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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冀鲁豫战场上的“哥萨克骑兵”(续四十九)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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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冀鲁豫战场上的“哥萨克骑兵”(续四十九)

    在后方

    45年初,冀鲁豫根据地形势一派大好,局部反攻连连告捷、政权建设成效显著、部队整编有条不紊。

    《一九四五年的任务》已经传达下来,毛泽东主席明确指示:“把一切防守薄弱、在我现有条件下能够攻克的沦陷区,全部化为解放区,迫使敌人于极端狭窄的城市与交通要道之中,被我包围得紧紧的.等到各方条件成熟了,就将敌人完全驱逐出去”。

    眼看要过农历新年了,上级给骑兵团的每个战士都发了新军装、新棉袄,还配发了统一的床单和棉被,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好事,大家高兴极了。但紧接着,军区就派人来“指导内务”,还要求战士们起床后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刘大爷他们觉得很奇怪,这本来是日本军队里的规矩,怎么咱们八路军也要学着做?教员回答说“部队要扩大、要向正规化发展,所以这些制度都必须实行起来”,大家只好照办。不过,棉被叠整齐以后,确实好看多了。

    叠完被子,部队就开始大规模整训。

    整训分为两部分。其中政治整训也叫做“整风第三阶段”,当时的口号是“不仅要从组织上入党,还要在思想上入党”,整风的办法是由组织部门甄别个别人的“历史问题”,其他战士则每天听课,讨论学习。

    教员上课的时候,反复讲解无产阶级思想和非无产阶级思想的界限,还讲中国革命以工人农民为主体、三民主义与新民主主义的区别、还有党的最低纲领和最高纲领什么的。只是这些大道理,一般战士不太搞得懂也不怎么感兴趣。

    以往,总是提倡全民族抗战、统一战线,宣传打走了日本鬼子就能有好日子过,可现在却又突然强调革命性和领导权的意义,所以大家一时间就有些转不过弯来。华北的老百姓原本就对蒋介石就没多大印象,并且这时候冀鲁豫附近的国军都跑光了,刘大爷他们这些当地人自然也就不大相信国民党会再来捣乱。

    红军干部意志坚定,每次开会都要痛骂国民党白匪军,其他人听了半天,虽然同意反动派十分混蛋,但对蒋委员长还是恨不起来。

    周开树急了:“蒋介石会让你过舒服日子?别想好事了,这仗早晚还要打。告诉你,要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军队,我坚决赞成;但如果听龟儿子蒋介石的调遣,砍掉脑袋也不干,老子上山打游击去!”。

    排长班长们赶紧安慰他:“连长,老蒋是南方人,北边的事他管不了”

    “连长,等打完仗,把你家里人接到北方来,到我们冀南享受共产主义!”

    大家嬉笑吵闹一番,十分开心,都觉得那个从没见过的蒋总裁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为他生气实在是划不来。

    上政治课多少有点儿稀哩糊涂,军事干部就忙着练兵。

    那段时间,部队的规模迅速扩大,各种基干团如雨后春笋般的成立起来,地方民兵和游击队大批地加入正规军,根据军区的整训命令,各部队掀起了大练兵的高潮。

    骑兵团主要练习“分队机动”。也就是在迂回、包围和追击运动中,前出到有利方向、向敌翼侧和后方实施攻击。

    骑兵以往的机动方式多属于小规模突击,强调坚决、迅速和出敌不意,冲击的时候也主要凭借马刀。现在练习大纵深机动,则需要和友邻分队在时间、地点、目的上进行多层次的战术协同,还要实施正面射击、侧射、交叉射击、拦阻射击等火力配合,这就要求骑兵必须更加精通武器,提高观察战场、发现目标、控制局面的能力。

    通过几个月的大练兵,骑兵战斗骨干都能做到在快速行进中双手脱缰、熟练使用轻重武器,射击精度也大为提高。

    骑兵训练的时候到处跑,顺便也瞧瞧别人怎么练。

    新编成的部队主要练习队列、射击和拼刺,老团队则练习进攻防御协同。如果远远看见一群人平端着锄头(大头朝前)纹丝不动,好象修理农具的模样,那肯定是基干团在锻炼瞄准臂力;若是看见一伙人拿沙袋当炸药包,进攻的进攻、掩护的掩护,跑来跑去满头大汗,这准是十六团在练攻城爆破。

