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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经》与《左传》中的无名之辈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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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 家园 穷亲戚也是亲戚

        当年国人都是亲戚,所以不能太过分.

        战国前后人与人就没了亲情.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十、阍

      要说春秋时代由小人物担任,却能影响诸侯命运的职位,莫过于“阍”了。有三位无名的“阍”,都做出了轰动一时的大事。

      第一位无名的“阍”是一位楚国大夫芋尹无宇的“阍”,这位无名的“阍”野心不小,当时楚灵王即位以后,建了章华之宫,招纳流亡贵族,充实这个宫的实力,结果他也逃了进去。无宇要去抓回此人,但章华之宫的管理者不给,告诉他说:“你敢到王宫里来抓人,罪过大了。”于是把无宇扣住,送到楚灵王那里裁断。这位“王”正要饮酒,无宇上前据理力争说:

      天子经营天下,诸侯整治自己的封地,古之制也。在这个范围之内,哪一块不是主上的土地?靠这些土地生活的人,哪一个不是主上的臣民?所以《诗》里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这就是属下侍奉长上,长上又得供奉神祗的道理。所以也就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也就会马有圉,牛有牧,各负其责,各管一摊。可今天这些王宫的管理者竟说:“你为什么到王宫来抓人?”,我能到哪儿抓呢?周文王之法有这么一条,“如发现有人逃亡,就要全面搜索”,靠这么干,他才得了天下。我们的先君文王,也制定了“仆区之法”,里面说,“为盗贼藏匿赃物的,与盗同罪”,靠这么干,他才扩张到了汝水边上。要是照咱王宫管理者的做法,还怎么抓回那些逃亡的“臣”?要是逃走了就置之不理,那就不会有“陪”和“台”了。对您“王”的侍奉不也会受影响吗?过去武王曾公布纣的罪状昭告天下诸侯说:“纣是天下逃亡者的聚集之处,最后的巢穴。”,因此那些诸侯都愿意为武王卖命。现在“君王”您正开始要召集诸侯的时候却以纣为榜样,能这么干吗?可要是按两位文王的律法做,逃亡者就在那里!

      结果“王”告诉无宇说:“带了你的人走吧,逃跑的人有宠,确实不合适。”,下令赦免了他。

      这位无名的“阍”算是露了脸了。

      下一位“阍”是邾国国君宫殿的“阍”,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一天,邾庄公与他们大夫夷射姑饮酒,夷射姑出去小便,这位“阍”问他讨肉吃,他却抢过那“阍”的拐棍给了脑袋一棍。

      没过几天,邾庄公在院子大门的门台上,面对院子站着,正看见那位无名的“阍”拿个瓶子往院中浇水,邾子看到了,非常生气,那位“阍”辩解说:“夷射姑在这儿尿了尿。”,邾子马上下令要把夷射姑抓起来。但没抓来,他更生气了,一不小心扑进火塘里,被烧着的火炭烫伤,全身溃烂,当天就去世了。

      尽管那位庄公是因为自家偏激暴躁,又有洁癖,所以才遭到这样的灾难,但也是因为那位无名的“阍”睚眦必报,才惹出这么大的事变,看来小人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再下一位“阍”就更厉害了。这人本是个越人贵族,在吴人进攻越国时被俘虏,才让他当了“阍”。当时吴国正和楚国在淮河与长江之间拉锯,而因为吴、越两国是世仇,越国就站到了楚国一头,在背后袭击吴国,吴、越两国发生了多次战斗。

      这位被俘的“阍”被分派在一艘船上守卫,当时吴王-馀祭(吴馀祭,戴吴)去船上视察,被他抓住机会用刀刺死。

      他这一刀,为吴王阖庐扫清了道路,最终吴国打进楚国,成就霸业,又被越国在背后再插一刀,亡国灭种,这位无名的“阍”可是一人扭转了三家诸侯的命运。

      这些无名的“阍”,别看不起眼,可他们既然占据了关键位置,有些就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关键作用。

