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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188-Chris Witty:论埃博拉疫情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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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188-Chris Witty:论埃博拉疫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rb8PGQXn14

    我今天想谈一谈埃博拉病毒。因为这个话题非常应和今天的主题,而且相关问题依然还在持续。首先我想说两点。第一,我愿将本次演讲献给当地、英国与国际各国的医务工作者,此刻他们正在塞拉利昂对抗埃博拉病毒。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对于那些直接接触病人的员工来说更是一项非常危险的工作。在塞拉利昂全境已经有340名医务人员不幸牺牲。我们全都应该向他们致以最真挚的感激。我们之所以能够压制这场传染病,就是因为这些人的艰辛付出。其次,我想告诉在线观看本视频的观众们,本次演讲的科学与传染病学研究依据每一周都在不断改变。我这里总结的疫情是2014年十二月中旬的情况。过去几周情况已经有所改变,未来几周肯定还会进一步改变。

    自从艾滋病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非洲肆虐以来,埃博拉恐怕是最大最严重的传染病公共卫生危机。这里我引用了三位世界领导人的三段话。首先是世卫组织总干事陈冯富珍,她将埃博拉称作“我们所见过的最大、最复杂、最严重的传染病暴发”。咱们英国的詹姆斯.卡梅伦首相准确地认为这是“我们这一代人面对的、自从艾滋病以来最新最大的健康问题”。同样重要的是,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也认为“埃博拉已经不再只是卫生问题”——我接下来还会详细论述这一点——“而是已经成为了社会与经济问题,还可能会影响政治稳定。”这场传染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医学领域,成为了我们这个全球社区以及我们这一代人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因此尤其不同寻常的一点在于,在将近一年之前埃博拉疫情刚刚爆发时,只有一个孩子感染了病毒,然后又传播给了自己的家人。自此以来的一年里,疫情已经造成了极其重大的冲击。2013年的十二月,这位两岁幼童埃米尔.瓦穆诺(Emile Ouamouno)因为接触了与蝙蝠有关的感染源而遭到感染——可能是蝙蝠粪便,也可能是蝙蝠尸体,具体详情我们已经永远无法得知了。现在一年之后已经有了将近18000起上报病例,未报告病例肯定还要多得多。目前已有6000人死亡。至少在塞拉利昂病例数量还在增加。因此本场演讲将会讨论“何以至此”以及更重要的“如何应对”。

    先来介绍一下埃博拉的背景。直到最近埃博拉都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即便在热带医学领域也是如此,因为此前几次埃博拉疫情规模都很小,持续时间也都很短。埃博拉最早于1976年得到辨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埃博拉的首次出现也是在这一年。几乎可以肯定,埃博拉疫情长期以来在扎伊尔的丛林地区一直时有发生。1974年第一次被辨识的最早病例是一名教师。在他之后是一系列新病例,其中有些会导致大出血,死亡率大约在90%。这显然是极为烈性的新型传染病。然后一群很有能力的科学家展开了调查,他们来自扎伊尔当地、比利时、伦敦热带病医学院以及美国疾控中心。鉴于这是一种新疾病,他们的研究进度相对来说非常快,不久就发现了一种新病毒。他们将其命名为埃博拉,这是当地一条河的名字。

    尽管这种病在《曼森热带病手册》上仅仅占了一页篇幅,但是绝大多数人早在疫情爆发之前就听说过埃博拉。不同于其他传染病,埃博拉早已潜入了公众意识当中。我这里仅仅举两个例子,也就是纪实文学《血疫》与电影《极度恐慌》。这方面的流行文化产品有些完全科学,有些半科学半虚构,也有一些是完全的虚构。埃博拉已经成为了足以威胁全世界的危险热带病的象征,许多人都知道这种病的存在。由于我接下来将要详述的原因,这样的公众意识其实未必总是好事,而且往往在世界某些地区导致了过于夸张的反应,尽管这种疾病的确非常危险。