    骑兵们自己很少挖掩体,所以也就最喜欢看别人刨坑。上午出门的时候,瞧见步兵一声令下、就地卧倒,把枪放在右侧能够得着的位置上,然后翻转身子向左刨,一边挖还一边现察情况。把土堆在自己的前面和两侧,然后再用野草伪装起来,这个卧射掩体就算成功了……骑兵冲他们喊一声:“你们先忙着,我们出去逛逛”,就上马走远了。步兵继续挖土,下午回来的时候,那些掩体已经加深到能跪射、立射,甚至连成了战壕,当然,那些刨坑的人也都变成了泥猴。

    “上马团,下马连”,是说骑兵平时坐着高头大马,如同团级干部,下马以后又拎着把马刀,活象旧军队里的连长一样,挺威风的。于是搞协同练习的时候,就有步兵不服气的嚷“神气什么呀,我家大骡子比你们的马壮实多了”。

    “骡子再壮也不能打仗”

    “那你们的牲口也不能炸碉堡攻寨墙啊”

    “那倒也是,还是你们步兵实在”,骑兵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

    冰天雪地之中,马蹄很容易打滑。每当有战马摔倒,步兵们就幸灾乐祸地起哄,弄得失足的骑兵羞愧不堪。

    骑兵们一般很少和步兵斗嘴。不仅因为团里面管得严,不许与兄弟部队争吵,还因为谁也保不齐自己哪一天也会下马当步兵,所以没必要太张狂。

    春节刚过,骑兵团况玉纯团长就上调九分区,担任主管作战的副司令员,四连长周开树去了步兵团当营长(他牺牲的时候是二十旅五十八团、“吴忠团”的参谋长),而刘大爷也被抽到军区邮局去支援工作。

    随着根据地的不断扩大,军队和政府的机构增加了很多,再加上正值冀鲁豫政治整风和边区筹备“群英大会”,于是大量机关文书、宣传材料、公私信件都积压在邮局。原来的交通站已不能满足需要了,军区就成立了军邮队,分为走路的、骑马的和蹬自行车的几个分队。

    乘骑军邮队经常要长途奔波、通过敌伪顽匪混杂的地区,刘大爷的工作就是辅导邮递员们合理使用马匹、观察判断敌情、及时摆脱危险。如果去比较复杂的地方执行任务,他就亲自带队。

    军邮队设在河南濮阳,这里是冀鲁豫根据地的腹地,可以说是大后方了。刘大爷自参军以来,大部分时间都驻扎在前线游击区,很少和后勤机关打交道,也很少有过这么安宁的日子。他每天按时上班,讲解要领、做几个示范动作,然后就吃饭、聊天、洗洗睡,不用上岗查哨也不担心敌情,心情轻松,人很快就胖了许多(并且从此就一直胖下去了)。

    大后方的环境和游击区不一样,这里的群众觉悟高、还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热血青年,虽然条件依然比较艰苦,但每个人都神采飞扬、兴高采烈、干劲十足。处处是笑脸、处处可以听见歌声,一辆大车陷在路上了,立刻就有许多人跑过来帮忙,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都互相热情地打招呼,如果前方传来了反攻作战打胜仗的消息,庆祝的人群即刻间就会涌上街道,集会、游行、唱歌、呼喊口号,欢乐的情绪洋溢四方。

    在后方,参加革命工作的女同志比较多、男女之间的交往也少了许多封建拘束。根据地办喜事,没有花轿也不放鞭炮,只是在新房门前贴一副对联,上联是“妇女解放要自由”,下联“手拉着手找对头”,横批是“婚姻自主”——真是新鲜有趣。

