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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名将的魔魇——钦陵战记(中)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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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名将的魔魇——钦陵战记(中)

    大非川之战后,吐蕃乘胜扩大战果,一举拿下大唐几乎全部西域领土,唐朝退缩到西州也就是吐鲁番,不得不罢弃安西四镇。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战败的大唐仍有极强的实力。公元673年,不甘失败的唐高宗派萧嗣业(贞观名相萧瑀之侄)发动了一场相当成功的西征,一举收复弓月(今伊犁)和疏勒(今喀什),唐朝势力重新回到西天山和帕米尔高原。

    在各大强权中如墙头草的西域各国一见唐朝重新得势,很快做出顺从姿态,一年后,于阗(今和田)王倒向大唐并攻击吐蕃驻军,又过了一年,龟兹(今库车)王也叛蕃附唐,各国纷纷仿效。

    严峻的形势迫使吐蕃做出强烈反应,大举进攻河西走廊,由此拉开唐蕃间第二场大决战即青海之战的序幕。

    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大非川惨败七年后,大唐首相(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刘仁轨被任命为对蕃作战总司令即洮河道行军镇守大使,此人曾是中国第一抗日英雄——公元663年,他在白江口大败支援百济残部的日本海军,取得了史上抗日第一战的完胜。刘屯兵青海东部的鄯州(今乐都),在全国范围内颁发招兵广告《举猛士诏》,准备对吐蕃大举反攻,一雪当年之耻。

    但就在这关键时刻,刘私心作祟,导致满盘皆输。

    此前为准备大反攻,刘仁轨多次上书要这要那,都被另一宰相(中书令)李敬玄压下。李敬玄饱读诗书,当时口碑很好,曾被贞观朝名臣马周推荐为指导太子即后来高宗皇帝读书的老师,还监修过国史,很可能是位有些迂腐的老儒。

    刘怀恨在心,计上心来,一反常态地恭维起李敬玄,向皇帝上书大力贬己赞李:我没啥本事,再继续统帅大军,恐怕丧师辱国,最合适的总司令人选只能是老李,“西边镇守,非敬玄不可”。显然,这个老兵油子存心撂挑子,就是要看教书匠的笑话。

    深知自己没那两把刷子的李敬玄大惊,拼命推辞,让一心想洗刷大非川耻辱的学生高宗对其大大看低,皇帝一怒之下也放了狠话:“仁轨须朕,朕亦自往,卿安得辞!”你不去就只能我去了,老师看着办吧!

    就这样,可怜的李老师不得不放下笔杆子拿起枪杆子,接替居心叵测的刘大帅担任唐军总司令,来到前线鄯州。

    唐朝从全国各地调集了一只相当庞大的军队,参战部队总人数高达十八万。尽管与大非川之战强弱不同,此次唐军的人数很可能远远超过了敌人,但战争的胜利却并非全凭人多,自打刘大帅决定公报私仇那一刻起,结局已没有悬念。

    双方交战的地点是一个叫龙支的地方,究竟在哪里有不同说法,一说在青海化隆南部,一说在青海乐都南部,一说在青海西宁东南,不管是哪个,考虑到唐蕃双方的兵种特点,肯定是利于大队骑兵纵横驰骋的大平原或大草原。另外,也有史料说此战竟还发生在大非川,因此称其为第二次大非川之战。

    仪凤三年(公元678年),战争爆发。吐蕃主帅钦陵再次表现了出神入化的军事艺术,唐军将领们可能没想到,对手竟然敢依样画葫芦,又一次采用了与大非川之战相同的诱敌深入策略。

    盛夏的七月,花开草长,氧气充足,气候十分适合来自五湖四海水土不服的唐军出阵。于是,副帅兼总参谋长(洮河道行军司马,其朝廷官职则为工部尚书兼左卫大将军)、初唐有名的大孝子刘审礼为激励士气,亲自担任先锋。唐军进展十分顺利,头一天就连取两胜,俘获颇多,吐蕃且败且退。

    刘审礼率部深入追击,一直杀到濠所(地点不详,应该在青海湖附近,也有人认为并非地名,而是唐军临时构建的壕沟工事)才停下休整,他们与李敬玄率领的唐军主力已拉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就在唐军人困马乏时,突然伏兵四起,原来吐蕃大军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猎物来投。大非川的厄运似乎再一次降临到孤军深入的唐军身上,粮草不继的他们被敌人团团包围,在吐蕃铁骑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逐渐走向崩溃……