    在谈到科学问题之前,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理解埃博拉是伤害个体的疾病,也是打击卫生体系的疾病,还是散布恐慌的疾病。这里我着重谈几点。第一点来自世界银行的报告,埃博拉正在打击西非地区三大主要发病国家的经济——利比亚、塞拉利昂与几内亚。相比之下,上一次大规模疫情是非典肺炎,导致世界经济遭受了400亿美元的损失,但是全球死亡人数还不到一千人。换言之,传染病可以通过与之伴生的恐慌情绪造成与直接医学后果远远不成比例的社会与经济冲击。相比之下,在英国每年因为吸烟相关疾病而死的人数大约有十万。因此恐慌是我们在考虑传染病问题时必须认真对待的重要因素。

    埃博拉也确实是一种非常危险且痛苦的疾病,死亡率很高,会导致休克,腹泻,有时还会大出血。护理人员承受着高昂的风险。因此有人将其称为全世界最糟糕的传染,这显然是错的。我随便报出两种传染病就比埃博拉更糟糕。狂犬病具有百分之百的死亡率,死状苦不堪言,死者会在恐慌当中咽气,全球每年有25000人因此送命;破伤风会导致痛苦的痉挛,每年有60000人因此而死。与其他恶性疾病相比,埃博拉并不算特别突出。即便在西非地区的局部环境当中情况也同样如此。在利比亚、塞拉利昂与几内亚,疟疾杀人的数量远远更多,即便在当前埃博拉疫情高峰时期也不例外。很可能的是,当我们在疫情结束后进行回顾的时候,将会发现远远更多的人们并非死于埃博拉感染,而是死于疟疾、脑膜炎与分娩并发症,因为埃博拉摧毁了当地的医疗体系。这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重要背景。

    略微说一下这场传染病本身的性质。病毒的天然宿主大概是蝙蝠,大概是这些友好的果蝠。它们在非洲分布很广泛,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造成的最大问题就是粪便落在树下,弄脏你的汽车。总体来说,在蝙蝠种群内部传播的埃博拉病毒并未导致严重的疾病。大多数埃博拉感染——目前发生的最重要感染——从生物学角度来说并不新,只不过感染了全新的物种。所谓的新传染病其实是病原体越过了物种障碍,最近的重要例子是艾滋病,原本是猿类的性病,然后传播到人类身上。英国为世界贡献了疯牛病。非典肺炎也是一种传播到人类身的动物疾病,甚至就连新冠病毒以及目前正在沙特阿拉伯地区流传的某些地方性传染病大概也是由蝙蝠或者骆驼传染给人的的。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从一种物种传播到另一种物种的这些疾病其实颇为常见。当疾病跨越物种障碍的时候,由于病原体的设计并非针对新物种,因此更加危险,会杀死更多的宿主,但是传播起来也更加困难。泛泛而言这是我们预计将会看到的情况,实际上也也确实是埃博拉的传播情况。

    埃博拉不仅仅是由蝙蝠传播给人类的疾病,也会传播给其他动物,尤其重要的是它传播给了一系列灵长类,它们也有与人类非常类似的疾病。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这种疾病也非常重要。埃博拉对于动物宿主来说并不特别危险。画面上是果蝠的全球的分布范围图,尤其是在非洲的分布范围。这张地图同时也显示了直到目前这场疫情爆发之前世界不同地区曾经发生过的小规模爆发,颜色较深的地区病例较多。大多数病例都发生在非洲中西部,尤其是刚果民主共和国、苏丹与乌干达部分地区。原则上来说,既然埃博拉由果蝠传播,那么凡是有果蝠的地方都应该遭受过疫情。但是直到本轮疫情之前,这三个国家都没有发生过埃博拉,我们之所以一开始没能迅速意识到有问题,部分原因也是在于相关地区此前从未发生过此类问题,至少没有留下临床记录。

    目前来说,我们已经辨识了五种会感染埃博拉的物种,其中四种携带的病毒对人类有危险,还有一种没危险,但是很可能还有其他分类。*其中两种病毒比较常见,分别是导致了目前疫情的扎伊尔毒株与苏丹疫毒株还有两种更少见,传播更加受限;最后还有似乎不能令人类发病的雷斯顿毒株。它们可能通过蝙蝠的生理循环传染给人类,也可能通过人类的内部生理循环传播。目前疫情的传播模式并不是蝙蝠直接感染人类,而是一名人类感染家人,家人又感染其他人。目前的疫情是纯粹的人类传染。

