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北溟有鱼（上） – 草木本经 -- 芷蘅

（一）

我躺在淤泥里，睡得正熟，听到小鲤在叫：“快起来啦！快出来啦！太阳出来了！冰化了！”冰化了？！我费力睁开眼睛，是的，周围有了光亮。我翻了个身，向上游去， 光在我身边折射，那是久违了的明亮，真的，冰化了，冰封了万年的冰川化了，我们可以重见天日了。我看见了小鲤，小鲫，小草…… 我的小鱼朋友在欢快地游来游去，或跃出水面，或追逐浮冰；还有小虾，小蟹，在咯吱咯吱地活动腿脚；连万年未动的龟爷爷，也在慢慢地向水面游去。

“冰化了，水流动起来了，我可以去龙门了！”小鲤的声音格外地兴奋，“我要去跳龙门了，我要成龙喽！“

水流动起来了，我看到浮冰在游走，我看到浪在奔涌， 跟着水走，我是不是可以到南溟，去找鲲。

万年前那场冰封，将我和鲲分开了，我游遍了北溟的每一寸角落，也没有感受到他的气息，我想他不会消失的，他一定是被封到了其他的水域。象小鲤的朋友大马哈，就是被封到了南溟。

鲲还会记得我吗？万年前那条爱慕着他的小笨鱼。 那条偷懒时爱钻进淤泥里，快活时爱吐泡泡的小鱼，跟着他学游泳，学跳跃，一起追逐小虫，一起躲避大鲨鱼。在冰川倾倒的一瞬间，我只看到鲲的鳞光闪烁，却不见了他的痕迹。

北溟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可怕。浪却在无声中涌来，嬉闹的生灵们都安静下来，盯着浪涌来的地方。

“是小鲲，是小鲲！”小鲤惊叫了起来。一块巨大的浮冰碎裂， 露出一条鱼，一条失去了鳞片的冰冻的鱼，在水中旋转，慢慢地，慢慢地变大，变大，变大，望不见背之尽头，突然，他腾身翻出水面，扶摇直上九万里，化身为鸟。

“原来小鲲就是鹏呀。”龟爷爷在旁边了悟地说。

“怎么回事？”大家好奇地问。

“鹏是天帝的神器，看来万年前他是化为鱼来历劫的。” 龟爷爷有些得意于自己的渊博，仔细地向我们解释。“万年前冰川来时，他将鳞片散尽，护住了冰下的我们。看来他过了这一劫，又回天上去了。”

“噢……”众人带着感激的心，看着天上的鹏。

鹏在天上翱翔，遮天蔽日，他在北溟的上空盘桓了几圈，一振翅，便失去了踪影。

众生灵散开了。我仍旧在久久地望着天际，天和水的距离有多远，如果我能游到天水一线处，是不是天和水就没有了距离；鱼和鸟的距离有多远，如果我能在水中高高跃起，是不是能与空中掠过的鹏相遇？

我不停地在游动， 不停地练习跳跃，小鲤惊讶于我的变化：“小藕，你不是最喜欢躲在淤泥里吗？怎么，你也要去跳龙门？”我没有回答，我只想游得更远，跳得更高。

“你在想小鲲吧。”小鲤忽然问道。

“怎么想到这个？”我被说中了心事，有点抵赖地反问。

“那时，你和小鲲最要好了。”小鲤叹着气说，“你说，小鲲会记得我们这些小鱼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使劲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再说话，一起在回忆中看向天空，远处的天空中有一片阴云，那是鹏在飞翔，一振翅，八千里。

（二）

北溟的水越来越少了，我顺着溪流游向南溟。这段时间，我没有见到鹏，我游过了很多地方，却不见了鹏的身影， 看不到他扶摇直上的身姿，听不到他振翅千里的风声，我茫然失去了方向。

“鹏去了哪里？”我问小鲤，跃过了龙门的小鲤，已经成了龙。

“鹏去了人间，助圣人悟道去了。”龙打探了许久，回来告诉我。

圣人悟道，那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我茫然失去了方向，只是顺着水流慢慢地游走，或者回到淤泥里，休息休息，回忆一下往事。

这一次，我又睡了许久，醒来时，发现自己陷在了浅水中。这是离开湖边的小洼地，烈日当头，水在慢慢蒸发，我已经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了。

“到这边来一点儿吧，这边还有点水。”有条鱼在对我说，原来这里困住了不止我一条鱼。我怔怔地看了看那条鱼，慢慢地向他靠了过去。

水越来越少，我们侧着身浸湿自己，再帮对方把背部打湿。可是渐渐地，这点水也没有了。

“你知道吗？我能在钻到泥里去。”我钻进湿泥，再出来，用湿泥，将他拍湿。可是也顶不了多久。

“不用着急。”他有气无力地说，“快了，快要下雨了。”

“我还会吐泡泡，你会吗？”我说着，吐出唾液到他的身上。

“这到是个办法，我也来试试。”他果真也会吐泡泡。

我们相互贴着，吐着唾液，浸湿对方，鼓励着对方，一起等待着雨的到来。这样过了多久？仿佛一辈子那样长。直到一声霹雳，雨倾盘而下。雨水落了下来，湖水涨了起来，我们又回到了湖中。