    晚饭过后,经常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散步闲聊,是谈工作还是谈别的就不知道了。

    乘骑队的驻地在濮阳城外,这附近有医院的修养所、有军服厂,还有个兵工车间。

    军服厂的女工大多是军属,身穿黑蓝色制服,上班唱着歌儿缝军装、下班依然唱着歌纳军鞋;军工厂造硫酸的锅炉日夜不停地冒烟,女军工们穿着杏黄色的工作服,据说是拿炸药当染料用,结果就能够弄成那种颜色;修养所女卫生员也不少,不过好象每天都在忙着洗衣服。只有乘骑队里全是大老爷们,穿着五花八门、各式各样。

    有一天,刘大爷和邮递员老魏在河边清洗邮件包裹皮。魏二民是老交通员出身,42年反扫荡的时候救过刘大爷的命,可惜他搞地下工作的时间长了,染上了个抽大烟的坏毛病,所以给人的印象总是不大好。

    这时候,有俩女孩也在濮水边上洗衣服。冬天的河面冷嗖嗖的,可她们嘻嘻哈哈好象并不在意,听见一个南方口音的说:“你们兵工厂的人真勇敢,成天守着炸弹也不怕,换了我可不行”。另一个回答:“你才是勇敢呢,我到医院里去看见那么多血,还有断胳膊断腿的,都快吓死了”。

    小姑娘咭咭喳喳,弄得大刘和老魏也笑了起来。于是魏二民逗她们:“你们说,这位骑兵排长够勇敢么?”

    “八路军骑兵是英雄,当然勇敢啦”

    “那我这个老头子呢?”

    “你……也勇敢”,俩女孩看见魏二民嬉皮笑脸的样子,回答得不很干脆了。虽然刘排长介绍说老魏原先是地下党,可小护士和小军工瞧着地下工作者的满脸坏笑,总有点半信半疑。

    听说他们是军邮队的,小军工高兴了:“你们能替我给家里捎封信么”

    “你有立功奖状么?有表扬通知也可以”

    “还没有呢……”

    “那赶紧努力吧,有喜报的话军邮队就能替你带信了”

    “我有奖状!”,旁边的小护士充满了期盼。

    “你家在哪里?”

    “贵州遵义”

    “哎呀,那难办了,军邮只能到各个根据地,去贵州可不行”

    “再等等吧,再打几个胜仗,说不定就能往你家捎信了”

    虽然最终没有能够寄信,但大家仍然十分高兴,因为这时候,每个人都对即将到来的胜利充满了希望。

    那是最复杂的时期,那是最单纯的时期,那是最苦的年代,那是最好的年代——多年以后,当年老的刘排长和吴军工员讲述往事的时候,依然感慨万千。

    (交通员老魏和小蔡护士都在以后的政治运动中含冤死去,关于他们在抗战中的经历,马甲以后另说吧)。

    45年3月,“冀鲁豫边区群英大会”在濮阳城隆重召开,骑兵团第四连被推举为英雄团体,李树茂作为代表参加了大会。群英会选出战斗英雄、民兵英雄、工作模范、劳动模范及学习模范258名, 8位一级战斗英雄中又有3人被授予“特级战斗英雄”的称号,李树茂名列第一。

    冀鲁豫革命史中是这样记录的:著名战斗英雄李树茂,骑兵团四连连长(当时他代理连长),陕西延安人,1921年出生,14岁参加红军,一人缴获轻、重机枪49挺,掷弹简6个、步枪500余支,毙伤敌伪顽军700多名……

    群英大会后,获得表彰的英雄们披红挂彩绕街游行,围观欢呼的群众堵得水泄不通。

    李树茂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英雄行列的最前面,肩上扛着三面旗帜——中共平原分局授予的战旗上写着“哥萨克骑兵”,这原本是获得模范集体荣誉的骑兵四连自封的称号,现在成了整个骑兵团的标志;冀鲁豫行署授予的旌旗是“胜利冠军”,这是表彰骑兵团历年缴获、俘虏数量在边区各部队中排名第一;另外,由于兵种的原因,骑兵团没有参加军区组织的大比武,但闭幕式上骑兵的军事表演和马术体操却引起了很大轰动,因此,冀鲁豫军区又特意授予了一面“艺高胆大”锦旗。

