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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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13-John Spong:加略人犹大究竟是谁?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dDUkkX6PNA&t=2738s

我请问一下各位,谁能说出圣诞老人的驯鹿分别叫什么名字?知道的请举手。谁又能说出耶稣的十二门徒分别叫什么?知道的也请举手。我以为列举十二门徒的姓名对于一般人来说要比列举圣诞老人的驯鹿更困难。就算你能列举他们的名字,也说不出他们的事迹,因为圣经从没提到过他们的事迹。我们知道一点彼得的事迹,雅各与约翰的事迹也提到过一点,最后自然还有加略人犹大。圣经就仅仅提到过这几个人的生平。在第四部福音书当中,有几位地位较低的门徒得到了一点描写篇幅。腓力、小雅各、安得烈与多马的形象略微被第四部福音书补全了一点。比方说怀疑的多马这一形象就仅仅出现在第四福音书当中。由此可见,福音书并不特别关注门徒们的身份。

不过我们大多数人之所以无法列举全部十二名门徒还有另一个原因:就连四部福音书都没能对于这十二个人的身份取得一致意见,只是同意门徒的数量是十二个。十二这个数字对于早期基督教十分重要,就连保罗都在哥林多前书当中特意提到了“十二门徒”。马太、马可与路加福音都提出了各自的十二门徒名单。约翰福音提到了十二门徒但是没有列出名单。在约翰福音的最后一章也就是第21章还提出了七门徒的说法:“有西门彼得和称为低土马的多马,并加利利的迦拿人拿但业,还有西庇太的两个儿子,又有两个门徒,都在一处。”

早期耶稣运动的追随者们有一个特点,就是自称新以色列。以色列有十二支派,因此新以色列也必须凑齐十二人。在对观福音书中耶稣说过:“你们这跟从我的人……也要坐在十二个宝座上,审判以色列十二个支派。”十二这个数字本身对于福音书作者来说很重要,十二的具体组成就没这么重要了。

公元70到72年成书的马可福音给出了第一张十二门徒名单。彼得排第一,加略人犹大排最末。在马可福音第三章,整部新约当中首次提到了加略人犹大。换句话说加略人犹大这个名字直到公元一世纪八十年代才进入基督教叙事。在耶稣受刑十字架之后过了四十年,加略人犹大的形象终于出现了。马可福音与马太福音的十二门徒名单一模一样,都提到了一位达太,也都提到了迦南人西门。到了路加福音以及使徒行传当中,达太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雅各的儿子犹大”,与“卖主的加略人犹大”重名。路加福音还将迦南人西门改成了奋锐党西门。约翰福音提到了十二门徒,但是没有指出名字。但是只要读一下约翰福音,就会意识到作者认为十二门徒当中有一位拿但业,而且此人在约翰福音当中戏份还不轻,得到了被耶稣钦点成为门徒的待遇。其他三部福音书当中根本没这个人。

回头先来看看奋锐党是些什么人。所谓奋锐党就是通过游击战争对抗罗马人的犹太武装人员。他们是犹太人眼中的自由斗士,罗马人眼中的恐怖分子。在耶稣受刑与公元66年之间的三十六年里,奋锐党一直推行着激烈的反罗马武装斗争。66年这一年,游击战终于激化成为了全面战争。战争在加利利山脚下爆发。罗马人不打算在犹太人的主场作战,于是提多将军在公元70年围困并洗劫了耶路撒冷,手段之彻底恰似苏军在二战末期席卷柏林一般,全城上下房倒屋塌。根据一世纪犹太史学家约瑟夫斯的说法,战争并未就此结束。直到公元73年,犹太残兵困守马萨达,弹尽粮绝,最终集体自杀,以免落入罗马人之手。马萨达围城战标志着这场惨烈战争的结束。

耶路撒冷的沦陷是一起极为惨痛的事件,无论对于犹太人还是耶稣追随者来说都是如此——后者碰巧也是犹太人。这场战争终结了犹太人的国度,将其从地图上抹去。135年巴尔.科赫巴短暂复兴了犹太国,但是旋即遭到镇压。接下来直到1948年,英国外长贝尔福于1917年发表的《贝尔福宣言》终于通过联合国得到落实,以色列这个国家这才再次出现。根据耶稣的犹太裔追随者的说法,耶路撒冷在公元70年的沦陷是上帝针对犹太国内正统势力的惩罚,因为他们拒绝接受耶稣作为他们的弥赛亚。我则认为这一事件以远比我们的想象更加激烈的方式影响了犹太人与基督教的历史。四部福音书全都写作于70年之后,70年的惨剧依旧历历在目。就连福音书当中对于世界末日的描绘都反映了耶路撒冷的沦陷。福音书还彰显了犹太裔耶稣追随者与族长、祭司以及神殿当局组成的正统派之间的分裂。早在耶路撒冷沦陷之前双方之间的紧张关系就已经很显著了,等到耶路撒冷沦陷之后,双方更是彻底撕破了脸皮。第四福音书尤其反映了这一点。身为犹太裔作家的约翰充满恨意地将耶稣运动的反对者们称作“犹太人”。“犹太人逼迫耶稣”、“犹太人越发想要杀他”、“犹太人的差役就拿住耶稣”。每当用到这个称谓约翰都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这个词从嘴里唾出来。他完全没有顾及耶稣追随者同样是犹太人的事实。但是在第四福音书成书之前,大约在公元88年,犹太正统派举行了雅麦尼亚会议,将耶稣追随者逐出了犹太会堂。一旦宗教斗争上升到了开除教籍的程度,总会导致非常难看的结果。因此耶稣追随者也不再将犹太人视为同胞,而是他们的头号宗教敌人。

大致了解了相关背景之后,让我们来特别关注一下在十二门徒当中叨陪末座的加略人犹大吧。我刚才说过,加略人犹大在新约当中的首次亮相是在马可福音当中,成书时间是72年,也就是耶路撒冷沦陷两年之后。马可福音之前的文献提到过加略人犹大吗?根本没有。早于马可福音的文献并不多,让我们来看看吧。保罗书的成书时间是51到64年,保罗对这个话题有什么要说的呢?

姑且这么说吧,若干年前我对加略人犹大这个角色的历史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我产生怀疑的第一个理由是他的名字。“犹大”(Judas)其实是希腊语中“犹太国”(Juda)的拼法。基督教故事当中的头号反英雄恰好与基督徒的死敌国家重名,我觉得这也太方便了。令我产生怀疑的第二个理由是在保罗留下的文字当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听说过耶稣被十二门徒之一出卖的说法。进一步研究表明他并非故意闭口不言。根据保罗的文字,他根本不可能听说过这个理念,甚至他从来都没想过这种事。这样看来,加略人犹大这个形象最早也只能出现在保罗去世之后。这使我初次想到,或许加略人犹大也是耶路撒冷沦陷的副产品。

为了详细检查一下这种可能性,我们来仔细看看哥林多前书吧。哥林多前书的成书时间大约是公元54到55年,也就是耶稣受刑之后大约二十五年,第一部福音书成书之前大概十五年。保罗在第十一章谈到了背叛的问题。这是背叛一词首次出现在已知的基督教文献当中。保罗说:“我当日传给你们的,原是从主领受的。”这个句式保罗在毕生写作当中仅仅用过两次,意味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至关重要,是耶稣门徒亲口告诉他的,这其中就包括彼得。在成书于52年的加拉太书当中——这大概是他的第二封教会建设指导书信——保罗写道自己在皈依基督教三年后与彼得交谈过。“【我】过了三年,才上耶路撒冷去见矶法,和他同住了十五天。至于别的使徒,除了主的兄弟雅各,我都没有看见。”大部分学者都认为保罗的皈依发生在耶稣受刑一到六年之后。阿道夫.冯.哈纳克最早确定了这一细节。这样算来,保罗与彼得的会面最早发生在耶稣受刑之后四年,最晚发生在耶稣受刑之后九年。

那么保罗究竟从耶稣那里领受了怎样重要的内容,必须与会众们分享呢?“就是主耶稣被卖的那一夜”——被卖就是背叛的字面译法,词义要柔和一些,也要宽泛一些——“就是主耶稣被卖的那一夜,拿起饼来,祝谢了,就擘开。”按照保罗的说法,这是耶稣要求追随者们纪念他的死亡而不是复活。“你们每逢吃这饼,喝这杯,是表明主的死,直等到他来。”被卖一词在旧约中也出现过一次,说的是约瑟被哥哥们出卖为奴,算上约瑟的话弟兄一共有十二人。他们把他卖给了米甸人或者以实玛利人,卖了二十舍客勒银子。最早提议将约瑟卖掉的哥哥是谁呢?是雅各的第一任妻子利亚的第四子犹大。这位犹大就是日后犹大地的族长。

回头再来看看保罗的这段话,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耶稣被卖的那一夜是逾越节,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出卖耶稣的主体是十二门徒之一。四章之后保罗本人也肯定了这一点。这次保罗又使用了这个句式:“我当日所领受又传给你们的。”这是基督教最为本源的传统。“第一就是基督照圣经所说为我们的罪死了”——这里的圣经指的是希伯来文经文,新约此时还不存在——“而且埋葬了。又照圣经所说第三天复活了,并且显给矶法看,然后显给十二使徒看。”是十二使徒,不是十一使徒。没有人叛逃离开使徒的队伍。保罗显然从没听说过十二门徒之一是叛徒的说法。等到马太在公元82年到85年之间撰写马太福音的时候,复活的耶稣就仅仅向十一使徒显形了。这样看来,加略人犹大进入圣经传统的时间是在保罗之后,马太之前,换句话说加略人犹大的形象并非来自第一代门徒,而是来自后人的穿凿与创作。至于选拔新人替代犹大凑齐十二人的理念直到公元95年编写使徒行传的时候才出现。“于是众人为他们摇签,摇出马提亚来。他就和十一个使徒同列。”

加略人犹大的形象并非来自第一代门徒。等到他出现在基督教叙事当中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加略人”这个称谓。“加略人”一词的词源是Sicarii,指的是奋锐党人当中一个专搞政治暗杀的分裂团体。换句话说加略人犹大其实就是刺客犹大。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基督教文本传统当中就遭到了抹黑。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对于犹大这一角色的历史可信度的怀疑就再也压抑不住了。不仅如此,下一项令我怀疑犹大这一角色的历史可信度的线索在于犹大形象在四部福音书当中的层层演进,从72年的马可福音到82年的马太福音,从八十年代末的路加福音到公元一世纪末的约翰福音。只要打开圣经你就能注意到犹大的故事怎样越发丰满起来。在这三十多年的跨度当中,与犹太人国度同名的犹大也变得越发面目可憎起来。

犹大第一次登场是在马可福音第三章,一露面就背上了“卖耶稣的”这个形容词。他的下一次登场是在第十四章,“十二门徒之中有一个加略人犹大去见祭司长,要把耶稣交给他们。”不过他并没有表明自己会怎么做。祭司们“听见就欢喜,又应许给他银子”,但是没有注明数额。最后晚餐之后耶稣表示:“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与我同吃的人要卖我了。”不过他并没有指名道姓。卖主之人与主同席用餐的设定在四部福音书当中都有体现,但是直到第四福音书犹大才在这一环节遭到指认。犹大在马可福音当中的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客西马尼的花园里。这一次他带来了一队武装人员,“从祭司长和文士并长老那里与他同来”。注意在这里根本没提到罗马官员。根据成书最早的福音书的说法,背主的叛徒将耶稣出卖给了圣殿管理层,卖主的方式则是一个吻。

接下来我们看看马太为这个故事添加了哪些情节。马太率先确定了卖主的价格:“三十块钱。”最后晚餐期间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卖我了”的时候,犹大还开口搭腔了。“卖耶稣的犹大问他说:‘拉比,是我么。’耶稣说,‘你说的是。’”接下来马太又添加了一条细节:“犹大看见耶稣已经定了罪,就后悔。把那三十块钱拿回来给祭司长和长老。”祭司长和长老不接受退款,“犹大就把那银钱丢在殿里,出去吊死了。”

接下来是路加福音。路加试图解释犹大为什么能够卖主,因为“撒但入了那称为加略人犹大的心”。等到犹大亲嘴卖主的时候,耶稣与犹大之间还有一段先前经文里都没出现过的对话:“耶稣对他说:‘犹大,你用亲嘴的暗号卖人子么。’”使徒行传同样出自路加之手,其中有一段彼得的布道,布道词这样描述犹大:“这人用他作恶的工价买了一块田,以后身子仆倒,肚腹崩裂,肠子都流出来。”

最后是约翰福音。前面的情节都差不多,耶稣说:“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卖我了。”门徒们问道:“主阿,是谁呢?”“耶稣回答说:‘我蘸一点饼给谁,就是谁。’耶稣就蘸了一点饼,递给加略人西门的儿子犹大。他吃了以后,撒但就入了他的心。耶稣便对他说:‘你所作的快作吧。’”接着犹大就离开了,没有参加基督教的第一场圣餐礼。“犹大受了那点饼,立刻就出去。那时候是夜间了。”黑暗从来都是象征邪恶的强大主题。

从马可福音到约翰福音,犹大的圣经形象变得越发黑暗。现在我们来总结一下关于犹大的情节。犹大曾在最后晚餐的餐桌上与耶稣分饼而食——四部福音书都提到了这个情节;犹大用亲嘴的方式来出卖耶稣——四部福音书都提到了这个情节;犹大接受了三十个银币的报酬,又将其扔回了圣殿——这个情节仅仅出现过一次;犹大上吊而死——这个情节仅仅出现过一次;犹大肚腹崩裂——这个情节仅仅出现过一次。有了这些数据之后,我们再去看看希伯来语经文当中关于叛徒的故事。上述所有情节在希伯来语经文当中都能找到原型,以至于犹大看上去活像是众多旧约叛徒的集合体。比方说有一位亚希多弗——就算做拼字游戏你恐怕都想不起这个人来(笑声)。此人是大卫王的策士,而大卫王以及之前犹太国王的尊称是受膏者,这个称谓也是弥赛亚一词的本义。诗篇41:9当中大卫这样唱到:“连我知己的朋友,我所倚靠,吃过我饭的,也用脚踢我。”这里指的就是亚希多弗在押沙龙叛乱期间背弃大卫的行径。后来押沙龙不肯采取亚希多弗的计策,亚希多弗看到押沙龙必将败亡,于是“就备上驴归回本城,到了家,留下遗言,便吊死了,葬在他父亲的坟墓里。”

接下来看一看撒迦利亚书——实际上是撒迦利亚后书,因为9到14章的成书时间比1到8章晚了百十多年。撒迦利亚书11:13写道:“耶和华吩咐我说:‘要把众人所估定美好的价值丢给窑户。’我便将这三十块钱,在耶和华的殿中丢给窑户了。”支付这三十块钱的是什么人呢?是与圣殿进行牲畜交易的人们。撒迦利亚书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是14:21这样说道:“当那日,在万军之耶和华的殿中必不再有迦南人。”迦南人就是牲口贩子的代称。这样一来耶稣清理圣殿的故事就有了更深的背景。

接下来是叛徒之吻的情节。还是在押沙龙叛乱期间,大卫王怀疑自己的军事主官约押不够忠诚,指派亚玛撒接替约押。于是约押就去找亚玛撒对质。两人见面之后,“约押左手拾起刀来对亚玛撒说:‘我兄弟,你好阿。’就用右手抓住亚玛撒的胡子,要与他亲嘴。亚玛撒没有防备约押手里所拿的刀,约押用刀刺入他的肚腹,他的肠子流在地上,没有再刺他就死了。”

综上所述,犹大的情节其实并没有多少原创性,这个角色很可能是犹太民族的代表,他们与耶稣追随者之间存在着激烈的敌意。随着犹大的形象在圣经当中越发黑暗阴险,罗马势力的代表彼拉多的形象却变得越发值得同情起来。因此我越发怀疑,所谓的加略人犹大其实只是文学创作的产物,综合了旧约当中的多个叛徒形象。耶稣追随者之所以创作这个形象,是为了将杀死耶稣的责任从罗马人头上转移开来——尽管罗马人无疑才是耶稣之死的罪魁祸首。承接这一罪责的则是与基督徒关系紧张的犹太人。

所以请允许我姑且揣测一下吧。如果我的假设是正确的,以下就是加略人犹大这一形象的塑造经过。最早的基督徒都是犹太人,他们相信上帝通过犹太教传统对他们发言,但是发言的方式却是全新的。耶稣受刑之后的最初几十年里他们一直努力将耶稣生平纳入犹太教传统叙事当中,就像之前的每一位先知那样。阿摩司、何西阿、约拿、玛拉基全都被纳入了犹太教传统。这是一套不断前进的活传统。但是任何时候将新生事物纳入旧传统都会受到阻力。换句话说耶稣追随者是修正派犹太人,他们的反对者则是正统派犹太人。今天基督教会当中也能看到进步主义基督徒与原教旨主义基督徒之间存在着类似的分歧,而且他们往往会将最深重的敌意留给彼此。我平生一共收到过十六次死亡威胁,全都并非来自犹太人、无神论者或者佛教徒,而是满嘴引用圣经的原教旨主义基督徒。宗教确实具有让敌意白热化的力量。

在当年的犹太教会所里也存在着修正派犹太人与正统派犹太人。修正派希望向犹太教传统当中添加新内容,正统派则予以坚决抵制。圣殿当权派的态度就像一切原教旨主义者一样:传统不必加以任何修改,传统宗教思考方式永远足以解决一切当下问题。耶稣去世之后的最初几十年,双方之间还勉强不至于撕破脸,直到公元66年战争爆发为止。正统派总体而言支持战争,修正派总体而言则反对战争。这场战争的结果非常惨烈。罗马人不仅攻占了耶路撒冷并且拆毁了圣殿,还向耶路撒冷迁入了大量非犹太人口,在圣殿的遗址上兴建了异教徒的圣所。罗马占领军对于犹太人充满了敌意,认为是他们挑起了战争。耶路撒冷沦陷之后,犹太人失去了首都;圣殿被毁之后,他们的神失去了人间的落脚之地;他们的国家从人类历史的地图上消失之后,他们失去了故乡。正统派承担了支持战争与奋锐党运动的主要责任。因此正统派容忍修正主义可能性的能力也基本上消失了。

修正派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得寸进尺的机会。罗马人之所以能够毁灭圣城与圣殿,其实是上帝在惩罚你们这些强脖颈的人们,因为你们不认耶稣。罗马人针对全体犹太人的迫害都十分酷烈,因此修正派希望设法将自己与罗马人眼中的战争肇事者们区分开来。应该怎么做呢?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是在自己的经文当中粉饰彼拉多的形象,并且抹黑正统派的形象。正统派不仅要为耶路撒冷与圣殿的毁灭而负责,还要为耶稣之死负责。换句话说修正派与罗马人有一位共同的敌人。修正派于是创作了一位正统派的化身,用古代犹太国的名称当做他的名字,将他塑造成一名刺客,从而换取罗马人手下留情,因为罗马人的敌人也是耶稣追随者的敌人。

就这样,犹大成为了耶稣追随者们为罗马人推卸责任的工具,尽管罗马人才是杀害耶稣的元凶。通过移花接木的手段,这份责任被转嫁到了犹太人头上,伴随他们经历了此后千百年的迫害。正是通过加略人犹大这个形象的创建与塑造,才催生了反犹主义这块基督教历史上最黑暗的污点,千百年来伤害与恐吓了无数犹太人。我认为如今时机已到,基督徒们应当停止采用以下说辞:“耶稣死在彼拉多眼前。”就好像彼拉多只是个无辜的旁观者一样。除了罗马总督之外,任何人都无权做出钉十字架的判决。耶稣就是死在彼拉多手中的。与此同时,我也认为如今基督徒们应当谦卑地低下头颅,为了基督教在历史上打着犹太人耶稣的旗号实施的反犹行径恳求犹太民族的宽恕。谢谢大家。

家园 114-尼尔.德格拉斯.泰森:我为什么要与冥王星过不去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tLZcvtVIo4&t=2641s

我今天要谈一下冥王星。咱们首先回顾一下很久以前的历史吧。曾几何时人类很清楚宇宙当中共有七大行星,行星一词也在古希腊人手下得到了确定无疑的定义。希腊语当中的行星一词意为“游荡者”, 换句话说相对天空背景做运动的天体就是行星。七大行星分别是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太阳与月亮。这套分类毫无异议,人人都同意这七个天体就是七大行星。这七个源自罗马与北欧神话的名字如今成为了一周七天的名称。例如周六(Saturday)源自土星(Saturn),周日(Sunday)源自太阳(sun),周一(Monday)源自月亮(moon)。

几千年后出了个哥白尼。他在1543年提出太阳是所有天体的中心。假如地球就像其他被我们称作行星的天体一样绕太阳运行,那么地球也是行星。1543年《天体运行论》出版之后,波兰天文学家兼数学家尼可拉斯.哥白尼几乎在一夜之间就颠覆了惯常的行星数量。七大行星先是少了两个——太阳与月亮被开除了——然后又多了一个——地球成为了行星。于是七大行星就变成了六大行星。但是此时人们对于行星的定义依然很不正式:“你绕着太阳转吗?那就行了。”

到了十七世纪末,又出了个威廉.赫歇尔,著名英国天文学家。他拥有全英国最大的天文望远镜,整夜整夜地搜索夜空。有一天他碰巧发现了一个行星。在此之前还从没有人发现过新的行星,因此一开始他并没往这方面去想。根据他的观察笔记,他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一颗彗星。彗星很常见,很多人都发现过彗星。可是谁也不应该发现行星,因为行星都是从来就存在的。所以赫歇尔在笔记里写道:“很有趣的彗星,居然没有慧尾。”后来他才逐渐意识到这是颗行星。接下来的步骤是给这个行星命名。就像一切正派体面的科学研究人员一样,赫歇尔决定用金主——也就是乔治三世国王——的名字为行星命名。于是在接下来的五十年里,天文课本上赫然写着太阳系有七大行星: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乔治(笑声)。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给行星起过名字。因此尽管大家都觉得乔治星怎么看怎么别扭,但是谁也说不出究竟哪里别扭。最后人们意识到此前的行星都用罗马神祇来命名,这颗新行星也不该例外。但是当时的英国无论在经济、政治、文化还是军事方面都是全球第一,因此谁都不想招惹他们。如果想用罗马神祇的名字给乔治星改名,就必须在其他方面做出让步。在此之前,为行星的卫星命名的传统是选取该行星对应的罗马神话角色在希腊神话当中的对应角色。比方说木卫三起名叫做盖尼米得,此人是宙斯的仆从,而宙斯又是朱庇特在希腊神话当中的对应者。赫歇尔发现的天王星是唯一不受这条规则制约的行星。天王星的卫星全都以莎士比亚戏剧的角色来命名,天卫十五是帕克,天卫四是奥伯朗,天卫十二是波西娅,等等。

我之所以领着大家绕了这么一大段弯路,是因为现在我们有了一颗新行星天王星,这颗行星距离太阳要比当时已知距离太阳最远的土星还要远得多。人们检查了天王星的运行轨迹,发现这条轨迹并不完全符合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的预测。我们知道这颗行星应当怎样绕太阳运行,可它偏偏不这么运行,而是有着很小的偏差。这一来人们就担心了,因为谁都没有在距离太阳这么远的地方检验过牛顿定律是否可行。也许牛顿定律存在着功能限制呢?也许超过限制之后就不灵了呢?那么是否应当立刻抛弃牛顿定律呢?要知道牛顿可聪明了,牛顿定律可管用了。抛弃牛顿定律只能是无可奈何的最后一招。因此人们又说:“兴许更远处还有一个天体,它的引力影响了天王星的轨道。”于是大家逆转了牛顿的公式:“为了按照现在的方式影响天王星轨道所必需的引力源头在哪里呢?”当时的数学大师们计算一番之后指出:“肯定就在那儿!”大家往那儿一看,果然发现了海王星。现在我们知道牛顿定律一直到天王星这么远的地方都好用,也知道距离太阳最远的行星是海王星。可是海王星的运转轨迹同样不遵守牛顿定律。这一回谁也不说牛顿有问题了,大家都开始寻找这颗影响了海王星轨道的X行星,不过几十年来一直没找着。

咱们先加个书签,回头说说1801年。人们一直都知道火星与木星之间存在着一大片空白空间。人们心想:“这里会不会还有一颗行星呢?”这时候天文望远镜的质量正变得越来越好,这意味着人们能够看到更远处的明亮天体或者近处的更暗淡天体。1801年1月1日,人们果然发现火星与木星之间有一颗新行星。大家按照传统用罗马神祇的名字为这颗新行星命名,名叫谷神星(Ceres)。顺便说一句,ceres也是麦片(cereal)一词的词根。大家都很兴奋并且继续寻找,很快又在谷神星附近找到了一颗行星。可是接下来他们还找到了第三、第四乃至第五颗行星。在发现谷神星之后的五十年里人们就在附近找到了四颗行星,接下来几年随着望远镜技术的不断改良又发现了十好几颗。人们于是说道:“先等等!这些行星多大啊?”“还真挺小的。”“这些行星是不是集中在同一片区域啊?他们的轨道是不是重合在一起啊?”“是啊。”“这些行星到底有多小啊?”“比我们之前发现过的最小的行星还要小得多,直径只有几百英里。”兴许这些天体并不是行星呢?兴许我们在太阳系里发现了自成一类的全新天体呢?六十年后人们才意识到,1801年的发现实际上是一片新区域当中最明亮的天体。这片区域被人们称作小行星带。现在我们已经辨识了小行星带当中的上百颗小行星,其中还有一颗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在我同意他们使用我的名字之前,我再三确认了这颗小行星不会飞向地球(笑声)。你们记不记得《辛普森一家》当中有一集说的是一颗彗星即将飞向地球,结果当地人把发现这颗彗星的天文台放火烧掉了?这就是科学素质低下的恶果。

与此同时人们还在寻找X行星。随着十九世纪即将结束,又出了一位富有的天文学家帕西瓦尔.罗威尔。他很聪明,甚至有点脱线,研究宇宙的态度非常狂热。他在亚利桑那州买下了一座山,修建了自己的天文台。这座天文台的周边环境很理想。湿气对观测天文很不利,所以他来到了沙漠深处。在这里他开始了现代世界针对X行星的搜寻工作。他拥有当时最精确的X行星估算区域,当时最好的天文望远镜,最好的观测条件。他将望远镜指向估算区域,什么都没找到。他的狂热丝毫未减,以至于在去世之前专门雇佣了其他人来继续他的搜寻工作。他的继任者名叫克莱德.汤博,时年二十四岁,来自中西部,是个从小务农的业余天文爱好者。他没有进行点对点的搜索,而是系统性地扫描了一片天空。要想确定新行星的存在,一张照片是不够的,至少需要两张。因为照片背景的星星不会移动,唯一移动的就是新行星。就这样系统性地搜索了一番之后,他还真找着了X行星,时间是1930年。人们都很兴奋。他们知道这颗行星的质量至少应该与海王星差不多,唯此才能按照目前观测到的方式来影响海王星的运行。你去看看当时的课本,第九大行星冥王星可是由美国人发现的。美国人以前还从没发现过新行星呢。

