，一心只想着为山寨立功，在江湖中扬名立万，何等的意气风发。眼下，营盘扎在了独龙山下，宋江心中却犯起了犹豫，这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行动呢？宋江外表谦和随意，内心里却自视颇高，浔阳楼所题的那首《西江月》中便自称“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将自己比作困在荒丘的猛虎，浅滩上的蛟龙。然后又说“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想那黄巢，得天时，占地利，拥兵百万，最后却败死在泰山脚下。俺宋江若是得了这天时地利百万雄师，岂能像黄巢那样兵败身死啊？宋江所题哪里是什么反诗，不过是一个醉汉在发泄抱怨，恨老天不平，恨生不逢时，恨怀才不遇，恨只恨手中无有杀人刀啊。

如今手中有了杀人刀，宋江却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使唤这把刀子。宋江宋押司是小吏出身，从来没有经过战阵。在青州时，清风山锦毛虎拦路劫囚车，燕顺与矮脚虎王英、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人围攻镇三山黄信，宋江当时与花荣坐在囚车之中，眼见得三英战吕布一般好一场厮杀，可惜宋江是旁观者。接着，青州指挥司总管霹雳火秦明前来征剿，小李广花荣率领清风山头领喽喽上阵拒敌。花荣安排，“先须力敌，后用智取”，这一场大战，宋江依旧是局外人。夜袭无为军活捉黄文炳一战，倒是宋江筹划的，但是，这次行动与其说是一次军事冒险，“围点打援”，其实不过是规模稍大一点的强人偷城，土匪绑票，杀人越货。及时雨宋江所擅长的，是笼络才俊，刁买人心，是“纳头便拜”。这些当然也都是了不得的本领，但这跟战阵厮杀毕竟风马牛不相及。

不过，宋江除了上述几点，也有其他长处，这就是颇有自知之明，颇能明辨是非，颇能听取他人意见。宋江在中军帐里坐下，便召集花荣及众头领前来商议进军之事。花荣毕竟是军官出身，见过世面上过阵，开口言道：“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听得说祝家庄里路径甚杂，难以辨认。厮杀时若是不辨路径方向，却如何进退？且先使两个头领入去探听路途曲折，知得顺逆路程，然后进兵，与他敌对。”

宋江尚未开口，黑旋风李逵便抢先说道：“哪用这样罗唣，探个鸟路！哥哥，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俺铁牛便先去走一遭。”

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阵冲敌，用着你先去。这是做细作的勾当，用你不着。”

李逵笑道：“量这个鸟庄子，何须哥哥费力，只兄弟自带三二百个孩儿杀将入去，把这个鸟庄上人都砍了，何须要人先去打听！”

宋江喝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厢去，黑吧出溜的靠边站，叫你时再来！”

李逵走开去了，兀自说道：“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一座鸟庄子，不够给俺铁牛垫板斧的。”

宋江便唤拼命三郎石秀来说道：“兄弟曾到过彼处，多少知道些许路径，可和杨林走一遭，将虚实打探清楚，为山寨立下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