    刘大爷这次也得到了“战斗模范”的表彰,由于他当时就在濮阳,所以直接就领取了奖品——一只大铁皮杯子。这东西可以用来喝水也可以盛饭,但它的重大意义还在于,帮助老刘养成了刷牙的好习惯。

    其实,刘大爷学会刷牙还和另一个人有关。

    群英大会后不久,有一批宣传材料要送到淇县去,由于目的地靠近交通干线,情况比较复杂,刘排长就决定亲自带队。出发的时候,边区文联有个创作员(那时候不叫“作家”)也要去采访,就跟着军邮队一道走。

    这位文化人二十多岁,名叫豆子(应该是笔名),老刘对他的印象是瘦瘦的、很客气,使用一枝小棒槌一般粗的自来水笔。当时的创作员享受团级干部待遇,配备马匹和勤务员,他的随从是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象棵豆芽一样,和豆子配搭起来倒挺合适。

    豆子这人很热情,见面就问“多大年纪了?做过什么负责工作?打过哪些仗?”,还说“你身强力壮能驰骋杀敌我好佩服呀”,抽空又给刘排长画了一张素描,并且在底下写了些字。大刘夸他画得好、写得也好,豆子说“我本来就是学画画的,不过,那些字不是我说的,是鲁迅先生说的”。

    刘大爷早就知道有白求恩学校和鲁迅学校,而且从油印小报上看,老白是大鼻子、老鲁是大胡子,所以以为他俩都是外国人。于是豆子赶紧解释白求恩鲁迅、加拿大上海、国际主义爱国主义,这才算是给刘大爷扫了盲。豆子还说,自己和鲁迅先生一样都是搞创作的,顿时让八路军排长对“创作员”平添了许多敬意。

    路上,刘排长和创作员住在一起,有天早晨洗漱的时候,豆子突然问“你怎么不刷牙呢?”,没等老刘回答,他就跑出去找了根红柳棍,再从马尾巴上剪了几缕毛缠上,然后得意挥舞着“创意牙刷”,把大铁杯子硬塞到老刘手里。从此以后,刘大爷就开始用那个奖品杯子刷牙了。

    刘大爷说,从没打过仗的人上前线经常会有两种表现,一种特别害怕一种特别不怕,豆子创作员就属于胆大的那一类。

    军邮队进入游击区之后,刘大爷决定白天休息晚上赶路。夜里行军,豆子骑在马上吸烟,刘排长连忙劝他灭掉。“为什么不让抽?”,“四周一片漆黑,火光容易把敌人招来”,“噢……”于是把烟头掐灭了。走了一截回头看,他又点上了,“怎么回事?”,“哎呀,不好意思,习惯了……”,真拿他没办法。

    夜里过道沟,其他人都忙着搭跳板,只有他环顾四周,指着这边问是什么地方,指着那边问有没有敌人。正想催他走,他却跳进了沟里,用手量量沟有多深,用步子测测有多宽。刘大爷急坏了:“同志,很危险呢,还是快走吧”,“好的,马上就好了”。“这道沟的情况我都清楚,等会告诉你,保险不会有错的”,创作员却不急不慌地回答:“我想具体了解封锁沟是怎样的,自己了解的总比较好一些。你说对吧?”

    …………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军邮队忙着交递、受理邮件,创作员则四处去调查访问。临返回濮阳的时候,豆子突然提出要和游击队一起去搞“飞行爆破”。

    当时,敌人虽然已经很少进行大规模扫荡,但还是经常派小部队、便衣队进行突击袭扰。为反击敌人,民兵就出击到敌占区,把地雷埋到日伪据点附近,并把这种远距离、主动出击的地雷战称为“飞行爆破”。执行这项任务很危险、也需要丰富的作战经验,刘大爷劝阻过豆子,结果当然是没有效果。