那么冥王星有多大呢?至少也得和海王星一样大。不过再仔细看看,人们发现冥王星其实没那么大。有海王星的一半大吗?还要小一点。有地球这么大吗?还要小一点。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对于冥王星尺寸的判断也越来越小。到了七十年代,我们终于确定太阳系中有七颗卫星的尺寸都比冥王星更大。如果把冥王星放在地球上,直径大概就是纽约到科罗拉多之间的距离。这可不是大家都在寻找的X行星。当然这种事怪不得冥王星,是我们的期望值太高了。冥王星尺寸的一再下降伤透了很多人的心,以至于在七十年代末有两个人合作发表了一篇论文,题目就是《论冥王星即将消失的结局》(笑声)。他们写了一个函数公式,指出按照当前冥王星尺寸的缩减速率,到1984年冥王星就不存在了。这篇论文当然只是游戏文字而已,但是人们依然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美国各地的小学生们依然知道太阳系有九大行星,也知道关于太阳系的最重要科学知识就是牢记九大行星的名字。小学课本自然写的很浅:土星有环,木星有斑,也就这样了。因此小学生不会抱怨自己对于太阳系的了解仅限于九大行星的名字以及它们距离太阳的排序。

那么X行星在哪里呢?事实证明X行星并不存在,只是个幻影而已。鉴于克莱德.汤博是美国人,因此尽管其他国家的人们都不关心冥王星,或者说并不比关心其他八大行星更关心冥王星,美国人却很关心冥王星,而且确实比关心其他八大行星乃至任何其他天体更关心冥王星。为啥呢?我倒是有个理论。因为冥王星最小最可爱吗?你根本不知道冥王星有多大,冥王星就是夜空中的一个点而已。太阳系里有的是比冥王星更小的天体。小行星不算,火星有两颗卫星的尺寸都比冥王星更小,以至于自身引力太弱,无法成为球形,而是土豆的形状。我觉得这还挺可爱的,可是谁也不会爱上火卫一与火卫二。我的理论——或者说假设——是这样的:沃尔特.迪士尼在发现冥王星(Pluto)的1930年推出了与冥王星同名的卡通角色普路托。因此无数美国人都下意识地将宇宙天体与卡通角色联系在了一起。你最早学到九大行星就是在小学里,一般小朋友在上小学的时候也会看动画片。这时候你很有可能还没接触过罗马神话。因此当老师说“同学们,以下是按照与太阳距离远近排序的九大行星”的时候,你听到水星的名字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你并不会想到脚上长翅膀的神使。“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普路托?!”这下你突然来了精神,因为你很了解小狗普路托。小学教室就这样创造了天体与卡通之间的羁绊,这份羁绊将会伴随你直到生命终了(笑声)。

2000年,耗资两亿三千万美元的罗斯地球与太空研究中心在纽约开门,我们趁机回顾了一下太阳系研究的趋势。姑且不考虑冥王星的尺寸多么小,因为假如你计算一下的话,木星与地球的尺寸比例差异远大于地球与冥王星的尺寸比例差异。假如我们都是木星人,那么太阳系总共只有四大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像什么地球之类的其他天体都是渣渣。所以我不会拿着尺寸来挤兑冥王星。我的问题在另外的方面。九十年代我们为了兴建价值两亿美元的罗斯中心天文博物馆而做研究的时候,位于夏威夷的全世界最大天文望远镜发现太阳系外缘存在很多冰质天体。这批天体的尺寸与冥王星相仿。它们的质地与冥王星类似,以冰为主。它们的轨道与冥王星一样奇怪。冥王星轨道是明显的椭圆形,而且还与黄道平面形成了17度夹角。与之最接近的是水星,与黄道平面有8度夹角。因此冥王星的轨道比其他行星更扁,运行平面比其他行星更倾斜,冰比其他行星更多。因此我们心想:“兴许冥王星并不是第九大行星呢?兴许冥王星是最先得到发现的另一类全新天体呢?”这种事以前也有过的。谷神星就曾经被当成新的行星。顺带一提,我有一本当年我们还将小行星当成行星时期的天文学书籍,上面赫然写着太阳系有十三大行星。这本书出版于1830年。

现在我们似乎又走上了老路:我们发现了冥王星,大家都很兴奋,我们将冥王星评级成为行星,然后又发现冥王星拖拉着一大堆亲戚。我们即将花费两亿美元修建一座全新的天文博物馆,不希望开张之后几个月就不得不更换展品。所以我们决定还是将冥王星与其他冰质天体归为一类比较妥当。我们将气体巨行星分为一组: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岩石行星分为一组: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我们没有重新定义行星,我们没有将冥王星开除出太阳系——尽管一年之后《纽约时报》声称我们就是这么做的。2001年1月22日,头版倒头条:《冥王星不再是行星?仅仅在纽约!》(笑声)那天之后我的邮箱就遭到了无情轰炸,全国各地的三年级小学生向我寄来了无数仇恨信件(笑声),同行们对我怒目相向,中学老师抱怨说我糟蹋了他们的备课计划。我就这样被打上了公众敌人的烙印,就因为我主张不妨重新思考一下冥王星在太阳系里的定位问题。这事甚至都不是我一个人搞出来的,我还有一帮同事呢。

我有一份当天《纽约时报》头版的复制品。顺便说一句,2001年1月22日是个什么日子呢?两天之前小布什刚刚当选总统,佛罗里达州还在统计存疑选票的数量。你可能会以为这几天的头版都会充满关于权力移交的新闻。头版头条:《布什入驻椭圆办公室》。头版边栏:《教皇任命537名红衣主教》。接下来是《美官员称伊拉克重建武器工厂》。最后是折线下方的头版倒头条:《冥王星不再是行星?仅仅在纽约!》。其他版面上还有后续内容。从这天以后我就掉进火坑里了。

尽管我对于看待太阳系的方式具有十分强烈的个人观点,但是在《冥王星档案》一书中我把所有这些观点都塞进了最后一章,算是我对学生、家长、教师或者好奇心旺盛的成年人们的一点建议。书中的剩余内容则是其他所有人对于冥王星降级事件的反应。海顿天文馆是第一家提出要重新考虑冥王星地位的公共机构。六年之后,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成立了行星定义委员会,推出了评定行星的标准。自从古希腊人以来还从没有人给行星下过明确定义,所以如今我们才有这么多争议。

行星共有三大标准,我们逐次检查一下。第一:天体的形状是不是圆形。冥王星确实是圆形的。冥王星的支持者们希望鉴定工作到此为止,这样冥王星的行星地位就保住了。但是这么说的话冥卫一也得算是行星,谷神星也得算是行星,各大行星的卫星也算是行星。这样一来太阳系就有十八大行星了。……第二:是不是绕太阳公转轨道上的最主要天体。冥王星确实是,冥卫一则不是。……第三:是否清除了公转轨道上面的一切碎屑。这一点冥王星并没有做到。我们早已在冥王星所在的区域发现了上千个其他冰质天体。顺便说一句,太阳系理论家杰拉德.柯伊伯在二十世纪中期首先假设了这个区域的存在。既然海王星轨道以外尚未发现足够大的引力来源来清理太阳系形成时期遗留下来的物质,那么这些遗留物质现在依然应当存在于这一区域,主要是冰。情况确实如此,冥王星没能清理掉这片区域里的冰质天体,第三个条件没能满足,不好意思了,不能将你评定成为行星,只能算是矮行星。

很多人对此都感到非常不爽。我倒觉得这不是降级,而是重新分类。好比说你开的是小型车,不能因此就说你开得不是真车了。现在互联网上存在着所谓的冥王星地下抵抗组织,依然还在抵制这个结果。顺便说一句,根据这三条标准,谷神星的地位从小行星提升到了矮行星。还有一项事实兴许能让冥王星感觉好一点:现在的分类体系当中又多了一类天体名叫类冥王星:形状是圆形且轨道位于海王星之外的天体都是类冥王星。

我本人对于行星的定义其实没有太强烈的个人看法。我更关心另外一点:无论你如何定义行星,起码都应该承认这并不是关于某一个天体的最能令人产生兴趣的信息。假如我告诉你我某颗恒星附近发现了一个新天体,你肯定会问我这个天体有多大,是气态还是固态,有没有光环,是否处于宜居区内,有没有卫星,等等。“行星”这个词其实并不太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些天体。比如说有个书架,我会告诉你:“把书架上的百科全书拿来。”“把书架上的词典拿来。”“把书架上的宣传册拿来。”“把书架上的平装书拿来。”这些称谓全都有着不同的意义。我不会说:“把书架上的木浆集合物拿来。”因为书架上全都是木浆集合物。这条指示对你一点用都没有。因此在《冥王星档案》的最后一章我着重阐述了这条道理。我鼓励大家真正去了解我们已知的太阳系知识并且以此作为对话的基础。我们不应当像小学生那样满足于背诵内容,而是要真正理解太阳系当中各种天体的形态、形状与特质,这才称得上是面向受众的天文学启蒙。

通宝推:桥上,
家园 感同身受,感人至深

我们终有一天要面对死亡,面对彻底失去一切的时刻,愿我们在那一天到来时,能够心平气和,身无痛苦,心无恐惧。犹如大梦将醒。

家园 115-布兰登.桑德森:论魔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XAcA_y3l6M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桑德森魔法三定律以及桑德森零号定律。设置零号定律是科幻小说的传统,所以我在这里借用一下。这些定律源自哪里呢?那还是我第一次以出书作者的身份参加架空大会(World Con)的时候,大会地点是波士顿,时间是2005年。当时我还少不更事,刚刚出版了新书,非常兴奋。而且我还是受邀嘉宾,有机会与特里.普拉切特平起平坐。我填写了调查问卷之后,大会主办方安排我参加《魔法的原理》研讨会。即便在当时我就意识到这是我的特长。在会场上主持人说道:“下面我要请嘉宾们回答问题:你们在构建魔法体系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布兰登你先发言吧。”我说:“显然,好的魔法体系要有规则。”这是我从奥森·斯科特·卡德的《如何创作科幻小说》那里学来的经验,而且我最喜欢的魔法体系都是基于规则的,因此我觉得这样说还算稳妥。这使我第一次当嘉宾,我不想引发争议。可是话一出口,另一位嘉宾就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白痴啊?加上规则之后魔法体系就被毁掉了!”接下来我们整整吵了半个小时。“规则才是魔法的基础!”“不对不对,加上规则之后魔法就不能让读者感到惊奇或者兴奋了!等于把魔法变成了电子游戏。”后来我想,为什么有人会在如此根本的问题上与我产生如此南辕北辙的意识形态差异呢?然后我意识到确实存在不依靠规则的优秀魔法体系,或者说读者至少不理解魔法的规则。读者是否理解规则是这场讨论的根本点。读者不理解规则也就等于没有规则。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托尔金,因为托尔金同时运用了两套体系。至尊魔戒就是典型的规则魔法,我们都知道魔戒能干什么,或者说魔戒在弗罗多手上能干什么:能让他隐身,也会把戒灵招引过来。这个魔法的优势与缺陷都很明确。那么甘道夫又能做什么?故事情节需要他做什么他就能做什么,除了亲手将魔戒送到魔多以及单挑打倒索伦以外。魔戒系列的死忠粉们或许会反对我的说法:“甘道夫可不是什么都能做!迈雅的能力也是有极限的!”但是一般读者并不清楚这些限制。这样其实也挺好。我非常喜欢电影版《指环王》当中甘道夫施法的场景,我认为彼得.杰克逊很到位地体现了甘道夫魔法的无规则特质:观众们永远不知道甘道夫能干什么,有时候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在使用魔法,但是他的施法场景总能看得人瞠目结舌。

所以我开始总结这套魔法定律,因为我喜欢的魔法体系似乎都在规则与无规则之间取得了平衡。要么解释规则并使其成为故事的特点,例如至尊魔戒。弗罗多戴上魔戒就会被索伦的魔眼看到,他本人的心智也会因为长期携带魔戒而逐渐遭到侵蚀。这是故事的核心,是情节构建的发力点。我们知道弗罗多能够用魔戒干什么,所以我们都等着看他怎么用。另一类魔法不让读者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是当魔法发生的时候却能让读者感到神奇与惊愕。不过这样的魔法似乎不能密切影响到故事情节,如果当真影响到了故事情节,那么肯定非同小可。这就是桑德森魔法第一定律的内容:作者用魔法解决问题并且令读者感到满意的能力直接取决于读者对于魔法的理解程度。……如果你想用魔法解决很多问题,并且希望读者心想:“原来这个魔法还能这么用!真是神转折!”那么基于规则的魔法体系就对你很有帮助。在规则魔法体系当中,故事的主人公能够频繁使用魔法,而且魔法的效果很可靠。魔法成为了解决问题的工具。反过来说,如果你希望通过魔法来震撼读者而不是解决问题,那么没有得到解释或者没有规则的魔法就派上用场了。当然你可以在你的故事里权衡使用这两者。

我们先来看看怎样才算是“令读者感到满意”。桑德森三原则不仅限于魔法体系的构建,而是涉及了故事叙述的核心概念。第一原则涉及的概念是恰当的伏笔,这能让读者感到“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但是你未必总要追求令读者满意的效果。偶尔你也可以安排某个配角在在最后一分钟出人意料地杀出来解救主角。这种做法在故事的前三分之一与后三分之一会起到不同的效果。在前三分之一篇幅当中,主角身陷险境,配角突然冒出来救人,这样的情节安排有什么作用呢?可以引入新角色,塑造配角形象,提升主角行为的重要程度,营造并且释放紧张气氛。当然最后这一招不能频繁使用,否则读者就会觉得:“不用担心,反正会有人来救他们的。”不过在故事开篇偶尔用上一两次,则能够取得上述效果……假如在故事快结束的时候才这么做,缺乏满足感会对读者造成不同的效果,会令读者感到反感,感觉好像机械降神。但是如果你埋下了足够多的伏笔,读者也理解你的规则,那么你就获得了《星球大战:新希望》的结尾。汉索罗在最后时刻救了卢克,主角在即将败亡之际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力量的救助。为什么这个结局得到了观众的接受呢?因为之前有足够的伏笔,也因为这个结局收束了角色发展的当前阶段。

魔法的原理也是一样。不读奇幻小说的人们最经常的抱怨就是:“奇幻小说都是胡编的,里面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句抱怨其实可以应用于任何门类的文学作品。比方说言情小说如果缺乏伏笔,作者在结尾来上一句“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同样也很不能令读者满意。在任何类型的文学作品当中,你都可以挥动作者权威的魔杖来解决问题。我们的目标是传达你想要传达的情绪并且将事理机制解释清楚。

再用《指环王》电影打个比方。第三部电影当中有个很泄气的情节在第二部电影当中却得到了很好的处理。在《双塔奇谋》当中,甘道夫率领援军解了圣盔谷之围。当时阿拉贡与金雳已经决定要进行决死反击了,能杀多少兽人就杀多少兽人。然后甘道夫神兵天降救了他们。在《王者归来》当中,白树之城米纳斯蒂里斯也遭到了围困,这次阿拉贡带来一支死灵军团解了围。这两段情节对于我这个观众造成了截然不同的效果。先说第三部电影,作为一名观众,我总觉得这场胜利并不是辛苦赢来的。“我们要输了——没有翻盘的机会了——矮油阿拉贡来了。”幽灵军团的到来事先没有铺垫,这就是典型的机械降神。但是第二部电影里的对应情节我觉得就很好。大家认为这是为什么?

——因为甘道夫说了:“第三天清晨向东方看去,等待我的回归。”

——因为甘道夫的援军是一支在伏笔中安排好的被放逐的军队,前来解救自己的人民。

——因为亡灵军队贬低了其他人的牺牲。倘若他们早出现三个小时,全歼兽人就是小菜一碟。至于甘道夫的援军就算及时赶到,接下来也依然还有一场恶战。

——因为观众一开始忘记了甘道夫援军的存在,而亡灵援军的存在却得到了反复提醒。当甘道夫援军在第三天的晨曦中出现时,观众们纷纷如梦初醒地喊道:“哦对了,还有这帮人呢!”

相同的解决问题方式可以因为情节设置的不同产生不同的效果。第二部电影向观众们承诺:“只要你们能坚持到第三天,就能等到足以解围的援军。”我太过于专注影片以至于忘记了这一点,最后才想起来:“对哦,他们只要撑到甘道夫赶回来就没事了。”第三部电影的承诺则并非如此。“你们要击败这支兽人大军,否则就完蛋了。矮油你们被兽人击败了是吧?没事你们不至于完蛋,因为阿拉贡把亡灵招来了。”

伏笔与情节设置的原理与魔法体系的设定关系密切。有了恰当的伏笔,读者们就会说:“没错,这种能力与那种能力结合起来使用就能产生现在这样的效果。”作为一名作者,我希望读者能够提前一个段落就预测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之前的各种设定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达成了当前的效果。当然这只是一种写法,你也完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比方说我很喜欢娜奥米·诺维克去年夏天出版的《无根之木》。这本书采用了所谓的软魔法而不是硬魔法体系,更偏向于营造神奇的氛围而不是遵守规则。但是这种写法的效果依然非常好,因为这本书的重点是两个角色之间的互动。这本书中的魔法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知的,所以才这么酷。书中角色也会深入研究魔法,但是魔法本身却源自上古神话传说,因此作为读者的我们从来都不清楚魔法为什么会产生现在这样的效果,但是魔法发动的时候我们总会感到惊奇。这就叫体现了正确的情绪。魔法不能解决两位主角之间的矛盾,这也是这本书的主要冲突。魔法能帮他们解决外在问题,偶尔确实有些机械降神的意思,但是关系不大,因为神奇的氛围才是压倒一切的存在。我建议大家读书的时候注意一下这两种情绪,看看不同的作家如何采用不同的奇幻或者科幻设定为读者营造这两者不同的氛围。

我还想花点时间来讨论硬魔法与软魔法之间的区别,因为很多人都对这个“硬”字有误解。所谓硬魔法指的是魔法规则得到了清楚解释并且反复出现,而不是说魔法规则有科学依据。绝大多数超级英雄故事都具有极端依靠规则的硬魔法体系,哪怕他们的超能力本身就很不讲理。变种人的超能力来自X基因,但是X基因在不同的人身上却有不同的表现。有些人像蛤蟆一样能跳高吐舌头,也有些人能从手心里射出冰锥来。这个魔法体系并不科学,但确实很硬。超级英雄的能力都是可重复的,观众都知道能力的效果是什么。漫画书,尤其是白银时代的漫画书,在这方面做得其实并不太好,经常给主角凭空添加新能力。夜行者的超能力是意念传送,每次发动能力都是这个效果。作家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实现许多很酷的情节。比方说在《X战警2》当中,夜行者表示“我其实也能将自己传送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但是我不敢。”这样做设定了魔法的限制,并且创造了塑造角色的机会。在影片末尾,他为了救人而将自己传送进入了一个密闭空间,克服了自身性格的局限,同时也提升了自身魔法的水平。这个情节并不是机械降神,因为他没有体现新能力,原有能力的规则也解释的很清楚,故事以令读者满意的方式操纵了这些规则。

接下来是桑德森魔法第二定律:魔法不能做的事情要比魔法能做到的事情更有趣。这是讲故事技术的核心,因为故事情节发展大抵总要围绕你的角色遇到的麻烦。这条定律看上去有些反直觉,因为你费尽心思才研究出一套很酷的魔法体系,实在不想关心魔法做不到什么。角色塑造也是一样。要想塑造一个过硬的角色,那么这个角色就必须很擅长某些事情。接下来你要在故事当中将角色打个措手不及,让他们经受从未准备过的考验,强迫他们去做他们做不到或者很难做到的事情,而不是让他们去做驾轻就熟的事情。角色能做的事情也很有趣,也肯定是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故事的关键依然在于克服缺陷与限制。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超人。超人的故事一般围绕什么情节展开呢?当然是氪石。超人基本上就是化身为人的神灵,移山填海无所不能。因此超人的故事往往会围绕三条线索之一展开:首先,超人的力量被氪石夺走了;其次,冒出来一个与超人一样强大的家伙;最后,超人的女朋友让人绑架了(笑声)。最后这条线索其实是个玩笑,实质上是说超人试图融入人类社会,而他的超能力在这方面并不能帮助他。我用超人的故事作参考,是因为超人的故事比较明显地体现了第二定律。在这方面《指环王》也是个好例子。甘道夫绝对做不到什么事?自行销毁至尊魔戒。他必须让霍比特人替他办这件事。他必须让两个小家伙从地图的一端长途跋涉到另一端,还不能让老鹰背着他们,因为做人要讲道理(笑声)。

当你设计魔法体系的时候应当时刻意识到缺陷与限制才是行文吸引人的关键。缺陷指的是氪石夺走超人的力量。限制指的是超人只能从眼睛里射激光,从手心里射不出来。限制指的是魔法的应用范围,缺陷指的是令魔法不能发动的因素。当然这只是我本人自行界定的定义,用来构想我自己的魔法体系。你自己随便定个义也没问题。我在《迷雾之子》系列当中设定人们可以通过意念隔空推拉金属。意念移物是很常见的设定,从《石中剑》到《星球大战》再到《X战警》都不能免俗。《迷雾之子》的设定其实就是极端受限制的意念移物。假如魔法设定能够让人通过意念将任何物体向任何方向移动,那就很无聊了。《迷雾之子》只能移动金属并且只能以自己为中心来回推拉,但是书中角色可以将一枚硬币扔在地上作为发力点,从而跳到极高的高度。这里的意念移物要考虑到向量、重量与重心等等因素,因此要比绝地武士的意念移物更受限制也更有趣。我记得达斯.摩尔用手一指,一个东西就从一头飞到另一头去了,完全没有道理。原力的设定确实引发了许多有趣的效果,但是仅仅就意念移物而言我总觉得有些立不住,只是看着热闹而已。而操纵金属则成为了《迷雾之子》系列的主要卖点。为什么?因为限制很有趣。尽管我设定的能力在各方面都比其他作品当中的对应能力更弱,但是写作效果却更好。

……

第二定律对于讲故事有什么影响呢?讲故事的关键在于寻找问题。为了避免你的魔法体系与其他人的体系雷同,最佳方式就是设限。设限的方式有很多,奥森·斯科特·卡德最经常提到的就是为魔法设置代价。比方说经济成本,将魔法与经济体系挂钩。在《沙丘》系列当中,香料使得人们有能力进行跨星球旅行,没有星际旅行就没有星际帝国,因此香料至关重要。奥森·斯科特·卡德还说过,假如使用魔法的代价是一位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的死亡,那么这个魔法你至多只能发动四次。这样的代价不妨称作情感或者道德代价。另外还有身体代价,使用魔法会感到疲劳。这是最常见的代价,不算俗套但确实十分常规,因此用起来多少有些立不住的感觉。我以前用过这种限制,效果还行,但是总赶不上其他类型的限制。有些作品当中的角色会在魔法大战之后精疲力竭,但是读者们都知道角色肯定能够挤出最后的潜力发动最后一击。遇到危局就激发潜能的写法就像子弹永远用不完的枪手一样,这种写法很危险,因为这样的魔法尽管装出一副很硬的样子,但却天然具有太软的倾向,这样的不协调感早晚会给你造成很大的麻烦。……大家还能想到什么其他类型的代价呢?