    *【现已发现六种——译注】

    我认为对于所有传染病来说,我们尤其需要理解一点:必须考虑两种互不相关的因素。其一是疾病的致命性,也就是疾病导致严重危害甚至杀人的可能;第二种是传染性,既一个感染者传染给另一个人的可能性。为了阐明这一点,我要用三种不同的流感分支举例子。在历史上以及未来,流感都是世界面临的最大传染威胁。在历史上首先亮相的是1918年到1920年的H1N1西班牙大流感。这是一种致命性与传染性都极强的病毒,传染了将近五亿人,杀死了五千万到一亿人,有人估计那一轮疫情杀死了将近全球人口的3%到5%,比一战战死人数更多。然后是三年之前的H1N1墨西哥猪流感。你们大家应该还记得。这种病毒传染性极强,感染了大量人口,但是致命性并不强,只杀死了两万两千人,就这还是因为疫情扩散得太过广泛。就人均而言这种病毒并不特别危险,起码并不比一般的季节性流感更危险。与之相对的极端是H5N1禽流感,致死性极强,超过了50%,但是传播起来非常困难,除非某人对死鸟进行口对口人工呼吸。

    总之,以流感为例,可能存在致死性强而传播性弱的病毒,致死性与传播性都很强的病毒,还有传播性强而致死性弱的病毒。埃博拉的传播性略强于禽流感,致死性极高,但是就目前而言还够不上高传播性的标准。当然,传播与致死双低的疾病无足轻重,不值得讨论。埃博拉对人类的致死性很强,但是实际上也很难感染,除非你是医护人员。目前已知的死亡率在70%左右,之前几次疫情的死亡率还要更高,或许是因为感染人数更少。目前的70%应该是埃博拉的正常致死率。但更重要的是,你只能通过直接接触被感染者来感染疾病,而且被感染者必须已经出现症状,在此之前他们并不构成风险。此外接触被感染者的体液也能感染,这一点类似艾滋病,但是腹泻粪便与呕吐物也会传染。假设我现在就感染了埃博拉病毒,那么就算眼下坐在前排的听众们也很安全。除非我吐在你们身上,否则我仅仅站在这里感染不了你们。对于一般社会交往来说埃博拉并不是危险的病毒,只要你别触摸其他人或者他们的体液就行。这是人们需要理解的非常重要的一点。许多人并未理解这一点,我认为这才是公众焦虑的原因。为了更好地平息疫情,我们必须考虑怎样克服这个问题。

    接下来我介绍一点关于传染的数学,因为这对于我们理解如何应对公共卫生安全很关键。传染的数学很简单,取决于R。如果R等于1,那么平均来说一个人会传染给另一个人,这种疾病很稳定。第一代有十个病人,第二代还是有十个病人,不会上升或者下降。如果R低于1,比方说0.8,那么十个人只能传染给八个人,以此类推这种疾病放着不管也会逐渐消失。如果R高于1,比方说是2,那么第一代是十个病人,第二代是二十个,第三代是四十个,由此进行指数增长。目前的情况是埃博拉疫情一开始的R值在不同地区有差异,平均而言在1.6左右。换句话说在叙利亚与利比亚,基本每过三十天,病人数就会翻一番。

    埃博拉一旦从蝙蝠或者其他非人类宿主传入人类当中之后,又有三种主要传播渠道。第一条渠道,正如我们在1976年那次疫情期间迅速发现的那样,是病人在医院里传染医护人员。这是因为得病的人一开始没有症状,之后症状越来越严重,传染性越来越强。进入医院的时候病情最重,传染性最强。因此那次疫情当中的大量病例往往发生在医院,被感染者都是医生护士。第二条渠道是葬礼或者临终现场。这一点与其他传染病很不相同。比方说流感患者的遗体就算并非全无传染性,至少也可以说传染性相当小。但是死于埃博拉的人们的遗体依然很有传染性。如果你所属的社会很重视葬礼,并且要求你在葬礼上触摸尸体,这就成了传播疾病的重要危险途径。第三条渠道存在于社区内部。自从第一个人出现症状到第一个人遭到隔离为止的时间里,有症状者如果被其他人触摸也会传播疾病。这三条途径对于我们目前面对的疫情来说都很重要。