    下午,创作员兴奋地跟着游击小组出发,没过几个时辰就被抬了回来,他牺牲了。

    游击组的计划是在夜间埋设地雷,所以到达距离敌人不远的卫河边就停下来休息。冬天水位浅,袒露的河床上有些贝壳和石子,豆子和勤务员就跑到河岸边拣东西,谁知道对岸的民房里住着鬼子的便衣队,敌人看见这个穿军装、带“马弁”的干部就立刻开枪,当场把俩人都撂倒了,民兵拼死才把尸体抢回来。

    烈士的遗体在当地掩埋了,刘大爷把遗物带回濮阳,其中包括他尚未完成的稿件。豆子烈士为刘排长画的素描在挺进大别山的路上丢失了,但写在上面的文字,刘大爷始终都记得: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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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花革命先烈。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 家园 冀鲁豫战场上的“哥萨克骑兵”(续五十一)

      (网速极慢,但总算可以看见西西河了)

      “五一”节期间,根据地军民举行庆祝了活动,反攻的胜利鼓舞着人们,老百姓担着蔬菜、赶着猪羊,到八路军驻地慰问部队。当时骑兵团住得很分散,一营在滑县杨庄一带,二营五连在高陵县帮助群众搞生产(注:这个高陵县是抗战时期在豫北设立的行政区域,不是现在的陕西高陵),而四连则驻扎在南乐县的芦里村。虽然离敌人据点不远,但只要警戒组织得当,部队照样可以休整。

      5月9日上午,刘大爷正在村里看老乡们宰羊,王元力通知他一起去大屯村(团部所在地),大刘不乐意:“宰羊好玩呢,你们连长开会,我不去”,李树茂在马上张口就骂:“放屁!少罗嗦”。没办法,只好跟着走了。

      到了团部,营长、连长、参谋、还有几位县大队的干部挤满了一屋子,刘排长就躲在犄角旮旯里。万怀臣副团长首先宣读了九分区政委张国华、副司令员赵东寰的作战命令:十六团负责围歼进犯姜庄之敌,高陵、卫河县大队配属骑兵团,在前后赵户村阻击援军,并视情况相机歼灭敌人。

      姜庄位于滑县城东北,那里是“反共自卫团”贾席珍和王树林部的据点,大约驻守着一千多人。当时汤阴、淇县、浚县和滑县县城都有日伪军,如果姜庄不能迅速拿下,浚县、滑县方向的敌人就会出动增援,为此,军分区指示在前赵户村和后赵户村都设置打援阻击线,这样两边均顾,确实是比较稳妥的办法。

      李庭桂政委象往常一样拿出小本子,说了些“守如磐石、攻如猛虎”的话,就让大家根据以往的经验教训讨论发言。提到阻击战,骑兵团的干部们自然就想起了惨烈的双村营战斗,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侦察参谋边乔突然说:“这一次,孙殿英部二十二团很有可能会出来,我们可以报去年的仇了”。

      “真的么?”,骑兵们全跳了起来,包括坐在角落里的刘大爷都激动地喊:“打它!打它!”。

      暂八师二十二团号称孙殿英的精锐之师,素有“能攻善守,训练有素”的名声。伪十一军(原新五军)的部队多是从民团扩编的,但这个团却全部由加入“庙会道”多年的老兵组成,军校毕业的团长王鸿勋是“孙道长”的亲传徒弟,三个营长也都是孙军长的义子。该团配备迫击炮4门、轻重机枪50挺、其他枪械1000余枝,是老孙的宝贝疙瘩。

      44年的5月,二十二团一营死守双村营据点,其他部队拼命解围。八路军和他们打了十多个小时,指挥作战的分区胡乃超参谋长牺牲、骑兵团四个连长中阵亡两个重伤一个、参战人员损失过半、冀鲁豫二十一团几乎打残,到最后也没能把据点拿下来,这以后,二十二团就一直叫嚣他们能打八路军两个主力团。事隔一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再度交手,真可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45年5月这时候,孙殿英的军部远在新乡,伪二十二团驻守在滑县县城、归副军长杨世贤(明卿)指挥。如果是老奸巨滑的孙麻子,在目前八路军大反攻的局势下,决不会冒着损失精锐的风险来帮助地方伪顽,但杨世贤讲义气、头脑比较简单,他有可能把最能打的部队派出来救援贾席珍。

      骑兵团各连队都想亲手报仇,争着要上滑县方向的防御阵地。一连和四连抢得最厉害,双村营战斗中,一连牺牲了连长廖振美,但四连更惨——四连是原二连和四连合并的,那一仗二连长张起旺阵亡、四连长李树茂重伤,由于人员损失严重,竟使得这两个连并成了一个连!