    但与薛仁贵当年不同的是,刘审礼并没有绝望,李敬玄的大军仍在后方待命,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如果能及时赶到,两支队伍内外夹击,吐蕃军团孤掌难鸣,唐军有很大的可能破围,甚至还有机会反败为胜。于是,几次率部突围无果之后,刘审礼一边稳固阵脚固守,一边派人杀出重围,火速向后方求援。

    但直到战死那一刻,他们眼巴巴期待的援军仍连影子都没有。唐军前任统帅刘仁轨对现任统帅李敬玄的判断相当准确,做为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闻过血腥味儿的老书生,李宰相果然没有丝毫胆量与声势浩大的敌人叫板,也不知道对面的少量敌军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其主力正在远方与刘审礼殊死搏斗。

    史载,李宰相接到求援后没有任何进军的表示,反而“怯懦畏战,按兵不救”,尤其是其“聚众自保”的鸵鸟政策,导致没有任何一支部队可以前往支援他们在远方血战的同袍。

    苦苦支撑了一个多月之后,在寒风开始扫荡青藏高原的九月,刘审礼指挥的先锋部队终于在绝望中全军覆没。关于刘审礼最后的结局,有当场战死和被俘后病死两种说法,后者可能性更大。

    刘家一向以孝道著称于世,几个儿子争先上书要求派自己前往吐蕃,愿以已身赎回父亲,最后一个叫刘易从的儿子争得这个凶险的名额,但等到他赶到,父亲已病死异乡。史载“易从号哭,昼夜不止,毁瘠过礼”,吐蕃人可怜这位千里寻父的孝子,于是“还其父尸柩,易从徒跣万里,扶护归彭城,为朝野之所嗟赏。”

    得知副手全军覆没的噩耗,吓破胆的李敬玄下令全军火速撤退。在吐蕃军团的疯狂追击下,李宰相率领沿途损失惨重的唐军一路狂奔,“狼狈却走”到承凤岭(今青海西宁西南)才停下脚步。

    史载唐军在这里“阻泥沟而计无所出”,被吐蕃大军团团包围,处境无比凶险,随时可能再一次崩盘。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就在这生死存亡时刻,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将黑齿常之挺身而出,策划了一次相当大胆的军事行动,从而使己方部队于绝境中死里逃生。

    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五百名敢死队员在黑齿常之率领下,突然出现在建立在高岗之上的吐蕃军营旁,他们随即展开了烈火疾风般的拼死突击。认为敌军已成瓮中之鳖因而毫无准备的吐蕃人大乱,被骚动惊醒的士兵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遂溃乱,自相蹂践,死者三百余人”。

    尽管实际损失并不是很大,但这支吐蕃军队的司令官却是个胆小鬼,混乱中无从判断敌情如何,竟然吓得抛弃部队连夜逃跑。群龙无首的吐蕃众将不得不纷纷撤退,包围圈内的唐军残部就这样奇迹般得以生还。

    战后,李敬玄派往朝廷报信的使者被扫地出门,皇帝“怒不见之”,他此后再也没有得到重用,四年后病死于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任上。而另一面的李敬玄,却是位兢兢业业、著作等身的卓越学者,史载他“撰《礼论》六十卷、《正论》三卷、文集三十卷”,《全唐诗》中至今还保存着他的作品,而王勃、杨炯等“初唐四杰”也是在他的大力推崇下才闻名于世。身兼无能的统帅和博学的大儒,对这个可怜而懦弱的老人,我们只有一声叹息……

    始作俑者刘仁轨没有受到任何惩处,反而在次年升任太子太傅,高宗死后,他又与大权独揽的武太后合作得相当融洽,不惜以宰相之尊参与告密致人死地。直到685年,这位帝国首相兼公爵,才在八十五岁高龄病逝,死后备极哀荣,武则天特意停朝三日,文武百官络绎不绝前往吊唁,他遗留的皮囊也得到了臣子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陪葬于先帝的乾陵。

    历史的眼睛是雪亮的。尽管刘仁轨官至极品、寿比龟蛇,但《旧唐书》对他的道德水准却提出强烈质疑:“刘公逞其私忿,陷人之所不能,覆徒贻国之耻,忠恕之道,岂其然乎?”