      通宝推:楚庄王,南宫长万,
    • 家园 九、卜医巫

      在春秋时代,卜和医和巫,都是家族族长包括诸侯的近臣,他们的言论,也常会影响家族命运。下面就是几位影响到家族命运的卜和巫和医。

      头一位是卜楚丘之父,“楚丘”是鲁国某位著名的“卜”的名字,下面还会提到,但他父亲的名字却没传下来。

      当时,鲁桓公的儿子成季即将出生,桓公让卜楚丘那位无名的父亲为此占卜,此人报告结果说:“是个男孩,名字叫友,会站公身旁。在两社之间,为公室帮忙。季氏要是亡,鲁国也不会旺。”。又为此占筮,得到了《大有》 (111101)之《乾》 (111111)的卦象,此人又报告说:“会和他父亲一样贵重,和国君一样受尊敬。”;等成季生下来,他手掌上有个“友”字,就用这个“友”字给他作了“名”。

      后来僖公母亲成风听说了为成季卜筮得到的繇辞,就想方设法讨好他,并把后来的僖公托付给他,所以成季拥立僖公为鲁国国君,他自己也成为季家的始祖。

      这位“卜”虽然名字没传下来,但他的影响可挺长远的。

      再一位则是晋国的“卜”,当时晋献公想让骊姬当夫人,但占卜的结果不吉利,就又改做了一次占筮,这回吉利了。于是晋献公吩咐:“按占筮的结果办。”。

      可这位“卜”却提出:

      筮草寿命短,卜甲寿命长,还是得照寿命长的来。而且占卜的“繇”里说了:“宠爱换了人,主上的公羊要悬,搁了香草臭草,就十年味也散不完。”,要这么说,更不能照占筮结果来!

      晋献公不听他的,还是立了骊姬为夫人,后来动乱十年都没平定下来。这位无名的“卜”虽然提出警告,还是没能阻止动乱发生。

      下面是一位梁国的“卜”,是卜招父的儿子,和卜楚丘类似,“招父”也是“卜”的名字,但那位儿子的名字就没传下来。

      当时,晋惠公还没上位,流亡在梁国,梁国国君梁伯给他娶了老婆,叫梁嬴。梁嬴怀孕,过了日子还没生,就让卜招父和他儿子为此占卜,结果那儿子判断:“将生一男一女。”,他父亲卜招父进一步预言:“没错。不过男的将来会做别人属下,女的将来会当别人婢女。”。

      所以晋惠公就给男孩取名叫“圉(放牛放马的)”,给女孩取名叫“妾(婢女、女奴)”。等到“圉”去了西边秦国做质子,“妾”也当了别人婢女。

      这父子俩的预言看来是都实现了,尤其是那位无名的儿子,能判断出双胞胎,还是一男一女,这是要抢“医”的饭碗啊。

      再下面就是真正的“医”了,齐国的“医”。

      当时,齐懿公正准备出兵进攻鲁国,但突然生了病,那位无名的“医”却判断:“赶不上秋天,就得去世。”。鲁文公听说此事,马上让人占卜,得到卜辞:“他赶不上出兵!”,再让大夫叔彭生拟定龟甲刻辞,由卜楚丘占卜,然后卜楚丘报告:“齐侯赶不上出兵,但不是因为生病;我们主上也听不到这消息;拟定龟甲刻辞的人同样会有灾祸。”,结果那位无名的“医”和卜楚丘的预言都应验了,而且齐懿公是被他两个随从杀掉的,和病无关。

      这位“医”是要抢“卜”和“巫”的饭碗啊。

      下面是一位晋国的“巫”,此人被称为“桑田巫”,“桑田”应该是地名,是他的来处。

      当时,晋景公梦见一个恶鬼,披着垂到地上的长发,手拍胸膛在跳脚,嘴里叫唤:“杀了我子孙,不公正,上帝已经答应我了!”。恶鬼接连打破大门、寝门进到宫里,晋景公害怕,逃进室内,恶鬼又打破了室门。这时候,晋景公醒了,马上召见那位无名的桑田巫。桑田巫事先就知道晋景公做了什么梦,反过来说给他听。听完,景公问:“我会怎样?”,桑田巫告诉他:“您吃不上新麦了。”。

      后来,晋景公得了重病,请秦国派“医”过来,秦穆公派出了医缓。医缓还没到,晋景公梦见自己的疾病化成了两个小孩子,一个说:“要来的那家伙,是个良医,怕要害到我们,往哪儿逃呢?”,另一个就说:“咱躲到肓之上,膏之下,他能拿咱怎么办?”。