      一连是一营的拳头,四连是二营的尖刀,这两个连抢任务实际上也就成了两个营之争。李庭桂政委让两位营长谈谈想法,一营长黄斌和二营长吕兆清就各自讲解怎么防御怎么反击……参谋长刘子明听了一阵就打断他们:“一个营的力量不够”。

      刘参谋长以前当过特委教导队长和濮阳公安局长,对伪军的内部情况很熟悉,他解释说:如果把二十二团拖在阵地上打,那孙殿英为保护自己的精锐嫡系,就一定会把周围各县的日伪军全调来参战。骑兵团如果用一个营的兵力进行阵地反击,既打不垮也赶不走敌人,到时候这个雪球越滚越大,最后弄不好就难以收拾了。

      副团长万怀臣一拍桌子:“不分兵防守!全团上去对攻,一拳头把他们打趴下!”——这个主意实在太大胆。整个团都上马攻击,如果兜不住,让敌人冲进姜庄怎么办?再就是,万一浚县方向的援军来了怎么办?大伙一时间都愣住了。

      高陵、卫河两个县大队的领导站起来激昂地表态:“你们进攻,我们守!打垮孙殿英,保证拼到最后一人一枪也不放敌人过阵地”。大家对地方部队干部很感激,不过,狠话可以说,能不能做到却不大放心,要知道,增援的敌人除了伪军、还可能有日军呢。

      边乔参谋赞同万副团长的意见,他提议说:分区预设的防御阵地离包围圈较近,如果在这里打对攻,确实有被敌人突破进姜庄的危险;但如果我们把战场往县城方向前移,既可以把伪二十二团隔远一些,也可以提早向敌人发起攻击。全团攥成一个拳头,先集中力量重创滑县方向的敌人,再利用骑兵机动能力强的优势,回过身来反击浚县方向的援军。

      阵地前移,不在前后赵户村设伏?那就是要改变上级的作战指令了?大家都看着政委,李庭桂拿钢笔敲敲笔记本,笑着说:“继续谈,如果办法可行,我去跟分区领导解释”。

      主动提前攻击二十二团,意味着战场将更靠近滑县县城,如果敌人有后续部队怎么办?如果进攻战打成了僵持状况怎么办?针对可能出现的情况,大家各抒己见、热烈讨论。万副团长提醒干部们:“这一仗的关键是头一拳不能出差错,一定要猛要狠要快,要把敌人的士气打下去。敌二十二团和其他伪顽不同,不仅人数比我们多、作战经验也很丰富,大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刘子明参谋长说:“从以往情况来看,二十二团的前卫多半是杨芝仑一营,前卫对前卫,这头一拳就是个硬碰硬”。

      骑兵团由谁当前卫?一营和二营又争上了,最后李庭桂政委表态:“二营作前卫,李树茂带四连担任先锋”,他接着又说:“团部跟随前卫行动,冲不上去的话,当心我用马鞭子抽你们”。

      “政委放心吧!保险能冲上去”。

      散会后,干部们回到各自驻地组织部队。刘大爷看见周开树正在村里和战士们嘻笑谈话,觉得十分惊喜:老连长怎么回来了?原来,基干团的周营长前两天刚结婚,上级给他放婚假,可这小子不好好的在家陪老婆,却跑回骑兵团来和他的战马亲热,战友们很高兴,他以前骑的那匹军马也兴奋得不得了。