——心智代价,使用魔法会使人发疯。比方说在克苏鲁世界观当中绝对不能*看书。

——向敌人透露信息。比如弗罗多戴上魔戒就会被索伦看见。

除了代价之外,还可以设置界限。比方说飞行术。我只能在隔一周的周四那天飞行,或者我只有在当天早上吃过菠菜之后才能飞行,或者我的飞行高度超不过离地面十英尺,或者我在飞行时会失重,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这样的限制都比单纯的“我能飞”更能催生有趣的故事。一旦你向自己的魔法体系施加了有趣的限制,就能自然而然地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哪怕他们之前遇到飞行魔法的次数要比遇到意念移物的次数更多。

接下来是桑德森魔法第三定律:要追求魔法的深度而不是广度。我在为《飓光志》系列进行世界观设定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这也是好莱坞最容易搞砸的一个方面。数量较少但是解释充分的世界观设定要比数量较多但是解释肤浅的世界观设定更能让读者感到这个世界有多么广大。有人问过我:“你在《迷雾之子》当中设定了三种魔法,那么在《飓光志》当中打算设定多少种呢?”这种思路就是典型的求多不求精。“我要在新书当中设定二十种魔法!”第一部电影里有一个反派,第二部电影里就要有两个,第三部电影里则要塞进去七个。好莱坞以及我们自己的心理都默认大就是好。但是一个“大”字可以有很多种不同意义。我认为以有趣的方式加以深入探索的魔法体系要比许多种不同的魔法更优越。比方说种族设定,假如仅仅设定两个种族,但是在种族之间安排十分有趣的关系并且下大力气描写各种细节,那么你的世界就会比充斥着二十个肤浅种族的世界感觉更广大。

电子游戏很容易犯这个错误。有些游戏的世界完全依靠程序生成,好比说某款太空飞船模拟器里有一百万颗程序生成的星球,每一颗都比上一颗更无聊。地牢模拟器能生成一万个地牢,可是全都没什么意思。这可算不上好游戏。这样做固然能为营销部门提供卖点,但是如果他们能集中精力做好十个地牢,那么你从上一个地牢出来之后就会迫不及待地钻进下一个并且在游戏里花费更长时间。你在设定魔法体系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想到:“我要设置三十种魔法元素,每一种都要搭配不同的种族并且产生不同的酷炫效果”实际上你应当这么想:“稍等,我能不能从这当中挑出几项魔法设定,添加上有趣的缺陷与限制并且将其与有趣的角色联系在一起呢?我能让这些魔法彼此作对吗?我能将这些魔法与经济、宗教以及世界观的其他各个方面绑定起来吗?如果能做到这一切的话,读者的阅读体验会更好吗?”答案一般来说是肯定的。深入开发现有的设定胜过添加新的设定。

……

我要很诚恳地向大家道歉,这堂课的用意并不是提供确定的答案,因为我的根本教学原则就是向学生提供工具而非设立规矩。在这里我需要指出一点。即便在严格依据规则的魔法体系当中,我依然愿意留下若干漏洞,从而营造神奇的氛围。我可以在伏笔当中这样写道:“这个人使用的魔法与其他人全都不一样,在当前这本书里我们不会深入讨论这一点,先让他保持一点神秘感好了。”我的另一种做法则是在设立规则之后一点一点地削弱规则的效力。这样做等于告诉读者:“这条规则不是魔法的运作机制,而是当前人们对于魔法的理解。”《迷雾之子》刚开篇的时候魔法师只能利用十种金属,但是新的神秘金属也逐渐补充了进来。就好像化学家一开始以为元素只有这几种,后来又逐渐发现新元素一样。这就是我想要营造的效果:一般人以为魔法是这样运作的,但是远比一般人更理解魔法的魔法师却知道我们对于魔法的理解仅仅触及了皮毛。我们应当以苏格拉底的思辨态度来对待魔法。假如0代表彻底的软魔法,100代表彻底的硬魔法,那么我的魔法大约在75左右。剩下的25则是辗转腾挪与进一步探索的空间。反过来说,如果你效仿托尔金那样构造很软的魔法体系,那么偶尔插入一两项非常硬的规则魔法也能起到鱼与熊掌兼得的效果。诚然,《指环王》的魔法基本上不为人所知,甘道夫活像天使下凡,汤姆.庞巴迪与古墓尸妖的来历更是神秘莫测。但是魔戒让人隐身的效果却是确凿无疑的,也是可以解释的。大家不妨在软魔法当中加入一两项可重复性极高的硬魔法,因为尽管魔法的效果可重复,但是魔法的后果却是不可知的。

最后是桑德森魔法零号定律。之所以设置这条定律是因为阿瑟.克拉克与艾萨克.阿西莫夫都设置了零号定律,我想向前辈致敬一下。有人问我:“你设计魔法体系的时候当真会按照你这套三原则来思考吗?”答案在一定程度上是肯定的,但是我的魔法体系并非源自三原则。三原则是用来完善魔法的工具,零号原则才是魔法的源头:永远都要偏向更酷炫的那一边。昨天晚上我陪我家孩子们看了《功夫熊猫3》。《功夫熊猫》里的角色对待武术的态度都很认真,除了熊猫阿宝之外,因为阿宝是个武术脑残粉。每当大战将至,其他人全都拉开架势的时候,只有阿宝会兴高采烈地大叫道:“酷毙了!”我的内心深处也有一只熊猫阿宝,对于一切奇幻文学都抱有按捺不住的热情。我设计魔法体系的根本动机就是让角色能召唤超级无敌酷的魔法剑。许多奇幻作品里都有超大号的魔法剑,在正常的打斗当中根本不能用。所以我要设置恰当的故事背景,使得采用超大号魔法剑进行战斗成为最合理的选择。换句话说就是“这么酷的效果一定要写得足以服人。”

写完《迷雾之子》之后,我问我的编辑接下来我应该写什么。编辑说:“《伊岚翠》的世界当中一切都在崩解,所有人都很悲惨。《迷雾之子》的世界当中灰烬从天空飘落,所有人都很悲惨。我建议你的下一本书色调明快一些。”我心想:“没错!下一本书里我要用颜色来施法!”(笑声)所以才有了《破战者》。我尽量在引发整个故事的酷炫概念内部写作,希望我的故事能够散发酷炫的气场。或许这样的写作方式确实欠缺文学性,或许有些人正是因此才会冲着奇幻文学大摇其头,认为只有描写中东难民的书才称得上是文学作品。但是我之所以热爱奇幻文学,正是因为奇幻文学当中的角色同样要面对真切的人生问题,只不过手里还提着酷炫的魔法剑而已。所以对我来说魔法的作用在于制衡真实性,别忘了真实性对于故事来说同样重要。我在设计魔法体系的时候时刻牢记着这一点:魔法必须要酷炫。“布兰登,你为什要写这本书?”“因为很酷啊!”我当然会想出各种规则与限制,当然会将魔法与世界观联系在一起,但这并不是我设定魔法的原因。我设定魔法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魔法很酷。

我之所以成为作家,部分原因在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我看过了太多千篇一律的奇幻作品,魔法设定软弱无力,世界观全都是中世纪欧洲。我觉得奇幻文学应当是想象力最张扬的文学门类,因为奇幻受到规则制约的程度远远赶不上科幻。我认为你可以在上述的四个领域推进到你自己想不到的深度。有了足够有趣的世界观设定与魔法设定,读者跟随你前进的路程也会比你的预想更加遥远。但是归根结底,首先还是要创作你自己真心想写的故事。

家园 116-史蒂芬.平克:范畴与推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gqIyB8XyyQ

大家好,我是史蒂芬.平克,哈佛大学的心理学教授。我的研究方向是认知心理学,也就是研究智力、理性、语言、认知、记忆、想象以及其他各种智识能力的学问。今天我想与大家谈一谈认知心理学的一个分支,也就是概念与理性。概念指的是集合成为单位的思想,理性则是我们对于这些单位的应用。我们可以将概念定义成为特定模式的神经活动在意识当中的体现。概念大致分两类,首先是个体概念——对于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物的概念,其次是群体概念——例如对于“狗”、“叶子”或者“桌子”的概念。后者是对一切狗、叶子与桌子的共性的总结。群体概念也就是分类,而分类是很重要的思维工具,能让人变得更加聪明。为了理解某一类心智能力的重要性,我们可以假设失去这一能力会怎样。小说家们最擅长操纵我们的想象力,设定一个失去了某些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的个人或者世界。首先我想为大家朗读一段阿根廷著名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文章。他塑造了一位名叫富内斯的角色。这个角色其实有原型,原型是一位神经疾病患者。不过这并不是我选择这段文章的原因。以下就是博尔赫斯对于缺乏分类能力的人的描述。

富内斯拥有惊人的记忆力。“我们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放在桌子上的三个酒杯;富内斯却能看到一株葡萄藤所有的枝条、一串串的果实和每一颗葡萄。他记得1882年4月30日黎明时南面朝霞的形状,并且在记忆中同他只见过一次的一本皮面精装书的纹理比较,同凯布拉卓暴乱前夕船桨在内格罗河激起的涟漪比较。……我们能够充分直感的形象是黑板上的一个圆圈、一个直角三角形、一个菱形;伊雷内奥.富内斯却能直感马匹飞扬的鬃毛、山上牲口的后腿直立、千变万化的火焰和无数的灰烬,以及长时间守灵时死者的种种面貌。”

“我们不能忘记,富内斯几乎不会进行一般的、纯理论的思维。他非但难以理解‘狗’这个共性符号包括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个别的狗,更不能理解从侧面看的编号为3-14的狗,名称会和从正面看的编号为3-15的狗一样。他每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和自己的手也会吃惊。斯威夫特说小人国的皇帝能看到钟表分针的移动;富内斯不断地看到腐烂、蛀牙和疲劳的悄悄的进程。他注意到死亡和受潮的进展。”

这就是缺乏分类能力的人们的心智状态,而分类能力对于我们来说是习以为常的。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不同的外观与事物纳入不同的范畴。那么范畴究竟是什么呢?范畴有两种。第一种叫做经典范畴,或者说亚里士多德式范畴,或者说全或无式范畴,或者说规则式范畴。经典范畴有哪些例子呢?比方说祖母的定义是双亲之一的母亲,偶数的定义是能被二除尽的整数,单身汉是未婚男性。以下是涉及经典范畴的一段简明人类心理理论:概念就是头脑当中的定义,是某一范畴当中所有组成部分全都具有的共同特质——也就是必要条件,以及仅仅只有属于这一范畴的组成部分才具有的特质——也就是充分条件。

听上去这是关于人类如何形成概念的很不错的近似理论。但是在二十世纪这一理论却遭到了挑战,挑战者就是这个看上去神似连环杀手的家伙。这位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认为,关于范畴的合理理论——也就是将范畴视作头脑当中的定义——实际上并不能应用于人们所说所想的真正范畴。比方说游戏这个范畴吧。游戏这个概念包含着极端多样化的行为。象棋算是游戏,扑克算是游戏,球类算是游戏,奥运会也算是游戏。那么加入游戏这个范畴的必要条件与充分条件分别是什么呢?如果说游戏必须给人带来欢乐并且让人放松,那么职业象棋比赛就算不得游戏。假如游戏一定要分输赢那么独立钻石就算不得游戏,一个小孩冲着墙壁扔球或者一群小孩手拉手转圈的行为也被我们称作游戏。维特根斯坦认为,我们的语言能够表述的、属于同一个范畴之下的概念往往并没有共通的特质,不同的子集之间共同具有不同的特质。比方说棒球与小孩扔球都是肢体运动,象棋则不是;象棋与棒球都要分输赢,小孩向墙壁扔球则不用;象棋与独立钻石都需要认真思考。这就像将纤维搓成绳索,没有哪根纤维能纵贯整条绳索,但是纤维之间的重叠却构成了绳索。

像这样的特质重叠我们称之为家族相似性,也就是一家人长得比较相像的意思。比方说史密斯兄弟牌咳嗽药水标签上的人像就很好地反映了家族相似性。史密斯兄弟牌咳嗽药水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有一幅人像发色很浅,留胡子,戴眼镜。另一幅人像发色很深,留胡子但是不戴眼镜。第三个人也不戴眼镜,头发与胡子都是浅色的。就像你的家人一样,你与某个姐妹长着同样的鼻子,你的笑容又像极了某个兄弟,同时并非每个家庭成员都具有一套相同的特征。这就是维特根斯坦所主张的人类分类行为的逻辑结构。

绝大多数范畴都具有特征重叠的特点。各种字体的字母A的款式千变万化,未必都有两条腿,一道横杠与一个尖顶,但是将它们放在一起我们依然能认出来它们全都是A。再来看看椅子这个范畴。椅子未必要有四条腿,比方说轮椅;椅子也未必要有靠背,比方说秘书椅。下面这幅漫画的笑点也在于家族相似性的概念。在连载漫画《企鹅欧帕斯》(Opus the penguin)当中,有一次企鹅欧帕斯不幸失忆了。它随即遭受了身份认同危机,因为别人都说它是一只鸟,但它自己却不这么认为。“你们这些人串通好了来坑我,欺负我现在记性不好。我是鸟是吗?我才不信呢。鸟的体形符合空气动力学,我显然不符合。鸟会飞,我不会。鸟的歌声动听,我唱歌荒腔走板。所以我到底是什么呢?”由此可见,就算是鸟类这样的生物学范畴也很难仅仅依靠一套充分条件与必要条件来定义。

那么我刚才提到的亚里士多德式范畴又如何呢?确实具有定义的经典范畴又怎么样呢?就算这样的范畴也经不起推敲,很难找到在实践当中不出纰漏的定义。换句话说,在确定某个组成部分是否属于特定范畴的时候,范畴的定义往往很难与人们的直觉彻底保持一致。好比说单身汉这个范畴看上去简洁明了得很:未婚成年男性就是单身汉。假设你要举办一场派对,打算邀请几位单身汉。请大家考虑下列几人是否符合单身汉的定义:

——阿瑟在过去五年里与女友同居,两人生活幸福并且生育了一个两岁的女儿,但是这两人并未正式领证。根据定义,阿瑟显然是单身汉,但是我们难免感觉到他并不是单身汉。

——鲍里斯打算申请美国绿卡,因此他与一位美国籍朋友芭芭拉办理了结婚手续。两人从未同居过。鲍里斯正在与多名女性约会,一旦找到合适的对象就会与芭芭拉离婚。我们感觉他确实是个单身汉,但却不符合定义。

——查理刚满十七岁,与父母同住。

——大卫刚满十七岁,十三岁那年辍学创业,如今颇有成就,经济富足,过着花花公子式的生活。

——伊莱与埃德加是一对同性伴侣,两人长期同居。

——法萨尔来自阿布达比,根据当地法律他必须娶满三名妻子才算办妥了人生大事。如今他只有两名妻子,正在寻找下一位未婚妻。

——格里高利神父是一名天主教主教。

可见,就算看上去简洁明了的定义一旦与实例碰到一起也难免分崩离析。因此家族相似性对于人类认知来说至关重要。刚才我提到了家族成员的特征重叠,此外家族也可以通过某个原型来表现。所谓原型就是一名具有最大数量家族特质的假想家族成员。原型未必非得存在于现实当中不可。……当我们记住一套家族相似性的时候,我们实际上记住的是一个原型。某个成员与原型的相似程度则是我们判断这一成员是否属于范畴的依据。假如你在字典当中查询“鸟”,找到的就是鸟的原型。在现实当中,鸟必须属于特定的种类。但是假如字典当中“鸟”这一词条的配图是一只冠蓝鸦、红衣凤头鸟或者太平鸟的照片,你肯定会感觉遭到了误导,因为冠蓝鸦之类特定鸟类的特点并不能推广到所有鸟类身上。“鸟”插图当中的鸟并不存在于自然界,但却能够代表鸟的共性。

基于家族相似性的范畴也会遇到模棱两可的个例。数学家们有时会将基于家族相似性的范畴称作模糊集合。不同于经典的全或无式集合,模糊集合当中的每一个成员都会被敷衍0到1 之间的一个数值,以此表示该成员与所属范畴的契合程度。比方说蔬菜,我想大家都同意一根芹菜是蔬菜这一范畴的典型代表。胡萝卜与莴苣也不错。但是大蒜算是蔬菜吗?大蒜确实具有蔬菜的很多特性,但是大多数人恐怕都不会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个问题。这样的模糊特质甚至还会产生政治后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里根当选总统之后大幅削减政府预算。为了降低中小学午餐的开支,同时又不违反健康膳食标准,里根政府将番茄酱定义成为了蔬菜,从而以最低成本满足了中小学生必须吃蔬菜的要求。另一个模糊范畴的案例也导致了不小的政治争议:SUV算是小型车还是卡车呢?美国的大多数上路私家车都是耗油不菲碳排放惊人的SUV。为什么要开着卡车从家里前往购物中心呢?因为SUV厂商将SUV的法律定义推向了卡车一侧,从而回避了针对小型车的排放量规定。因此说到SUV算是小型车还是卡车,你的直觉恐怕没那么一清二楚。由于法律必须做出非此即彼的界定,法律往往依赖经典范畴,偶尔也会因此导致严重后果。

进化生物学家经常要与模糊集合打交道,哪怕研究对象无非是鸟。比方说始祖鸟,这个物种是进化的缺失环节,是长着羽毛翅膀的爬虫类,翅膀上还长着爪子,头部显然是爬虫类的造型。用某位生物学家的话来说,始祖鸟“是半吊子的爬虫类,但还算不上完全的鸟类”。假如生物学家为物种进行分类的时候坚持采用基于充分条件与必要条件的经典范畴理论,那么达尔文的进化论就不可能得到接受。事实上直到二十世纪还有些生物学家因为放不下经典范畴理论而反对达尔文:“猫就是猫,狗就是狗,爬虫就是爬虫,鸟就是鸟。一种生物不可能是五分之三的爬虫加上五分之二的鸟类。因此进化论从概念上就不自洽。”今天我们知道这一论点是错误的。许多动物在分类学上确实属于模糊集合。进化之所以能够实现,正是因为某种动物的身体组成可以经由世代更替而逐渐改变。因此就算生物学分类也可以很模糊。

再举一个经典范畴与家族相似性范畴之间的差异撼动国家政治的案例:比尔.克林顿与莫妮卡.莱温斯基之间是否发生了性关系呢?克林顿被指控与莱温斯基发生性关系之后曾经人所共知地说过:“我没有与那名女性发生性关系。”后来证据表明两人进行了口交。众议院在一片弹劾克林顿总统的文章当中专门谈到了口交算不算发生性关系的问题。共和党人认为应该算,本文作者则认为不应该。

再举一个事关重大的例子:胚囊——也就是精子与卵子结合后产生的细胞团——是不是人?假如算的话,破坏胚囊提取DNA的行为就是谋杀。假如不算的话,这种做法与剪指甲也没多大区别。那么尚未发育出大脑的胚胎算不算是人呢?假如一名女性选择流产,那么你是否认为这一行为构成谋杀完全取决于你是否认为胚胎属于人的范畴。就生物学而言,这个问题同样没有正确答案。

为了说明模糊范畴与我们当前的境况多么相关,这里是一封民主党发给我的自动邮件:“亲爱的史蒂芬,”——发送这封邮件的时候里根政府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本周众议院将要讨论中小学午餐当中的披萨是否可以算作蔬菜的问题。”这个争议直到今天仍然没有解决。

基于家族相似性的模糊集合还有最后一项性质,也就是标志性但并非定义性的特点。换句话说模糊集合当中的大部分成员都具有某项特点,但并非所有成员都具有这项特点。照片上是一位老祖母的原型。我上网一搜“老祖母”,就从某图片库中找到的这张照片。图片库就像字典一样,试图为所有事物都找到原型,从而方便PowerPoint的制作者们。照片上这位慈祥的老祖母头发灰白,穿着家纺毛衣,戴着厚眼镜。但是大家应该承认,成为一位老祖母并不必然意味着头发花白与戴厚眼镜。

上述论点全都来自纯理论领域。维特根斯坦与其他哲学家们选取了几项人类概念,向我们展示了对这些概念进行简洁明了的定义有多么困难。然后有一位名叫埃莉诺.罗施的心理学家进行了一系列实验,证明我们的直觉确实更贴近家族相似性而不是经典范畴。首先,她证明了人们确实同意某个成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属于特定范畴。她让人们以七分为满分来评判各种鸟类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鸟这个概念。1分是很贴切,7分是很不贴切。绝大多数受试者都同意知更鸟很能代表鸟,得分是1.1。鸡则没这么能代表鸟,得分是3.8分。再看看体育,足球得分1.2,摔跤得分则是4.7。胡萝卜在蔬菜范畴的得分1.1,香菜得分3.8。谋杀是典型的犯罪,得分是1.0,流浪乞讨的得分则是5.3。埃莉诺.罗施还设计了另一个实验,让人们通过按按钮来决定知更鸟或者鸡是不是鸟,并且测量受试者按按钮所耗费的时间。面对知更鸟的受试者要比面对鸡或者鸵鸟的受试者快上几分之一秒。理解家族相似性的心理现实的第三种方式就是观察儿童成长。儿童最早采用范畴名词来指代的个体往往更接近这一范畴的原型。幼儿最早称为鸟的生物往往是麻雀与乌鸦,而不是鸡与鸵鸟。

这样看来,人类大脑似乎充斥着模糊的联系,而亚里士多德主张基于规则的经典范畴是犯了大错。但是这个结论又把话说得太死了。更准确的说,人类心智有两种思考模式,使得我们既可以按照规则范畴来理解事物,也可以按照家族相似性来理解事物。许多法律争端的关键就在于采取经典范畴还是家族相似性范畴来思考问题。人们经常可以采取两种方式来对待同一个范畴。面对“知更鸟与鸡哪个更能代表鸟类”这样的问题,人们可以反复给出同样的答案。但是即便面对显然基于规则的经典范畴,人们依然会同时采用两套思考方式。比方说奇数,很多人都会认为7比447更能代表奇数,因为后者的数位当中包含着两个偶数,干扰了人们的判断。可是反过来说,假如你当真主张7比447更能代表奇数,那只能说明你不理解奇数的概念,也就是一切被2除余数为1的整数。一切理解数学的人都清楚一个奇数的奇数性完全等同于另一个奇数的奇数性,但同时又难免本能地感到7比447更像奇数。又比方说,母亲是女性这一范畴的典型代表,而女性喜剧演员则没这么典型。但是根据定义女性喜剧演员同样完全属于女性的范畴,而女性的定义则毫无模糊之处。

就生物学而言,我们往往本能地觉得某种生物的本质要比这种生物的典型成员的表面特点更加深刻。这种感觉往往会被用来制造笑点。华纳兄弟卡通当中有一集演的是一只黑猫不小心在后背上蹭了一道白油漆,于是就被一只臭鼬当成了同类。作为观众,就连小孩子都知道,尽管黑猫从外观到行为都像极了臭鼬,但实际上并不是臭鼬。所以观众们才会觉得好笑。刚才我们看到了老祖母的原型照片:慈祥的老太太,头发花白,向小孩子们派发蓝莓馅饼,等等。但是流行女歌星蒂娜.特纳在事业最鼎盛时期她的女儿就生了孩子。我们毫不费力就能理解当时她也是一名祖母,尽管她那狂野奔放的舞台形象与老祖母原型的任何特点都不沾边。

所以声称人类心智完全按照经典范畴或者完全按照家族相似性来运作是过于简单的说法。人类的认知能力完全可以在两种模式之间来回切换。我最后再讲几句我们为什么要分类,然后就开始本次演讲的后半部分,也就是推理与理性。你可能觉得人类就是一个死抠细节、喜欢井井有条的种族,为了自己方便而强行向整个世界塞进了一个个小盒子里。但是这种看法低估了范畴对于思考的重要作用。分类能让人变得更聪明。为什么呢?因为范畴能让人通过某个事物已经显现的特质来推导出尚未显现的特质。假如你发现了某一事物的某些特质,并且根据这些特质将这一事物纳入某个范畴,就可以推测出该事物大概具有该范畴的其他特质。比方说:会汪汪叫的就是狗;如果是狗,就会咬人、叼棍子以及冲着消防水龙撒尿。你不必亲眼目睹就能推导出这些特质,这就是范畴对于人类智力的辅助作用。范畴使得我们能够摆脱单一概念的束缚,步入多种概念相互引发的体系,也就是推理。

在谈论推理之前我们要先做出两项重要区分:推理分两类,首先是演绎式推理,其次是归纳式推理。演绎的经典例证就是苏格拉底三段论:苏格拉底是人,是人就会死,所以苏格拉底会死。演绎式推理的方向大多是从一般到特殊。只要前提正确且推理无误,那么结论就必然正确。归纳式推理的方向则相反:苏格拉底、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都是人,苏格拉底会死,柏拉图会死,亚里士多德会死,因此所有人都会死。归纳式推理的方向是从特殊到一般,并且结论不具有确定性,只有可能性。因为接下来你完全可能遇到耶稣或者超人,不得不修改你的结论。科学依靠的是归纳,因此科学结论总有修改的余地。逻辑与数学依靠的则是演绎。

在我们开始讨论推理的认知心理学原理之前,还要再澄清一件事:我们要区分规范模式的推理与描述模式的推理。规范模式指的是一个理性人应当如何思考,描述模式指的是人们确实采用的思考方式,不妨将后者称作心理学模式。规范模式演绎推理的例证是逻辑学,规范模式归纳推理的例证则是概率理论。那么一般人会在日常生活当中遵循规范式推理吗?换句话说,一般人是理性人吗?又或者《星际迷航》里的斯波克大副的无奈感叹“人类都是非理性的”当真正确呢?为了真正研究这个问题而不是像斯波克那样长吁短叹,我们就要看看人类的日常推理在多大程度上遵从或者未能遵从逻辑与概率论的规范模式。在我深入阐述之前写说一下结论。对于演绎推理与归纳推理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看情况”。接下来我要给出一个演绎推理的案例,首先展现一下规范模式,然后再展现几种通过实验揭露出来的描述模式。然后我再对归纳推理如法炮制。

下面是一条逻辑命题:我有一套纸牌,每张牌上一面有一个数字,另面有一个字母。我向大家主张,假如纸牌上的字母是D,那么对应的数字就是3。现在我摆出四张牌,牌面是D,F,3,7。你至少要翻开几张牌才能验证我的主张是否正确呢?这个例子充分表明,我们的本能直觉与命题演算的规范模式相差多么大。最常见的答案是D或者D与3,而正确答案则是D与7。我的主张是:“假如纸牌上的字母是D,那么对应的数字就是3。”大多数人都同意应该翻开D,事实也确实如此。假如翻开D,看到背面的数字是4,那么这条规则自然就被证伪了。那么F呢?F另一面的数字是什么都无所谓,因为规则说的是“如果D,那么3”,而不是“如果3,那么D”。就算F的背面是3也不能证伪这条规则。3这张牌的迷惑性很强,很多人都认为需要把这张牌翻开。但是就算你翻开了3,发现背面不是D,那又怎么样呢?就算背面是个G,也依然不能证伪这条规则,因为规则没有说“如果3,那么D”。最后来看看7,大家全都没想到要翻开7,但是假设我们翻开7,发现背面是个D,那么规则同样也被证伪了。但是除非我解释清楚,大多数人都想不到这一层。

上面这个例子非常典型地体现了规范模式与描述模式之间的区别。要如何解释大多数人的逻辑思维如此糟糕这一事实呢?有一种非常常见的现象叫做验证性偏见,这是人类心智的固有缺陷。当我们遇到某项泛化的主张,需要决定该主张是否正确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寻找支持这一主张的证据,而不是去寻找反对这一主张的证据。自由派只会阅读自由派立场的报纸,不断遇到支持这一立场的论据,自由派信念越来越强。保守派也是一样。仔细想想的话,自由派其实最应该阅读保守派报纸,反之亦然。但是人们并不会这么做。

尽管我刚才说了人类这么多坏话,就像斯波克一样声称人类并不理性,但是这话说得并不全面。因为假如人类完全无法进行逻辑思考,那又如何发明出了逻辑呢?你为什么能认同我对于你的错误推理的分析呢?显然你的头脑至少有一部分具备逻辑思考能力。在恰当的环境当中,人们确实可以完美地进行逻辑推理。美国五十一个州的法律全都规定,在酒吧里饮用啤酒的顾客年龄必须不小于二十一岁。假设你是某家酒吧的保安,需要执行这项规则,那么你需要检查以下四个人当中的哪几个呢?

——有一个人正在喝啤酒,你是否要检查他的身份证件上的年龄呢?

——有一个人正在喝可乐,你是否要检查他的身份证件上的年龄呢?

——有一个人你认识,知道他的年龄大于二十一岁,你是否要检查他正在喝什么呢?

——有一个人的年龄显然小于二十一岁,你是否要检查他正在喝什么呢?