    本次疫情传播的具体途径刊发在了英国医学周刊上。最初有一名儿童将病毒传染给家里人,然后传染给一名护士,再传染给村里的一名助产妇,然后就在人口中传播开来。接下来我要强调涉及到这场传染的医护人员,他们也是决定疫情走势的关键。此外我还想请大家看看时间线,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三月,病情规模都极小。直到今年三月,我们面对的疫情依然很有限,就像此前的几场埃博拉爆发一样规模不大。我这里标亮了医务人员成为传播途径的病例。如果早就给医务人员接种疫苗的话,当前的疫情根本不会发生。如果我们能够追踪最早病例,原本也可以将疫情掐死在萌芽状态。因此保护医护人员有很多重要原因,不仅出于道德,也为了遏制病情。

    全球反应严重滞后于埃博拉疫情。我们所有人都同意,从三月份开始——当时的疫情刚刚开始显露异样——到七八月间,这场病情原本可以用传统方法来控制。我们的反应太迟缓了。我们下次再讨论为什么会如此迟缓。总之正是因为我们反应迟缓,疫情才一直持续到了今年八月。在这段时间里,被感染人数不停地翻番再翻番。理解复利的人们都应该明白,原本很小的数字就这样迅速变成了极大的数字,因为每一代都会翻一番,换句话说就是每个月翻一番。

    画面上是我们今年八月面对的疫情的数学轨迹,由世界卫生组织的建模部门绘制,展示了三个发行疫情国家的不同病例数量,目前的传播情况,以及假设目前的R值1.6保持不变,病人数量目前有多少。正如我们所见,这是个极其可怕的数字。几内亚有四千病例,利比亚有四千,塞拉利昂也有一千多。此时我们意识到,如果我们继续无所作为,病人数量只会越来越多——疾控中心的一项研究认为到了明年中期感染人群将会达到上百万。这场疫情在目前这个时点已经非常严峻。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疫情传遍整个西非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我们目前还没有埃博拉疫苗,也没有特效疗法,因此我们必须依赖经典的公共卫生方法。这次的病毒如此危险,与其他疾病相比远远更难应对。本质上来说,我们必须控制医疗传染,这里不仅仅包括正式医院,也包括传统治疗场所——许多当地人都会使用例如划破皮肤或者放血之类的传统疗法,非常危险。疫情初期的很多超级传染者都是传统治疗师。我们要安全地照料濒死者以及安葬死者。我们缩短最早出现症状到进行隔离的时间,从而控制疫情在社区内部蔓延。我们还要增加社交距离。这是我们要做的四件事。如果全都做到,那么R值1.6虽然听上去很高,实际上也并不算特别高。比方说疟疾在几内亚与类似地区的R值能达到100与300之间。与疟疾相比,埃博拉的传染性根本不值一提。目前我们唯一的战略目标就是将埃博拉的R值压低到1以下。其他一切目标——例如卫生体系重建与改进诊疗服务——都要往后排。目前至少在塞拉利昂我们还没能达成这一点。

    所以我们来整理一下应该做什么。首先是减少医护感染。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最简单的任务,因为我们知道应该做什么。无国界医生组织在这方面立下了大功,他们早在世卫组织之前就开始公开呼吁关注本轮疫情。在传染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应什么。我们需要改进医院设计,确保将未感染者和感染者区分开。不仅要为医护人员提供完全保护,还要确保他们严格执行安全纪律,绝对遵照规章完成一切安全要求。这方面很容出错,穿上全身防护服倒是没那么难。但是在非常炎热的环境里穿着这种衣服工作——而且防护服还不透水——则要困难得多。医护人员很容易因为脱水导致神志不清并且犯错。脱下防护服而不污染自己尤其是难上加难,必须遵循严格规章。尽管非洲的炎热气候极大增加了防护难度,但是类似问题同样也会发生在发达国家,例如美国与西班牙的医护人员都遭遇过这种情况。做到这一点很困难,但是并非不可能。到了八月,根据疾控中心与英国政府的粗略计算,平均来说每年会有大约8%到10%的疫区医护人员感染埃博拉,其中70%都会死。这是非常严重的风险,承受这种风险的都是勇士。但是这风险目前已经下降,尽管永远不可能为零,因为我们已经总结了行之有效的规章。