    唐军大败,吐蕃人却并没乘胜追击,反而奇怪地全面收兵,其中固然有黑齿常之率死士突袭原因,可总体而言吐蕃损失很小,完全有能力继续扩大战果,此举未免让人心生疑窦,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久,一头雾水的唐人终于得知那个震惊的消息:原来,吐蕃赞普芒松芒赞,其实在战前就已驾崩,但大相赞聂多布和元帅钦陵秘不发丧。不久大胜的消息传回国内,兄弟俩终于可以大张旗鼓举行国葬,他们扶立一个年仅三岁、汉文史书称“器弩悉弄”的王子即位,噶尔家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

    青海之战一年后,趁吐蕃国内权力交接的动荡期,大唐名将裴行检以送波斯王子归国为名,率兵直扑西域,突然袭击并摧毁了吐蕃扶持的两个西突厥地方政权,一直打到大诗人李白出生的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以东的托克马克)。大唐重新夺回主动权,也严重打击了噶尔家族的声望。

    前线吃紧,吐蕃后方也动荡不安,一些贵族大臣对钦陵兄弟长期把持权力不满,他们联合噶尔家分支芒辗达乍布,暗杀了大相赞聂多布,钦陵随即起兵复仇,这场内战持续数年,吐蕃军力大受损耗。由于钦陵忙于本土战争,其弟赞婆不得不接替执掌青海驻军,汉文史料记载这几年里敌人虽频频进犯,但唐将黑齿常之及搭档娄师德屡战屡胜,迫使赞婆同意暂时休战。

    公元686年,大唐的突厥族将军阿史那斛瑟罗率军西征,终于收复失陷吐蕃多年的安西四镇。受这个重大标志性胜利的鼓舞,武则天信心爆棚,下令组织大规模远征,企图一举恢复对丝绸之路的全面控制,由此拉开唐蕃间第三场大决战的序幕。

    史载帝国对这场战争势在必得,因而指挥官规格极高,总司令安息道行军大总管,是武太后的亲信当朝宰相(文昌右相)、扶阳郡公韦待价,熟悉西域情况的安西大都护阎温古为副,远征军规模庞大,光总管级的高级军官就有三十六名之多,收复安西四镇的阿史那斛瑟罗已是大唐册封的西突厥可汗,此次也率部策应。

    经过三年周密准备,韦待价、阎温古率西征大军于公元689年进抵西域。当时钦陵已平定吐蕃内乱,闻讯后不敢怠慢,亲领大军迎战。与前两次不同,这回的战场离双方本土都相当遥远,史称寅识迦水,具体在今天新疆伊犁的霍城附近。

    结果毫不例外,如同大非川和青海,唐朝大军在钦陵手下又一次遭遇惨败,《资治通鉴》写道:

    “韦待价军至寅识迦河,与吐蕃战,大败。待价既无将领之才,狼狈失据,士卒冻馁,死亡甚众,乃引军还。”

    此次大败似乎情有可原——交战是在理应最炎热的夏季七月,但新疆却突然下起大雪,导致唐军后勤补给跟不上,来自中原的士兵们又冻又饿,最终一溃千里,而同样面对恶劣环境,青藏的吐蕃军团适应力则无疑要强许多,剧烈的天气变化不过是家常便饭。

    无论什么理由,败了就是败了,而对唐将而言,此次战败的后果尤其严重——精心准备三年却迎来这么个结局,扫兴的武则天太后大怒,她一改以往不杀败将的惯例,下令立斩在战争中“迟留不进”、对败局负有重要责任的副帅阎温古,主帅韦待价也被除名流放,不久便抑郁而终。

    寅识迦水取胜后,钦陵麾下的吐蕃军团疾风落叶横扫西域,焉耆、龟兹等墙头草纷纷倒向强者,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无力回天,被迫弃守碎叶,“收其余众六七万人入居内地”,安西四镇再次陷落。

    如同青海惨败时的黑齿常之,这次同样有位老将脱颖而出。安西副都护唐休璟迅速收拾各路溃兵,整肃后撤到西州即吐鲁番,死死把守住通往河西走廊的咽喉,此举很快稳定了军心民心,避免不利影响进一步扩大,他也被提升为安西大都护兼西州都督。

    可人们都清楚,遮羞布再好也只能遮羞,在钦陵凌厉的攻势下,唐朝在西域的统治岌岌可危,势力再次退缩至吐鲁番以东,一夜回到解放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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