      医缓来了以后,马上告诉晋景公:“这病没法治了,病根在肓之上,膏之下,不能用灸攻,用针又够不着,药也到不了那儿,这病没治了。)”,晋景公说:“良医也。”,就送给他丰厚的礼品让他回秦国去了。

      六月的一天,晋景公想吃麦子,吩咐甸人献上新麦,让馈人做熟了,然后召来桑田巫,给他看了做熟的新麦,然后把他杀了。

      晋景公正想开吃,忽然觉得肚子胀,就去如厕,结果一下掉进茅坑里死了,到底没吃上新麦。

      晋国宫廷里有位无名的小臣,这天早晨梦见自己背着主上登了天,到这天日中,正好派到他把晋景公从茅坑里背上来,就把他给晋景公陪了葬。

      那位无名的“桑田巫”虽然料事如神,还是没能避免自己冤枉被杀。

      通宝推:楚庄王,
    • 家园 八、宰和老

      “宰”和“老”都是家族中的重要职位,二者有重合的部分,也有区别。在当时“家族共同体”体制下,“宰”就是家族的大管家,类似后来一国的宰相。实际上,宰相的“宰”就是出自这个“宰”,而宰相的“相”则出自负责在某一具体事务中辅佐主人办事的“相”,当时“相”就是辅佐和辅佐者的意思。至于“老”,则类似于顾问,担任“老”的大多是家族中年纪较大且有威望的成员。“宰”说不定可以同时是“老”,但“宰”还可以由其他家族加入这一“家族共同体”的“臣”担任,这种“臣”以及年轻的“宰”就不太可能是这一家族的“老”。

      下面就是一些“宰”和“老”在办理家族事务中的表现。

      首先是周王室那里王叔家的一位“宰”。当时王叔陈生与另一位大臣伯舆争夺执政权,周灵王倾向于伯舆。王叔陈生一怒之下“出”了“周”要流亡。他走到黄河边上,周灵王派人请他回去,还杀掉一位大夫“史狡”讨他欢心。可他不肯回去,就在黄河边住下来。于是霸主晋悼公派晋国排第二位的卿、中军佐士匄去调解王室纠纷,让王叔陈生与伯舆申诉。

      王叔家那位无名的“宰”与伯舆家一位大夫瑕禽在王庭争辩,由士匄主持。王叔家的“宰”傲慢地说:“柴门小户的人家都跑到主家头上,这主家也没法当了。”,瑕禽回应:“当初平王东迁,我们七个姓的人跟着王,车马吃用,都准备得好好的,让王可以依靠,就赐给我们骍旄之盟,盟辞里有:‘世世无失职。’。要我们是柴门小户,怎能把来东边的事办得这么妥当?王又依靠的什么呢?现在打从王叔来辅佐王,处理政务全凭贿赂,刑罚之权下放给宠臣。各级官员都发了大财。我们还怎能不变成柴门小户呢?眼下全凭大国作主!从根上就不直,哪还说得上正呢?”。

      于是士匄发话:“天子赞成的,敝国主上也赞成;天子不赞成的,敝国主上也不赞成。”,然后让王叔的人与伯舆比对证词,王叔的人找不出对己方有利的证词,于是王叔流亡去了晋国。

      王叔高高在上,他的“宰”也目中无人,垮台是必然的。

      下一位“宰”是一位齐国大夫申蒯家的“宰”。当时权臣崔杼刺杀了国君齐庄公,得知此消息,申蒯从朝廷上退下来后,就告诉自家那位无名的“宰”:“你保护我的家眷,我去赴死。”,但这个“宰”却说:“不必了,我也得报答大人您的义。”。于是两人一同赴死。看来那时有些族长和“宰”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

      再下一位“宰”却是一家诸侯薛国的“宰”,诸侯家的“宰”有时是指一“国”的执政者,不仅是诸侯自家的大管家,这位“薛宰”当就是如此。当时各家诸侯派出部队为周王室筑城,那些诸侯带队的大多是“卿”,薛国派出的就是这位无名的“宰”,身分当与“卿”相当。

      在将要开始筑城时,宋国的卿仲幾却不肯接受分配的任务,还把薛国等另几家诸侯拉了进来。他对主持工程的晋人说:“滕国、薛国、郳国,都是我们的属下,该由他们来接。”,旁边薛国那位无名的“宰”赶紧反驳:

