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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洗菜 -- 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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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洗菜

“阿七嫂,接电话,阿七嫂,接电话!”阿七嫂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正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了电话铃响。她条件反射的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又被鬼压身了。于是继续安静的躺着,暗暗积蓄力量,猛一翻身,从床上直起了腰。

电话安静的躺在身边的床头柜上。刚才有电话吗?抑或是自己的梦境?

她艰难的向电话伸出了手,腰痛得厉害,内核坠坠的胀痛。最近总是很不准时,要来要不来的,是不是快要更了?

是老公打来的电话。阿七嫂打了回去。“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阿七很不耐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我在睡觉,又被鬼压身了。”阿七嫂一如既往的理亏着,低声下气的解释道。

“有空学学别人,读个书,上个会计班或者统计班,以后去找个工作,别没事老跟家里呆着睡觉。”

“我没有老是睡觉,刚才在练字,练着练着……”

“你有病啊!练字能卖钱呢?练字能找到工作吗?练字能帮我还房贷车贷冰箱贷电视贷餐桌餐椅贷吗?”

阿七嫂沉默了。她哈着腰坐在床上,保持着奇怪的姿势,仿佛正要向别人鞠躬,却被定住了一般。总是这样,来到这里以后就是这样。人人都在积极的学会计上统计学电脑上电信,只有她,还在努力的从ABC开始啃英文。

“我不说了,有个会。晚上下班了我要先去跑步,回来你给我做个青菜,和平常一样。记得,不要放太多盐,不要放太多油。”电话啪的一声断了,剩下嘟嘟嘟的忙音。阿七嫂拿着电话,脸上继续保持着谦卑的神态。可是那浮肿的眼睛里一道少女般伶俐的黑光一晃而过,嘴角的细纹弯成一个转瞬即逝的恶意的微笑,那么快,以至于当你凝视着阿七嫂那肥白的脸的时候,你不知道那是一张无精打采的,卑微的中年妇人的脸,还是一张精光四溢的坚狠的脸,是一张没有表情的,呆滞的脸,还是一张积聚了数年的羞恼而愤恨的脸。那张脸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在夕阳的暮光下,阿七嫂的脸如同面具一般,浮现在凌乱的被铺之上。

阿七嫂从床上挪下了身子。“我有病”,她嘟嘟囔囔的说道:“我真的有病。”睡得太久,姿势不好,头痛,四肢百骸都在痛,连带着子宫也越发的胀痛起来。有干燥的热流缓缓的,一滴,一滴,一滴,的流了出来。每一滴的落下,都好比泪水流淌在木炭上,“嗤”的一声,灼烧着,暗暗的哑痛,仿佛被大坝挡住的洪流,无法狂野的奔腾。她看了看床单,一小块紫色,一种童稚的羞耻。

从冰箱里拿出一把青菜。阿七自从过了四十岁以后,就坚定的控制起饮食来,多吃蔬菜,少吃肉类,每天坚持锻炼。他的体型保持得很好,头发一点点花白,眼角一点点皱纹,回国工作半年,和广播学院外语系的女生打得火热。把一个班的女生从最不起眼的到辅导员,约会了一个遍。

阿七嫂穿着阿七的Tshirt,大腿光溜溜的。白色的四角短裤上起了黄斑,乳房耷拉着,在衣服下朝两边晃动,和她的脸色一样阴沉。她慢慢的踱到厨房里洗菜。

“青菜!青菜!”她把菜叶子一把一把的揪下来,青玉般的菜梗上带着点点黑泥。菜叶上有虫蛀的黄斑,据说这是没有农药的绿色蔬菜。她不像那些明媚的,系着彩色围裙翩飞的轻盈的家庭主妇,嘴角含笑,哼着歌,充满爱意的抚摸着青菜,手指玲珑,好比一点一点的触碰着情人如蚌壳般的背脊。她只把菜在水里抖了一抖,就放到砧板上切了起来。

“青菜,今天晚上我们吃青菜!”青菜被五马分尸了,清水如血流了整个砧板。情欲一般的菜梗,点点黑泥。阿七嫂的目光落在了窗外莹白的栀子花上。

那天晚上,在厨房温暖的黄色灯光下,一盘香菇青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芡勾得恰大好处,还有一砂锅狮子头,用冬笋和着肉末细细的剁了,加上蛋清和芡粉,酱汁调得不浓不淡,一股特殊的鲜香,好像少妇的乳房,松懈柔腻,勾人欲望。还有自家酿造的酒露,纤碧色,味甘醇。阿七很喜欢,反常的吃了又吃,喝了又喝。还破例的赞了一句:“今天的菜特别美味。”

“是吗?”阿七嫂说。

“比前两天的空心菜和油麦菜都要好吃。”

“你做饭总是好的。”阿七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

“是吗?”