    其次,我们可以控制葬礼期间的传染。随着疫情的演进,我们逐渐意识到了葬礼及其之前的一段时间对于疫情扩散起到的主要作用。4这里的问题并不医学问题。安全埋葬一名埃博拉患者的遗体并没有什么难度,问题在于死者的家人、社区、宗教团体以及身边人能否接受。凡是参加过亲人葬礼或者显赫社会成员葬礼的人们都知道葬礼在任何社会都是非常重要的仪式。我们必须以安全且得到社会接受的方式举办葬礼。我们必须进行大量人类学方面的工作,必须做通当地宗教领袖的工作,必须找到替代传统葬礼仪式的新方法,例如让人们不再亲手清洗遗体,而是转而去清洗死者的祭祠之类。具体的新式葬礼必须因地制宜。这才是难点所在。

    此外我们还意识到两件事。首先,埃博拉病毒传染性最危险的阶段不仅只有葬礼,还有死者的濒死阶段。很多时候前来探望的客人都会触摸濒死者的身体以示尊重。如果你经历过亲人的死亡,想必能够感同身受。可是濒死时期又恰恰是冰人的传染性最强的阶段。然后我们还要记得所谓的高魅力个人,也就是非常重要的社会成员,例如高级政客与社团领袖。这些人的葬礼规模往往很大,参加人员很多,于是他们的葬礼就成了超级传染事件。例如最近有几起疫情爆发,三场葬礼导致了三百个病例,因为死者都是魅力很强的个人,其他社会成员往往会争先恐后地前来参加他们的葬礼。而且越是显赫之辈尤其越讨厌在他们看来是强加在他们头上的安全丧葬流程。塞拉利昂的唯一一位病毒学博士Urma Khan博士在疫情初期做过这方面的研究。不幸的是,他与许多其他塞拉利昂医学界领军人士一样都已经因病去世了。

    第三点是要缩短从出现症状到被隔离的世界,这里的困难在于埃博拉的最早期症状特别不明确,有些人可能会头痛,发烧,不舒服,或者眼里会充血丝。这些组合可能指向很多疾病,可能是流感,可能是麻疹,也可能是疟疾,还可能是伤寒等等。如果你把所有人都隔离了,那将会非常麻烦。等到埃博拉症状很明显的时候,病人的感染性已经很强了。所以必须缩短最早出现不具体症状与最早出现具体症状并且进行隔离之间的时间。我们正在尝试的对策之一是社区医务中心。病人来到中心之后,我们有疟疾治疟疾,有伤寒治伤寒,然后再检测埃博拉。如果是埃博拉,就把病人送去治疗中心,如果不是埃博拉,就跟他们说明病情之后将他们打发回家。但是在一个医务人员本来就很少的国家设立社区医务中心很困难,往往只能雇佣未经培训的社区成员。真正的困难并不在于如何教会这些人测量体温——如今非洲的每位母亲都知道怎么给孩子测体温,就像每位英国母亲都知道如何给孩子吃扑热息痛。困难在于要保护这些人免受感染,而且还要避免前来就诊的病人遭到污名化,以至于遭到整个社区的排斥。为了让这种看似简单的社区隔离单位有效运作,我们必须解决大量的社会问题。

    最后,尽管感染埃博拉很不容易,但是我们还想使其变得更加困难。所以我们想尽可能地增加社交距离,减少社会活动。例如不少疫区宗教团体正在合作推广新的非接触打招呼方式。每一个社会在面对传染病的时候都会这么做。例如英国的社交互动随着梅毒在十六世纪的盛行而发生了显著改变。接吻礼逐渐衰落,握手礼逐渐兴起——当然,握手礼只能预防梅毒,预防不了埃博拉。这种改变社会互动的做法很常见,每个遵循逻辑的社会都会这么做,非洲当地社会也是如此。关键在于发现理性、可接受且简易的方式,让人们尽可能远离彼此,避免身体接触。这就是策略的第四部分。