      宋国胡作非为,隔断我们这些小国与周王室的联系,拉我们去投靠楚国,所以过去我们经常跟着宋国。可当初晋文公主持践土之盟时,说过:“凡我同盟,各复旧职。”。是要按“践土”的规矩办,还是按宋国的规矩办,我们听着。

      仲幾应声道:“当然按践土的规矩办。”,薛国的“宰”马上说:

      我们薛国的皇祖奚仲住在“薛”那会儿,当过夏王室的车正,后来奚仲迁往“邳”,仲虺还住在“薛”,他当过“汤”的左相。要是复旧职,首先得看“王”那里的职位,凭什么让我们当一家诸侯的手下?

      仲幾还击:

      三代官位各不相同,“薛”能有什么旧职?在我们宋国手下,也算他们的旧职吧。

      晋国大夫士弥牟调解:

      我们晋国的执政者是新上来的,大人且先接受这些任务。回去以后,我们会在“故府”那里查询。

      但仲幾不依不饶:“就算大人您忘了,山川鬼神会忘了吗?”。士弥牟火了,对霸主晋国在这里主持的卿韩简子说:“薛国的拿人说事,宋国的居然拿鬼来说事,宋国那人问题更大。何况他自家没理了,就拿神来压我,这是想加罪于我。蹬鼻子上脸,就说得是他吧。一定得把这个仲幾抓起来示众。”,于是晋人把仲幾抓了回去。

      一家诸侯的“宰”,可比一家大夫的“宰”,素质高了不少。

      再下面就是“老”了。

      头一位“老”是齐国大夫晏家的“老”。当时晏家上一位族长晏弱去世,下一任族长晏婴服丧,他穿着支数很低的粗麻布做的不缉边的丧服,头上系着一条支数很低的粗麻布布条,腰带也是支数很低的粗麻布做的,脚上穿草鞋,走动还拄着根竹杖,吃饭只吃粥,又在住宅墙边倚墙斜搭个草棚居住,睡觉时身下只有草垫,头下也只枕着捆草。那位无名的“老”就提醒晏婴:“您这不是大夫居丧的规矩。”,可晏婴告诉他:“只有卿才够得上是大夫。”。看来大夫家中的“老”尽管经验丰富,毕竟不一定熟悉诸侯家的规矩。

      第二位是晋国大夫叔向的“室老”,因为叔向还不是“氏”族的族长,所以这“室老”是指他那小家族的“老”。

      当时晋国范家当政,与另一个卿族栾家起了冲突,栾家族长被赶出去流亡。叔向受到牵连,被关了起来。一位晋国大夫乐王鲋去探望叔向,对他说:“我来为大人求情吧。”,可叔向没应声。乐王鲋走的时候,他也没拜谢。叔向的手下都埋怨叔向,叔向却说:“就得祁大夫来。”。那位无名的“室老”听说这话,问他:“乐王鲋向主上提建议都能被采纳,现在他提出要为大人您求情,大人您却不答应。祁大夫没这么大能量,您却说就得他来求情,为什么呢?”叔向就告诉自家这位“室老”:

      那乐王鲋,不过是附和主上的人,怎么能成事?祁大夫外举不弃雠,内举不失亲,怎么会落下我呢?•诗•里说:“施恩有远见,四国有信心。”这位大人才是有远见的人。

      去探望被关押族长的“室老”,在家族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第三位“老”是鲁国的卿族臧家的“老”,当时臧家族长臧孙赐出访晋国,臧家那位无名的“老”准备去晋国慰劳,臧孙赐有个堂弟臧会,求得跟着前往的机会。然后,臧会偷出臧家的宝龟偻句,为自己占卜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结果说假话才“吉”。在晋国,臧孙赐打听家中情况,臧会虽然如实回答,但一问到臧孙赐夫人和嫡亲弟弟叔孙,臧会就不吭声了。臧孙赐再三发问,臧会都不吭声。

      等臧孙赐从晋国回来,到近郊,臧会去迎接,臧孙赐又发问,臧会还不吭声。于是臧孙赐到家门口先不进去,在外面查探一番,什么都没发现。臧孙赐盛怒之下,下令把臧会抓来要惩罚,可没抓着,被他跑到“郈”那里。“郈”那里管事的鲂假就让臧会当贾正。