显然你必须检查喝啤酒的人的年龄,还必须检查年龄小于二十一岁的人正在喝什么。在实验当中绝大多数人都能给出正确的答案。有趣的是,保安问题与纸牌问题的逻辑是完全一致的。题干的结构都是若-则,都给出了四个逻辑选项。但是题面的区别却导致了答题正确率的显著差异,字母数字与纸牌的题面比起酒吧法律的题面更能妨碍逻辑思考。由此可见人类不可能完美地进行逻辑思考,因为逻辑思考的定义就是不考虑背景,单纯分析思想之间的关系。无论是D与7还是啤酒与年龄,都不应当影响到逻辑演绎的过程。但是从心理学层面来说,背景却至关重要。

要说人类心智是否符合逻辑,正确答案应该是这样的:面对特定的背景与内容,人们的思考可以完全符合逻辑;但是面对完全抽象的符号,我们的逻辑思考就很吃力了。那么究竟什么样的内容才能激发我们的逻辑学家潜质呢?勒达.科斯米德斯(Leda Cosmides)的研究表明,假如内容涉及有关权利与义务的社会契约,人们的逻辑思考能力就能充分发挥出来。假如若-则命题的内容是如果你想获取某种利益,必须符合某项要求,我们头脑当中的逻辑规则就会被激发。原因或许在于侦测此类规则是否遭到违反也就等于判定某人是否钻了社会契约的空子,为此我们必须运用逻辑。但是逻辑思考能力并不能轻而易举地应用于枯燥无味的字母与数字。

所以说到人们在进行演绎推理时是否理性,是否仅凭本能就能成为优秀的逻辑学家,正确答案应该是“视具体情况而定”。下面我要用同样的问题来审视归纳推理:人们是否仅凭本能就能成为优秀的统计学家呢?这个问题涉及了认知心理学当中最为人所熟知的领域,丹尼尔.卡尼曼凭借这方面的研究拿到过诺贝尔经济学奖。卡尼曼最近出版了一本畅销书,名叫《思考,快与慢》。我接下来要介绍的书中内容已经得到了广泛应用,从政府治理到医学知识展示等等。人们是否仅凭本能就能成为优秀的统计学家呢?最稳妥的答案应该是:“不太能。”有很多臭名昭著的案例都能表明人类本能与概率原理之间存在着系统性的冲突。首先,人类本能无法正确理解随机性。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是赌徒谬论。你们当中有些人或许遭到过这一谬论的危害,也有很多人因为这条谬论而倾家荡产。

我们来检视一个彻底的随机事件,比如掷硬币,以下两个序列哪个更有可能发生呢?其一是正正正正正反反反反反,其二是正反反正反正正正反正。大多数人都会认为第二的序列更容易出现,尽管两个序列的出现概率是一致的。赌徒谬论指的是认为一个随机序列应当看上去像是随机序列,不应当形成任何模式,但是在随机序列当中任何模式都有可能出现,至于特定的正反组合算不算模式完全要有观察者来决定。之所以称之为赌徒谬论,是因为赌徒往往认为,假如轮盘赌当中的小球连续四次都落在红格里,而且轮盘没有做手脚,那么小球下一次落在黑格里的概率显然更大。假如投硬币连续五次都是正面,那么我们就会本能地认为下次总该轮到反面了。但是硬币与轮盘都没有记忆,硬币的每一次掉落与小球的每一次滚动都与上一次无关。无论之前进行了多少次测试,测试结果偏向哪边,下一次的概率依然是一半对一半。赌徒们往往会将全部身家都压在自己认为应该出现的颜色上面,长期来看必然输得分文不剩,赌场从长期来看一定能赚得盆满钵满。我们不妨将赌场定义为利用人类的系统性非理性来盈利的机构。另一个例子是在许多体育运动当中都能观察到的热手现象。这个名词最早来自篮球。如果一名球员连续多次投球命中,你就会认为这名球员能量特别充沛,或者说手感很热。但是如果你测算一下球赛当中的进球数与失球数,并且用函数来计算某一段时间的进球数与之前进球数的关系,就会发现两者相互独立,就像掷硬币一样。热手现象是完全的幻觉,每一次投球命中的概率都是一样的。但是相信热手现象的对方球队往往会加强针对热手球员的防御,哪怕他在头下一球的时候并不比其他人更有可能命中。

这里的谬论源自对于随机性的误解。人们理解随机性的直觉模式将随机性视作某种因果过程,即世界上存在着让掷硬币的结果显现出随机性的力量。假如连续几次的投掷结果看上去不够随机,这股力量就会加大力度来进行弥补。根据这种误解,假如某种随机过程背离了观察者所预期的模式,那么随机性将会在此后做出弥补。实际上,投掷硬币之所以能在长期体现出一半对一半的概率,是因为随机性会稀释之前投掷形成的模式,因为之后的投掷没有任何理由延续或者不延续之前的模式。并不存在主动抵消热手或者一连串正面的积极力量,这些看似不随机的序列只会在长期当中逐渐遭到稀释。

人类的统计推理的另一项谬误在于我们非常不擅长评估风险。比方说很多人都不敢坐飞机,觉得坐汽车更安全,尽管压倒性的统计数据显示,根据行驶里程来平均计算,飞机远比汽车更安全。更可笑的是,有时候一家人出门会刻意搭乘不同的航班,以免全家人都出事。可是一家人在机场集合之后却会搭乘同一辆客车前往旅馆。核能发电正面临着极大的阻力。有些反对意见确实出于理性,也有很多反对意见不太理性。就算把福岛与切尔诺贝利之类的事故全都算上,自从核能时代开启以来死于核能的人数依然只是煤矿与海上钻井平台事故死亡人数的一个零头,核辐射导致疾病的人数也远远赶不上因为燃烧煤炭与石油产生的空气污染而患病的人数。转基因食品同样遭到了强烈抵制,尽管当前研究无不表明其对人体无害。

再来看看对于致癌物质的恐惧,人们的恐惧与概率根本不沾边。遭到工业污染的水井会让每百万人患癌死亡人数提升0.01人,食品当中的多氯联苯残留会让这一人数提升0.002。相比之下,假如家庭装修采用了特定种类的石材,仅仅在家里呼吸空气就能让这一数字提升0.6,因为地壳当中相当一部分岩石天然具有放射性,因此这些石材也会让家中空气具有放射性。草药茶的癌症致死提升数值是0.13,芥末酱是0.07,生鲜蘑菇是0.1,至于一大杯啤酒干脆达到了2.8。我们为什么很反感食物当中的杀虫剂残留,却并不介意在三明治上面涂抹芥末酱呢?植物体内天然具有各种自行合成的有毒物质用来杀虫,进化形成的毒素与人工合成的毒素同样对人体有害。但是我们一般却并不会这么想。

就像认知神经学当中的许多研究结果一样,这一现象同样极大地影响到了现实世界。最显著的例子就是人们对于恐怖主义的反应,尤其是在911袭击至今的十三年里。911袭击总共造成双子塔、五角大楼以及两家被劫持客机当中共计三千余人死亡,这个数字被视为不可容忍的人命损失。但是随后在伊拉克与阿富汗进行的反恐战争却导致了五千名美军士兵的死亡,更不用说英军士兵以及当地平民的死亡了。就算只考虑美国人的死亡,对于恐怖袭击的反制依然造成了比恐怖袭击本身更严重的损失。如果计算一下恐怖袭击对人命的威胁,就会意识到恐怖袭击造成的死亡风险可谓微乎其微。人类历史上恐怖主义最严重的一年就是发生911袭击的2001年,共有三千人死于恐怖袭击。此前此后各个年份的数字都仅仅是两位数或者三位数而已。但是仅仅在美国,平均每年都有四万人死于车祸,两万人死于高空坠落,一万六千人死于凶杀,三千人死于溺水——其中三百人淹死在自家浴缸里,三千人死于火灾,最后还有两万四千人死于中毒。但是美国政府并没有花费几十亿美元的经费并且成立全新的联邦机构来预防上述各种非恐袭死亡,尽管预防此类死亡要容易的多。实际上,除去1995年与2001年之外,每年死于以下方式的美国人都要超过恐怖袭击受害者的数量:雷击而死,撞鹿而死,花生过敏而死,蜂蜇而死以及睡衣起火而死。911之后的半年内,美国人普遍不敢乘坐飞机,而是选择开车出行,以至于车祸死亡人数比起年平均值高出了一千五百人。

人类认知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弊病呢?我们的恐惧为什么与统计数据不相关呢?首先人类思考模式当中存在着一条捷径,阿莫斯.特沃斯基与丹尼尔.卡尼曼称之为可得性启发(availability heuristic),可得性指的是某个事例在记忆当中多么容易被人想起来。一个事例越是容易出现在想象当中,我们就越容易将这个事例当成整个范畴的代表。你去海滩游泳的时候被鲨鱼吃掉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假如在这一周出现了鲨鱼伤人的报道,你就会觉得水里到处是鲨鱼;假如报道发生在一年之前,你则根本不会担心。另一个影响到风险评估的因素在于风险是否得到了主观控制,是由自己控制还是由别人控制。你开车的时候觉得自己掌控着方向,你坐飞机的时候控制权就交给了一个穿制服戴大檐帽的人。尽管你自己掌控风险的能力远远赶不上专业人士,但是你却依然觉得自行掌控风险更安全。天然物质比人工合成物质更能令人感到安全,所以人们才会害怕转基因食品而不是草药茶。熟悉的风险总要比全新的风险看上去更安全。

在这里我要再次推荐丹尼尔.卡尼曼的《思考,快与慢》。他在这本书中总结了他关于人类认知固有缺陷与谬误的毕生研究结果。这些缺陷深刻影响到了战争、政治、经济、生活、健康安全等等广泛领域。但是人类的非理性并未覆盖一切思考领域。速度较快的本能思考倾向于犯错,而速度较慢、步步为营的逻辑思考则倾向于纠正错误。我希望大家都能记取这一点。由于这个问题极端重要,我希望大家都去看看卡尼曼的书。谢谢。

通宝推:桥上,
家园 117-阿兰.德波顿:无神论者应当向宗教学习什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r8m2S98HU4&t=324s

今天我想谈谈我的新书以及新书的主题。我认为值得一提的是,我在职业生涯当中一直在寻求人生指南。我不相信正确的生活方式有多么显而易见,至少对我来说并不算显而易见。每天的生活都在提醒我,我对人生的理解多么浅薄,人生的问题多么复杂并且未必总有简单的答案。这一点促使我涉猎了很多可以统称为智慧的不同领域,例如哲学、文学、艺术、社会学等等。几年前我开始对宗教领域产生了兴趣。我和其他人一样对于这一点感到吃惊,因为我碰巧什么教都不信,过去不信,现在依然不信。在我们的社会当中,我们想当然地认为那些不信教的人不会真正关心宗教,也无法从宗教当中学到任何东西。但我想说的是这种看法也许并不完全正确。

当下世界的主要分歧之一就是信徒与非信徒之间的分歧,无神论者或不可知论者和信徒之间的分歧。在过去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许多人都很清楚身为无神论者意味着什么:身为无神论者意味着某人不仅相信上帝不存在,而且还认为任何相信上帝确实存在的人都是白痴。(笑声)换句话说,一种相当恶毒的无神论玷污了这片土地,这种无神论基本上认为宗教信徒全都脑子有病,信仰宗教并不仅仅意味着选择了某种人生方式,还意味着选择了错误的人生方式,而无神论者有责任在智识层面指出他们的错误。信仰宗教是一个智识错误,因此需要智识层面的纠正。我本人对于这种做法颇有微词,我的做法也略有不同。我认为在宗教问题上,有神与无神的争论不仅算不上最有趣的话题,而且极其无聊无益,因为这场争论不可能真正取得任何进展。一方面信徒相信无神论者早晚要下地狱,另一方面无神论者认为信徒脑子进水。对我来说像这样的分裂既痛苦又可悲,我并不想在这方面空费心思。所以我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我是一名无神论者,所以我想首先发表一条可能会令你感到非常吃惊的意见,如果你对此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负面感受,尽管可以立刻离场,我绝不会抱怨:实话实说,我认为上帝并不存在。现在我们说点别的吧(笑声),我认为这个问题说这么多就足够了。更大的问题是下一步我们要怎么走呢?给予这一认识,我们要如何度过美好的一生呢?我们的社会应当如何治理呢?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一直在设想一个与我有点像的读者,此人抱有以下看法:“我不相信宗教教义,但我喜欢唱圣诞颂歌,我很欣赏旧约的某些段落,我热爱巴赫的音乐,禅宗佛教寺庙的建筑风格总能令我心有所感,某些宗教当中的道德结构在我看来很有道理,等等。”我们都知道那种人,一方面不相信宗教,同时却又被宗教的某些方面所吸引。长久以来,人们要么对全套教义打包全收,对于经文当中描述的各种超自然事件也要深信不疑,然后才能享受宗教的美好之处,或者不接受全套教义,然后就只能受困在荒原当中。我想建议一项不同的策略。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应当将宗教当成偷师的对象。无神论者应该加深对于宗教的理解,然后去粗取精。有人认为我这是在挑挑拣拣,事实上我确实打算这么做,而且在涉及宗教的问题上我对于这套挑拣手段感到非常自豪。

有些人说我这是将宗教当成了自助餐。我确实认为宗教是一桌自助餐,而且很多人往盘子里放的东西对我来说并不那么开胃,但是桌子上确实很有些好菜。所以我会围绕主要宗教挑选出在我眼中最好的特质。这是我的公开战略。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任何人,但我认为如果你像我一样相信宗教本质上是文化产品,由人类创造,那么在各种宗教之间进行拣选就是天经地义的做法。我们对待任何其他文化产品都是这个态度。以音乐举例,比方说你喜欢披头士乐队,假如有人告诉你:“既然你喜欢披头士乐队,那么我希望忠于披头士乐队,听完他们的每一首歌曲,永不偏离披头士之道,永不接触罗比.威廉姆斯。”这番话听上去肯定非常奇怪。我们总会不假思索地在文化的自助餐桌上到处挑拣,无论是音乐还是文学,今天看一点简.奥斯汀,明天看一点莎士比亚,后天再看一点詹姆斯.乔伊斯,为自己创建一张播放列表。我认为当代社会也应当采取同样的方法来对待宗教信仰。所以,我今晚想要做的就是带领大家在宗教的自助餐厅转一圈,展示一下我挑选出来的菜品。你可能会挑选其他菜品,这样做完全无可厚非。我的用意是向大家传授一套方法,因为我认为这套方法比特定的选择更重要。

我认为宗教在教育领域的做法特别引人入胜。世俗世界历来因为严肃对待教育而引以为豪,巨额的资金都投入了教育当中。问题是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按照政治家的说法,教育的主要目的是为我们提供在现代资本主义当中占据一席之地所需的技能。教育将为我们提供技术和商业技能,使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加富足且安全。不过关于现代教育的目的还有另一种主张,有时你会在政治家演讲到动情之处的时候或者大学毕业典礼即将结束的时候听到这种说法:教育可以在某些方面使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更全面、更充实、更高尚的人,一个完全成长起来的公民。我喜欢这套说法,我认为这套说法听起来很漂亮。不过我想更深入地探索以下,因为我认为在某些方面我们未能兑现这第二项关于教育的主张,而且未能兑现的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已经忘记了宗教。

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前往教堂人数开始出现断崖式下跌。在十九世纪中叶这一数字一直在逐年走低。这一现象引发了许多人的恐慌,他们想知道社会将要何去何从,要到哪里去寻找安慰、伦理框架、行为指导以及道德——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些东西呢?此前一直由宗教保存这一切,现在怎么办呢?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团体——也就是英国的公知阶层——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答案。像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和马修.阿诺德这样的人认为我们有一件现成的宗教替代品,也就是文化。柏拉图的散文,莎士比亚的戏剧,简.奥斯汀的小说—— 它们构成了一套知识和智慧的语言体系,可以完成宗教传统所能做到的一切,成为行为指导,道德与安慰的来源。换句话说文化可以代替圣经。这就是这些世纪中叶改革家的理想。

我确实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我热切地相信文化可以帮助我们度过人生当中的一些重大挑战。我要将电影、摄影和音乐也加入文化的行列,所有这些都是构建美好生活的重要工具,我认为这些改革者是绝对正确的。问题在于,现代教育体系将这种见解完全扔到了一边。想象一下,你来到了全世界任何一所大学——比如哈佛大学,显然是最好的大学——并且表示,“我之所以来哈佛学习,是因为我想找到一套伦理框架,我需要道德指导,我需要学习如何去面对爱情、生活与死亡。”校方行政人员肯定会非常奇怪地看着你,兴许还会给疯人院打电话叫救护车。现代教育体系根本不认为提供道德指导、伦理框架或者心灵抚慰是自己该做的事情,原因在于这一体系想当然地认为人们一旦步入成年就会自然而然地懂得如何生活。生活之道是显而易见的:每天早起,找到伴侣,生儿育女,爱岗敬业,为父母养老送终,看着朋友先走一步,领取绝症诊断书,住进医院,躺进棺材,拉上盖子,轻轻松松地钻进地下——我们并不需要帮助,上述所有步骤都已经被社会安排好了。现代教育的观点是,“不要让文化来告诉我们如何生活。 体面的学术机构与大学不会与这些麻烦的问题掺和在一起。”所以大学教育体系才会对追求更高层意义的行为抱有怀疑态度:“为什么要白费事追求更高层意义呢?完全没有必要。我们是理性的人,完全掌握自身,我们可以独自完成人生旅程,不用您费心了。”

宗教的出发角度则完全不同。首先宗教认为所有人的人生都只是在勉强维持而已,所有人全都身处困境。所有主要宗教都会将人比作儿童。儿童需要什么?他们需要帮助,他们需要指导。所以宗教认为我们是残缺不全的生灵,我们需要帮助才能度过人生,生活当中没有显而易见的道理,人生从头到尾都需要扶助,所以指导是绝对必要的。基督教的原罪理念伴随着许多黑暗的含义和联想,但这一理念真正想让你接受的看法是你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有问题,这就是宗教倾向于相信的看法,而且我认为这种看法并不能算错。宗教的出发点是人的脆弱特质,并且认为其自身的职责是帮助我们走好人生旅程。我并不相信宗教在人生旅程的各个阶段所给出的建议都一定值得听取。事实上只有在极少数时刻我才能同意宗教的具体说辞。但是我对宗教觉得人生需要指导这一理念始终感到着迷。想一想宗教向人们传授知识的方式吧。在世俗世界,当人们想要传授知识的时候会进行讲座,当宗教传递知识时则会进行布道。讲道和讲座有什么区别呢?讲座旨在分享事实,讲道则想要改变乃至挽救听众的人生——换句话说宗教传播知识的态度远远更加迫切。我不一定相信宗教总是对的,甚至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信,但是这份对待人生的紧迫感却着实令我折服。我认为世俗世界在这个方面确实存在缺口。

现在让我们沿着自助餐桌稍微向前走两步。刚才我们讨论的是教育的内容,我现在想讨论一下教育的教学机制。我认为宗教可以被视为一台超级成功的教育机器。从来没有任何教育机器像宗教那样完美。我们来看看它们为什么如此擅长传达自己的思想。宗教的第一条教育理念就是人类非常健忘。我们的思想就像筛子一样。西方宗教受到了古希腊哲学家的深刻影响,古希腊哲学家们认为人类都受到akrasia的困扰。 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意志薄弱”。有许多我们在智识层面完全熟悉的道理却在实际生活当中得不到实行,因为各种俗务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所以宗教旨在强化意志,以便使你能够实行这些真心相信的道理,让这些道理在你的心里扎下根来。因为人很健忘,所以宗教的第一项建议就是重复。所有宗教都强调重复。以祈祷为例。早上9点,你会跪下念一套祈祷文。到了中午你就忘了,所以再次跪下再念一次。到了晚上你又忘了,所以还要念第三次。在世俗世界,我们往往把重复等同于无用功。“哦,我已经看过那部电影了。”“哦,我一年前读过那本书。”这是现代人的办事方法,问题是这种方法确实意味着你的头脑当中能留存的信息很少。比方说你刚刚看了一部非常精彩的电影,你心想:“哇!这部电影将会改变我的人生!如此强大的能量!如此热烈的爱与美!我想让这一切淹没我的生活,掀开人生的新篇章。” 问题是到第二天午餐时间吃三明治的时候你就已经忘记了这部电影。到了下个月你甚至就连影片标题都记不得了。我们的思想就像筛子。然而世俗世界却一直认为我们可以讲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塞进教室里,倾注一套非常重要的道理,然后这些道理就会伴随他度过接下来四十年从事管理咨询的职业生涯(笑声)。 问题是情况通常并非如此。

宗教在这方面要小心得多,尤其非常关心时间。所有主要宗教都有一套专属的历法。我们一般人都会进行日程安排,但是我们的日程当中往往挤满了资本主义事项——会议,商务约见,与税务检查员商谈,总之都是些维持职业生活或者社交生活的活动。宗教也会进行日程安排,但是其中内容却有些微不同。宗教的日程安排全都与内在自我相关,宗教的约见全都具有的重要心理意义。因为宗教相信,除非将这些约见明确写进日程,否则肯定会被我们遗忘。所以所以每种宗教都会向人们的生活施加一套结构。以天主教为例。每到3月31日你总会想到圣杰罗姆和他的谦逊与耐心。每天都会与某个理念捆绑在一起。我认为这样做很有用,因为很多我们关心的事情都会遭到忽略。比方说赏月,我认为赏月是非常美妙的行为,足以抚慰身心。看着月亮,你心里会想:“啊,我太渺小了,宇宙太大了。”不知怎的,你的灵魂就会平静下来,日常的焦虑情绪消弭于无形。经常有人想:“以后赏月的次数应当多一点。”但问题是我们并不会花太多时间看月亮,因为我们太忙,总有其他事情要做。但如果你是禅宗佛教徒,那么每年你都会与月亮有个约会,这就是九月中旬的月见节。月见节的晚上,信徒们要离开房间,坐在特制的赏月台上,唱歌吟诗,感慨人生无常与友谊的可贵,同时还可以品尝美味的糯米团子。这是一个迷人的仪式,旨在将一个重要的心理学思想添加进人们的日程。

宗教充满了仪式,而仪式又是什么呢?仪式是一种社会事件,其最终目标是促成参与者的内在转变。仪式集中体现了现代社会和宗教社会之间的差异。现代社会痴迷于自发性。我们认为我们都会在恰当的时间自行学会重要的道理。 没有人应该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该做的事情会自然浮现出来。然而不管这种想法看上去多么吸引人,问题在于我们并不会真的这么做。再以踏春举个例子吧。犹太教有一个可爱的仪式叫做Birkat Ha'ilanot。每年春天,信徒会与拉比一起出门踏青,观赏满树新花,吟诗祈祷,纪念田野与新一年的美丽。华兹华斯也很喜欢赞美春天,歌颂新一年与满树新花等等。如果说Birkat Ha'ilanot比起华兹华斯更有优势,原因在于我们并不会真的去读华兹华斯。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学里可能会接触一下他的作品,但是并不会将华兹华斯诗集放在手边每日翻阅。理论上我们确实有可能这么做,但在实践当中却往往顾不得。宗教在这方面的执行力远远更强,并且制定了时间表。

宗教在教育领域还有另一项见解:重要的想法如果要被人接受,仅仅依靠重要性与合理性是不够的。你需要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将其传达出去。因此你需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的公众演讲人。我的演讲水平可能会让大家感到失望,但大致意思是不错的。否则,无论某个想法多么精彩都无法入心入脑。因此各大主要主要宗教都非常重视演讲术。美国南部的五旬节教派就是个好例子。假如你们在美国南部见识过五旬节教会的主日礼拜,就会知道现场气氛多么非同寻常。当不到人说到精彩之处的时候,会众们会纷纷起立高呼:“阿门!阿门!阿门!谢谢救主!谢谢耶稣!”台上台下交相呼应,将气氛推向了热烈的高潮。 我们不妨将这一幕与与现代大学的课堂进行比较(笑声)。教授认为自己有博士学位,自己的想法非常符合逻辑, 所以学生们理应信服他的说教。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所以我建议大学教授都去阿拉巴马州接受一下五旬节教会的培训。这样在大学讲座结束时,学生们也会站起高呼:“谢谢蒙田!谢谢莎士比亚!谢谢简.奥斯汀!”(笑声)这样或许能为大学教室注入一些真正的活力。

宗教在教育领域还意识到了另一条关键:人不仅仅由大脑组成。我们不是理性的机器,我们的意识镶嵌在具备各种感官并且充满激情的肉体之内。我们有嗅觉、视觉、听觉与触觉。宗教声称,有效的教育必须涉及五感,仅仅以理性为目标是不够的。所以所有的宗教都在某种程度上采用了这种做法。再用禅宗佛教举个例子。最吸引人的佛教讲经活动往往会搭配饮料,这就是禅宗茶道。禅宗茶道是什么呢?在理性层面上讲的是人生无常与友情可贵之类的道理,但同时还搭配着热茶的仪式化引用。这样的合作很有意思,词语的主旨与香茗的主旨产生了相辅相成的效果,物质的茶水支持了心智的佛理。宗教自古以来就喜欢用物质环境来强化精神效果。犹太教对于宽恕很感兴趣,但你不仅能听到关于宽恕的讲座,还能参与有关宽恕的仪式。如果你住在正统派犹太教社区,每个星期五拉比都会带你来到净身池进行沐浴。你要回顾上周以来做过哪些需要别人原谅的事情,并且请求朋友和上帝的原谅,然后就从头到脚泡进水里。我认为所有宗教都意识到了水与精神修行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即便在世俗生活当中,当你想要换个心情的时候也会说:“我要去洗个澡。”水具有改变生活的能力,从头到脚的浸入足以影响人们改变自己的行为,但是只有宗教全面深入地接受了这一点。通过影响肉体来讲道理正是这些宗教的特征。

让我继续检视一下自助餐桌上的其他菜品吧。我认为宗教感兴趣的另一个领域是艺术。在世俗世界里,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搞懂了艺术,因为我们向博物馆和画廊投入了大量资金,大量剩余财富流向了艺术领域。但我认为我们与艺术的关系可能并没有达到最理想的状态,部分原因在于我们没有正确研究宗教如何利用艺术。有时我们说博物馆是新时代的大教堂,但在某些方面我认为博物馆并没能彻底取代大教堂的功能。艺术之所以没能完全实现自己标榜的效能或我们为其所标榜的效能,原因之一在于现代世界很痴迷源自世十九世纪的理念:为了艺术而艺术。换句话说一件成功的艺术作品存在于自己的领域当中,存在于审美世界当中,不应该试图改变社会或直接影响人们。另一方面,围绕着艺术展示与解读的另一种意识形态是尊崇神秘的心态。似乎一件艺术品的立意越说不清楚就越有趣。像你这样的好人去参观博物馆尤其是当代艺术陈列馆的时候,最容易产生的感受就是“这是什么意思?”阅读博物馆藏品目录的时候也经常会有这种感觉,宛如阅读天书一般。所以艺术围绕着神秘的氛围以及远离日常生活的气质。

