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雨中听镇远 -- 萨苏

这位以《北洋舰船志》，《沉没的甲午》等一系列著作在近代中国海军史研究上名列前茅的靖江小才子，一向以温文尔雅，处变不惊而著称，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简直需要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应该意识到这是捕捉住了一个罕见的时刻。

然而，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下意识地关掉了录像（所以，留下来的录像只有十秒钟左右），走上前去 -- 事后我想，陈悦面孔上的表情，恐怕也正是当时我脸上神情的镜子。

这一刻我的惊异，只有更甚。

那一天，我们正在日本冈山县市郊一处荒僻的山岭上，这是在日本考察甲午战争及海军相关遗物行动的第七天。为了这次考察，准备工作就进行了将近一年，已经走了日本的六个府县，每一天都忙碌到深夜，收集的相关资料和实物达到数十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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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中所获清军被俘人员墓地碑文拓片。

在采访这个墓地的管理员时得知，被俘清军军官刘汉中因伤势过重死于日军大阪临时医院，时间尚在甲午战争结束前。死前，他要求在墓碑刻上自己的官衔，这就是碑文中“清国马兵五品顶戴”文字的由来。

这或许将是值得我们终生记住的行动，因为一百多年以来，从祖国来人专程进行这样的考察，似乎还是第一次。

今天，我们寻访的地方有些特别。

这里的周围被群山和稻田环绕，从只能容一辆车通行的公路向山上走，有一条岔道。岔道尽头，是一座奇特的神社，这里供奉的并非神或者人，而是四时被屠宰的牛。日本人好吃牛肉，他们希望这里每年三月的祭祀可以让那些被吃掉的牛的灵魂升上天界，不要怨恨。

曾有日本人拍摄了这里的照片，并好奇地发出了一个质疑 – 在神社正中央的神台顶部，为何要放一具船锚？

大多数人不明所以，只有很少的“明白人”回答，据说是因为船锚的锚冠从正面看去，浑似牛的挽鼻，所以放在了这座神社之中。

这正是我们要寻找的目标 – 遗存在冈山的北洋水师镇远号装甲舰铁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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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水师网站提供的镇远号装甲舰照片，锋锐的冲角之后可以看到舰首飞龙纹后方横放的大锚

对于镇远号在甲午海战中的表现，《失落的辉煌 – 定远，镇远》中这样写道 – “在整个黄海海战中，“定远”、“镇远”二舰结为姊妹，互相支援，不稍退避。多次命中敌舰。。。。3时30分， “镇远”305毫米巨炮命中日本旗舰“松岛”，引发大爆炸，日方死伤近百人，“松岛”舰失去战斗力。两艘“定远”级铁甲舰虽样式落后，舰龄老化，但在抵御外敌的海战中起到了砥柱作用。观战的英国“中国舰队”司令评价：“（日方）不能全扫乎华军者，则以有巍巍铁甲船两大艘也”，而“镇远”舰上的外国顾问马吉芬也回忆到：“我目睹之两铁甲舰，虽常为敌弹所掠，但两舰水兵迄未屈挠，奋斗到底。”遗憾的是“定镇”2艘铁甲舰的出色表现终究难以抵消中国方面在战争准备、战术指挥等方面的缺陷，黄海海战以中国失利告终。

黄海战后，两艘铁甲舰进入旅顺船坞紧急修理，但因为时局紧张，旅顺船坞的工程人员大都逃避，使得维修工程进展缓慢。直到旅顺陷落，2艘铁甲舰仍未能彻底修复。

1894年11月14日凌晨，“镇远”在进入威海湾时不慎触到水雷浮标，舰体擦伤8处，虽经紧急抢修，但因国内唯一可以执行大型军舰修复任务的旅顺船坞失陷，加之天气寒冷，“镇远”舰最终无法出海修复。当晚管带林泰曾引咎自杀。…

2艘“定远”级铁甲舰的生命和她们所代表的海军一样已经走到尽头。… 2月11日，“镇远”舰代理舰长杨用霖在“镇远” 舰舱内吟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绝命诗，用手枪从口中自击殉国，他是唯一选择用火器了结自己生命的北洋军官。“