“阿七,我们要个孩子吧。”阿七嫂对阿七说。

阿七从报纸上抬起了眼睛,扫了她只穿着宽大Tshirt的身体一眼,眼睛又溜了回去。

阿七嫂很想要个孩子,自己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了,她对自己说,我的尊严和价值。现在我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会崇拜我,当我给他讲“风雪好东西,一顿隔万里”的时候,他会聪颖的说:“妈妈妈妈,这个好字多么奇妙,读三声四声皆可,带来无穷可能性。”

那天晚上,阿七嫂睡在了大床的一角。恍然之间,又沉入了梦境。她知道自己又被鬼压身了,胸口闷得很。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经验。世界分为三层:作为最外层的现实世界,作为包裹着梦境的次梦境,和作为内核的如沉睡的兽般起伏的梦境。她在次梦境里如同君主一般巡视着自己的梦境: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梦境如同大陆,散落在碧波中徜徉着。她如陨石一般向着梦境坠落了下去,猛的睁开双眼,一只三寸的瓦猫坐在自己的胸前,沉重得很。瓦猫的尾巴向外伸着,人们说,向外伸尾巴的瓦猫保家宅平安,向内伸尾巴的瓦猫吸财,阿七嫂不求富贵,只求家庭幸福,所以买了这只瓦猫,它的身上还带着泥灰,脏得很。瓦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没有胡子,嘴张着,吐出舌头,牙齿尖利,阿七嫂对瓦猫说:“是你,你不在书架上好好的呆着,怎么到这里来了?”

“七嫂七嫂,”瓦猫说:“他死了,终于死了。我刚去看过了。死得挺硬挺硬的。妙!妙!”

阿七嫂微笑了。将玉兰花汁捣烂,加入栀子花根七寸,混在菜泥里,连服一个月。古人诚不欺我也!

“七嫂七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瓦猫跳离了她的胸脯,尾巴摇了一摇,掠了掠没有胡子的胡子——他一直将自己当做一只猫,虽然连那副挂在家里的老鼠娶亲的蜡染画里那个带着红冠的新郎都不怕他——骄傲得说:“你跟我来,你跟我来。”恍然之间,阿七嫂发现自己的脚踝上系了一根红线,红线的一头拴在瓦猫那尖利的牙齿上。七嫂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要拔牙吗?”

没有时间拒绝了。瓦猫瞪了她一眼,带着她飘了出去。

瓦猫在她前面跳着,动作轻盈。她们飘过散发着芳香的丹枫,飘过结满绿色花朵的葡萄,飘过散发着酒味的樱桃树,飘过紫藤树下女鬼的红衫红鞋,飘过白蝴蝶的梦境,飘过野鸽子的呓语,飘过一只孤零零野狗的双眸,飘过将要化成青蝇的腐草,飘过春天柔软的夜风,飘过挽娘绮丽的歌声,飘过如蛛丝般的月线,飘过那快被烧化的女子纸衣。远处,数千只仙鹤将头埋在翅膀里,羽毛温暖的呼吸着,喷出的白气结成雾水,在水面缓缓的飘荡。鹤群的后面,是暗夜,暗河,星如银水。

“你要带我去哪里?”七嫂问道。

瓦猫的嘴咧成了一个奇妙的微笑:“你不是要一个小孩子吗?我带你去找一个小孩子回来。”

“你疯了?!为甚么不直接给我带一个面首回来?”

瓦猫意味深长的笑了。“啊哈……这没有关系……”

最远处的天边,慢慢的踱出了一抹深深的紫色。

“什么没有关系?什么和什么没有关系?你说清楚点!”阿七嫂焦急的拽了拽拴在脚上的红绳,说道:“你到底带我去哪里?你……”

但是她的话被瓦猫打断了。“七嫂七嫂,快点快点,仙鹤马上就要醒了,你穿过他们的双腿,快!快!来不及了!妙!妙!”瓦猫着急的喊了起来,七嫂忽然想,如果可以,他一定更愿意用“汪!汪!”而不是“妙妙”来表达自己焦急的心情。

这是真的。一个白藤衣葛帽的老者已经在远处出现,瓦猫冷冷的说道:“御鹤叟!”他的肩膀上站着一头白色的小狗,只有一指高。小狗打了一个哈欠,口水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

七嫂正要继续问下去,可是瓦猫已经狠狠的推了她一把。恍然之间,七嫂如同袖箭一般向着鹤群射了过去。瓦猫的声音从后面远远的传了过来:“七嫂七嫂,你记住,穿过鹤群,去找一个在暗河边洗紫河车的女人!”

