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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土豆杂谈 -- 奔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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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汪曾祺先生的《马铃薯》

      作家汪曾祺先生(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是个有趣的人呢。本行是文学编辑,业余时间写小说,画画,琢磨着做饭烧菜吃。他在西南联大时期是沈从文的学生,文字和沈从文的风格类似,淡而有味-有好人的味道。他曾经在自己一部选集《老味道》的开头上写着:活着多好啊。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啊。我想我们这些在此发帖的同学们,也是这样想的吧。《老味道》可在此在线阅读

      他这篇选集中的《马铃薯》就是一个例子。

      【马铃薯的名字很多。河北、东北叫土豆,内蒙古、张家口叫山药,山西叫山药蛋,云南、四川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除了搞农业科学的人,大概很少人叫得惯马铃薯。我倒是叫得惯了。我曾经画过一部《中国马铃薯图谱》。这是我一生中的一部很奇怪的作品。图谱原来是打算出版的,因故未能实现。原稿旧存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文化大革命‌‌”中毁了,可惜!

      1958年,我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1960年摘了右派分子帽子,结束了劳动,一时没有地方可去,留在所里打杂。所里要画一套马铃薯图谱,把任务交给了我。所里有一个下属的马铃薯研究站,设在沽源。我在张家口买了一些纸、笔、颜色,乘车往沽源去。

      马铃薯是适于在高寒地带生长的作物。马铃薯会退化,在海拔较低、气候温和的地方种一二年,薯块就会变小。因此每年都有很多省市开车到张家口坝上来调种,坝上成为供应全国薯种的基地。沽源在坝上,海拔1400米,冬天冷到零下40度,马铃薯研究站设在这里,很合适。

      这里集中了全国的马铃薯品种,分畦种植。正是开花的季节,真是洋洋大观。

      我在沽源,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真是说不清。远离了家人和故友,独自生活在荒凉的绝塞,可以谈谈心的人很少,不免有点寂寞。另外一方面,摘掉了帽子,总有一种轻松感。日子过得非常悠闲。没有人管我,也不需要开会。一早起来,到马铃薯地里,掐了一把花,几枝叶子,回到屋里,插在玻璃杯里,对着它画。马铃薯的花是很好画的。伞形花序,有一点像复瓣水仙,颜色是白的、浅紫的,紫花有的偏红,有的偏蓝,当中一个高庄小窝头似的黄心。叶子大都相似,奇数羽状复叶,只是有的圆一点,有的尖一点,颜色有的深一点,有的淡一点,如此而已。我画这玩意又没有定额,尽可慢慢地画。不过我画得还是很用心的,尽量画得像。我曾写过一首长诗,记述我的生活,代替书信,寄给一个老同学。原诗已经忘了,只记得两句:‌‌“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画画不是我的本行,但是‌‌“工作需要‌‌”,我也算起了一点作用,倒是差堪自慰的。沽源是清代的军台,我在这里工作,可以说是‌‌“发往军台效力‌‌”,我于是用画马铃薯的红颜色在带来的一本《梦溪笔谈》的扉页上画了一方图章:‌‌“效力军台‌‌”——我带来一些书,除《笔谈》外,有《癸巳类稿》《十驾斋养新录》,还有一套商务印书馆铅印本《四史》。晚上不能作画——灯光下颜色不正,我就读这些书。我自成年后,读书读得最专心的,要算在沽源这一段时候。

      我对马铃薯的科研工作有过一点很小的贡献:马铃薯的花都是没有香味的。我发现有一种马铃薯,‌‌“麻土豆‌‌”的花,却是香的。我告诉研究站的研究人员,他们都很惊奇:‌‌“是吗?——真的!我们搞了那么多年马铃薯,还没有发现。‌‌”

      到了马铃薯逐渐成熟——马铃薯的花一落,薯块就成熟了,我就开始画薯块。那就更好画了,想画得不像都不大容易。画完一种薯块,我就把它放进牛粪火里烤烤,然后吃掉。全国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种马铃薯的人,大概不多!马铃薯的薯块之间的区别比花、叶要明显。最大的要数‌‌“男爵‌‌”,一个可以当一顿饭。有一种味极甜脆,可以当水果生吃。最好的是‌‌“紫土豆‌‌”,外皮乌紫,薯肉黄如蒸栗,味道也像蒸栗,入口更为细腻。我曾经扛回一袋,带到北京。春节前后,一家大小,吃了好几天。我很奇怪:‌‌“紫土豆‌‌”为什么不在全国推广呢?