      四连紧急集合,周开树听说要打二十二团、当先锋连队,激动得一蹦老高,说什么也非要参加不可。李树茂不答应,他就去找营长吕兆清:“老部队在前方打仗,却让我在后方守老婆,这样做明显不符合共产党的身份嘛”,吕营长闹不过他,只好答应老周随四连行动。

      5月9日黄昏,骑兵团二营依照作战命令进入姜庄以东的前赵户村,等待团领导向军分区汇报请示的结果。过了一阵,李政委回来了,他对战士们说:“孙殿英是个大汉奸,是人民的冤家对头,我们和他较量过,他不服输,这次我们要狠狠教训他,同志们!有决心没有?”,官兵齐呼:“有!”。

      “去年双村营战斗,我们分区胡乃超参谋长和我团廖振美、张起旺等同志英勇牺牲了,这个血债我们还没有讨还,这个仇我们还没有报,同志们,这个仇要不要报?”,官兵齐呼:“要报!”。

      李政委把“哥萨克骑兵”战旗交给李树茂,作为先锋引导旗,接着又说:“群英大会上,首长们还授予我团‘胜利冠军’、‘艺高胆大’奖旗,各营连、各班排要比一比,看看到底是谁艺高胆大、谁是胜利冠军?大家说,好不好?”,官兵齐呼:“好!”。

      半夜里,骑兵团拔队前移,开进到徐营村、小营村附近。徐营位于姜庄和滑县县城之间,团部指挥所设在村里,四连则借着夜暗在一片高粱地后面隐蔽下来。

      5月10日拂晓之前,姜庄方向忽然枪声大作,十六团的攻击开始了,刘大爷他们一边听动静、一边猜测战斗进展的情况。枪炮声紧一阵慢一阵的,到天亮时逐渐沉寂下来,有经验的老兵们分析:这枪炮停得太快了,估计是攻击行动没有奏效。果然,八点多钟的时候,军分区传来通知:十六团拂晓进攻没有成功,但现在已经把敌人包围起来,准备今天晚上再进行攻击。命令骑兵团坚决打击敌人援军,保证十六团的胜利。

      上午10点左右,李树茂从团指挥所赶到四连,通知大家:“侦察员报告,二十二团出来了,没有发现后续部队。徐营这里是敌人的必经之地,等他们接近以后,我们先锋连就立刻发起攻击!”。四连文书夏武杰扛着“哥萨克骑兵”大旗,激动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叮嘱交代:“同志们要注意看旗啊,同志们跟着光荣的旗子冲锋呀”,好象大伙都是新兵似的。不过也难怪,以前都是用三角旗作引导,第一次追随这面充满了荣耀的战旗前进,战士们都十分兴奋。

      过了一会,有人喊:“敌人来了”。

      刘大爷抬头望去,果然,黄乎乎的一长溜敌人正从滑县县城那边开过来,前面是步兵,中间是驮炮驮弹药的骡马,后面又是步兵,大约有一千多人。可走着走着,敌人突然一拐弯,没有继续接近骑兵团阵地,而是转向徐营西北、朝秦辛庄方向去了。

      这一下出乎大家意料之外,有人嘀咕“什么必经之地,敌人这不是调头了么?”, “哎呀,是不是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啊,现在打不打?”……

      敌人离秦辛庄越来越近,他们现在还在野外,但如果大队人马进了村、骑兵攻坚难度增大,打成僵持就麻烦了。李副营长和四连的干部们都非常着急,就在这时,冲锋号响了,万副团长从徐营指挥所里冲了出来,不停地用旗语指示——向西北方进攻!

      “四连冲锋!抢占秦辛庄!”