“一个在暗河边洗紫河车的女人……”阿七嫂重复道,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自己穿过了一头又一头仙鹤的鹤峰,它们好像起伏的白云一样温暖而柔软,带下了一片又一片烧焦的白羽,它们朝着流云的银浦飘了上去,她又穿过了仙鹤们细长的鲜红色双腿,红得好像初潮时彷徨的眼泪,她在刚刚变化成青蝇的腐草——或刚刚变化成腐草的青蝇——的吟唱中向着暗河飘去,惊醒了一只母蝈蝈的梦,她穿过了河边一只骷髅冷清清的左眼,骷髅仿佛疼痛似的哀哭了起来——“哎哟!——呜——”她的身后传来了“汪汪汪”的犬吠。

阿七嫂回过了头,一指高的白色小狗跟在了她的后面,咬着她宽而长的睡衣的下摆。

“暗河是不能去的。”小狗说。

“你让我去吧。”

“你去那里做什么?”

“找一个在河边洗紫河车的女人。”

小狗放松了咬着她睡衣的嘴,蹭到了她的身边。“这么说,你想要一个孩子?”

阿七嫂点了点头。

“你收养我吧!”小狗说:“我比小孩好,我不会死,我不会离开你,我听你的话。”

阿七嫂摸了摸小狗的头:“可是,你不是孩子啊!回去找你的主人吧!”

“我不喜欢他,仙鹤也不喜欢他,他太坏了。每天早上,他带着我,赶仙鹤出去,驼回第一缕阳光的青丝。然后坐在悬崖边练气。如果仙鹤驼回来的青丝不够,他就要喝他们的血。他还要用鞭子抽我。你带我走吧。我吃得不多,很好养活。”小狗索性缩进了阿七嫂的怀里。

远处传来了御鹤叟的怒吼:“臭阿盐!你又跑到哪里玩去了?你给我死回来!”

阿七嫂感觉到小狗毛茸茸的蹭着她的乳房。多么童真而淫溢的快感。她抱紧了小狗,说:“好,我们走吧!”

一声长长的鞭响,辫梢抽到了他们正坐着的坟头的青花碗上。借着风势,阿七嫂穿过了最后几头仙鹤的影子。他们已经醒了,拍动着长长的双翅,从腋窝里传来温暖的空气。阿七嫂穿过他们,很快的,数千头仙鹤朝着天上飞了过去。天欲曙,仙鹤飞着,扇动起的风声如同一支悲伤的挽歌。

当他们穿过最后那几头仙鹤的时候,阿七嫂感觉自己像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水晶。转眼之间,他们到了另一个世界,到了暗河。暗河是那么的黑啊!只有星星点点的磷火在树梢飘荡着。阿七嫂喘了口气,停了下来,往身后望去。在水晶帘幕的那一边,第一道太阳的光芒出现了,陆续有仙鹤驼着纯阳飞了回来。有的仙鹤因为离太阳太近,被烧死了,身体急速下落,成了夜空里最后一道流星。

阿七嫂和小狗互相望了一望,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呯呯呯的如擂战鼓。七嫂喘着粗气,汗像蚯蚓一般从发丝中爬了出来。他们嘻嘻的笑了。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小狗问道。

“当时是找那个洗紫河车的女人啦!”阿七嫂瞪了小狗一眼,说道。

“错!笨!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根火把扎起来,要不然怎么看得见路!”小狗回白了她一眼。

火把并不难找。地上到处散落着白骨。骨头银白剔透,尖端闪着星星光芒。阿七嫂伸出了手,摸了一把骨头,于是骨头怕羞似的哆嗦了一下,“发——”它唤了起来。阿七嫂看看自己的手,手上也开始闪耀起青碧青碧的光来。

阿盐乐了,他快活的在地上打了个滚,转眼间,一个音阶如蜻蜓掠过,划开暗夜的黑幕,阿盐就变成了一只荧光狗。

“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河流朝前方走去,穿过了一座又一座黑暗的村庄。暗河在他们的身边深深的叹息,波浪翻滚着,有时候也会立起来,问阿七嫂:“七嫂七嫂,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不属于这里啊!”