宗教对待艺术的态度则截然不同。在宗教看在,艺术的目的非常简单主要有两项。首先是扬善,也就是宣扬正确的生活方式,其次是规过,也就是提醒人们什么是不幸,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空虚徒劳。这就是艺术的双重使命。换句话说艺术的目的在于教化,艺术的本质则是宣传。所有的宗教艺术都是宣传品。当人们听到“宣传”这个词时,有些人会想到希特勒,其他人则会想到斯大林。我知道我站在滑坡上面,但是我希望我们能够尝试在这个滑坡中间的某处站稳脚跟而不一定非得要跌到谷底。我认为宗教已经向我们展示了站稳脚跟的方法。宗教艺术的宣传主题往往都是真善美的内容。例如伦勃朗的《加利利海上的风暴》就是一幅美丽的宣传画。这幅画宣传了什么呢?法西斯国家还是工人阶级天堂?都不是,这幅画宣传的是勇气。它试图提醒你勇气是什么样子的,试图通过灌输勇敢者的形象来让你更加勇敢。

为什么宗教会认为我们需要这种艺术呢?宗教为什么要将这项任务交给伦勃朗这样的人呢?因为宗教认为我们脑海中存在着各种各样处于休眠状态的理念,除非被艺术作品重新唤醒,否则并不能影响到我们的行为。艺术能够将陈词滥调变成我们真正相信并能够采取行动的东西。我们都相信应当做好人,应该关爱儿童,应当保护环境,等等。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道理,问题是我们并不真正倾向于采取行动,直到被伟大的艺术作品所打动为止。这可以是塔科夫斯基的电影,也可以是披头士乐队的《嘿,裘德》,或者任何其他作品。总之你会突然想到:“哦,这就是爱情。”或者“我确实应该这关心世界/爱我的孩子/更加包容我的伴侣。”这些道理平时遭到了我们的冷落,现在艺术却以入心入脑的方式提醒了我们。这就是为什么宗教总会找上艺术家的原因。宗教总会与各个历史时期世界最伟大的艺术家保持联系。他们知道该给谁打电话,也知道艺术品的质量必须足够优秀,因为如果艺术品不够优秀,宗教的信息就传达不出去。

现代世界的运作方式截然不同。现代世界也有著书立说的思想家,但是他们会主动联系伟大的艺术家或者伟大的电影制作者吗?真不会。艺术家在这个角落,思想家在那个角落,双方隔得很远。宗教则促使思想家与艺术家保持联系,由思想家告诉艺术家应该创作什么。这种做法与现代心态非常不同。但我认为这样做可能非常重要。通过伟大艺术家的作品来激活我们的信仰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觉得宗教真正想说的是审美并不肤浅,事物的触感、外观以及声音并非无关紧要,只能充当《家居装潢》杂志的内容,而是位于重要性的核心,因为我们人类会对感官刺激作出反应。

我记得几年前我打算结婚,我想,“作为一个非信徒,我该去哪里办喜事呢?首先我不会去教堂或类似的场所,因为感觉不对。”于是我找到了一个叫做英国人道主义协会的组织并且点击了他们的网站。刚打开页面我就想:“这个网站太别扭了,网站设计这么看怎么像是出自某个十二岁少年之手。”页面上有个链接写的是“仪式承办人一览”,点开之后出现了一排照片。我挨个看了一下将要为我张罗大喜之日的人员的形象,一边看一边想:“他们太不会穿衣打扮了,他们的个人简介里面拼写错误太多了。”这种想法可能听起来有些刻薄肤浅,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想说的是,如果我们想要建立一个超越宗教的可行世界,我们就必须研究宗教豆都将心思花在了什么地方。我们必须认识到穿衣戴帽非常重要,遣词造句非常重要,我们不能仅仅说“二鱼五饼的故事站不住脚,创世记不能自圆其说,这就足够了。”我们需要更努力一点,因为在这些方面宗教一直更努力。

让我稍微介绍一下自助餐桌上的另一道菜品。宗教在接下来这个领域也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与深入理解:如果你想改变世界,就必须组织起来。你必须和其他人携起手来才能成事。世界各大主要宗教都被称为有组织宗教这一点并不是巧合。换句话说,宗教不仅仅由一两个想出好主意的个人组成,而是一群围绕一系列想法联合起来并且遵守纪律的人。有趣的是在现代世界社会当中,那些对于广义上的灵魂感兴趣的人们——我这里使用“灵魂”这个词完全没有超自然的意味,我所指的是内心世界——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孑然一身的修行者。他们是诗人、作家、吉他手、心理治疗师,画家——总之都呆在各自的小小工作室里各忙各的,分别独自拯救世界。换句话说,如果你关心灵魂,那么你就只能靠自己了。这就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世界观的遗产:“要想对人类做出重要贡献,就必须用你自己的声音说话,只有孤独的声音才是重要的声音。不要学习阅读表格,不要与其他人混同在一起,要在山顶上发表最纯粹的言论。”这就是现代世界的观念。

宗教的做法则截然不同。宗教非常讲究组织性,宗教组织具有跨越国境相互呼应的力量。宗教制定了行为准则。宗教率先将自身打造成了品牌,并且在很多领域表现出了高度凝聚力。现代世界当中唯一能与宗教相提并论的组织就是是跨国公司。跨国公司和宗教的组织架构异常相似,都具有品牌化,跨国化,纪律严明等等特点。当然这两者所做的事情稍有不同。宗教关注灵魂,而跨国公司倾向于关注物质,例如运送水泥、售卖比萨饼或者鞋子。所以在现代世界里,一方面组织严密的跨国公司只顾向我们售卖鞋子,另一方面诗人和心理治疗师却呆在各自的卧室里。我认为这一点是现代社会的真切损失。也难怪宗教势力依旧如此强大,而许多世俗社会的优秀思想的信息却往往无法传达给所有人。去年天主教会的收入是九百七十亿美元。有些人想不明白为什么天主教教义包含这么多不合理内容,但是在世界上却仍然如此有势力。我建议他们至少先看看这九百七十亿美元。天主教非常有组织,汇聚了大量人才,表现出了极大的纪律性。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想让自己热切相信的想法在世俗世界具有真正的吸引力,那么我们可能不得不考虑如何组织起来。组织才是成事的关键,孤独的修行者无论多么纯洁,从未受到商业与他人羁绊的玷污,终究都只能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发出非常微弱的声音。我们倾向于认为只要写一本书就足以改变世界。但宗教不仅仅是书籍。宗教的核心确实可以是某一本非常重要的典籍,但是宗教的组成内容还包括学校、音乐、饮食、日历以及殡葬服务等等。如果你以为只要抛出几个明智且有针对性的论点就足以瓦解宗教大厦,我只能说你想多了。

最后我还想谈谈菜单上的其他几样菜品。我们来看看社区吧。宗教无可争议的长项之一就是创建社区,把陌生人变成朋友。世俗世界缺乏社区的问题十分显著。我认为现代世界是孤独的。我们都在寻找那个非常特别的人。在青少年时代与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们一直在寻找那个非常非常特别的人,这个人可以让我们再也没有必要与其他人厮混在一起。所以我们都在很自私地寻找那个特别的人。但是我们并不喜欢加入团队。现在,我认为生活在小组中真的非常重要,我认为生活当中的一大部分焦虑情绪来自于缺乏团体生活。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承认,在现代化悉尼、墨尔本以及伦敦这样的现代化城市从来都不缺乏各种各样的聚会,你完全可以在这些场合与其他人们聚在一起。因此假如有人抱怨说“我们很孤独,我们周围没有人,”这种说法显然是错的。我们身边有很多人,问题在于我们并不会与他们谈话,除非我现在进行一项既可能很尴尬也可能很有趣的操作——但我认为我不会这样做——仿照许多宗教的做法,要求你们每个人都左右转身,向所有人介绍自己。宗教经常为参与者们营造公共空间,宗教承担了主持人的功能,在人们之间互相介绍。

我认为在表面之下,我们每个人的脾气都不像看上去那样糟糕。之所以我们总是摆出一张臭脸到处走动,原因在于我们很害怕。我们害怕强奸犯、杀人犯、恋童癖以及其他各种我们曾经听说过的坏人。所以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因为我们四处游荡。但是只要剥开这层外壳,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很友善。问题在于,通常需要一场洪水、一场大火或一场暴风雪才能促使人们与陌生人谈话,因为这样做太令人尴尬了。有人对我说:“只有英国人才这么矫情。”(笑声)但我觉得这应该是个普世问题。我们要怎样才能释放我们的社交能力呢?我们需要一个好主人。派对主持人的作用非常重要。假如你参加了一场典型的英国式派对,又摊上一个糟糕的主持人,那么每个人都只会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喝饮料,看上去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但是优秀的主持人则会在宾客之间相互牵线:“你们俩应该认识一下,你们俩也应该认识一下。”突然之间派对就活跃了起来。我毫无不敬之意地认为宗教就是社会这个大派对的主持人,为人们营造了安全的相互交谈环境。就算不相信超自然力量的人们也尽管可以参与进来。

许多人经常会说,“我其实已经失去了信仰,但我依然很喜欢参加教会活动,很喜欢与其他人分享茶水和饼干。”他们的说法并没有错。他们为什么喜欢这些呢?因为没有其他替代品。有人说:“那么足球俱乐部呢?或者游泳俱乐部呢?酒吧怎么样?”问题在于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游泳、踢足球或者喝酒,我们并不全都属于这些专门的兴趣小组。现代世界有兴趣小组,而宗教有社区,兴趣小组和社区之间的区别在于成员之间的共同特质。聚集在同一个社区当中的人们在某种意义上说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们在彼此眼中都是陌生人,来自不同的种族与年龄群体,但是参与宗教社区的精神旅程就是将陌生人变成有血有肉的自己人的过程,去发现表面之下的人性。这是一项非常有价值的练习。

最后我要说的是,即使你不相信任何宗教——就像我一样——认真研究宗教似乎依然至关重要,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充分利用宗教的优势。 如果你致力于社区建设,那么你应当向宗教学习。 如果你从事艺术创作,那么你应当向宗教学习。 如果你是一名教育工作者,那么你应当向宗教学习。 宗教的内涵过于复杂,过于明智,过于丰富,过于细致,如果将这一切都留给那些只是出于碰巧才相信宗教的人们,那也未免太可惜了(笑声)。总而言之,宗教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尤其是不信者。谢谢大家。

家园 118-加布.纽维尔:游戏与商业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8QEOBgLBQU&t=2650s

大家好,我是加布。Valve成立于1996年,我们是一家私人控股公司,这一点实际上是我们之前作出的其他决定的结果,稍后我还会谈到。我们制作了《半条命》这样的单机游戏,也制作了《军团要塞》这样的多人游戏。我们建立了一个称为Steam的互联网服务平台,目前有5500万用户,运行着2500个不同的应用程序。姑且不考虑我本人的迷人个性,问题在于Valve是不是一家有趣的公司。仅仅从增长指标来看这家公司还是挺有趣的。自从我们创立公司以来每年增长约50%左右,我们一直致力于提高员工的工作效率和价值。与苹果、谷歌或者微软相比,本公司单个员工的创收与盈利能力远远更高。我们产生的互联网流量比大多数国家更多。我们现在是世界第四大带宽消费者。综上所述,Valve确实作对了一些事情。但是Valve之所以有趣,不仅仅因为它是又一家赚了大钱的公司。接下来我将说明一下这些年来我学会了哪些适用于Valve的经验以及我如何学到了这些经验。希望这些讲解能帮助你理解我们所做过的选择以及这些选择的重要性。

我在1983年到1996年期间任职于微软,一开始从事Macintosh应用程序的开发,然后转向了操作系统。1983年出现了一家名为BusinessLand的公司,这家公司专门为一个现在看来无足轻重的小问题提供解决方案:当时他们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专门面向小型企业的个人电脑经销商,每做成一笔买卖都要提取50%的销售总收入。换句话说亚当.奥斯本以1000美元的价格卖给他们一台电脑,他们转手就以2000美元的价格卖出去。快进到2012年,通常情况下我们的游戏在零售环节的价格都是赔钱的。我们向经销商发货的价格就是赔钱价格,经销商向消费者出售游戏的时候价格更低。我们的算盘是这些游戏将会产生足够的客流量,从而抵消负利润率。一旦将消费者吸引过来,就可以向他们出售空白CD之类的东西。作为价值链条的一环,零售业为什么会失去如此之大的控制权呢?这是普遍现象吗?是独特个例吗?又或者是反映了更广泛趋势的表征呢?

我本人涉及这个问题的切身体验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微软根本不知道我们的产品在现实世界当中遭遇了什么。当时我们有一份代理商名单,我们会将所有产品放在一个货盘里卖出去,代理商则会将货盘拆散,向许多小商店分别出售货品。这些代理商的销售量只占销售总量的一小部分,而且销售范围局限于北美市场之内。代理商会告诉我们什么商品最畅销,我们基本上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了解我们的产品在现实世界表现如何。销售经理会痴迷于销量前十名单上一两个点的相对运动,但是要想了解产品在贴牌生产商渠道遭遇了什么,或者代理公司的账目发生了什么,或者产品在美国以外任何地区销量如何,在当时还仅仅是科幻小说一样的超前想法。

就算不知道这些情况,微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依然堪称运营良好。不过一支应用团队或早或晚都不得不做出一堆决定。“嘿,搞Windows的那帮疯子们声称Windows的表现是极好的,但是Lotus的会计们却声称Windows销售数字都是假的,而且采用Windows的用户数量完全不值一提。谁才是正确的呢?”对于微软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了从字符界面转向Windows系统的的速度。所以微软进行了这项规模庞大的研究。研究人员没有采信经销商提供的数据,而是走进真实世界直接调查用户使用情况。这是微软第一次这么搞。这次研究调查了一万台个人电脑的装机信息以及用户的使用习惯。事实证明绝大多数用户使用电脑做两件事:看黄片与打游戏(笑声)。研究的这一部分立即就被忽略了。但是这次研究还带来了更能拿得出手的好消息:当时在美国共有3000万用户使用Windows系统。这个数字非常值得庆祝:用户们确实在使用Windows,而不只是把它安装到戴尔或者小型机上面随便戳两下,然后立即卸载掉并且改回基于字符的DOS系统,实在是谢天谢地。

但当时这份调查报告当中却有另一个数据真正吸引了我的注意力:Windows只是当时美国装机数量第二大的软件。谁能猜到装机数量第一大的软件是什么?没错,是《毁灭战士》。《毁灭战士》是一款第一人称射击动作游戏,由位于德州麦斯奎特市的id公司推出。因此不知何故,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软件公司的产品销量居然被一家只有十二个员工的小公司比了下去。任何商业模式都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他们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呢?微软花了好几年时间来建立经销力量,这才在文字处理软件领域将销量排名从第七位提升到了第六位。id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居然在装机数量上压倒了微软手中最重要的产品,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毁灭战士》采用一套完全不同的方式将用户与价值连接了起来。微软的员工认为需要一支五百人的销售团队才能打开局面。日后创建了RealNetworks的Rob Glaser就曾经说过,除非雇用一支五百人的销售团队,否则就竞争不过Novell NetWare,而这支团队的任务甚至都不是直接面向用户,而是与经销商打交道。这种向间接销售渠道投资的方法催生了一头巨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栖身在微软内部。这些人实际上并不直接参与销售。这就是当时的情况。

还有另外两个有趣的数据点也值得一提。当时有一家公司名叫Ventura,产品是Ventura Publisher,这家公司与《毁灭战士》走的是同一条商业路线。Ventura的员工第一次明确地告诉我,他们认为零售分销与市场营销是一种商品而不是公司的职能,因此他们根本不打算在这方面投资。他们只想打造一件伟大的产品,一旦这件伟大的产品出炉之后,他们就会叫来一批经销商进行竞标,谁给他们开出的收入分成比例最高,谁就能获得这一产品的专卖权。他们最后找上了施乐公司担任经销商。事实最终证明销售和市场营销的商品化程度并不如Ventura想象的那么高,他们的产品的销量表现也没能达到应有的水平。但他们是第一批这么说的人:“让我们忽略所有与产品无关的一切吧,在这些方面操心只会让我们表现得更糟。我们只要关注我们的特长就行了。”反面的例子则是IBM PCjr。关于这款产品的有趣事实——我记得那是1987年的事情——在于IBM运送空箱子的成本都超过了PCjr的零售价格。换句话说售卖这款产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盈利。IBM 选择向直接企业销售的模式进行投资,这一选择导致的财务结构致使他们的库存体系甚至无法将一个空箱子送到客户的手中,

所以这两件事让我开始思考。我的结论是正在发生的结构变化影响了各种企业功能的相对价值。在一家典型公司当中,有些类型的企业职能已经彻底过时了。与客户沟通的成本正在呈现出一条指数级下降曲线。一切涉及向客户交付产品以及与客户交谈的事务都在变得越来越廉价。无论你做得是数字产品还是实体产品,只要伴随着产量提升的边际成本提升幅度足够低,这一现象就会非常明显。制作电子游戏的绝大部分成本往往都发生在卖出第一份游戏之前。只要打开销路,售卖第n+1份游戏的成本就可以忽略不计了。诚然,这是一条普适的原则,既能适用于电子游戏公司,也能适用于迪尔拖拉机公司。但是假如货品交付过程的阻力降低并不会带来显著的成本增量,那么测试与证明这一原则的难度也会小得多。

如果你想设计一家公司,这些现象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这就是我们在1996年试图回答的问题。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走访了许多公司,包括保险公司、航空公司以及硅谷创业公司。最后我们得出了一项深信不疑的结论。用本公司另一位创始人麦克.哈灵顿的话来说,所有其他人的思路都是错误的。当时美国企业界的主流经营模式是外包:所谓外包就是在世界某个地方找到工资最低的说英语员工,让他们用少得多的经费做出质量相同的工作。这对我们来说似乎与正确做法完全背道而驰。我们决定雇佣全世界最昂贵的人才,因为我们相信这些人才的定价最为偏离实际。我其实很讨厌“才干”这个词,更喜欢称之为“提高生产力的能力”。有一个因素能帮助软件从业人员采用后一种做法:衡量软件从业者的相对生产力比较容易。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名典型IBM员工的生产力是每年写出1000行调试代码,这是他们用来度量员工表现的平均值。相比之下我们在制作《半条命》的时候,有一位名叫Yahn Bernier的员工每天都能写出4000行代码。所以很明显,就算不讨论谁的代码行更有用——与某个为OS/2系统编写3270终端模拟器的家伙相比,显然是Yahn的代码远远更有用——仅就工作量而言也依然是天差地别。这就是我们的用人信条,而且这一信条很可能也可以适用于更广泛的企业功能范围。软件程序员的生产力差异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公司当中许多其他角色的生产力虽然难以量化衡量,但是不同员工之间的生产力差距恐怕同样相差悬殊。所以当我们设计Valve公司时,一切都要归于这个基本问题:如何吸引并留住世界上生产力最高的员工。因为如果我们的思路是正确的,那么这就是创造最大化增量价值的方式。几年前所有人都试图在印度和中国雇佣一大帮要价很低的内容制作人。我们则试图反其道而行之。假如有人正在新西兰制作故事片,每年能赚20万美元,那么我们就把此人挖到Valve,并且让他每年至少能赚50万美元,因为他能带来500万美元的效益。

这些选择带来了相应的后果。首先,Valve至今都不是上市公司。公司一上市,麻烦就会接踵而至,同时却不能为我们真正解决任何问题。上市就意味着一切公司决策都涉及到了第三方。对于内容创作者来说,仅仅让客户满意还不够,还要取悦一大帮股东。假设你要对产品进行变更,从做出变更到客户实际使用之间的时间最短只有15分钟,如果你的变更决定是错的,那么你就只有15分钟的时间来纠正错误。你没时间把这个问题拿到董事会上开会讨论,因为董事会肯定会抛出一大堆顾虑,第三期风投会担心这一修改将会稀释股权并且致使公司业绩达不到特定目标,经销渠道的负责人会表示他们希望推出一款满足眼下某个市场空白的产品。私人控股的全部目的就在于清除消费者和生产商之间的一切噪音源。此外,我们认为适合这种经营模式的人们并不需要职务头衔,因为头衔实际上是他们的敌人,并不能提升他们的生产力。一般来说,一代人的解决方案往往不同于上一代的解决方案。一个分工头衔明确的组织往往会妨碍如今这些内容创作者的洞察力,以至于无法推出令人兴奋的下一代产品。《半条命1》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们的骨骼动画系统设计师拥有美术学士学位,因此也参与了场景设计。如今假如你去看电影,注意一下片尾的制作人员名单,就会发现这么多人都仅仅从事某一个特定领域的某一项细分工作,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半条命1》的游戏体验完全取决于设计人员有权任意改变环境、改变代码或者改变动画,从而以最容易处理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组织内部的头衔使得人们无法恰当地归纳问题,从而影响了问题的解决。

(听众提问)

这确实是我们从一开始的公司设计的一部分。此外还有另一项同样思路的设计,我们一直以这种方式工作很久了,所以并不像外人那样觉得这项设计多么特别:我们认为管理是一项技能而不是一条职业路线。在公司当中,每个人既要以个人身份做贡献,也要以团队成员身份做贡献。项目组织与日程推进工作也总要有人做。通常本公司员工往往拒绝连续两次负责项目管理,因为项目管理说白了就是伺候人,你的工作表现完全要由你在多大程度上提升了别人的生产力来衡量。这份工作压力极大,而且你本人的生产力很难体现出来。“杰伊,上次那个项目你管得不错,这次还是你来负责吧。”杰伊的反应肯定是“你们几个都死一边去!”(笑声)所以通常我们都把管理工作交给刚入职的菜鸟,因为他们比较好欺负(笑声)。关于管理工作的旧观念全都围绕权威与等级展开,抱有此类旧观念的新人往往会在本公司大吃一惊,因为他们会发现自己的工作就是劳心费力为他人做嫁衣。在Valve没有质检部门,也没有营销部门。我们有一个自称为营销副总裁的人,因为他的工作包括对外联络,没有这么个头衔容易让外人犯糊涂。但是公司的的其他人都认为他的工作就是用户陪聊。

(听众提问)

很多时候我都会亲自去挑人,告诉他们在我们这儿工作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机会。有些我们一开始以为会加入我们的人最后却没来。这就好像我们凭着一腔热血高呼“大家一齐冲锋!拿下这座碉堡!”结果回头一看:“靠!人都跑哪去了!”(笑声)不过一旦你说服人们相信在Valve工作很有趣,他们就会去自行拉拢各自的朋友也来这里为我们工作,所以我们的一大部分员工都是通过人脉圈子招收进来的。John Carmack就是个典型例子,Michael Abrash是另一个。但我们也愿意招收一些其他公司认为风险很大的员工。本公司第一批程序员之一曾经是华夫饼屋的经理,但他却算得上是是公司里最有创意的人,至今仍然是业界最具创造性的程序员之一。

(听众提问)

我们的公司一直在不断进化,我给你举例说明一下。我是单人办公空间的忠实信徒。Tom DeMarco的《人件》一书就是我的圣经。所以我从骨子里厌恶格子间。基于数据的管理哲学认为越是让员工感到不舒服的管理就越有效。我自然要反其道而行。所以一开始公司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公室,每个人的办公电话都可以设定成请勿打扰模式,办公室的门可以从里面反锁,员工可以任意装饰自己的办公室。但是等到公司运作起来之后,所有人都总会偷偷溜进别人的办公室,然后就把办公室的门都拆掉了。人人都有自己的办公室,可是办公室里全都没有人,所有人都三五成群地跑到会议室里办公。我意识到他们的做法是正确的,与其他人凑在一起确实有好处。单间办公室实际上损害了生产力。反复遭受当头棒击之后我才意识到每个人都在做出对他来说最正确的决定。我们现在最大的办公空间大约能容纳八十人,我本人的办公室里也坐着另外两个人。设计办公空间的时候必须考虑如何与其他人交流,以及实现特定目标的最佳工作环境究竟是什么。我们的办公桌四脚都装着轮子,几张小桌子随时可以拼成一张大桌子。一个人只要十五分钟收拾时间就能加入不同的工作组。还有些员工正在设计编程专用办公桌。因此我们现在的政策每个人都必须自行决定做什么工作,与谁一起做,需要什么工具以及怎样的办公环境。这就是本公司的进化方式,一般来说进化的起点就是员工们一致认为我出了个馊主意并且加以改进(笑声)。还有一个后来我们才意识到的关键问题如今已经成为了公司设计的重要部分。如果针对某项工作不做量化预测,那么你很可能做错了或者做得不够好。这对于我们的日常运作非常重要,你必须提前预测,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在事后解释任何结果。 如果不在事前给出定量预测,就说明当事人并没有认真地考虑如何解决问题。

(听众提问)

我对于解雇员工的态度相当激进。Valve的环境对于实习生或者新员工并不算友好。我们习惯于将新人一把推进游泳池里,浮起来就干,沉下去就算。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一点。培养新人其实是一个工程学问题,要我现在改变工作方式已经很麻烦了,我认为这样做对于Valve的大多数人来说也很麻烦。我们有一个很难听的术语来叫做家暴受害者综合症(笑声),指的就是来自其他行业的人适应不了新环境的现象。来自影视界的人们问题尤其严重,需要时时刻刻遭受敲打才能不犯错误。通常需要六到九个月的时间才能让新人真正将公司的工作模式内化。

……

下面说正经的。如何制作单机游戏呢?我们在制作《半条命》时遇到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如何做出任何决策。有人说我们应该将游戏制作得更逼真一些,我们遵循了这条建议,结果掉进了无底洞。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可怕的设计误区。所以我们不得不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即游戏是对玩家的主观能动性做出反应的机制。假如玩家做出了行动或者投入了资源,你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做出回应。换个没这么抽象的说法:就算我冲着一堵墙开枪,也应当发生一点什么事情。刚开始做《半条命》时,冲着墙壁开枪并不会导致墙壁产生任何变化,墙壁基本上忽略了你。所以我们附加了墙壁中弹效果的贴花,测试人员会花一个小时用机枪扫射墙壁的方式来画画。这确实是设计游戏的有益启发。到了制作《半条命2》的时候,我们研发了一项很困难也非常有价值的技术,也就是模拟两人对话时游戏角色的眼睛看人的方式。眼睛不是球体,因此才会存在眼角余光。人的大脑天然擅长侦测其他人的视线,坐在第二排的人不回头也能意识到第三排的某个人正在看自己。因此我们花了大量时间让玩家意识到,游戏角色能够意识到玩家角色在空间当中的位置,并且会用正确的视线来观看游戏角色。然后玩家们突然表示:“这些角色比以前更聪明了。”所以某些看起来与游戏无关的设计也能让游戏更有趣。启发式制作法就是这样引导出了有趣的结论。假如你想做一款多人游戏,所有这些规矩就都打破了。单人游戏就像一部故事片,主演是一位智力低下的自闭症患者,做起事来循规蹈矩。多人游戏的玩家们则不像单人游戏这样守规矩。以《反恐精英》为例,当初我们向游戏当中加入了防暴盾,于是玩家数量有所上升。后来我们又取消了防暴盾,玩家数量再次上升(笑声)。这是什么道理呢?你需要换一种思考方式。多人游戏的关键在于外部因素,与单机游戏相比更像是操作系统或者体育运动而不是故事片。