      马铃薯原产南美洲,现在遍布全世界。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小说,每每写战士在艰苦恶劣的前线战壕中思念家乡的烤土豆,‌‌“马铃薯‌‌”和‌‌“祖国‌‌”几乎成了同义字。罗宋汤、沙拉,离开了马铃薯做不成,更不用说奶油烤土豆,炸土豆条了。

      马铃薯传入中国,不知始于何时。我总觉得大概是明代,和郑和下西洋有点缘分。现在可以说遍及全国了。沽源马铃薯研究站不少品种是从康藏高原、大小凉山移来的。马铃薯是山西、内蒙、张家口的主要蔬菜。这些地方的农村几乎家家都有山药窖,民歌里都唱:‌‌“想哥哥想得迷了窍,抱柴火跌进了山药窖‌‌”,‌‌“交城的山里没有好茶饭,只有莜面考老老,还有那山药蛋‌‌”。山西的作者群被称为‌‌“山药蛋派‌‌”。呼和浩特的干部有一点办法的,都能到武川县拉一车山药回来过冬。大笼屉蒸新山药,是待客的美餐。张家口坝上、坝下,山药、西葫芦加几块羊肉爊放在小火上煨熟。一锅烩菜,就是过年。

      中国的农民不知有没有一天也吃上罗宋汤和沙拉,也许即使他们的生活提高了,也不吃罗宋汤和沙拉,宁可在大烩菜里多加几块肥羊肉。不过也说不定。中国人过去是不喝啤酒的,现在北京郊区的农民喝啤酒已经习惯了。我希望中国农民会爱吃罗宋汤和沙拉,因为罗宋汤和沙拉是很好吃的。】

      通宝推:迷途笨狼,桥上,
    • 家园 “和一台湾姑娘瞎聊,说起土豆”

      最后发现,驴唇不对马嘴?

    • 家园 【原创】土豆杂谈(5)——流浪的人啊,带上一袋土豆吧

      土豆的种植区域非常广泛,无论是北极圈内的西伯利亚冻土带,还是地处热带的东南亚,都有大规模种植。另外,它对土壤的适应力也很强,肥沃的乌克兰黑土地或者少雨的干旱地区,均能见到土豆的身影,例如中国最大的土豆种植区就是地处黄土高原的甘肃定西。

      记得以前读《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 Crusoe),因为海难来到孤岛的鲁滨逊,是靠着破船上的麦种,开垦了一片麦地,才解决了自己的粮食问题。窃以为,小说的作者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缺乏海上生活经验,如果他笔下的鲁滨逊种的是土豆,早早就可以实现食物自由了。在大航海时代中后期,水手们习惯上是携带着土豆远航。那时节,因为缺乏营养以及卫生条件很差,远航的船只上经常会有人染上“瘟疫”(常常是因为缺乏维生素C而染上的坏血病),为避免更多的人被传染,水手们会把这位不幸的人,扔在某个荒岛上,同时留下的还有一袋土豆,任其自生自灭。等返航的时候,如果船长还有善心,通常会经过这座小岛,多少可怜人就是依靠种植土豆,填饱肚子,终于撑到了重回人间的这一天。

      电影《火星救援》(The Martian)中就有类似的情节。宇航员兼植物学家马克·瓦特尼被伙伴们放弃,一个人留在了火星上。面临着严峻的食品短缺问题,马克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找到了伟大的土豆,用自己的便便作肥料,登陆舱留下的联氨来制造水,在火星上成功种植了土豆,解决了粮食危机,并最终获得了救援,返回了地球。

      通宝推:尚儒,
    • 家园 【原创】土豆杂谈(4)——土豆烧牛肉,就是共产主义!

      在米国读书的日子,日子很单调,实验室、体育馆和家,三点一线,忙得团团转。只有到了周末,才是众兄弟聚会的时候。

      有车的那位带着剩下几位,先直奔超市,大家各取所需,然后一起打道回府,目的地一般是其中某位的公寓。大家各显神通,做一个自己的家乡菜,至今记得西子湖畔的那位最喜欢做虾仁炒鸡蛋,还要加点糖,说是取其鲜味。超市一般可以买到豆腐,再加上一个被当地人弃之如敝履的三文鱼头,就是一道鱼头炖豆腐。不过,最受欢迎的一道菜,几乎总是土豆烧牛肉。高压锅开盖的那一刹那,一股打鼻的香味立马是扑面而来。牛肉的美味和土豆的糯香,水乳交融,醇厚无比。就着啤酒,大家推杯换盏,共享着家乡的美味,暂时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

      不过,严格说来,这道“土豆烧牛肉”,并非是中国本土的菜肴,而是舶来品。因为,这道菜实际是匈牙利的国菜——古拉希(Gulyás)。这道有着千年历史的马扎尔人的家常菜,是将牛肉和土豆,再加上红辣椒和其他配料,用小陶罐子,小火慢炖,烧得汤汁浓厚,然后再浇在米饭上食用。1950年代的时候,时任苏共总书记赫鲁晓夫访问匈牙利,在群众集会上发表讲话,说到了共产主义,大家就能天天吃上古拉希了。而这段话到了中国,古拉希被意译成“土豆烧牛肉”,而这道菜也就成了共产主义的代名词。

      通宝推:尚儒,住在乡下,老老狐狸,桥上,
      • 家园 土豆烧牛肉是毛主席的论断吧

        【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他老人家随手拈来就是文章。

        从烹饪历史的角度来看,Gulyás的主要特色不是土豆,而是匈牙利的特产红甜椒。这个菜就是匈牙利人的牛肉炖蔬菜。

        话说你们土豆烧牛肉放八角茴香还是放西红柿啊?这可是中西两个流派的斗争。

        通宝推:老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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