“我来找一个洗紫河车的女人,你见过她吗?”

“啊,你说的是囍婆婆吧!你往前走,继续往前走,再过十五个村庄就到了。”

“囍婆婆”,“十五个村庄”。阿七嫂默默的复述了一遍,继续的走了下去。他们走过的村庄边渐渐有了人声,农夫们穿着蝴蝶般的黑色碎衣,挽着耕龙,犁开青州上的苔藓。枯黄头发的瘦弱盲女也三三两两的挽着洗衣篮子,摸索着来到暗河边洗衣服。七嫂路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吹着她们身上的衣服,哗啦啦的响着。盲女们面面相觑,嗅了嗅那把风声,笑了起来。

“七嫂七嫂,你怎么来这里了?”盲女们的声音细细的:“你不属于这里啊!”

“我来找囍婆婆”阿七嫂说:“那个洗紫河车的女人,你们见过她吗?”

盲女们把纤弱修长的手臂,好像蝴蝶触须一般互相触碰着。过了一会儿,她们中手臂最玲珑的一个将脸庞转向阿七嫂,说道:

“囍婆婆啊!你再往前走,走过十个村庄,就到了。囍婆婆今天在折柳桥洗紫河车,你定能在那里找到她。”

“十个村庄”,“折柳桥”。阿七嫂默默的复述了一遍,继续的走了下去。他们接连路过不同的村庄,有的耕种着云苔,有的耕种着碧草,有的耕种着紫苏,还有的,村里的田地上长满了笔直的黑柳,当阿七嫂和阿盐路过它们的时候,柳林的枝条颤抖了起来,发出婀娜的叹息:“风情渐老见春羞……”它们还以为自己仍然长在李后主那落满梨花的后花园中。但是渐渐的,连村庄也稀疏了,要走好久好久才能看到一个小庄子。黑衣的农夫在远处瞪着他们,黑土垒成的灶台传来桑烟刺鼻的芳香。

庄子少了,相反的,河边的坟包却越来越多。阿七嫂走出了汗,于是在一个小小的坟包前歇了下来,一付丁点大的白色骸骨从坟墓里蹦了出来,伶伶俐俐的。她只得一只脚,于是单脚跳到阿七嫂的身边,靠着她:

“七嫂七嫂,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不属于这里啊!”小骸骨问道。

“我来找囍婆婆。”阿七嫂说:“折柳桥还远吗?”

小骸骨银白的眼眶转向前面,指了指远方那片开着深紫色花朵的山坡:“不远不远,那里就是折柳桥,囍婆婆刚去了那里,我看见了。”

于是阿七嫂跟着小骸骨那纤小的白色食指,看向了远方那片紫色的山坡。一座拱桥架在暗河两岸,如虹一般。

阿七嫂摸了摸小骸骨圆圆的头顶,叹了一口气,继续上路了。暗河的水流带来了小骸骨的呼喊:“七嫂七嫂,我叫缠缠,我生了不到几个时辰就被爹爹溺死了,他们早把我忘了。他日你回去,记得给我烧一付衣服来好不好?我要粉红衫的小衫子,清水碧的小裤子,上面绣朵桃花就可以。”

阿七嫂回头挥了挥手,道:“粉红色的小衫子,清水碧的小裤子,上面绣朵桃花,我记住了!”

“还有鞋啊!我只要一只就可以了!”小骸骨的声音越来越远。而阿盐早已累了,它趴在阿七嫂的肩头,打起了呼噜。

于是阿七嫂继续的向前走着。她走啊走啊,路过一座座坟茔。有的坟茔是那么的庞大威严,穿着铠甲的将军会开了墓门走出来,把四肢依次卸下,放在水里涤荡。有的坟茔是那么的卑微,瘦瘦的野鬼有气无力的从墓顶爬出来,放开嗓子哭道:“苦啊……疫鬼凄惨,生者寥寥……”,当路过最后一个坟茔的时候,阿七嫂赫然发现了阿七。阿七从坟墓里钻了出来,面无表情的拦在了她的面前。