      贾正要到鲁国执政的季家那里对帐。臧家就派那位“老”和五个人带戈和楯埋伏在桐汝之闾,等臧会一出季家的门,他们立刻扑上去。臧会赶紧回头向季氏家门里跑,可还是在季氏家中门之外被抓住。但季孙意如(平子)知道此事后发怒了,说:“你们为什么手执兵器闯进我家?”,就把带队抓人的那位臧家的“老”抓了起来。

      从他管的事来看,这位无名的“老”的职权确实和“宰”差不多,也是某种管家。当然也有些“老”可能地位更尊崇,类似于顾问。

      通宝推:楚庄王,
      • 家园 日本的封建

        在日本NHK的大河剧(古装历史剧)中, 老中,家老,家宰三个词似乎是同一个意思, 但维基上各有各的解释.

        当然,日本的封建晚,可能是借用了周代的名词.

        • 家园 老中是幕府专用的

          家老家宰是大名用的,意思也不一样,家宰类似管家,只限一人,家老类似部门高级干部,不止一人,前者主内后者主外,不能混用。

        • 家园 同感,恐怕连字都用的是汉字
    • 家园 七、史

      提到“史”,我们都记得齐国大史的事,当时权臣崔杼被齐庄公戴了绿帽子,崔杼就把齐庄公引到家里杀了,然后另立年幼的齐景公为国君,自己彻底掌握了齐国大权。

      于是,齐国那位无名大史在他们《春秋》上写“崔杼弑其君”,崔杼马上把他杀了。可他无名的弟弟也这么写,又死了两人,但他们无名的弟弟还准备这么写,崔子只好收手。另一位无名的南史氏听说大史们被杀,手拿写好的简策赶过去,听说已经写上了,这才回家。

      这就是“时穷节乃见”啊。不过,在平时,这些“史”就没这么激烈,除了记录,他们还有一项工作是为卜筮的结果进行解释,《左传》中记载了不少那些“史”做的解释:

      好比邾文公手下的一位“史”,当时邾国受到威胁,准备迁都,邾文公占卜把国都迁到“绎”时,这位无名的“史”就告诉他:“利于民而不利于君。”,但邾文公说:“要是利于民,那就是对孤有利。上天造出了这些民,又为他们选定了君,就是要让君能够利于民。只要民得了利,我肯定能跟着得利。”,于是坚持把国都迁到“绎”,迁过去不久,邾文公就去世了,但以后邾国又在“绎”延续了很多年。

      又好比晋厉公手下的一位“史”,当时晋、楚两国在鄢陵开战。战前,从楚国投奔晋国的苗贲皇对晋厉公建议说“楚军的精锐都集中在中军的王族部队,我们可以分出精锐先击败其两翼,然后集中四军合击他的王族精锐,这样就能彻底打败他们。”,于是晋厉公下令就这个建议占卜,占完,由这位无名的“史”解释说:“这是吉卦,对南边那国不利,他们的王会被射中眼睛受伤。既然对他们不利,他们王还会受伤,那他们再不败,还等什么呢?”。于是晋厉公就采纳了苗贲皇的建议,最终晋军打赢了这一仗。

      再好比鲁国的一位“史”,当时鲁宣公夫人穆姜参与政变,被他孙子鲁襄公软禁到了东宫。进去后为此占筮,见了占筮结果那位无名的“史”就对穆姜说:“这一卦叫做《艮》之《随》 <100110>,《随》,是离开吧,主上您必定会早早地离开。”。

      可穆姜却告诉他:

      没那事,这在《周易》里说的是:“《随》,元、亨、利、贞,无咎。”。元,在“体”上头;亨,是美好的聚集;利,可以与公利协调;贞,是行事专一。“体”要是“仁”,就能到别人上头;有美好的品德,自然就合于规矩;利于他人,才能与公利协调;保持专一,行事就有方向;有了这些,就不会受坏事影响,所以即使遇到《随》卦也会无咎。可我一个妇人,却去干涉朝政。应该在下位,却不注意“仁”,这不能说是元;不肯安定国和家,不能说是亨;坚持要作,却让自家倒了霉,不能说是利;不谨守自己的身份却展现美色,不能说是贞;只有具备前面说的那四样品行,遇到《随》卦才能无咎。我一样也没有,遇到《随》卦还怎么会一样呢?我既干了坏事,又怎么可能无咎呢?我肯定会死在这里,出不去了。