    当我们合理应对疫情的时候位于两难处境——前来参加格瑞萨姆学院讲座的各位听众相比受教育程度很高,那我也可以说我们位于海妖斯库拉与漩涡怪卡律布迪斯之间。一方面,迅速反应在传染病领域将会带来有极大的优势。随着病例每个月翻一番,一个月之前的相同干预举措的价值是一个月之后的两倍。我们必须快速采取行动。但是另一方面,我们需要医护人员,而目前的医护人员死亡率之高完全不可接受。贸然将医护人员大量投入疫区就像命令未经训练的一战新兵爬出战壕。我们必须平衡这两方面。

    为了表明为什么速度非常重要,我举两个例子。其一发生在尼日利亚,这场疫情最早只有一个人发病。画面上的蓝色方块代表医护人员,看看这张图我们就知道埃博拉对于医护人员构成了多大威胁。这是非常典型的小型疫情,我们都希望在这一阶段就将其控制住。在疫情传播的第一代,这一名病人就传染了超过一百人,因为此时包括他本人在内谁也不知道他患上了埃博拉,因此他先后去了好几家医院看病。但是到了第三代的时候,尼日利亚政府出动了为控制脊髓灰质炎而设立的疫情管控团队,发现了最早的病人以及他接触过的所有人,将他们全部隔离,然后这一轮疫情就得到了及时遏止,被感染人数总共不到二百。就算无法定位第一代的全部病人,如果能定位第二代的全部病人,也同样可以快速消灭疫情。另一方面,我们也通过数学建模估计了更糟糕的情况:假设尼日利亚政府的反应晚了五十天或者说不到两个月,那么我们现在面对的病例至少也在五百到一千之间,严重一点的话上限可能达到两千五百,这样一来疫情很可能原地起飞。所以反应速度至关重要。

    帝国学院的尼尔.弗格森也估计了英国对于塞拉利昂疫情的干预如果以周为单位延后,将会导致怎样的后果。这张图表上的每一道曲线都表示了推迟一周的情况。每推迟一周,感染人数的最高峰都会更高,表示疫情延续时间的曲线总长度也会更长。今年八月的时候我们的应对速度如此之慢,如果当时的速度一直未曾提高,那么现在我们将会被病例淹没,明年一二月将会出现上万个病例,彻底超过我们的应对能力。我们差一点就陷入严重困境。目前疫情并未彻底消退。但是我们被彻底压倒的风险与过去三个月相比已经小多了。

    疫情分布如何?这里列举了三个受影响最严重的国家。这三张图表的比例一致,所以疫情较轻国家的图表才会留白很大——我并不打算用留白来彰显我对日本简约艺术风格的喜爱。首先是几内亚,在几内亚的患病人数一直非常少,与其他两个国家相比至今依然很少。但是目前几内亚已经遭受了两次峰值,两次过后我们都认为现在疫情在该国正在减轻。在疫情当中有时会出现虚假峰值,为了辨识这一点,我们需要再看看另外两个国家。第二个国家是利比亚,目前美国正在负责应对该国的疫情。由于利比亚一开始的疫情最为严重,许多高水平NGO都涌入了该国。这里的疫情正处于上升阶段,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八月份的数据,看一下大家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如此担心。国际组织、利比亚国民以及各方力量为了遏制疫情都做出了巨大努力。现在看起来利比亚的疫情确实开始走上了下坡路,但是我希望大家记住几内亚的两次假峰值。我们不应当想当然地认为疫情就会由此偃旗息鼓,不过看起来利比亚的情况确实有所改善。至于第三张图表是世卫组织上个礼拜关于塞拉利昂的最新数据,目前这里由英国负责。大家可以看到图表上显示的是已知病例,未知病例可能还是这个数字的两倍。只看已知数字就已经达到了每周五百到六百例。发病数字的增长并非呈指数增长,但是依然在增长。我们希望未来几个月塞拉利昂的病情将会持平并且走低。但是必须明确一点,在目前的疫情阶段塞拉利昂的情况还在恶化。