杨用霖自尽后，镇远舰被俘，后为日军使用并解体，镇远的铁锚，也随之流落异国。

镇远舰在世间应该还存有有两具锚，都来自伏尔铿原厂。其中一具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为国民党海军少校钟汉波索还，用飞星号海关缉私舰运送回国，现存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另一具，至今留存日本，据说就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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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放在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的另一具镇远铁锚

寻访镇远舰铁锚的过程十分艰难，因为我们没有能够找到任何到过此地的中国人，而当地人已经对本地存有一只巨锚基本失去了印象 -- 我们在冈山只从一份材料中看到对该锚属于镇远舰有所描述，其他资料中均无相关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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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的途中向当地人打听镇远铁锚，即便是出租司机也无能为力，事后我们才知道，当地的地图上，居然把镇远铁锚所在的神社地址标错了

好在，一块在日本驴友照片中出现的路标让我们找到了目标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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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找到了它 – 就在神台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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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锚保存得相当完好，但是征战的痕迹清晰可辨 – 大锚头部是一枚清晰的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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锚臂上有折裂后修复的痕迹，陈悦推测，正是这一损伤使日本海军没有继续使用这只锚，而把它送进了神社

神台侧面是禁止入内的标示，而一副秀才模样的陈悦却带头闯了禁区

不要责怪我们吧，我们的镇远，已经在里面等了我们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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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锚的细部清晰可辨

镇远的铁锚重达数吨，当我们面对它的时候，感觉是一种无形的迫力

我们进行了测绘，希望这一把小小的尺子，先把我们的大锚测回家。

天气闷热，而我们几乎将它完全忘掉了。只有当工作结束的时候，我们才注意到两个人都已经汗流浃背。

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文中开头那一幕令人震动的情景。这情景究竟是什么呢？就让这段短短的录像来再现它吧。

[FLASH]http://you.video.sina.com.cn/api/sinawebApi/outplayrefer.php/vid=36131799_1197950454/s.swf[/FLASH]

看不到视频的朋友，可以点下面这个地址来看：

外链出处

从神台下来的时候，陈悦无意中触碰了大锚的尾部,却听到这枚百年铁锚发出一声如同晨钟般清越的声音,悦耳悠扬.你可以看到陈悦的表情,那时我的表情也是一样的惶惑.

那种声音，可以属于钟磬，却让你无论如何无法想象它会发出于一具重达数吨的巨锚。

我们惊异地重复触动大锚的尾环，每一次，如梵的清音都同样传向远处的群山。

几乎就在同时，天空中飘出了点点雨丝，酷暑在一瞬间远去。

历史，却在一瞬间走来。

这里是神台，人迹罕至。我猜想百年来我们或许是第一个听到这声音的人。那是百年的镇远，在让我们听它存放了百年的声音。

于是，这一瞬间，或就此属于了我们，属于了我们的国度。

雨，还在不停的下。

去瞻仰定远馆的时候，下雨。

来考察镇远铁锚的时候，又是下雨。

仰望天空，那是谁在流泪？

是裹创喋血的丁汝昌提督，还是“苟丧舰，必自裁”的刘步蟾总兵，还是与舰同沉得蹈海英雄邓世昌，林永升，黄建勋，林履中？

去看定远馆的时候，是泫然欲泣。

来看镇远铁锚的时候，又是泫然欲泣。

触摸定远舰铁门的时候,我为它的温度而感动,今天,镇远的铁锚又给了我不一样的震惊。

萨和陈悦久久地立在铁锚的对面，无言。

天公，何忍。

[完]

感谢威海市港务局，威海北洋水师旅游有限公司的支持，使我们能够实施这一考察。

就在这次考察镇远舰铁锚的过程中，我们还在当地发现了一件从未在史料中记载的北洋水师战舰遗物。这件遗物的构造和其上的铭文，向我们传达着大东沟血战中血脉贲张的一幕 – 那是一艘中国自己制造的战舰的英勇奋战。这也是至今发现的该舰唯一遗物。

写海军，我远不如陈悦对史料的掌握更加精确，所以，我把这段故事，留给陈悦来写。他取了那里的一片基石，说要送给这位中国战舰舰长的后代。我想，他一定会让读者们真实地了解这一页曾被遗忘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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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向所有最近被拖稿的朋友致歉，现在做的事情，让我无法放下，耽误了稿期，请见谅

• 【整理】西河文萃第31期 2010年0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