      以上穆姜这段话后来被引入到《易•乾•文言》之中,成为对《易经》权威解读的一部分,那位无名的“史”虽然对占筮结果解释得不好,但能记录下这段话,也算有一份功劳吧。

      还有一回,“史”要解释的不是卜筮结果,而是奇异的天象。当时,楚昭王正率大军在外作战,结果看到天上有云如众赤鸟,夹日以飞三日。楚昭王马上派了人去请问几百里外周王室的大史。这位无名的大史就告诉他们:“这天象恐怕对王自身不利,要是经过禳祭,可以把这不利移到令尹、司马身上。”。可是楚昭王却说:“把腹心之疾移去股肱那里,这样能有好处吗?不穀如果没有重大过错,上天会让我短命吗?如果不穀有罪,所受的惩罚又怎可移给别人?”于是决定不举行禳祭。

      不过虽然后来楚昭王得到孔子的夸赞,但当时他却很快就病死了,那位无名的大史倒是很会说话。这大概就是“史”的看家本事。

      但是“史”还是有自己的业务范围的,好比鲁昭公手下有一位“大史”,当时发生了日食。鲁国那些祝和史请示献祭的祭品。

      一位卿叔孙昭子答复他们:“出现了日食,天子会停办宴会,在社那里擂鼓;诸侯则会在社那里献祭,而在朝廷那里擂鼓,这就是规矩。”。

      但另一位卿季平子却制止了他们,说是:“先停下。只有在正月初一那天,阴气未动,出现了日食,那时才会擂鼓、献祭,那是规矩。要不是那时候,就不应这么办。”。

      这时那位无名的大史禀报说:

      那就是现在这个月。太阳的高度已经超过“分”的位置但还没到“至”的位置,如果日月星有了冲撞,百官就得去掉规定的配饰;主上就得停办宴会,还得在当时离开正房;“乐”就擂鼓,“祝”要献祭,“史”得拿出祭文。所以《夏书》上说,“日月星相聚一堂,盲乐师击鼓,小官员奔忙,庶人跑得慌”,就说是的这个月的初一,正在夏四月,叫做孟夏。

      上面那位无名大史的话很专业,反映“史”的业务范围也会涉及天文历算。

      总而言之,“史”在那个年代可是专业技术人员,有自己职业的骄傲。

      通宝推:楚庄王,
      • 家园 天官不治民

        《史記.太史公自序》:「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

        上古的时候, 史可能是神权的代表, 原本神权是高于俗世的, 所以太史的基因是不太把世俗的暴力当回事的.

        有周以来,神权不断的衰落, 至司马千终成决唱.

    • 家园 六、谍

      “谍”,是那时又一种在现代找得到对应身份的职业,现在我们叫间谍,那时除了叫“谍”,还叫“间”,好比孙子就说过:“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所恃而动也。”,后来又“谍”叫探子,现代军队中则叫侦察员。

      《左传》中提到七位“谍”,其中无名之辈有五个。

      先说那两个有名的“谍”:

      第一位有名的“谍”叫伯嘉,但似乎这不是此人的“名”而是此人的“字”。伯嘉大概是罗国大夫,当时楚军正开去进攻绞国,被罗人盯上,就派伯嘉去侦察楚军状况,他连着点查三遍楚军,发现无机可乘,罗人就没有出击。伯嘉尽了“谍”的责任。

      第二位有名的“谍”名叫女艾,不知是“名”还是“字”。此人是夏代中兴之主少康的手下,被派去探查对头“浇”的动静,他完成了“谍”的任务,最终夏家攻灭了“浇”所在的“过”家。

      再说五位无名的“谍”:

      第一位无名的“谍”是个传奇,他属于秦国,被晋人抓住,杀了之后摆在绛市上示众,第六天头上竟起死回生。看来在当时人眼里,现实中的“谍”也多少有些传奇色彩。

      第二位无名的“谍”属于郑国,当时楚军打进郑国转了一圈又出去了,郑人心惊胆战,正准备逃跑,这位无名的“谍”回来报告:“楚人那些帐篷上落了乌鸦。”,他们这才发现楚人已经偷偷溜了。