    疫情爆发的地点也发生了转移。八月底的时候,疫情中心距离第一例病例汇报地点很近。根据世卫组织的最新数据,这一地点附近的疫情已经显著减轻,因为当地采取了很多有效措施。现在的疫情中心主要位于塞拉利昂的弗里敦,此外还逼近了但是尚未进入利比亚的首都莫洛维亚。简而言之疫情正在向城市地区集中。这也并不意外,保持社交距离在农村要比在城市更容易。

    疫情进一步蔓延的可能性有多大?首先来看看疫情在非洲进一步蔓延的可能性。目前来看疫情很有可能在西非国家进一步爆发。尼日利亚、马里与塞内加尔都已经发生了疫情,但是地方当局在世卫组织的支持下也都控制住了疫情。这些地区的疫情与应对一般流程如下:第一起病例传入某地,人们一开始意识不到这是埃博拉;然后又有了进一步的二级病例,人们意识到这是埃博拉并且开始积极的隔离措施;然后疫情在第三轮爆发时减弱,最终停止。此前几轮疫情的情况都是这样。我很担心疫情会传播进入管理能力较差的地区。如果你看新闻就会发现西非许多地区的国家政府并不完全掌控当地局势,医疗服务也非常薄弱。疫情一旦传入这些地区将会造成进一步的严重影响,届时将非常难以抑制。例如疫情一旦传播进博科圣地的实际控制区,对于全球来说都是严重的危机。

    那么英国本土又怎么样?你们肯定已经见过了很多危言耸听的大标题。英国首席医务官非常讲究科学地表示——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科学的回答——“我们可能见到少数输入病例。”因为在英国居住有一批塞拉利昂移民。我们的医务工作者也正在返回英国,还有人正在与塞拉利昂进行棕榈油与矿石贸易以及其他重要经济活动,所以我们应该会在英国本土见到少数病例。其中一部分在进入英国国境之前我们就知道是埃博拉病例,但也有一部分我们无法提前得知。二次传染的可能性也同样存在,医护人员尤其容易被感染,尤其是在他们与重症病人打交道的时候。这一情况在尼日利亚发生过许多次。一旦被辨识出来,病人就会被送到皇家自由医院。这里的防护措施非常健全,医护人员在这里工作十分安全。当然,防护并非百分之百有效,人为错误难以避免。但是只要病例确定下来,二次传染的可能性就很低了,或许会有极少数三代传染。鉴于英格兰的公共卫生机构以及其他地方放权地区的对应机构极其高效,四次传染绝对不会发生。因此我们的自信并不在于可以阻止一切埃博拉病例传入我国,但是我们有绝对的自信不会让输入病例转变成大规模疫情。因此从实际角度来说,英国发生埃博拉疫情爆发的可能性是零。

    在提问时间之前,我最后讲几点。经常有人问我埃博拉病毒能否通过变异而变得更有感染性,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我们将埃博拉病毒放任足够长的时间,这是最有可能的进化结果。病毒的致命性往往会逐渐减弱,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不那么严重。但是另一方面它们也会变得越发易于传播。这正是达尔文指出的自然选择过程,许多种传染病都已经重复了这一过程。例如最近几周就有新闻报道指出艾滋病病毒的致命性如今已经大为减弱,至于艾滋病毒的传染性是否有所提升则难以确定。但是变异过程大概不会很快,尤其不可能转变病毒的传播方式。艾滋病病毒在猴子之间传播时就是性传染病,在人类之间传播时依然是性传染病。病毒的传染性会提升,但是传播方式几乎不会改变。所以我们基本上不用担心埃博拉病毒会突然获得空气传播能力。至少在目前这一病毒绝对无法通过空气传播。