“我叫鲲，我要到南溟去，你呢？”那条鱼问我。

“太好了，回到水里真开心！”我绕着鲲游了两圈，“我要到北溟去，再见！”我偷偷地吻了吻鲲的尾鳍，快速地摆尾游走了。鲲愣了一会，向南方游去。

我在流泪，鲲看不见。我想告诉他我是小藕，可我说不出口，我觉得生命正在离我而去，我想回到淤泥里去，却在不停地上浮，上浮，直到浮出水面。

朦胧中，我看到了天帝。

“助圣人悟道，你也有功，下一个轮回你想做什么？”天帝问我。

真的可以选择吗？我一阵惊喜。“我想做飞鸟。”我回答天帝。

天帝沉吟了一下，算了算，“不行，你还不能离开水那么久。”

“那，就让我做水面最美的风景。”我再请求。鹏，如果不能与你在天空相遇，就让我成为水面的风景，映入你的眼睑。

天帝答应了我的请求。当我从淤泥中醒来，来到水面时，我成了水面上最美的风景。莲叶田田，接天无穷碧；莲花亭亭，映日别样红。我在风中羞红着脸，等待着鹏的到来。可是远处的浮云不是他，呼啸而过的风声不是他。

“鹏去了哪里呢？”我问过路的龟爷爷。

龟爷爷眯着眼，掐指算了算：“万世太平，天下的神器都归了凡间。”

归了凡间？这么说，鹏会来到凡间，他会化成什么呢？会不会是掠水而过的蜂鸟，会在我的花叶上稍做停留；会不会是湖边那座飞来峰，夕照时，会将身影投在我的身上；又或者是那采莲的人，会将我摘下，带回家中，为我吟诗作画？

春花落在了我的叶上，那不是他；夏风吹起一湖的涟猗，那也不是他；秋雨打在我的叶上沙沙地响，他没有来；冬雪覆盖了我的身体，他还是没有来。

湖面越来越大，飞来峰渐渐矮去，我绵延地越来越远。我尽力挺立在水面，看向远方的万物，哪一个会是鹏呢？

（三）

“那个小鲤鱼真的跳过龙门，成了龙了？”我低下头，看到一群小鱼在我茎中游过，叽叽喳喳地讲着小鲤当年跳龙门的故事，又嬉闹着，向远处游去。只有一条小鱼，似乎对故事不感兴趣，只是在我根处的淤泥上游来游去，很久很久。

“你在找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在找一条鱼。”

“鱼儿们都向那边游去了。”我好心地提醒他。

“我要找的小鱼不一样，不喜欢到处游，喜欢在泥里发懒。”

“噢？是吗，还喜欢什么？”我问道。

小鱼想了想说：“还喜欢吐泡泡。”

是因为有风吹过吗？为什么我会这么开心，我在笑，从心底在笑。

“我见过你说的那小鱼，正午的时候，她还来过。”

“真的？！”小鱼高兴地摆了摆尾。

“如果你经常过来，会找到她的。”

“我会的。我到那边去找找。”小鱼说着，游远了。

第二天。

“一定要找到她吗？”我问清晨就赶过来的小鱼。

“嗯，我很想她。”

“你和她很熟吗？”我接着问。

“应该是吧。”小鱼答得有些犹豫。

第三天．

“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我记不清了。”小鱼有些茫然。

“她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清了。”小鱼依然茫然。

“你们不是很熟吗？”

“我前世是一只鸟。”小鱼说着看向天空：“可我总记得自己和一条小鱼一起学过游泳，吐泡泡，捉迷藏。”

我没有再说话，那些记忆已经刻在我的灵魂里，不论怎样的轮回也抹不去。

第四天．

“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忆？”我接着上次的话题问小鱼。

“我到凡间助圣人悟道，受难时，有条小鱼救了我。”小鱼沉浸在回忆中，“相嘘以湿，相濡以沫，平安后，我们各自游走，相忘于江湖。从那以后，我便有了这样的记忆：在我的生命中，曾有条小鱼，对我很重要。我想找到她。”

沉默了许久，我问小鱼：“相忘于江湖不好吗？”

“相濡以沫也很好。”小鱼回答我。

第五天．

“找不到她，怎么办？”我问小鱼。

“会找到的。”小鱼信心十足地说。“这里没有，我再去北溟看看。”

“如果她不是鱼了，怎么办？”我接着问。

小鱼怔住了，然后怔怔地说：“会找到的。”

（四）

盛夏来临，我在水面盛开。粉红的花，嫩黄的蕊，沁香随风远去。小鱼在水中似乎也闻到了香气， 他对我说，

“你的叶很漂亮，你的花也很美。”

我开心地在风中摇曳，我成为水面上最美的风景，就是为了你。

“我叫鲲，我要到北溟去找小藕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鲲问我。

“你不是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吗？”我惊讶于听到的名字，那个我熟悉的名字，从鲲的嘴中。

鲲也愣了，喃喃得说：“不知怎么，这个名字就记起来了。”

我明明很开心，为什么有泪涌出，我抖落花叶上的水珠，告诉鲲：

“我叫莲，我的根是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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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多年生草本植物，长在水中。具横走根状茎，即藕。叶圆形，高出水面，有长叶柄，具刺，成盾状生长，花单生在花梗顶端。莲全身是宝，藕、叶、叶柄、莲蕊、莲子、莲心，均可入药。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汉乐府·江南》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

-------庄子的《逍遥游》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嘘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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