      李树茂大喊一声,第一个跃马冲了出去,紧随着他的是那面“哥萨克骑兵”战旗。二营四连冲在最前面、五连在侧后方,六连出击时被沙沟挡了一下落在后面,和团部、特务连一起紧随追赶,这时候,一营、三营的人马也从两翼杀了出来。

      骑兵“三箭齐发”,对敌人的“一字长蛇阵”展开了攻击。宽阔的平原上,鲜红的战旗一马当先,后面是成千匹战马踏起的漫天尘土和上千把战刀的阵阵寒光,马蹄声、喊杀声伴随着枪声,气势磅礴、咄咄逼人,一股复仇的铁流从青纱帐里、从徐营村、小营村里冲出来,杀向增援行军中的敌人队列。

      换了其他伪军,突袭之下多半就涣散了,可这个二十二团却果然不一样。面对骑兵团的突然冲击,他们的队伍没有乱,军号、军哨不停地响,走在前面的先头部队丢下背包、不顾一切地向秦辛庄跑,后面的人在军官指挥下排成横队向骑兵开火、机枪手匆忙架起武器进行拦阻射击、迫击炮也从驮马上卸下来开打……

      敌人的火力使骑兵的进攻受到了迟滞,不断有人被打落马下。这时候,敌人前锋已经差不多跑进秦辛庄了,可骑兵四连距离那里起码还有五百米,有的战士犹豫了,带住缰绳向敌人的方向打枪,不知道是不是还应该继续前进,刘大爷也在等引导旗的指示……李树茂的战马被打瘸了,他换了匹坐骑又冲到了前头:“冲啊!不能停留,把敌人赶到野地里去!”

      “哥萨克战旗”再度挥舞起来,四连冲了上去、五连跟着冲上来,但其他的连队却被敌人火力阻隔在了后面。这时候,前卫骑兵已顾不上本队,只想着赶紧冲到秦辛庄去、赶紧接近敌人、冲到跟前拼马刀、把村子里的敌人赶出去!

      新战马“公鸡”真是匹好马,脚步轻捷跑得飞快。刘大爷打马狂奔,看见二排四班副和几个战士摔下马了、看见李树茂的新战马又被打倒了,还看见举着战旗冲锋的夏武杰,他的坐骑受了伤、鬃毛上淌着血,却还在继续奔跑……不一会,刘大爷和他的“公鸡”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他看见一伙敌人正聚集在秦辛庄南街口,用两三挺机枪和十几枝冲锋枪疯狂地向快速逼近的骑兵扫射。

      这个时候,只有勇猛冲锋、快速接敌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距离只有二三十米了,刘排长举起战刀……可就在这时,好象被什么力量推了一把,战马从身子底下跑了出去,他摔到地上,接着又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整个人都腾空飞了起来……

      这场景被团领导们看见了。团部、特务连和六连都被敌人的拦阻火力隔断在了后面,参谋长组织火力还击、压制敌人,政委和副团长都焦急地观察着前锋部队的情况。眼看见一匹青灰色的战马冲在四连(红马连)的最前面,李政委觉得很奇怪:“那是谁啊?”,万副团长仔细瞄了瞄:“二排长大刘”。

      那匹青灰马就是“公鸡”,当初挑选它的时候,本来是准备留给李树茂的(他是营长,什么马都能骑),可李营长工作忙,于是由刘排长负责调养。这养来养去时间一长就有感情了,所以调养成功以后刘大爷也没告诉李树茂,心想反正也骑不了多久,多骑一次是一次。一起训练战马的王元力做事比较“缺乏原则性”,大刘说先瞒着他也就没吭声,结果就出现了“百红之中一点灰”的战斗景象。

      这是“公鸡”第一次上战场,团领导们虽然弄不清红马连的阵容怎么里窜出来一匹杂色马,却对它的速度和勇猛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战马冲到阵前,敌人终于乱了,四连撕开一个缺口攻进了秦辛庄。团领导眼看着大刘中弹落马、又看见他被后面的马匹撞得飞起来,倒地之后一动不动,心想:“大刘完了……”。

      刘大爷知道自己躺在地上,也看见许多战马从身边冲过去,但他又觉得浑身软棉棉、轻悠悠的、仿佛要随着马蹄踏起的尘土飘起来一样。他想:“我这是死了么?”,记得有人说过“如果听得见喊自己名字就没死,如果听不见就是死了”,于是试着喊一声,张了张嘴,没听见声音。“没听见……可是,我喊出来了没有?我到底死了没有……”

      还没想明白,刘排长就昏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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