问题在于几年之后单人-多人游戏相互对立的模式似乎又要崩溃了。免费游戏就是个有趣的例子。从表面上看免费游戏是个极其糟糕的主意。“我要把我的产品免费送人!”大多数人想到这一步就不会继续想下去了。但是你能在免费游戏当中创造大量彰显地位、亲近关系以及高低等级的商品,玩家的边际价值增量也超过了培养新玩家的增量成本。因此免费游戏经常伴随着一个看上去活像自杀的现象:玩家人数增加十倍,总收入却只增加了三倍。但是由于培养新玩家的增量成本相当小,因此游戏的实际盈利能力往往会增加不止三倍。这一现象已经有点令人费解了,然后我们又看到在很多游戏当中还有另一个常见现象,也就是市场或者拍卖行的存在,不同的玩家会在这里进行贸易。非常骇人的是,某人或许在过去四年里每周花二十小时玩你的游戏,但是他攒下的身家依然可以瞬间归零。就像你买了房子以后搞装修,但是等到你搬家之后还要再装修一次,之前的投资在眼下不能产生任何价值。要么这些市场和拍卖行确实有价值,要么你所累积的资产对你来说有价值,足以证明你的时间没有虚度。但是游戏当中的财产产权观念确实相当不着调。

此外我们也注意到了用户生成内容的大幅增长。以《军团要塞2》为例,这款游戏当中的用户生成内容总量相当于设计内容总量的十倍。我们原以为自己的创造力特别强,可是即使在游戏的早期阶段,我们也无法与用户在内容创作方面进行竞争。所以我们遇到过的唯一一家狂虐过我们的公司就是顾客联合体。无论Bungie还是暴雪都吓不倒我们,但我们不会试图与用户群体竞争,因为我们早就知道我们必败无疑。一旦我们开始建造玩家交互界面,他们立刻就开始了相互交易,出现了各种令我们感到惊讶的现象。所据我所知目前有人在游戏内每年能赚到50万美元,靠得就是向其他客户出售内容,而且这50万是他们实际拿到手的金额,因为我们要从交易金额当中分红。开始这样做的最初两周我们一不小心把PayPal玩坏了。PayPal拒绝成为玩家之间的交易平台,因为他们想不出来在游戏内部进行什么样的交易能产生如此之大的现金流,除非是毒品买卖。我们不得不亲自出面向对方解释,玩家卖的是专供游戏角色佩戴的特色帽子(笑声)。

还有另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些其他游戏公司的员工在我们的游戏里赚到的钱甚至超过了本职工作的收入。再接下来游戏当中出现了通货膨胀与通货紧缩。我们看到用户创建了他们自己的货币,也看到国家开始创建针对游戏内部交易的监管机制,例如韩国政府就要求玩家在填写所得税清单时将玩游戏获得的虚拟收入也写进去。那么我们是否应当针对这部分玩家提升稀有物品掉落率从而抵消他们的纳税支出呢?又应当如何应对游戏内物品购买价格的差异呢?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是否应当针对低收入人群调高掉落率从而提供福利呢?又或者我们应当降低他们的掉落物品的价值,好提醒他们拿着游戏里掉落的帽子去换奶酪汉堡呢?总之《军团要塞2》里的交易行为极其壮大,尽管目前只是最原始的以物易物,但是依然出现了流动性问题。例如被公认为交易媒介的特定种类的帽子在每天的不同时刻的数量会有波动,有时此类帽子突然用光了,于是就爆发了一场小小的经济危机。这时我们想:“兴许真应该找个经济学家咨询一下。”

(听众提问)

我认为价值就是价值,游戏内的虚拟商品与许多其他类型的用来彰显身份地位的商品实际上没什么不同。为什么有人非要买保时捷呢?开什么车不是开?钱本身的价值又是从哪来的?“游戏里的物品都没有真正的价值,因为运营商想放多少就放多少。”那我倒要问一句:钞票不也是政府想印多少就印多少吗?这时候对方一般都会脸红脖子粗地来一句:“你这是抬杠!”(笑声)我们正在努力优化生产力,这就需要你开始考虑生产力方面的问题,关键就在于如何衡量价值。此外还我担心初始条件的些微差异会导致迥然不同的结果,通过采用正确的结构与约束条件,我们可以尽早避免日后的动荡。

(听众提问)

我们认为玩家需要某种市场,而我们的工作就是最大限度地提高用户的生产力并创建数字产品和服务,市场将决定每种行为与产品的边际增值。我们不能仅仅根据向用户提供各种玩意儿的能力来定义生产力。假如《军团要塞2》当中各种稀有帽子随便掉落,那么帽子就没价值了,还会出现巨大的通货膨胀。根据我的设想,未来很可能会存在某种中心经济体,所有游戏都挂靠在上面。玩家可以在某一个游戏内部创建商品和服务,并与其他人乃至其他游戏进行兑换。一名玩家说:“我有一顶帽子。”另一个玩家说:“这顶帽子是我设计的。”对于游戏而言,帽子的设计者和创造者要比仅仅通过交易或者其他方式获得这顶帽子的人更有价值。所以在游戏当中创造价值的方式也会有很多种。有些人或许会在现有游戏内部从事套利活动,寻找交易机会,创造帽子交易的流动性市场。其他人则会建立自己的游戏,包含动画、模型以及环境等内容。我们现在正在整个系统当中探索所有权与作者身份的概念。在理想状态下,用户可以在某个游戏中创造某些事物,然后与其他游戏的玩家进行价值交换。我认为每个人都可以理解这个概念。这是一种相当简单的思考生产力的方法。

但我们认为真正优秀的玩家对于游戏社区来说才是压倒一切的价值来源。关于这些玩家,挑战并不在于如何创造价值,而是在于如何将价值转换成钱。以DOTA2举例,目前全球顶级战队之一是乌克兰的Navi,战队成员Dendi可以算是游戏界最迷人的人之一。当Dendi或者Navi战队打比赛的时候,粉丝们可以购买加油横幅来支持他们,购买横幅的粉丝或许会、也或许不会得到奖励物品作为回报。战队可以拿到横幅收入的一部分。这就是让战队通过娱乐他人来赚钱的好方法。所以我们正在寻找方法让粉丝们表达他们对Dendi的支持,而不是试图直接在YouTube频道上打广告。这是促进职业玩家与粉丝互动的更直接方式,同时在逻辑层面上挥舞虚拟横幅的粉丝群体也能获益。我们预计像Dendi这样的高手很快就会通过横幅销售分赚到几十万美元,而Dendi也会因此而拿出更多时间去娱乐粉丝,例如尝试一下冰女出五狂战打核心这样的骚套路。

所以一家公司在制作游戏的时候需要考虑不同游戏之间的一致性,游戏当中的资产应当能在游戏之间兑换。我们需要为用户提供更多的生成内容的方式,以便他们积累可兑换的资产并且保持其价值。下面我谈一下我们如何落实这种新的理解游戏的方式。目前Steam本质上是一家布展大厅。其他公司打电话来说:“嘿,能把我们的游戏放在Steam上吗?”我们现在每天都要上架三款游戏。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我们现在都成为了隔在用户与内容之间的瓶颈。有时你确实有理由在内容创建者和消费者之间人为创造瓶颈,例如如果你想让相对价值向经销环节转移,就可以削减商店里的货架空间。我们并不打算这么做。如果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Steam就只是一个网络应用程序编程接口而已,应该只是一种发行模式。当然我们必须担心病毒和恶意软件之类的东西,但基本上任何人都应该能够通过Steam发布任何东西。Steam只是一大堆服务器和一大堆网络带宽而已。我们并没有坐在创作者和消费者之间,而是尽可能地远离两者之间的联系。所以其他游戏公司用不着打电话给Jason Holtman大喊大叫,催促Steam赶紧上架自己的游戏。这不是Steam的办事方法。

根据我们对于行业走向的看法就得出了这样的结果。在《军团要塞2》当中任何人都可以制作内容,因此好些玩家都创作了特别搞怪的内容。《军团要塞2》没有特权内容的概念。在Steam上面,商店里售卖的都是特权内容,商店就是一系列编辑视角的集合。但是用户生成的内容才是正道,这意味着其他公司也可能创建它们自己的商店并且连接到Steam的后端。任何人都可以创建商店并且基于市场机制来确定价格,假如定价太高店铺就会自动关门。假如你玩过一系列有趣的游戏,而你的朋友在逛过你创建的商店之后也决定入手其中的几款游戏,那么你理应因为自己的这点创造力获得一定比例的收入。大多数人的游戏收藏或者朋友圈都算不得有趣,不过总还会有些人不惜耗费精力将自己的商店打造成另一类游戏体验。Old Man Murray与零标点喷神都是这方面的典范。我很乐意根据这二位的推荐来购买游戏而不是根据其他宣发渠道。允许产品登上Steam的权限与规定Steam商店上货方式的权限一般被视为Steam最珍贵的资产,必须非常谨慎地保护起来。不过根据我们的重新思考,Steam实际上只是一般化的网络服务而已,不该由Valve公司一手掌控,应该让更多人能够在这里创造真正有趣的内容。这个过程将会增加很多价值。通过市场机制,用户也可以凭心意奖励那些建设了有趣商店的人们。我们将经营理念转变的高层次概念转化成了一系列具体的产品设计。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们做过的事情之一就是探究了作者权与所有权的概念。如果我创建了一套纹理,有人利用我的纹理进行建模,又有人根据建模设计了关卡,最后一个人将这一关卡销售给了用户,那么我应该获得哪些收益分成呢?这取决于我一开始签署的条款,这些条款必须用心构想清楚。这意味着我们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来构建合理的利益分享框架,帮助人们提高生产力并且获得应有的回报。即便在Steam刚刚起步的时候,我们也能帮助其他公司的员工提高生产力,甚至比他们所在的公司更擅长这么做。我们一直在不断提升生产力的最有效最基本方式究竟是什么。

Yanis和我目前正在开展的工作之一就是让预测市场成为某种更容易参与的事物。我们认为预测市场在娱乐方面以及信息捕捉方面都有很大的价值,我们也认为一旦每个人都习惯了预测市场,这将会成为非常有益的工具。我绝对相信预测市场上线三个月之内就能做出十分可靠的预测,甚至比典型游戏发行商对于自家产品做出的预测更可靠。所以我敢打赌,你可以让二十个玩家建立一个预测市场,并且预测出《使命召唤:黑色行动》的最终销量,这个数字将会比我们使用的任何市场服务都更准确。如果有一个预测市场的主题是名义GDP水平,那么对于经济学家来说肯定非常有价值,这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市场。但是与此同时也可以存在一些以搞笑为目的的预测市场,例如预测林赛.罗韩距离下一次进戒毒所还需要多久(笑声)。

(听众提问)

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数据,但是针对数据的分析却很难。我们想要把所有这些数据尽可能广泛地提供给人们。如果创造帽子能产生价值,那么对于Steam数据进行分析肯定能产生更大的价值。所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系统性地为广大观众们创建一个参与框架。我确实能做好我的工作,但是如果能让Reddit替我完成完成我的工作岂不是更好吗(笑声)?

(听众提问)

首先游戏作弊也分很多种。游戏开发者最容易犯的错误之一就是将玩家构想出来的真正有趣的行为当成作弊。游戏开发圈子里至今还在流传《创世纪》与Lord British的故事。本应刀枪不入的Lord British在游戏内测当中死在了不守常规的玩家手里,游戏设计师们随即封禁了这位玩家的账号,却没有意识到他们刚刚见识到了在线游戏领域最酷的现象。他们的失策迫使游戏世界倒退了好几年。所以面对此类现象,首先要谨慎,其次要多动脑筋。社会系统的普遍特征之一就是人们必须对未来抱有信心,无论是你的房子还是房子里的陈设,假如你的财产权并不是无条件的,那么财产的价值就会受到影响。Yanis与我曾经谈到过谋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些地区的凶杀率远比北美洲高得多的社区时,安全感缺失对于当地社会财产权体系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一点确实很重要,确实有一大堆技术问题需要解决,但是假如你不能提供足够的安全性,后果将会波及整个游戏世界。

(听众提问)

我认为通过发放源材料和目标来助长生产力并不是我们所做过的最成功的事情之一,而我们的失败又限制了人们参与游戏经济并且创造价值的方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游戏经济太难以逐步进入,所以我们觉得帮助人们成为游戏经济成员的最佳方式是按照对待多人在线游戏的方式来对待游戏经济本身。我们要向新玩家分配教学任务:买一顶帽子,卖一顶帽子,修改一顶帽子的颜色,等等。要按照打怪升级的模式培养用户逐渐熟悉并参与到游戏经济当中来,因为这两个过程其实非常相似。

(听众提问)

他们的动机其实是两者皆有的,他们确实会获得大量的现金,同时也会获得很多其他奖励。我们并不打算将现金回报与其他奖励区分开来。我们认为对于游戏社区来说,金钱的流向是彰显设计师意图的重要工具。如果人们做事的动机是希望朋友觉得自己很酷,他们依然完全可以这样做,单纯的荣誉奖励体系依然会为了他们而存在。但是为了让人们真正评估他们所做的事情是否有价值,必须借助货币。“我做这件事能比做那件事多赚十倍的钱!”,这样一来信号就变得更加明确且可比较了。

公司这种东西究竟为什么会存在呢?如果你是一个经济学家,你所面临的挑战之一就是要解释究竟为什么我们需要公司,为什么单凭价格机制本身不足以实现良好的组织生产以及资本配置……个人电脑与互联网为创新和竞争创造了非常重要的框架,其中最重要的后果之一就是摩尔定律及其各种变体的出现。不仅仅是计算,而且数据通信与访问的成本都在呈现指数级别的下降。前者固然价值极大,但后者的意义同样不能忽略。很多无政府主义者都先于主流社会意识到了这一点。从经济角度来看,便宜的信息遏制了道德风险、代理成本以及信息不对称。在你们这一代人面前我提出过以下观点:你不可能向Reddit说谎。很多人都试过,但他们不明白Reddit多么擅长戳穿扯淡(笑声)。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来看,这可是克制信息不对称与道德风险的超强能力。

我历来不待见主机,很多人对此都大惑不解:“主机平台的竞争力多强啊?”我之所以不喜欢主机,因为主机是封闭平台,主机的流行极大地加剧了竞争,我认为这一点很不好。主机增加了进入市场的成本,很多有好想法的人们都很难依靠自己的生产力在封闭平台内部赚钱。此外主机还延误了标准化的进程。在我看来,大多数公司行为都消耗在内部寻租当中了,这实在是考量人们在企业内部角色的黑暗方式。标准化的最大好处就是消除寻租能力——为了这个题目专门再搞一场讲座都不嫌多。但是对于在座的各位来说有一点似乎相当明显:互联网远比通用汽车或者西尔斯百货更擅长将一群人组织起来做同一件事。很多被这些公司视为资产的东西其实反而会干扰他们的决策。总而言之,我认为公司是互联网出现之前最成功的组织生产与分配资本方式,仅此而已。

我本人有一台价值百万美元的数控机床。制作东西是我的业余爱好,尽管有些走火入魔(笑声)。我原以为我的业余爱好与日常工作毫无关系,但是事实上所有与车床加工相关的问题都是软件问题。车床加工角度的选择就好比材质渲染。在三维空间中雕刻一块铝胚像极了在电脑里绘制三维物体。为了提高车床的使用效率,你需要对一大批软硬件进行标准化并创建一套网络接口,这样才能保证加工流程的顺畅进行。原本我只是想要养成一个爱好,结果却发现这个爱好像极了当初我们不断完善《反恐精英》的过程,因为这两者都涉及到一连串旨在改善现有状态的决策。目前有好些车床工厂都不卖车床了,而是向更广泛的受众直接出售车床产能。如果你能让所有车床都采用同一套标准,就像tcp / ip提供了标准互联网协议那样,那么每一台车床的生产力都将会得到极大提升。所以我的爱好看起来很像我的工作。

我实际上认为这种关于车床加工的新理念与现实世界的联系还是太紧密,相比之下3D打印更接近游戏世界。微交易已经是3D打印界的常态了,3D打印机的所有者要面向全世界的受众制作各种定制物品。如今有些公司已经懒得销售3D打印机了,而是直接销售3D建模,你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打印机运行他们的软件。我认为这样的业态将会越来越普遍。根据互联网时代之前的思维方式与用户沟通依靠的是广播媒介,这种沟通将用户群体概括成了千人一面的整体存在,因此同一款产品就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现在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每名消费者都理应得到相同的产品,而我们的孩子则会认为这种想法不可理喻,因为他们手里的每一件产品都是专属定制的。这种转变意味着我们今天在电子游戏领域的学到的经验将会在未来应用于更广泛的行业。谢谢大家。

通宝推:拿不准,秦波仁者,
家园 感谢万年看客河友!

我的学习归纳与提炼体会

‘游戏与商业关闭’讨论的核心---纯线上网络营销【小米、b2b】所带来管理组织结构与经营销售渠道的变化--简单扁平点对点;用最有生产力的人而非廉价人海;员工与消费者都是经营主体,因价值与利益深陷体系中

我同时看到:数据沉睡会造成浪费。而在数据汇集分类提取当中,因为使用者利用角度不同也会造成二次浪费。数据的综合利用价值无限。

------我能看懂并赞赏的几段话-----

营销群与渠道商切断消费者与经营者之间联系---官僚阻碍中南海与底层无缝联通

~~代理商会告诉我们什么商品最畅销,我们基本上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了解我们的产品在现实世界表现如何。销售经理会痴迷于销量前十名单上一两个点的相对运动

~~研究人员没有采信经销商提供的数据,而是走进真实世界直接调查用户使用情况。这是微软第一次这么搞。这次研究调查了一万台个人电脑的装机信息以及用户的使用习惯。事实证明绝大多数用户使用电脑做两件事:看黄片与打游戏(笑声)。研究的这一部分立即就被忽略了。但当时这份调查报告当中却有另一个数据真正吸引了我的注意力:Windows只是当时美国装机数量第二大的软件。谁能猜到装机数量第一大的软件是什么?没错,是《毁灭战士》。《毁灭战士》是一款第一人称射击动作游戏,由位于德州麦斯奎特市的id公司推出。因此不知何故,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软件公司的产品销量居然被一家只有十二个员工的小公司比了下去。任何商业模式都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他们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呢?微软花了好几年时间来建立经销力量,这才在文字处理软件领域将销量排名从第七位提升到了第六位。id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居然在装机数量上压倒了微软手中最重要的产品,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微软的员工认为需要一支五百人的销售团队才能打开局面。而这支团队的任务甚至都不是直接面向用户,而是与经销商打交道。这种向间接销售渠道投资的方法催生了一头巨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栖身在微软内部。这些人实际上并不直接参与销售。

~~Ventura的员工第一次明确地告诉我,他们认为零售分销与市场营销是一种商品而不是公司的职能,因此他们根本不打算在这方面投资。他们只想打造一件伟大的产品,一旦这件伟大的产品出炉之后,他们就会叫来一批经销商进行竞标,谁给他们开出的收入分成比例最高,谁就能获得这一产品的专卖权。他们是第一批这么说的人:“让我们忽略所有与产品无关的一切吧,在这些方面操心只会让我们表现得更糟。我们只要关注我们的特长就行了。”

~~正在发生的结构变化影响了各种企业功能的相对价值。在一家典型公司当中,有些类型的企业职能已经彻底过时了。与客户沟通的成本正在呈现出一条指数级下降曲线。一切涉及向客户交付产品以及与客户交谈的事务都在变得越来越廉价。无论你做得是数字产品还是实体产品,只要伴随着产量提升的边际成本提升幅度足够低,这一现象就会非常明显。

更在意员工价值而非价格

~~当时美国企业界的主流经营模式是外包:所谓外包就是在世界某个地方找到工资最低的说英语员工,让他们用少得多的经费做出质量相同的工作。这对我们来说似乎与正确做法完全背道而驰。我们决定雇佣全世界最昂贵的人才,因为我们相信这些人才的定价最为偏离实际。我其实很讨厌“才干”这个词,更喜欢称之为“提高生产力的能力”。

如何吸引并留住世界上生产力最高的员工。因为如果我们的思路是正确的,那么这就是创造最大化增量价值的方式。几年前所有人都试图在印度和中国雇佣一大帮要价很低的内容制作人。我们则试图反其道而行之。假如有人正在新西兰制作故事片,每年能赚20万美元,那么我们就把此人挖到Valve,并且让他每年至少能赚50万美元,因为他能带来500万美元的效益。

管理就是服务与组织机构的无形--自组织

~~私人控股的全部目的就在于清除消费者和生产商之间的一切噪音源。此外,我们认为适合这种经营模式的人们并不需要职务头衔,因为头衔实际上是他们的敌人,并不能提升他们的生产力。一般来说,一代人的解决方案往往不同于上一代的解决方案。

一个分工头衔明确的组织往往会妨碍如今这些内容创作者的洞察力,以至于无法推出令人兴奋的下一代产品。组织内部的头衔使得人们无法恰当地归纳问题,从而影响了问题的解决。

~~我们认为管理是一项技能而不是一条职业路线。通常本公司员工往往拒绝连续两次负责项目管理,因为项目管理说白了就是伺候人,你的工作表现完全要由你在多大程度上提升了别人的生产力来衡量。这份工作压力极大,而且你本人的生产力很难体现出来。所以通常我们都把管理工作交给刚入职的菜鸟,因为他们比较好欺负(笑声)。关于管理工作的旧观念全都围绕权威与等级展开,抱有此类旧观念的新人往往会在本公司大吃一惊,因为他们会发现自己的工作就是劳心费力为他人做嫁衣。

互联网思维---用户体验、参与与用户生产力激发

~~我们原以为自己的创造力特别强,可是即使在游戏的早期阶段,我们也无法与用户在内容创作方面进行竞争。据我所知目前有人在游戏内每年能赚到50万美元,靠得就是向其他客户出售内容

~~如果针对某项工作不做量化预测,那么你很可能做错了或者做得不够好。这对于我们的日常运作非常重要,你必须提前预测,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在事后解释任何结果。 如果不在事前给出定量预测,就说明当事人并没有认真地考虑如何解决问题。

~~个人电脑与互联网为创新和竞争创造了非常重要的框架,其中最重要的后果之一就是摩尔定律及其各种变体的出现。不仅仅是计算,而且数据通信与访问的成本都在呈现指数级别的下降。前者固然价值极大,但后者的意义同样不能忽略。很多无政府主义者都先于主流社会意识到了这一点。从经济角度来看,便宜的信息遏制了道德风险、代理成本以及信息不对称。

~·大多数公司行为都消耗在内部寻租当中了,这实在是考量人们在企业内部角色的黑暗方式。标准化的最大好处就是消除寻租能力——为了这个题目专门再搞一场讲座都不嫌多。但是对于在座的各位来说有一点似乎相当明显:互联网远比通用汽车或者西尔斯百货更擅长将一群人组织起来做同一件事。很多被这些公司视为资产的东西其实反而会干扰他们的决策。总而言之,我认为公司是互联网出现之前最成功的组织生产与分配资本方式,仅此而已。

~~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数据,但是针对数据的分析却很难。我们想要把所有这些数据尽可能广泛地提供给人们。所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系统性地为广大观众们创建一个参与框架。

~~事实上所有与车床加工相关的问题都是软件问题。如今有些公司已经懒得销售3D打印机了,而是直接销售3D建模,你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打印机运行他们的软件。我认为这样的业态将会越来越普遍。

互联网时代之前的思维方式与用户沟通依靠的是广播媒介,这种沟通将用户群体概括成了千人一面的整体存在,因此同一款产品就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现在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每名消费者都理应得到相同的产品,而我们的孩子则会认为这种想法不可理喻,因为他们手里的每一件产品都是专属定制的。这种转变意味着我们今天在电子游戏领域的学到的经验将会在未来应用于更广泛的行业。

家园 变革的本质是个人的想法和认识在大数据面前毫无意义

电子产品的意义就是成功和变革的周期快过人改变思想的周期。免费游戏可以靠卖周边,卖人气赚钱,不需要等一代代的游戏设计人员改变思想。有产品,跟风的很快。设好场景,要设计故事,走主线,支线,收集,养成很麻烦,很花时间。把所有人扔进场景,搞个沙盘大乱斗,吃鸡就行。人气主播搞个人在线,下线产品也比走传统营销路线简单。

通宝推:秦波仁者,
家园 Margarita Georgitseas:电影与法西斯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1rERB7ro9U&t=407s

谢谢。我不是社会学家,我也不是历史学家。我主要通过电影来理解法西斯主义的形象。同样,我也主要通过电影熟悉了法西斯主义的概念。不过我认为大多数美国人恐怕也都和我一样。

几年前写硕士论文的时候,我的选题是昆汀.塔伦蒂诺的历史题材影片——因为我很关心用艺术手段反映历史暴行所涉及的伦理问题。当然,写作论文的过程不可避免地致使我观看了许多涉及大屠杀与纳粹的电影。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纳粹究竟是什么?我这里说得不是历史、政治或者文学方面的纳粹——我确信如果我向你们任何一个人提出这个问题,你们都可以给我一个或多或少还算准确的定义——我专门想要讨论的是电影当中的纳粹。如果有人仅仅依靠电影来了解历史知识,他们会怎样看待纳粹主义呢?更重要的是,电影当中的纳粹具有怎样的伦理意义呢?因为我的设想并不算特别出格:大多数人确实会通过电影中获得大部分关于历史的信息,因此我们很有必要了解一下他们究竟学到了什么内容。

当然,为了理解某一事物的本质,你必须首先了解该事物的作用。关于纳粹形象在电影当中的作用的文章已经有很多了,最值得一看的论著就是Sabine Hake的《银幕上的纳粹》(Screen Nazis)。她的观点是电影中的纳粹是对好莱坞电影——也就是美国主流电影——的独有问题的回应。Sabine Hake认为民主体制与民主理念很难通过好莱坞电影加以表现,因为古典好莱坞叙事主要关注个人的心理。任何编剧课程的第一课首先就会这么告诉你:个人的愿望、选择与行为推动了电影的情节。但民主的主体是人民,是作为集体而存在的“人民”,作为抽象概念而存在的“人民”——古典好莱坞叙事要怎样体现“人民”这个过于抽象的概念呢?人民是谁?人民想要什么?人民在哪?