      第三位无名的“谍”属于晋国,当时晋军围攻“原”但只带了三天的干粮,三天没打下来,就准备撤兵了,这时那位无名的“谍”从“原”城中出来,报告说:“原就要投降了。”,虽然领兵的晋文公仍然下令撤兵,但他们走了三十里“原”就投降了。

      第四位无名的“谍”属于鲁国,当时在鲁国城下,鲁人一个突击打散了来犯齐军的军阵,但齐强鲁弱,他们也没敢追击。过后派出“谍”去察看,发现齐人跑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左传》中关于这位无名的“谍”只记录了他说的这句话:“齐人遁。”。

      第五位无名的“谍”也属于晋国,但其实和前几位不太一样,前几位大体属于军中的侦察员、探子,这一位更像是后世的间谍、联络员,但也是搞砸了的间谍、联络员。

      当时,楚国的大子建被诬陷以后流亡在郑国,郑人待他非常好。可他还是又去了霸主晋国,而且还暗地里与晋人谋划袭击郑国。为此,他首先请求回到郑国,郑人恢复了他原来的待遇。

      晋人派那位无名的“谍”驻郑国,负责与大子建联络,此人准备回晋国,好为双方约定起事日期,就先去了大子建那里。可正赶上大子建因为在自家采邑行为残暴,被那里的人上告,郑人去核查,结果发现了这位晋人派来的“谍”,于是杀了大子建。

      无论如何,这些“谍”都是在需要决策的关头被派出去,探明情况,联络盟友,可说是大军未动谍先行。所以孙子才说:“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

    • 家园 五、军吏

      下面离开各种女子,介绍一些在不同职位上的无名之辈,首先是军吏。

      军吏可能是某种特定的军职,如果是,从《左传》的记述看,很接近现代的参谋。

      《左传》中有四处提到军吏,下面就介绍这四位无名的军吏。

      第一位军吏是晋文公手下,上年晋文公为周襄王击败了叛乱的王子带,周襄王把南阳那一大片地方赏给晋文公,但有几个城邑不愿归附晋国,晋国就派兵逐一攻打。这年冬天,晋文公亲自带兵包围“原”,可只带着三天口粮。三天后,“原”还没投降,晋文公下了撤军令。这时,有探子从城中侦查回来,报告说:“原马上就会投降了。”,于是这位无名的军吏建议:“咱们还是等等吧。”。虽然晋文公没接受他的建议,但在这种情况下提出这一类建议正是参谋的本分。

      第二位军吏也是晋文公手下,不知与上一位是不是同一人。

      当时是宋国被楚军包围,晋军去援救,先打下了曹国和卫国,要把楚军引过来。当时楚成王很冷静,已经撤了回去。但他手下的令尹子玉(成得臣)坚持要求率兵打一仗,楚成王虽不愿意但还是答应了。子玉派人向晋方提出用楚军撤围换晋军离开曹国和卫国。结果晋方把他派出的使者扣住,答应恢复曹国和卫国,却要挟他们背叛楚国,终于激怒了子玉。

      子玉带着楚军向晋军开进,晋军则向后退却。那位无名的军吏就问:“咱是主上在这儿,却躲着他们臣下,太没面子了。再说,楚军出来这么久,早该疲塌了,凭啥躲他们?”。

      这时,晋文公的小舅舅子犯(狐偃)就告诉他:“占了理士气才高,要是没理,自然就疲塌,和出来多长时间没关系。当初要没楚人帮助,咱到不了这儿,这回退三舍躲他们,也是为报答这恩惠。要不管这恩惠,背弃诺言,只会刺激咱的对头。而且要这么干,咱没理,楚人倒占了理,他们部队一贯士气很高,就更不会疲塌了。要是咱后退,楚人也退,咱已经达到目的,还有啥不满意?要是咱后退,楚人不退,那就是君后退了臣还接着挑衅,他们就不占理了。”。

      于是晋军退避三舍,到了城濮,在那里打败楚军,奠定了晋文公的霸业。

      那位无名的军吏,履行了自己的责任,也衬托了狐偃的才干。

      第三位军吏是晋军元帅赵盾的手下。那一段时间,晋、秦两国一直在黄河两岸拉锯。这一战,后世称为河曲之战。开始时,秦军打到了黄河以东,晋军是防守的一方。两军对峙中,赵盾的亲信臾骈提出:“秦军坚持不了太长时间,我们最好加固营垒,加强戒备,跟他们耗。”,赵盾接受了他的建议。