“阿七……”七嫂有一点害怕,她唤了一声阿七。

但是阿七没有回答。

“阿七……”

但是阿七没有回答。

“阿七阿七阿七……”

但是阿七没有回答。

七嫂叹了一口气,对阿七温柔的说道:“阿七阿七,你莫要怪我。你去吧,你的魂去吧,你的魄也跟着一起去吧。”她长长的尖声哭泣起来,泪水落在了她鼓起的双颊边。她向阿七吹了一口气,于是阿七的七个魄像烟花一般,咕咚咕咚,四散而去。

现在阿七嫂终于来到了这片布满深紫色花苞的山坡。一朵朵紫花好比含苞的笙管。阿七嫂的赤脚穿过他们的时候,他们齐声尖叫了起来,随后开口唱道:

“怕的是宾鸿叫,怕的是夜品箫,怕的是檐前的铁马当啷啷的闹,怕的是一轮明月当空照,怕的是夜撞金钟在梦里儿敲,我怕的是……哎哟,你唱错了,这里要转调……他妈的谁踩了老子一脚?我痛死了!……哪里来的好大一股臭脚丫子味……你他妈的又忘了歌词了……”

阿七嫂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等他们终于三三两两的停了,才问道:“你们可真妙!你们是什么花?”

于是花朵纷纷表现出鄙夷的样子,说道:“啊呸!蠢妇!连紫河车都没有见过。”他们的花瓣紧紧束合着不同的梦境,与他们的粗俗相映成趣。

“紫河车?”

“正是!”其中的一朵花苞倨傲的说道:“我们六十年一开,每次只开放一夕。明天早上,等我们开了,囍婆婆便要来这里摘下我们,洗一洗,再带回去给城隍老爷,送我们去投胎。花分三等,洗三次的,便是天上的文曲星武曲星下凡,要封王拜相的,洗两次的,便是世上的凡人蠢物,洗一次的,便成大奸大恶之徒。”

“你们如此粗俗轻浮,还文曲武曲下凡呢!”

“蠢妇!岂不闻人性本恶乎!”

阿七嫂心中暗自祈祷,莫要让这样聒噪的花朵成为自己的孩子。她不再理会他们,而是抬起眼,望向前方。暗河在折柳桥停了下来,仿佛一个巨大的逗号,形成一个深潭。于是阿七嫂走到潭水边,俯首看着。那么深啊,那么深啊!以至于阿七嫂不知道它是黑色的,还是蓝色的,还是绿色的。阿七嫂撩了撩汗湿的发,取下了挽住长发的发簪。在涧水边照了照自己。她看不见自己,却发现发簪上不知什么时候停满了青色的苍蝇,他们看见阿七嫂发现了他们,便争先恐后的喊了起来:

“阿七嫂阿七嫂,你带我去转生吧!带我去吧!还是带我去吧!”

“是谁这么吵吵闹闹的!都给我闭嘴!”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女声传了过来。

于是苍蝇们齐齐闭上了嘴巴,转过大大的复眼,斜睨着阿七嫂。阿七嫂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绝妙的人儿。雪白雪白的袍子紧紧裹在身上,曲线玲珑。雪白雪白的头发挽成一个三尺高的长髻,用一只大大的金色蜘蛛束着。蜘蛛一边吐着丝,一边很费劲的将自己的十六只脚弯成一个圈,徒劳的想要紧束住囍婆婆的头发。可是囍婆婆的头发太丰密了,以至于它经常会断开。每当这时,囍婆婆的头发就会像水草一样飘散开来,合着透明的蛛丝,在空中缓缓的呼吸。囍婆婆于是要很不耐烦的将蜘蛛扯下来,给他一个耳光,再重新扔到头上。蜘蛛很委屈的重新吐出剔透的银色丝线,像织网一样,将囍婆婆的头发一点一点的重新束起来。每隔三分钟,这个过程就要重复一次,以至于阿七嫂觉得,囍婆婆肯定是一个急躁的女人。

囍婆婆的眼睛,瞳仁,睫毛,鼻子,鼻孔,寒毛……就连嘴唇也是白色的,只得两条黑色的秀眉。远远望去,彷佛只有两条眉毛在空中晃动。她走到阿七嫂的身边,闻了闻她,说道:“阿七嫂,你不属于这里,你来干什么?”