解决办法就在于从反面来表达民主的理想:“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反对这一切。我们抵制这一切。这就是我们的天然敌人。”这就是纳粹登上银幕的根本原因,近几十年来尤其如此,因为共产主义和红色恐慌已不再被视为针对美国理想的真正威胁了。于是纳粹就接过这副重担,成为了所谓“绝对邪恶”的化身,成为了我们所代表的一切的绝对敌人。

你们可以想见,在好莱坞的语境当中,这种形象是非常有用的,因为我们真的很喜欢痛恨纳粹。纳粹可谓无处不在,从《钢琴家》这样的严肃正剧到《金牌制片人》这样的搞笑闹剧再到《死亡之雪》这样的B级片,到处都能看到纳粹的身影。因为纳粹制服的辨识度太高了,为了让观众们意识到他们所看到的人物形象是邪恶的,最为简单便捷的方式就是给这些人物套上纳粹制服。这是电影制作者手中最现成的工具。事实上这件工具如此得心应手,以至于即使在没有纳粹分子的故事当中我们也能看到纳粹形象的存在。比方说《星球大战》当中的帝国军与第一秩序、《星际迷航》当中的卡达西人、惊奇宇宙当中的九头蛇、《哈利波特》当中的食死徒【食死徒的原型其实主要参考了3K党,但也有很多纳粹元素】、《V字仇杀队》当中的敌托邦英国政府以及《狮子王》当中的鬣狗群。

上述这些群体严格来说都不是历史或政治语境当中的纳粹。这些群体全都存在于奇幻或者科幻架空世界当中,因此按照字面意义将他们称作纳粹是很愚蠢的。但这些群体全都与识别度极高的图像和符号捆绑在了一起:身穿黑色或灰色制服的并且杀气腾腾的准军事组织,发表煽动性演讲的最高领导人。整齐走正步的队列、宣扬“种族优越论”与“主宰种族”的话术,等等。纳粹还有一套特定的审美,他们的标志惯于大量采用对称的几何形状与骷髅头,用色主要是黑红两色但并不绝对,比方说韦斯.安德森在《布达佩斯大饭店》里就将粉红色许给了纳粹。无论存在于什么样的背景当中,这套图像与符号都可以被观众们立刻识别出来,但它们与历史、政治以及意识形态的脱节程度如此严重,以至于在我看来好莱坞已经将纳粹主义从意识形态转变成了审美标准。

那么“纳粹”现在意味着什么呢?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认为,“纳粹”这个词已经与民主自由的其他一切敌人画上了等号,以至于已经蜕变成了一个泛化的贬义词。不仅在电影里如此,在流行文化与现实生活当中同样充斥着小写的纳粹,比方说女权纳粹、语法纳粹、保洁纳粹等等。这个词不断退化,以至于几乎彻底丧失了政治和伦理意义。

为了让纳粹成为绝对邪恶的象征,必须要将纳粹从出身环境当中剥离出来,必须让纳粹与时俱进。所以随着好莱坞创作理念的变迁,纳粹的形象也会随之调整。比方说好莱坞纳粹恶棍的普遍特点是总是有点欠缺男子汉气概,甚至有点深柜同性*恋的意思?这一点真的很奇怪,因为纳粹不仅崇拜尼采的超人理念,不仅尊崇雅利安种族的男子气概,而且还将同性*恋关进了集中营。但好莱坞崇拜阳刚之气,所以纳粹当然必须反其道而行。

关于纳粹的另一个刻板印象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上流社会作风。纳粹高官从来都摆足了上层阶级的架子,总是看不起穷人。这一点同样也很奇怪。历史确实有很多贵族出身的纳粹分子,但纳粹主义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从社会主义和工人运动那边照搬过来的,走得是民粹主义路线。但是美国的民主制度同样走得是民粹主义路线,所以我们的敌人必须与我们背道而驰。

在我看来,事情到这里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假如你按照这套标准在媒体上寻找纳粹,往往会在非常非常奇怪的地方找到他们,比方说原初系列的《星际迷航》——假如你一直没看过的话,我这里要向你强力推荐一下,因为这部剧集当中蕴含着无数极其精彩的情节。比方说在这一集当中,柯克船长一行人登上了一个由纳粹统治的行星——这种事在剧集当中的怪异程度甚至都排不上前几名——纳粹俘虏了斯波克大福并且宣称他“绝对是低等种族的一员”。

这段情节非常值得研究一下。我姑且假设在座的大多数人都不熟悉《星际迷航》,因此为大家简单介绍一下:斯波克是一名瓦肯人。瓦肯人在许多方面都是纳粹的反面。他们是逻辑和理性的化身,但是同时又恪守道德;道德操守与集体福祉是他们的行为标准——简而言之所有瓦肯人都是好人——他们是素食主义者,他们是和平主义者,他们是知识分子,他们热衷灵修,他们从不撒谎,他们坚忍不拔,他们重视多样性并与所有生物和谐共处。最重要的是,学者们一再主张瓦肯人是犹太民族的象征,体现了很多正面的犹太人刻板印象。所以让纳粹来贬损斯波克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非常奇怪了。大约三十年后,《星际迷航》系列依然走势强劲,又推出了《星际迷航:进取号》。在这部剧集当中,瓦肯人的形象突然之间不再那么高尚与道德了。他们仍然是逻辑的化身,仍然具有超强的理性与分析能力,但同时也变得非常冷酷与非人性化,甚至可以说是反人性化。他们认为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独一无二,因此看不起所有其他种族。这样的形象听起来已经很像纳粹了。怪异之处在于瓦肯人始终都是逻辑的化身,但是他们的立场却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之前让他们成为正面角色的特质,让他们成为反纳粹与犹太人化身的特质,如今却让他们成为了敌人。如果说怯懦柔弱的深柜纳粹体现了好莱坞对于同性*恋的看法,那么瓦肯纳粹就体现了好莱坞对于逻辑与客观分析的看法。

近年来纳粹的标准形象就是冷酷无情、极其理性,几乎就像机器人一样。我们只要看一看当年实际的纳粹宣传材料就会意识到这一形象错得多么离谱。纳粹运动非常强烈地反对知识分子与理性主义者,鼓励真诚的情绪与先于思想的本能。纳粹抨击纯粹理由,激励攻讦所谓“堕落的知识分子”与“犹太知识分子”。“远离大学!那是犹太人的地盘。他们会给你洗脑的。”纳粹甚至宣称过多的教育会导致男性不育。好莱坞的纳粹根本没有表现出这些特质:凡事诉诸情绪,本能高于理性,反对智识主义,“不要想,只要做” 。这些都是纳粹主义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法西斯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我们所塑造的、象征绝对邪恶的银幕纳粹却丝毫没有体现出这些特质。为什么呢?

这里我想谈一部看似与纳粹无关的电影。你们有多少人看过《搏击俱乐部》?我在尽量不剧透的前提下为大家介绍一下这部电影。布拉德.皮特饰演的角色面向年轻男性——中产阶级白人年轻男性——创立了一家“搏击俱乐部”,这一团体最终演变成了我们之前描述过的大规模法西斯邪教。我在这里刻意使用了“法西斯”这个术语,因为电影本身从没用过这个词,人们谈论这部电影时通常也不会使用这个词。但如果你仔细看看这部电影,就会意识到搏击俱乐部符合法西斯团体的一切特质。安伯托.艾柯专门制作了一张清单来检视他所谓的“永恒法西斯主义”或者“泛法西斯主义”:通过拒绝商业主义来回归传统,为了行动而行动,发动欲求不满的中产阶级,大量炮制阴谋论,恐惧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将意见分歧等同于叛国行为,魅力超凡的领导者【谁还能比布拉德.皮特更有魅力呢?】,选择性的民粹主义,鼓吹男性气质,以暴力为荣,以死亡为荣,蔑视和平主义,蔑视软弱,蔑视女性,以及发明全新的日常用语体系。

布拉德.皮特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司空见惯的典型银幕纳粹。他的造型太粗野了,丝毫没有精英主义的影子。他的追随者不穿制服,他的组织也没有专属的符号。搏击俱乐部绝口不谈主宰种族与种族优越论。但不要误会,这正是法西斯主义。只要添加一点种族主义意识形态,这一切就会升级成为新纳粹主义。

如果你看看《搏击俱乐部》的实际情节,就会意识到编剧的立场其实是反法西斯的。这不是一部宣扬法西斯的电影。这是一部很好的电影,这也是一部很聪明的电影。但是布拉德.皮特的角色根本上来说就是个江湖骗子。他那套蛊惑人心的理念毁掉了很多人的生活,甚至还闹出了人命。 1999年《搏击俱乐部》上映之后许多年轻人都开始在现实生活当中自发组织搏击俱乐部,而且我认为这种趋势今天仍在继续。这部电影将搏击俱乐部带进了现实生活,这部电影宣扬的意识形态已经非常受欢迎了。我在互联网上随便找找就找到了许多关于《搏击俱乐部》的文章和励志名言,这些文字号称自己能够“激励你们摆脱困境”,“泰勒.杜登是最好的生活教练。”人们当真会为这些宣传品花钱。最令我惊讶的是,居然还有反法西斯搏击俱乐部!这些人认为他们正在反对法西斯主义,因为他们平时接受的灌输将法西斯主义与智识主义、精英主义以及缺乏男子气概联系在了一起,在他们看来,他们正在与敌人作战,却没意识到自己早已掉进了陷阱。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这部电影的原本用意会遭到如此扭曲呢?

我认为这一现象与电影技术有很大关系。这里我要简单回顾一下电影的发展史。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苏联,电影的未来走向尚未确定。这是一种全新的媒体,这是所有人的谈论焦点,催生了众多与之相关的理论,其中最著名的是两个针锋相对的思想流派。在左手边是伟大的纪录片制作人吉加.维尔托夫——我们今天仍然在电影课上看他的电影,在课堂之外则看的不多。他的主张名为“电影眼”(Kino-Eye),将电影视为观察世界的工具。对于维尔托夫来说,电影有一种独特的能力,使其可以成为反映客观现实的窗口。电影应该是客观公正的,应该避免人为布置。电影将成为人们更深入且理性地看待现实的工具。在右手边则有一位谢尔盖.爱森斯坦——两人当中名气较大的那一位。他的主张名为“电影拳”(Kino-Fist):电影是宣传的工具,电影应该是主观且情绪化的媒体,电影的作用则是操纵思想。正如他所说,电影应当采用蒙太奇技术来感染观众。他制作了好几部历史上最伟大的宣传片,今天我们仍然在电影课上观看这些影片——尽管在课堂之外同样很难看到。

我本人更喜欢维尔托夫的电影,但在我看来无疑是爱森斯坦更准确地预测了主流电影的未来。镜头拳早已成为了好莱坞电影的压倒性主流风格。电影不是理性的媒介而是情绪化的媒介。电影不是逻辑工具而是情绪操纵的工具。电影如果不能打动人心就算失败。

这套分析有什么意义呢?我的观点是瓦肯人注定不是纳粹的对手,瓦肯英雄注定不能用逻辑与分析来击败纳粹,因为逻辑在好莱坞电影里根本无法成为卖点。而且我这话并不是贬义。“检查事实,分析研判,三思而行,谋定而动”,你还记得上次看到以这些特质为主旨的电影是什么时候的事吗?好莱坞电影的机理并不是这样的。为了让电影能够生效,电影必须感动你。为了让你受到感动,你必须暂时搁置怀疑与逻辑。,你必须屈从于情感操纵。我相信你们当中许多人都曾经与一位喜欢过度分析的朋友一起看过电影,这位朋友一直在你耳边说:“这段情节不太现实。这段情节没有意义。他为什么那样做?简直难以置信!”你坐在一旁简直恨不得掐死他们,因为他们毁了你的电影。逻辑会毁灭电影。好莱坞电影的逻辑对于逻辑过敏。这很像法西斯主义的思路:“不要提问,相信感觉。”

所以我认为,纳粹意识形态与法西斯意识形态的根本基础——例如遵循原始情绪与融入群体——几乎不可能在大银幕上用负面基调表现出来,因为观众们就爱看这个。这是非常简单的事实。人们喜欢看这一套,因为这感觉很好,让人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当你进入一部电影时,头脑当中负责分析的部分就会暂时停止思考。好莱坞说,“不要听从逻辑,因为逻辑的声音会损坏你的电影。逻辑的声音就是敌人的声音,逻辑的形态就是纳粹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嘴脸——情感和本能才是帮你挣脱法西斯的利器。”

银幕纳粹的问题就在这里——正如我刚才说过的那样,好莱坞已经将纳粹从意识形态简化成了审美标准,将法西斯理念与法西斯标志画上了等号。这样做非常危险。因为单纯的审美标志毫无政治意义与道德意义。它们所代表的仅仅是一个必须被摧毁的敌人而已。这样一来我们很容易就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走上歧途。假如你将美学视为政治理念,就会十分轻易地受到伪装成自由与个人主义的法西斯思想的蛊惑。因为我们自以为自己知道法西斯主义与自由看起来分别是什么样子。在美国和希腊,新的法西斯主义形式正在崛起。不假思索的话我们很容易就会质问道:“这些人怎么会如此心甘情愿地与绝对邪恶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呢?”但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大银幕上的纳粹,而是将自己当成了大银幕上的布拉德.皮特。

因为法西斯主义不会主动摆出敌人的面目,法西斯主义不会主动穿上象征绝对邪恶的制服,法西斯主义不会主动打出红黑两色的标志,法西斯主义不会宣扬高等种族的优越性,法西斯主义不会发出“臣服于我!”的号令。法西斯主义说的是:“要自由!摆脱思考的重担!不要怨天尤人!成为一名战士!夺回你的力量!夺回你的阳刚之气! 过好每一天! 要感受不要思考! 停止过度分析!相信你的直觉!”换句话说法西斯主义与好莱坞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与好莱坞塑造的纳粹形象却相差甚远。

家园 理查德.道金斯/尼尔.德格拉斯.泰森:对谈答疑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9RExQFZzHXQ

理查德.道金斯(以下简称道):尼尔,我们今天原定的题目叫做“科学之诗”。我认为科学就是以现实为辞藻的诗歌。我在你面前难免觉得有点自惭形秽,因为生物学与物理学相比辈分要小很多,我想我们都需要向对方学习,但我不禁感到我从你身上能学到的东西比从你从我身上能学到的要多。也许我们对于彼此的领域都有点天真无知,但我认为我比你更加天真无知,因为你的领域当中能让人感到天真无知的内容更多。我忘了是谁创造了“物理学嫉妒”这个词,我认为这种心态在很多科研领域都有所体现,生物学领域兴许还能略强一点。所以接下来我们要进行一场进化生物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之间的相互答疑,在没有主持人的情况下互相辅导一番。

我想我们不妨首先注意一点:我们可以用感觉器官感知到的事物仅仅是一切存在事物当中的狭窄一条而已。这一点对于视觉来说尤其如此。我们可以看到电磁波谱上面的一道窄带,也就是彩虹。但是与广阔的电磁波谱相比彩虹的宽度简直是沧海一粟。我认为这个现象象征了我们对宇宙的理解多么有限。因为毕竟进化赋予我们的本能仅仅能让我们理解中速运动的中等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我们的大脑天然不适合理解极微小领域的量子理论和极宏大领域的相对论。所以作为区区一名生物学家,我总觉得物理学家所谈论的内容让我摸不着头脑。举个例子,物理学家告诉我们——而且我们非得相信不可——在不断扩张的宇宙中各个地点都是等同的,没有一个地方算得上是宇宙的边缘。这怎么可能呢?

尼尔.德格拉斯.泰森(以下简称泰):理查德,丑话先说在前面。你说物理学家这么告诉你的,所以你非信不可。我绝不会要求你非得相信任何东西不可。

道:你太客气了(笑声,掌声)。

泰:科学的根本永远在于证据能否服人。但是既然你从感觉器官说到了膨胀的宇宙,那么我可以先谈一下感觉器官再来谈谈宇宙吗?我们往往忍不住认为我们的感官很好很强大。因为首先我们就只有这么一套感官;其次我们喜欢高看自己而不是从悲惨沮丧的立场来看待自己。所以我们很容易因为自己的视觉、味觉或嗅觉而感到沾沾自喜。当然,如果你当真需要依靠嗅觉来找东西,肯定不会亲自上阵,而是会牵出一条狗,因为狗鼻子比人鼻子灵多了——我差点想说狗比你更会嗅东西,但是这么说未免太不给你面子了(笑声)。所以我们早就知道我们的感觉很迟钝,经常依靠动物界的其他生物来帮助我们。但是直到一个半世纪以前几乎没人知道我们的视觉仅限于理查德所说的彩虹光谱,在红色左边还有红外线、微波乃至无线电波,在紫色右边则有紫外线、X射线和伽马射线。伽马射线的能量非常惊人,万一被伽马射线照射一下将会产生戏剧性的后果。人体将会变得变得很大、很绿、很丑,总之就是变成无敌绿巨人。但最重要的是光谱中的可见光部分只是整个光谱当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宇宙不仅通过这部分与我们进行交流,尽管千百年来我们一直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望远镜的大部分历史本身就是视觉延伸的历史。望远镜增大了眼睛的力量,但并没有扩展视觉的范围。

直到十九世纪我们才第一次意识到也许这世间还有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存在。到了二十世纪,每过十年我们都会在光谱上面发现全新的段落并且研制出与之相对应的望远镜。直到射电望远镜出现之后我们才知道黑洞的存在,发才知道星系中心存在着怎样暴烈的力量。所以说我们在宇宙当中基本上就是瞎子。这种想法很能让人感到谦虚,但这就是科学方法与科学工具的意义,不仅要在你理解的领域扩展你的感官,还要将你的感官带到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除此之外,我们现有的科学方法和工具甚至还能检测并非感官延伸的事物。比方说你的身体感知不到磁场,你不可能知道你现在是否正在接受电离辐射的沐浴——当然等到你的胳膊腿开始往下掉的时候就知道了(笑声)——但是在刚刚受到辐射的时候你是不可能知道的。另外诸如光的偏振之类的现象就更微妙了。科学家的工具包、特别是天体物理学家的工具包里面装得全都是各种不同的感官。科技提供的每一种全新感官都能让我们更深入地解读宇宙。现在我们来谈谈你提到的宇宙视野问题。我们环顾宇宙,发现我们似乎处于中心位置。这个概念真是令我们自我感觉良好啊!你可以继续自我感觉良好下去,或者你也可以进一步研究并且意识到,假如宇宙正在膨胀且光速恒定,每秒186000英里——原谅我使用英里。

道:我其实更喜欢用英里。

泰:是吗?录像人员把这句口供录下来没有(笑声)?堂堂牛津教授居然更喜欢用英里……

道:不开玩笑,在英国没人用公里。

泰:看来我们不光共用语言,而且也共用英制。顺便问一句,尺蠖在英国叫什么名字?不会叫做厘米蠖吧?

道:我们英国人没这么讲究。你说的那是欧洲人。

泰:当然,英国不是欧洲,你们总是忘不了提醒我们。我们这边饭店送早餐都分成英式早餐和欧式早餐,内容是非常不一样的。闲话少说,视界问题其实很简单。这里我姑且不深入讨论这个问题的本质,而是打个比方。比方说你在海面的一艘船上向四周看去,各个方向上的海平线与都与你距离相同,距离大小则取决于你距离海平面的高度。所以船只才会在桅杆顶上设置瞭望台。与甲板上的人相比,桅杆顶上的人的视线能够在更大程度上覆盖地球表面的曲率。所以你的海平线是一个以你为中心的完美圆圈。你可以认为这个圆圈就是整个地球的尺寸,或者你可以想象自己在另一个地方。那么原本的海平线对于任何碰巧留在圆圈中间的人来说依然保持着原本的范围,但是现在你已移动到了一个新的地点,因此会看到与该地点相对应的全新海平线。所以海面上的每个人都能看到属于自己的海平线,但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人认为自己看到了整片大海或者整个地球。在宇宙当中,我们地球有地球的视界,仙女座星系也有那边的视界,每一个用一长串数字命名的星系都有各自的视界。如果你前往这些星系,在这些星系同样能看到三维空间内的宇宙边缘,而且宇宙边缘与它们的距离就像与我们的距离一样。

道:你这么说我能理解,如果你对视界的定义就是我们能看到的范围的话。如果你想说,对于宇宙的任何部分而言,视界范围就是不断扩张的宇宙消失到视界线以外之前的部分,那么我能理解。

泰:没错。

道:视界线以外的宇宙只是我们看不见了而已,但是依然存在,尽管我们无法对其进行探测。

泰:海平线以外的海面你也一样看不见啊。

道:话是这么说啊,可是……谁来替我讲讲理?(笑声)

泰:你这是简单问题复杂化。容我说得再透彻一点:我们的视界的直径是140亿光年。假如我们等上10亿年再回到这里,我们的视界直径就会变成150亿光年。我们的视界始终在膨胀,因为150亿光年之外的光线还需要再过10亿年才能抵达我们这里。目前这些光线还在路上。

道:这些我都懂,但是在140亿年之外……

泰:那时候宇宙还没诞生呢。

道:……好吧。

泰:宇宙还不存在之前你肯定什么都看不见。

道:那为什么就没有人……

泰:……发明一架能看到宇宙存在之前的望远镜呢?

道:不对,不对。(笑声)我现在彻底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泰:理清一下:光线需要时间才能抵达我们这里,而宇宙并非从来就存在。这两个事实结合在一起,你就能理解宇宙边缘是什么了。宇宙存在了140亿年,因此能够向我们发送信息的最远物体必然距离我们140亿光年。

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位于我们的视界边缘的人又怎么样呢?凭什么那个人就能看到我们的视界之外呢?

泰: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我们并不知道宇宙究竟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宇宙的实际尺寸确实有可能仅仅是我们的视界的一倍,也可能比我们的视界无限广大。还是以海面为例,你不知道整片大海比你的海平线圈子大多少。你监管可以开着船到处巡游,兴许有朝一日就靠岸了。假设我们的视界边缘确实有人。如果宇宙当真非常非常大,那么他们所能看到的依然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三维视界。无论他们开始观测时宇宙的年龄有多大,这一时长也同样会决定他们的视界的半径。

道:好吧。我想再补充一句。你刚才用嗅觉打了个比方,说我们的嗅觉比狗差好多。这里有一项非常有趣的事实:尽管狗的嗅觉确实比我们强很多……

泰:嗅觉强很多是正规的说法,我不该说狗比人更会嗅东西。谢谢指正。

道:……但是我们体内也有主管增强嗅觉的基因,能躺我们的祖先获得足以与狗相媲美的嗅觉,但是这些基因绝大部分都被关闭了。我们体内存在着大量上古基因的遗迹,就好比你的电脑硬盘里也充斥着随手写下的各种文稿片段。这些基因被关闭了,但是依然存在。

泰:这不就是X战警的设定吗?(笑声)

道:是吧?

泰:X战警也是人类,但是体内开启了不一样的基因,让他们有了超能力。你是不是想说有朝一日我们能够深入染色体进行一番调控,然后我们就全都变成超级英雄了?

道:这么说吧,这种事并没有听上去那么不可思议。从前我们并不知道人体内依然存在此类基因,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用不着向人类体内引入额外的犬类基因,尽管二十一世纪的技术发展应该能让这一点成为现实。

泰:找炸弹这种事还是让狗替我干吧。

道:恐怕不用多久机器人就要顶替狗的嗅探工作了。再来说说大脑吧。人类大脑的进化目的原本只是为了完成十分平常的事务……

泰:比方说如何不被狮子吃掉。

道:不要在更新世的非洲被狮子吃掉。因为我们都是非洲人,非洲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家。我们的大脑是通过非洲平原上的自然选择形成的,而自然选择仅仅涉及中等大小、宏观尺寸、移动速度远远低于光速的物体。所以说物理学可谓是我们这个物种最值得炫耀的成就,因为我们居然有能力——至少我们中的一部分人有能力——理解那些尺寸不算宏观、速度也不算缓慢的事物。

泰:是的。这一点对我们来说不仅体现了科学方法和工具的价值,也体现了被我们称为宇宙语言的数学的价值。数学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尤金.维格纳最早提出了这个观点,即数学在宇宙当中的功用性简直强大得没有道理。别忘了数学是我们发明出来的,不是我们从石头底下挖出来的,从石头底下只能挖出虫子来。数学是彻头彻尾的人为造物,但却可以让我们针对宇宙现象进行精确的预测性描述与解读。所以研究科学的过程就是学会放弃感官的过程,就像《歌剧院魅影》里唱的那样——要是有下辈子,我还真想去百老汇创作音乐剧剧本——投身科学就必须训练自己放弃感官,因为感官会欺骗你。你以为某一件事物是真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你要放弃感官,转而依靠测量工具来判定现实。接下来你要创建一个可以合乎逻辑地加以操作的数学模型,因为数学的本质就是从一点结论到另一点结论的逻辑延伸。然后你就可以做出新的发现了。

坦率地说,搞科学就是一个不断粉碎本能认知的过程。一旦投身科学,你就再也没有权利——“权利”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太对——你就再也没有底气声称“这个科学结果没道理,因此不是真的”了,因为你那点道理在科学面前什么都不是。姑且将塞伦盖蒂草原放在一边,先来回想一下小孩子长大的过程吧。你的手里有东西,你一松手东西会往下掉。你把杯子碰倒了水会洒出来。儿童会在成长过程中整理出一套宏观世界如何运作的规则手册。显微镜能带你进入更微小的世界,望远镜能带你进入更宏大的世界。支配这些世界的物理定律你在日常生活当中根本遇不到,因此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只有依靠数学你才能逐渐超越感官乃至头脑的能力。你确实需要通过头脑来思考,但你的头脑并不能通过肉眼观察周遭事物来进行正确的思考。头脑得到了我们所发明的各种科学工具的帮助。

道:研究到了一定程度数学就会成为你的第二本能。我听说有经验的飞行员都会感到机翼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泰:该不是在起飞之前喝多了吧?这是飞行员当中的常见感知吗?