    那么埃博拉疫苗又如何?我们目前每周都在掌握关于埃博拉病毒的新知识。目前有三款研发当中的疫苗进入了早期临床试验阶段。正在接受免疫安全性测试,其中两种疫苗的生物学构成非常相似,使用的都是黑猩猩病毒。这种病毒不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播,但是足以将免疫物料送入人体内。第三种疫苗略有不同,采用活埃博拉病毒制取,也就是所谓的MVA。其中两款疫苗需要先打基础针,几周乃至几月之后再打加强针。如果要为人们提供长期保护这当然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要应急的话还有些欠缺。还有一款疫苗只需打一针即可,但是副作用也更严重。我们必须在副作用与反应速度之间进行权衡。这是我们目前的状况,日后可能还有所变化。

    在全球范围内我们正在竭力加快埃博拉疫苗的研发。这一疫苗的研发速度超过了以往的任何疫苗。世卫组织和我国政府都投入了大量时间。不过就算一切进展顺利,我们也要等到明年下半年才能拥有可用的疫苗,届时才能对全体人口进行接种。当然在此之前会有少量疫苗优先供给特殊群体。此外我们也在测试多种新疗法,从而使得目前70%的死亡率显著下降。最能见效的手法就是体液管理。然后是提取抗体。照片上的人们都是埃博拉病毒的幸存者,包括勇敢的英国护士威尔.普利(Will Pooley)。这些人捐献的血液或者血浆当中含有足以救命的抗体。此外我们还在利用烟草培育人工抗体Zmapp。还有多种抗病毒药物似乎都对埃博拉病毒有效,例如法匹拉韦、托瑞米芬以及干扰素。但是医学界有一条规则,许多看上去有效的疗法一旦认真测试就会失灵。还有很多其他主意——有一些完全疯狂,另一些只是看上去很疯狂,其实却很合理。世卫组织将这些方法的优先级开列了清单,我们正在逐项测试。当然,我们也正在试图改进埃博拉检测的安全性与速度。

    未来六个月的前景如何?我认为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疫情彻底失控。在八月初的时候这一担心还很有道理。不过到了现在,这一前景的可能性虽然还未降到零,但也确实很低了。其次,未来几个月所有三个疫情国家的病毒传播都被完全打断,不再有新的疫情爆发。这也并非没有可能,但是我们认为在这么切近的时间框架内不太现实。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我们在大多数地区控制住了埃博拉病毒的传播,但是热点地区依然存在,新的小型疫情爆发还将层出不穷,甚至会出现在目前尚未遭到感染的地区。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我们将要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一小步一小步地取得最终胜利。我们不可能根除埃博拉病毒,因为病毒广泛存在于动物体内。根除病毒的标准之一必须抹杀动物病毒库。既然病毒库存在,埃博拉病毒就无法被根除。但是我们完全可以根除这一轮疫情,我们也必须这么做。因为这一轮疫情对于受灾国家卫生体系已经造成了严重伤害。

    在结束演讲之前,我要向英国的各个抗疫团体致敬。他们自愿投身抗疫,奔赴塞拉利昂以及其他许多国家。抗疫贡献来自许多NGO、学术团体、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维康信托基金会、英国医学研究理事会以及许多志愿者。无数医生、护士与军民两界的公职人员自愿赶赴疫区,一周工作七天直到圣诞节,只为控制疫情保护全世界。我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欠他们一句感谢。英国在抗疫方面走在前列,我认为我们很有理由为此感到骄傲,但同时也要意识到我们的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总而言之,埃博拉病毒依然是清晰且切近的威胁。但是我要主张从去年三月到今年七月,全世界的应对速度太慢了。现在在叙利亚最危险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但是在塞拉利昂我们尚未看到确切的疫情高峰。我很确信这一轮高峰必将到来。消灭本轮疫情需要大量时间。现在新闻报道已经失去了持续追踪疫情的热情,但是我认为这场疫情在明年上半年之前不会结束,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在明年下半年将其终结。可以肯定,埃博拉病毒未来还会再次爆发,因为携带病毒的动物依然是定时炸弹。但是只要我们应对得法,这一轮埃博拉疫情的严重程度就将不仅空前,而且绝后。谢谢大家。

    通宝推:燕人,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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