      但赵盾宠爱的堂弟赵穿却不服气,一心想打上一场好立功。

      此时秦军那里有晋国流亡过去的大夫士会出谋划策,他料到赵穿会不服出身不高的臾骈,建议专门挑战臾骈任副将的晋军上军,激怒赵穿。

      这天,秦军压到上军营前,挑衅一番后撤走,赵穿听说后过来追击,没追上,回去以后就大发脾气说:“我们备了干粮携带甲胄,就是要与敌人战斗,敌人来了不打,等什么呢?”,那位无名的军吏就出来说:“在等待时机。”,赵穿却说:“我不懂什么算计,只会自己出击。”;于是带上自家属下向秦军进发。赵盾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反应:“要是秦军抓到赵穿,那就是抓获我们一个卿,秦军可算是得胜而归,我能有啥法子报复回来呢?)”。这样一来,秦、晋两军同时出战。但接触以后,又都退了回去。

      之后秦军派使者约战,被臾骈看出破绽,知道秦军要连夜撤退,建议派兵进击,却被赵穿搅了,秦军得以平安渡过黄河,又在其它方向骚扰了晋国才消停。

      那位无名的军吏在上官赵穿发脾气时能冷静以对,算是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第四位军吏则在晋国上军将荀吴手下。当时荀吴率兵进攻鲜虞,包围了“鼓”,有鼓人提出可以叛降交城,但荀吴认为不能鼓励叛降的人,就没答应。

      直到围了三个月以后,鼓人又有来请降的,荀吴接见了他们那些民,告诉他们:“你们还没到吃不上饭的样子,回去再整修你们的城墙坚守吧。”

      这时,那位无名的军吏就问:“能得到城却放弃,让咱们的‘民’更加辛苦,也让部队长时间滞留,怎么对主上交待?”,于是荀吴告诉他说:

      我这么干就是想更好地向主上交待。如果得到一个城邑却让‘民’变疲塌了,得到那个城邑还有什么意义?用‘民’的疲塌换这个城邑,还不如我们保持原有的传统。军队要是疲塌就没法再用,放弃了传统就难免遭灾。鼓人能忠于他们的主上,我当然也会忠于咱们主上。时刻维护主上的利益,把好事和坏事的界限划分清楚,这样就既得到了城邑也让‘民’懂得该怎么忠于主上,有死命而无二心,不是很好吗?

      等到鼓人说他们已经食竭、力尽,晋军才接收了“鼓”。拿下“鼓”,大军凯旋,没杀一个人,只是把鼓子-䳒(yuān)鞮带了回去。

      不过虽然荀吴这一仗可能打得很漂亮,但那位无名的军吏可说是尽职尽责,所尽的,就是参谋的职责。

      除了以上的军吏,《左传》中还有两处提到“吏”,他们也都属于晋国,也都在军中,应该也是军吏,如下:

      头一位这类“吏”在赵简子军中,那是“铁之战”即将开战前,晋军阵中,有一乘兵车以赵罗为左(车长),由繁羽驾车,宋勇为右。对方人多势众,那位车长赵罗又胆小,被吓坏了,哆哆嗦嗦,车中其他两位就把他捆起来放在车厢里,结果那位无名的“吏”来巡查看到了,问他们怎么回事,繁羽答:“他打摆子了,所以趴在这儿。”。

      另一位这类“吏”也在赵简子军中,不知和上面那位是不是同一人。那是“铁之战”之前一段时间,支持对方的周王室拨出一片土地,对方派出公孙尨去收租子,被赵家的人抓住了,送到赵简子那里,那位无名的“吏”请求杀掉他,但赵简子说:“他不过是各为其主,有什么罪过?”不但放了他,还给了他一片田地。等到了这次“铁之战”,公孙尨带领五百“徒兵(没配备战车的部队)”夜袭对方主力,抢回了之前被对方抢去的赵简子的蠭旗。

      以上六处提及的军吏和“吏”,都属于晋军,看来,晋国虽然在政制上落后于其他诸侯,但在军制上很可能自有其独到之处。

      通宝推:楚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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