“我……我想要一个孩子……有人告诉我来这里找一个洗紫河车的女人……”阿七嫂糯糯的答道。

囍婆婆嘎嘎嘎的笑了。她用手粗鲁的捅了捅阿七嫂垂下的乳房。说:“啧啧!你这个女人,真不怎么样,难怪阿七要在外面找女人!”

阿七嫂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乳房仍在轻轻晃动着。她的脸红了。

但是囍婆婆很快对阿七嫂不再感兴趣,她走回自己的篮子边,开始重新洗了起来。

这时阿七嫂才注意到了囍婆婆身边篮子里的菜。这些长杆的紫色花朵,花瓣轻薄如梦,布满了温柔的,细细的鞭毛,毛茸茸的。又柔软又坚硬。奇妙的感觉。

“这些菜不好洗吧!我最讨厌洗菜了!以前,我每天都要洗菜。”阿七嫂讪讪的找话题。

囍婆婆说:“也没什么好洗不好洗的。每天我先来采下开放的花朵,然后洗好它们,再带回去给城隍老爷,到得晚上,陪他吃吃酒,说说话,日子不就这么过呗!”

阿七嫂想了半天,再找不出什么话题了,于是红着脸,沉默的看着囍婆婆继续洗紫河车。

“有的紫河车长得漂亮,小嘴伶俐着呐,我看着喜欢,就洗它们三次,有的紫河车普普通通的,我就洗两次,还有的,像这个……”囍婆婆举起一枝愣头愣脑的紫色花朵:“和你差不多蠢,那么在水里随便撩撩就可以了。”

阿七嫂憋了憋,终想不出什么好方法,于是直接说道:“你……你给我一枝吧!我想要一枝紫河车。”

囍婆婆淫荡的笑了,她斜睨了阿七嫂一眼:

“怎么……你也知道?……不比男人差啊……”

“我不想要男人,我只想要一枝紫河车。”

这次囍婆婆没有理睬她,自顾自的在水里继续洗着。有的花朵舌灿莲花,巧舌如簧,逗得囍婆婆笑了,便轻轻热热,粗粗鲁鲁的给它们洗上三次,有的花朵沉默不语,囍婆婆的眉毛也就在空中飘得近了,有的花朵一挨着水就大声数落起来:“我靠!这么凉!你要冻死我啊!你知不知道我是花!不是狗熊!”每当这个时候,囍婆婆的眉毛就会皱在一起,闪现出噼里啪啦的火花。她将它们猛的浸在水里,再提溜出来,扔回篮子中,紫河车尤骂不绝口,将囍婆婆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个遍。

“我想要一个孩子,等他长大了,我要教给他李贺的诗。‘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像你一样幽深而美丽的诗……你能给我一枝洗了三次的紫河车吗?”

囍婆婆不理睬她。

“还有郑板桥的诗‘黄叶复黄叶,山边与水边’……”

囍婆婆不理睬她。

“洗了两次的也可以……”

囍婆婆不理睬她。

“囍婆婆……囍婆婆……”阿七嫂轻轻的哀求着。

囍婆婆看了看她,终于叹了一口气,道:“痴人!痴人!你可知人生多少苦难?养个孩子,你也苦他也苦,你可能渡他的苦?他可能化你的苦?有什么好?就比如这些洗三次的,生出来聪明的孩子,长大了就飞走了。洗两次的,你终恨他不够伶俐,一辈子靠你扶持,像这种洗一次的,你倒是恨不得把他重新塞回肚子里去哩!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阿七嫂不回答,也不动,固执的站在囍婆婆身边看着。

囍婆婆也不再理她,她洗啊洗啊洗啊!阿七嫂这才发现,原来这深深的潭水不是黑色的,不是蓝色的,也不是绿色的,原来它已经被这些紫河车染成了深深的紫色。那么深,似乎是隐藏着无数生命的欢歌与悲苦的交集。这蕴含着生之命运的隐喻之水,多么的温柔啊,多么的激荡人心啊,她走到囍婆婆的身边,将手插进涧水里。涧水泠泠,被她骨骼粗大的手分开,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外衣,如同包裹着一枚琥珀的岩石一般,被一页一页的揭开了,剥离了,最终深入内核,回到了人性的初始状态之中。不知不觉的,阿七嫂感到了无名的悲伤,一种面对原始而神秘的生命本质的敬畏,的温柔,的无助,的惶惑,使她的小腹深深的搅动了起来。

阿七嫂柔情万丈的跪倒在这篮紫色花朵之上,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了下来。囍婆婆正巧洗完最后一朵紫河车,回头一看,赶忙抢过花篮,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阿七嫂的泪珠打在一朵格外纤弱的花苞上,泪珠如同露珠,闪耀着剔透的光芒。

囍婆婆受不了了。正巧她那丝丝有生命的头发又散了开来。她焦躁的将金色蜘蛛扯下,胖揍了一顿,一脚踢飞到潭水里。蜘蛛惨叫了一声,转眼被紫色的潭水吞没了影子。随后她拿起那朵被阿七嫂的泪水玷污了的紫色花朵,嫌恶的扔在了地上。

“格玩意儿投胎去了,好过天天挨打。”囍婆婆说道:“你明白了?”

囍婆婆提着篮子准备走了。

“囍婆婆,你忘了这枝紫河车了。”阿七嫂呜咽着举起那朵脉脉的花,说道。

“我不要被眼泪打过的花。她们太悲伤了。”

囍婆婆怒气冲天的走过了布满深紫色花蕾的斜坡,走向了折柳桥,花苞们看到囍婆婆心情不好,便卖劲的排演起一首新曲来:

“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啊……啦啦啦……”

但是囍婆婆也狠狠的踢了一脚他们,骂了一句:“什么淫词艳曲!”她的长长的白发飘散在黑色的风中,如同水草悠悠的流淌,它们铺满折柳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囍婆婆走了,花蕾们沉默了,现在暗河恢复了静默……并不,因为有黑色的风声,它们凄凄楚楚的回旋着,如一支七孔的笙管。苍蝇们先是缩在点点磷火之后,现在又飞了回来,围绕着阿七嫂,复又喧嚣了起来:“阿七嫂阿七嫂,带我投胎去,带我去……”阿盐被风声惊醒,也汪汪汪的朝着阿七嫂尖叫了起来。

但是阿七嫂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她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现在这里只剩下她和这朵被苦而咸的泪水玷污了的花朵。她像捧起至宝一样的举起这枝纤弱娇柔的孩子,痴痴的想着:“这该是一个何等精灵的孩子呢?”她闭上双眼,将花蕾举至神秘的甬道。她可以感到花蕾那细细的鞭毛,像南瓜花苞一样,如此柔软,如此坚硬,如此甜蜜,如此悲伤,如此恐惧,如此期望,如此神秘,如此焦虑,如此超越自己的想象和人类所有的想象,如此鞭散了所有的文化外衣而奔向自然,是如此如此的放荡,而又如此如此的端庄。她的肚子鼓了起来,是水的坚硬。阿七嫂轻轻的叫了一声,投入了那深紫色的河流。

通宝推:秦筝,三笑,铁手,千岭,南寒,大地窝铺,南方有嘉木,史文恭,玉垒关2,三妞,
家园 喜欢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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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么好的文字

可是我咋个就看明白中心思想呢

家园 好有想象力啊

就是太悲伤了

家园 这不是写出来的,

是流出来的。

月晦雾薄,不知道是寒气逼人还是岩浆涌动。

家园 是关于生产/生育/繁衍后代……的意义的一种反思吧。
家园 九哥儿

多谢解惑。

看来我层次不够哈。

文笔真的很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谢谢

家园 才看了开篇一段 嗯李碧华风格么

所以说学业事业对女生很重要呀 工作顺利与家庭生活轨道相辅相成的 当然像 梅子写食 也很令人钦佩呢

(怎么就想起刘嘉玲演作家那只电影里说 “最近复古嘛 所以编辑给改名张嘉玲 放在张爱玲旁边好拿错嘛 ”XD

SJP 最近有新片 " I dont know how she does it " 适合推荐给姊妹婆妈们看噢

家园 Orz
家园 别别,咱两共同进步,朝着美食,前进!:)
家园 嗯,俺也去look look……
家园 一种才情君最别,搜神风度长吉诗。
家园 客气,多谢,惭愧:)
家园 这是长篇的开头吗,还是单篇呢?

阿七嫂有了孩子,也真是被泪水浸过的孩子啊。

想来:阿七已经许久没有跟阿七嫂同床过了吧,这孩子有了,阿七嫂一定被扫地出门。

虽然九哥儿把阿七嫂写得这么令人同情,但这种了无生趣的人真不该有孩子,想用一个孩子为自己枯萎的生命打激素吗?这孩子承担得未免太多了。当然,也许天降大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家园 小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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