道:我认为这确实是个常见现象。用惯了显微操纵器的人也会将其当做自己的双手,显微镜下的微小操作就像日常动作一样自然……

泰:……等于又长了一双手。

道:确实是又长了一双手。

泰:飞行员与飞机合体了。

道:你刚才也说了望远镜是肉眼的延伸。

泰:我读本科的时候有个老师,有一天早上我跟他聊天,当时他正在研究在银河系中心具有巨大轨道的星团。 他说他在前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星团,并且正在环绕银河系中心运行。 我觉得这也太酷了。我也想做这种梦,因为这种梦境很能促进创造性思维。

道:当那是一定的。我有时也会想,未来甚至现在的外科医生在病人体内使用显微操作器、或者将其他什么器械插进病人体内的时候......

泰:据我所知他们往病人体内插进去的东西可是种类繁多的很。

道:如今的外科医生已经可以操纵内窥镜在肠道内部左右拐弯了。我觉得早晚有一天外科医生都要戴上VR目镜,让他们真正感受到自己处于病人体内。做手术的时候他们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而他们的动作会被转化为显微操作器与内窥镜的移动。

泰:这个想法太酷了,我很喜欢。而且你还必须修改虚拟现实当中的主导物理定律。因为如果你的尺寸足够小,就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电影《神奇旅程》里演的那样,毛细作用和表面张力就会成为主宰你的行为以及决定你的感官标准的全新力量。

道:没错,必须突出表面张力的作用。 达西.汤普森在1919年提出过以下观点:对于昆虫的世界来说,引力是微不足道的,表面张力才决定一切。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泰:那是因为你没看过《虫虫危机》。在这部动画片里面昆虫自己开设了酒吧,调酒师直接从龙头里放出一个小水珠,然后捧着交给顾客,顾客将吸管插进水珠里嘬着喝,完全不需要容器——你得经常出来耍耍,别整天宅在家里(笑声)。

道:我想象未来的外科医生在VR环境里手拿砍树用的电锯,而电锯对应的却是病人体内的微创手术刀。做手术的时候医生将会在VR环境里抡圆了胳膊大刀阔斧地劈砍。

泰: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一想起这个问题我就愁的睡不着觉,一直想找一位国际顶尖的生物学家给我说道说道。作为一名天体物理学家,我们经常能看到伴随着科学发现的傲慢自大。有时候傲慢自大甚至会阻碍那些可能会贬低人们的自我认知的科学发现,无论在这些科学发现之前你所想象的自我是个什么样子。比方说地球是宇宙万物的中心吗?不是。地球甚至都不是一个普通星系角落里的一颗普通恒星的轨道上的重要行星,像这样的星系在宇宙里有上千亿个之多。可是我们居然还有脸说要在宇宙当中寻找像我们一样的智慧生命。我们凭什么说我们就是智慧生命呢?我没开玩笑,我觉得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我们将自己定义为智慧生命,其他生物无法与我们抗衡。那么我们的智力的基础何在呢?在于我们的基因组。黑猩猩是我们的近亲,我们与黑猩猩的DNA有98.5%都是一致的,但是黑猩猩不会制造哈勃望远镜,不会创作交响乐。因此我们必须认为我们的智力完全基于剩下的1.5%的基因。这话说得还算公道吧?现在我把这句话反过来说。如果人类和黑猩猩之间的遗传差异很小,也许我们之间的智力差异也很小。堆起箱子摘香蕉吃以及下雨天打伞之类黑猩猩会做的基本行为经常被灵长类动物学家拿来夸口,而这些行为人类幼儿也能做。也许摘香蕉与建造哈勃望远镜之间的区别就只差一点点而已。再进一步想象:假设在地球上或宇宙其他地方存在另一种生命形式,这种生命沿着同样的智力发展方向与我们同样产生了1.5%的基因差异,就像我们与黑猩猩差了1.5%一样。那样的话最聪明的人类也仅仅相当于这个物种的幼儿水平。就算我们把霍金推出来他们也只会说:“哦,这个人类比其他人类稍微聪明一点,因为他会心算天体运行,已经赶上小蒂米了。”(笑声)所以我想知道,在一个比我们稍微聪明一点的物种眼里,我们人类究竟是不是大白痴?我们凭什么断言自己是智慧物种,而且还有资格寻找至少和我们一样聪明的智慧物种呢?顺便说一下,我们可以与地球上任何其他物种进行交谈吗?我们可以和黑猩猩谈话吗?黑猩猩的DNA几乎就和我们完全一样,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跟哪只黑猩猩说过:“你今晚想看什么电影?”然而我们却相信或者希望相信,另一个行星上的外星人,遗传物质兴许根本不是DNA的外星人,居然可以与我们沟通!我有点失态了,对不起。可是我们究竟是不是像我所说的那样愚蠢呢?

道:我完全支持消解人类的傲慢心态。你还可以说,从解剖学角度来看人类的大脑要比黑猩猩的大脑大得多,这肯定也是由那一点小小的百分比差异决定的。我认为还有另一种看待DNA问题的方式:我们加以测序并且借此推断出98%这个数字的全套DNA其实要为人与黑猩猩的差异负整体责任。以电脑为例,大多数程序在机器码层次上调用的都是同一批子程序,这个子程序用于向下拉动菜单栏,那个子程序用于移动窗口,等等。这就是98%相同DNA的内容。但是这样的计算方法却忽视了决定各个子程序的调用顺序的更高层次指令。不只是人类和黑猩猩;所有的哺乳动物都具有几乎相同的遗传子程序库。人和黑猩猩之间、乃至人和老鼠的差别就取决于胚胎孕育期间各个子程序的调用顺序。正是调用顺序而不是子程序本身的不同导致了人类与老鼠之间相当显著的解剖学差异。

泰:假设人类并不是衡量万物的尺度,那么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早晚有一天我们可以理解各种调用顺序的不同效果,从而发明出自然界生物体想都不敢想的全新顺序,是这样吗?

道:一点不错。

泰:赋予我们前所未有的全新能力……

道:真要做到这种程度可谓难于登天,但是就原则而言确实是可行的。不过说到宇宙当中的智慧生命——姑且不论我们如何定义智慧——我还有另一个观点。现阶段而言我们要想接触到地外智慧生命,要么他们主动访问地球——要做到这一点已经很难了,要么将无线电波发过来——做到这一点要容易得多,但是依然没那么轻巧。我们姑且将智慧定义为从宇宙一端向另一端发送信息的能力。你未必要认同这个定义,但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对其加以理解,做到这种程度是必须的。

泰:假设你从一条刚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虫子身边走过去,你肯定不会想:“这条虫子正在想什么呢?”因为你根本不关心。反过来说虫子也不可能知道你自认为自己有智慧。对于虫子来说你不过是个路过的物体而已。那么你能否想象某种特别智慧的生物根本没兴趣与我们交流呢?他们的智慧如此之高,以至于我们根本看不出来那也是智慧。

道:更重要的是我认为这样的生物或多或少都必须领先到这种程度才能与我们见面,因为我们肯定过不去。

泰:我们肯定过不去。你没看见最近的天文研究预算都被砍到什么程度了?

道:所以凡是能过来的文明必然掌握高度发展的科技,远远碾压我们。

泰:这就又谈到斯蒂芬.霍金的担心了。他认为任何科技发达到能主动前来探访我们的文明都必然为人类带来极其糟糕的后果。他之所以担心是因为人类文明的历史上有很多此类先例。一旦具备先进科技的文明造访了科技落后的文明,后者一定要倒霉。南美土著碰见西班牙人就是个好例子。我还不敢说我就一定愿意成为第一个与外星人握手——或者握触手——的人。我很想这么做,但是同时我的顾虑也很大。

道:那么你觉得地外生命存在的可能性究竟有多高呢?

泰:那一定是非常高的。我告诉你为什么。人们常说你怎么还没找着外星人呢?我说宇宙好比大海,你舀了一杯海水看一眼就说海里肯定没有鲸鱼,这可不行。你的数据库必须再大一点(笑声,掌声)。比方说我们的无线电泡泡有多大呢?所谓无线电泡泡就是以地球为中心向外发射的无线电波形成的球体。球体的外层就是我们的无线电波在银河系走过的最远距离。我们在无意当中向太空发射无线电波的最早时间是七十年前。那么银河系有多大呢?假设把这个球体缩小到BB弹的尺寸,银河系就相当于我们这个舞台一样大。过去七十年我们的无线电波就仅仅走了这么远而已。要是仅仅考虑我们故意向太空发射的无线电波,那还要远远小于这个距离。所以我们还远远没有深入银河系,没资格一口咬定其他智慧生命不存在。

但是还有一些非常简单的事实,我用一分半钟就能说清楚。让我们来看看地球的形成和化石生命的最早迹象吧。地球刚刚诞生的的最初几亿年姑且不考虑,因为那时候的地球就是一片靶场,满地都在喷射太阳系的形成物质,很不适宜复杂的化学反应。这时就开始计时不公平。等上几亿年,等到地球冷却下来之后再开始计时,等待单细胞生命的最早迹象,最多等上四亿年就行了。地球已经存在了四十五亿年,完全没有依靠我们的帮助,仅仅凭借着整个宇宙当中最基本的成分就创造出了生命,尽管是很简单的生命。地球不过是太阳系的八大行星之一——都别跟我抬杠(笑声,掌声)——太阳也不过是一颗平平无奇的恒星而已。话说回来,生命的成分又是什么呢?你体内数量最多的原子是氢,其次是氧,这两者构成了你体内的水分。再接下来是碳、氮以及其他元素。那么宇宙里的元素分布又怎么样呢?宇宙中的头号元素是氢。接下来是氦,氦是惰性元素,无论如何不会发生任何化学反应。接下来是氧,接下来是碳,接下来是氮。完全是一对一的关系。我们甚至都不是由什么稀罕元素组成的。宇宙中最常见的物质在地球上都能找到,而我们正是由它们构成的。碳是元素周期表上最容易发生化学反应的元素,生命以碳为基础并不令人意外。生命只是复杂化学的极端表现,这就是生物学的本质。有些人想象力特别丰富,他们记得硅在元素周期表里正好位于碳的下面,具有与碳相似的化学性质,所以他们就开始想象所谓的硅基生命。我认为这实在是多此一举。宇宙中碳的含量是硅的五倍,根本轮不着硅来形成生命。碳基生命就已经足够耗尽我们的想象了。关键在于生命出现的速度相对而言非常快,生命所使用的材料都是而且是宇宙中最常见的成分。如果你认为地球上的生命在宇宙中是独一无二的,那就是不可原谅的自我中心主义。

道:是的,我同意这一点(笑声,掌声)。而且我还要更进一步说,如果你遇到某个人希望宣称他或她认为生命在宇宙中独一无二,那么根据这一理念:我们这颗星球上的生命起源必然是一起罕见得不可思议的事件。这将会导致一个相当奇怪的后果:当化学家试图找出生命起源的理论与模型时,他们应该寻找一项极其不可能的理论,一个不合理的理论。 如果有一种生命起源理论看上去很合理,那么这个理论肯定是错的,否则生命将无处不在。 现在生命就可能无处不在。 我凭直觉认为宇宙中有很多生命。 但是因为宇宙如此浩瀚,生命的岛屿如此分散,以至于任何一个岛屿都不可能遇到其他任何一个,这实在太悲哀了。

泰:这确实很悲哀,不过请允许我稍微安慰你一下。我们现在可以模拟太阳系的形成过程,以及地球受到陨石密集轰击的时期......这就是所谓的早期宇宙密集轰击时期——顺便说一句,我们搞天体物理学中的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笑声)。我觉得我这辈子都看不懂哪怕一篇生物学论文的标题(笑声)。我对生物学术语一点感觉都没有,你们的术语都太长了,单词音节也太多了——我跑题了不好意思。总之在密集轰击时期,我们可以用计算机模拟出陨石撞击行星表面时发生的情况。好比说你在床上洒了一片小甜饼——你永远不会故意这样做,但是你家要是有小孩子的话那就难说了——然后在床垫上狠拍一下,小甜饼都会弹起来。事实证明,火星表面可能曾经存在过水,并且早于地球孕育了生命。假如在密集轰击时期火星就有了生命,那肯定只能是简单生命。我们也知道细菌十分顽强,正如你肯定知道的那样。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火星表面的岩石被陨石撞击弹进了太空,石头的缝隙里还藏着细菌。只要计算一下就知道,自从太阳系形成以来,大约有数百吨火星岩石通过这种方式来到了地球。也许这些岩石中的一颗将火星生命带了过来并且在地球上播种。假如日后我们发现了基于DNA的火星生命,我将会非常失望的。因为这意味着火星生命并不是另一个实验的产物。相反,我们都是火星生命的后代。

道:我们需要第二个生命样本。我们目前只有一个样本。如果我们在火星上也发现了基于DNA 的生命,那的确很令人失望。如果火星生命甚至都使用同一套DNA代码,那就更令人失望了。DNA兴许还能两次进化出来,但是同一套四字母代码进化出来两次简直不可想象。但我还想指出,根据你的计算,生命仅仅用了四亿年就出现在地球上,生命最早有能力发射出能在宇宙其他地点接收到的无线电波也只用了四亿年时间左右,相当于太阳系寿命的一半。

泰:顺便说一句,我们拥有广播技术之前就已经是人类了。 因此如果你以人类为标准来衡量一个星球是否具有智能生命,那么宇宙当中目前可能有很多行星仍然处于罗马帝国时期,不会发送任何无线电信号; 但任何足够接近的观察者肯定会宣称他们是智能生命。

道:与我们所谈论的时间跨度相比,罗马帝国与无线电信号之间的时间间隔确实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一旦你发明了语言、文明与文化之后,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发明出无线电波呢? 更进一步说,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发明出足以自我毁灭的武器呢?

泰:你这种说法实在想当然地认为智力是进化的必然结果,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所谓的智力肯定会在化石记录当中反复留下痕迹,实际上并没有,而其他特质则出现过很多次,例如视觉和运动能力。生物界有一些相当具有创造性的移动方式,我最喜欢的是蛇。没有胳膊,没有腿,但是照样活得很好。好比说有个外星人来到地球,碰上一条蛇上。回去以后他就告诉同胞们:“你们可不知道,这个星球上有一种生物,没有胳膊,没有腿,仍然可以到处爬,能用红外线侦测猎物,可以咽下比它的头部大五倍的东西。”他们会认为这个人嗑药嗑嗨了(笑声)。可这就是地球上一条普通的蛇而已。话说到这里,好莱坞的外星人历来令我感到非常失望。我不知道该责怪谁,究竟是好莱坞还是给他们担当顾问的生物学家。好莱坞外星人对我来说太过拟人化了。甚至ET也有这个毛病。都是一个头,两个肩膀,两条胳膊。ET的手指头确实只有三根而不是五根,但是依然长在胳膊的末端尽头。他的下半身照样有腿有脚。这就是人类的造型啊。哪怕你就看看地球上的生物多么丰富多彩呢?我最喜欢的外星人电影是《变形怪体》。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道:我的观影量恐怕赶不上你(笑声)。

泰:《变形怪体》里面的外星人特别经典。那个外星人就是一堆果冻,到处蠕动,抓住人就吸食血液。它在概念上就是非人类的。我认为这是尝试创造其他生命形态的方式。

道:这样的尝试确实非常值得表扬。环顾动物王国并且数一数各种特质的出现次数是非常有趣的。眼睛出现过几十次,耳朵也出现过几十次。回声定位却仅仅出现过四次。

泰:除了蝙蝠以外还有谁?

道:蝙蝠,鲸鱼,两组穴居鸟类。鼩鼱与海狮也具有很原始的回声定位能力。不过正如你所指出的,人类的智力和语言仅仅出现过一次。

泰:可见智力对于生存来说并不重要。如果自然选择偏爱智力,那么智力应该出现更多次。

道:也难怪你会这么想。这是一个真正有趣的观点。我认为生物学家应该仔细计算一下各种性状在动物界的出现次数,这样我们就能推断出宇宙其他地方的生物大概是什么样子了。眼睛大概是要有的,回声定位也可以有。皮下注射针在地球上大概独立出现了几十次......

泰:我们人类也有皮下注射器,我们称之为枪支。

道:另一个相关的观点则是观察世界各地的不同岛屿,看看岛上的生物有多相似?例如澳大利亚的各种哺乳动物之间存在非常大的相似之处,这些哺乳动物又与南美洲、亚洲和非洲独立进化的哺乳动物差异极大。这又是一个预测外星生物进化的线索。但我们也许不应该将好莱坞外星人一概视为缺乏想象力的产物。我的同事西蒙.康威.莫里斯甚至认为,外星智慧生命很可能也是双足直立的形态,大脑尺寸也很大,同样拥有语言、手指以及立体视觉。当然他是信教的。但像他一样,我也很了解自然选择的力量。

泰:顺便说一下,我认为如果他不是灵长类,他可能会给出一张不一样的列表。

道:我认为这很有可能。

泰:马没有立体视觉,却有环绕视觉。马一定认为环绕视觉更重要。

道:我可没有看不起马匹的意思(笑声)。

泰:存在偏见的第一个迹象就是将人类的形状往外星人身上套。

道:不不,我之所以选择人类作为标准不是因为人类比其他生物优越,而是因为我们就是人类。我们有立体三维视觉,马则有不同的视觉。昆虫也有不同的视觉。蝙蝠不依靠视觉,但我猜想蝙蝠大脑内部处理回声定位信息的方式可能很类似于其他动物处理视觉信息的方式,因为大脑里面存在着处理视觉信息的天然工具。无论视觉还是回声定位,作用都是建立外部世界的模型。

泰:请你原谅,但是你看过《超胆侠》吗?(笑声)超胆侠就是拥有回声定位能力的盲人。他喜欢下雨,因为雨滴打在人脸上能反映出人的相貌,他第一次在“看到”他的女朋友就是在下雨天——你既然来到美国,不谈谈电影就说不过去了。

道:我的推测是蝙蝠能听到颜色。为什么不用颜色来辨识世界呢?色彩只是一种感知的分类体系,只不过是大脑使用的标签而已。

泰:一点不错。

道:所以蝙蝠应该会用颜色来区分事物的质地。例如一只身披绒毛的飞蛾与一只体表光滑的蝗虫在蝙蝠的脑海里可能就分别是红色与蓝色的。自然选择完全可以将色相标签绑定到在我们看来很奇怪的东西上。我觉得咱们的时间快到了。

泰:这才聊了多一会儿啊?

道:我觉得咱们得把听众提问的时间留出来。

泰:我很乐意从命,但是还有件事我要和你掰扯掰扯。

道:那咱们速战速决吧。

泰:几年前,1994年还是1996年的时候,我们在南极洲发现了一颗陨石,编号是ALH84001。这块陨石提供了令人震惊的证据——顺便提一句,这块陨石来自火星,也就是地球上的几百吨火星岩石当中的一块——这块岩石的缝隙里似乎蕴藏着生命曾经存在过的迹象,而且并不是源自地球的生命,而是源自火星的生命。这些证据都是间接证据,但是依然非常有趣。有些化学反应只有在氧气存在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在没有氧气存在的情况下,则会有类似的反应取而代之。生命其实就是一台化学机器。当你吸入氧气时会氧化血红蛋白,氧气被用于新陈代谢,血红蛋白会在这个过程中失去氧气分子。在同一具身体内部存在着氧化与脱氧反应。这是生命的自发反应。如果这块岩石的缝隙里没有生命存在过,那就必须自己进行无氧运动才能留下同样的痕迹。当时这块陨石可是登上了报纸头版,甚至还搭配了一张电子显微镜照片,照片上的东西看上去像是身体分节的小虫。这张照片并不是作者的主要证据,他只是觉得很有趣,于是就将其加入了文章当中。这只“虫子”的大小约为地球上最小的蠕虫的十分之一。我受邀对此发表评论,节目组请了四个人。我是天体物理学家,其他人当中有一位生物学家与一位哲学家。主持人拿出了虫子的图片,身在第二现场的生物学家当即表示:“那不可能是生命。”我心想这样太干脆了吧? 为什么?“因为地球上最小的生命也是这东西的体型的十倍。”所以呢?我还在等他给出进一步的理由,没想到他已经说完了。然后我说:“我们可是正在谈论来自火星的石头啊。你为什么用地球来限制你的思考范围呢?”我的问题是:这位生物学家对于生物学在宇宙当中的可能性究竟抱有开放心态还是封闭心态呢?因为说到底生物学家自己都承认手里只有一个数据样本,因为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具有同源的DNA。绝大多数其他科学学科要是只有一个数据样本都搞不下去。

道:毫无疑问他的思想很封闭,因为他将地球生命的标准推广到了一切可能的生命头上。 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根据物理定律来主张某些生命形态由于物理学限制而不可能存在,我倒不是说特别小的虫子不能存在,不过有人或许会声称眼睛的尺寸小到一定程度就无法成像了,纯粹由于物理原因。

泰:这条道理肯定没错。我只是看不惯他将地球作为衡量生命可能性的唯一标准。

道:他大错特错了。

泰:这么说你和他不是一队的是吧?这件事不说清楚了我心里总是不痛快。

道:下面进行观众提问吧。

家园

听众一:道金斯教授,我们很高兴地得知您正在写一本关于科学之美的童书。我们希望你们两个为成年人也写一本同样题材的书,或者做一期这样的电视节目。因为我们不希望你们今天的讨论主题,也就是科学带来的惊奇与震撼感受,被被宗教人士霸占。科学不应当令人感到畏惧,而是应当令人惊叹,我们能做些什么来传播这一点呢?

泰:我插一句嘴啊,你说我们已经有了宣传科学的童书,现在需要面向成人宣传科学的书。不过有趣的是,我们可能不需要宣传科学的童书,因为孩子生来就是世界的探索者。他们翻过岩石,他们跳进水坑,他们把水倒在你的背上。你可以认为他们这是在家里搞破坏,也可以认为他们正在一系列长期的科学实验,其中一部分实验发生了玩心十足的错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儿童的探索本能会遭到压制,因为探索就意味着不听话与捣乱,再加上成年人的数量远远多于儿童。所以我认为科学面临的真正问题是成年人,特别是因为他们而不是孩子控制着世界(掌声)。

道:我也来说说应当如何传达科学的神奇感受。你我二人都对此非常感兴趣,而我们又都在追随你的导师卡尔.萨根。我习惯于将科普分为两个流派,区分根据则是看它们如何宣传太空探索。第一种流派叫做不粘锅流派,主张太空探索能够带来不粘锅这样的副产品。我更支持第二种流派,也就是太空真美好流派。目前科普工作的问题之一——无论面向孩子还是成年人就是倾向于把科学拉到地上,将科学包装成为平凡世俗、在厨房里就能遇到的事情。我很高兴有人在这方面做工作。但对我而言,我更喜欢宣扬宽广无限的宇宙与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从更诗意的角度而不是更功利的角度来看待科学。

听众二:我想问一个应用技术如何影响人类的问题,尤其是手机。我是做医疗工作的,想知道二位如何看待手机对人体造成的影响。现在手机技术已经有了长足发展,但是我看到人们将手机凑在婴儿脑袋边上时依旧感到很不舒服。手机发出的电波真的不会影响人体吗?

泰:说到手机的应用,我们要知道科学当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那就是你永远无法无限精确地测量任何东西。任何测量结果都要受到测量设备的不确定性的影响。你在实验室里所能做的无非是限制不确定性而已。但在某种程度上不确定性永远都会存在。如果你想测量一个本来就不存在的现象,测量的不确定性偶尔会给你带来一个正面的信号,偶尔也会带来一个负面的信号。如果这个正面信号是“A可能导致B”——手机会导致癌症——就会有人根据这一结果写论文,然后人们就会担心手机可能会导致癌症或电源线可能导致癌症。事实上,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些研究的全部内容,很多实验都因为没有取得正面效果而发表不出论文来。还有一些实验当中癌症发病率反而还降低了。这些都是没有结果的现象。假如A确实能引起B时,正面信号将会极其显著,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重复。对于手机与癌症的关系,目前的实验还没有得出可重复的信号。话虽如此,如果你真的担心,几乎所有的手机都可以插上耳机线装进裤兜里。但我还是要说陪审团尚未就本案作出裁决,或者实验结果表明手机与癌症根本没有关系。

道: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听众三:刚才二位关于无线电波泡泡与人类通讯距离极限的讨论我很感兴趣。 我最近读到人们用大型强子对撞机进行了一些疯狂的实验:一些看似没有联系的例子却能以某种对称模式相互作用。 我是外行不太懂,不过您认为使用某种粒子在超远距离进行即时通信的可能性大吗?

道: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我完全不理解的东西……

泰:量子物理学就是研究微观世界的物理学。事实上量子规则在宏观层面也能得到应用,但是只有在涉及单个粒子的时候才会具有各种怪异的表现。一个粒子可以凭空出现而又消失,可以通过我们所谓的量子隧道不耗费任何时间就从一点跳跃到另一点,可以同时存在于所有地方,可以在我们进行测量时立即出现。这些量子规则在我们看来完全不讲道理,因为我们并不生活在量子世界里,否则的话这都是很自然的现象。你的问题是我们能否利用量子世界的规则来进行超光速通信,根据已知的物理定律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换句话说,你可以确定一个粒子的波函数,但是这个粒子依然无处不在。只要你一进行测量,粒子就会立刻出现在某一点上,哪怕根据波函数这个粒子同样可以出现在其他点上。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如何利用这个事实为我们服务,但据我们所知超光速通信是不存在的。当然我们要想与整个宇宙通信的话确实非常需要这项技术。这就是我长话短说的答案。

听众四:我认为宇宙中出现生命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出现智慧生命的可能性并不算大。一颗行星必须与正确类型的恒星保持正确的距离,再考虑到需要四十五六亿年时间才能产生能够质问“宇宙中是否有智慧生命”的生命,你认为生命在宇宙当中走到这一步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泰:宇宙在时间、空间和内容上都非常浩大。所以无论多么罕见的现象每天都会在宇宙当中的某个角落上演。因此无论生命出现的概率根据我们的计算如何低下,只要将这个概率将数字乘以星系中的恒星数量以及宇宙中的星系数量,依然会得到一个惊人的巨大数字。宇宙当中恒星的数量是10的21次方,相当于沙滩上沙子粒数平均值的一千倍,而沙子粒数的平均值又相当于地球上所有活过的人类所说过的词语数量的一百倍。因此我们很有理由相信相信,就算智能生命只能存在很短的时间就会自毁,但是眼下肯定存在着很乐意与我们进行对话的外星智能生命,假设我们也足够聪明,可以与他们进行对话。

听众五:这个问题我想问问道金斯教授。我来自一个五口之家,家里两个怀疑论者和三个信教信傻了的——您可以猜猜我属于哪一边(笑声)。无论如何,我只是想知道,您是否曾经找到某种好办法,利用理性思维让信教的傻子们突然开窍。

道:我也很想说我们只需要让他们接触科学证据就行了,这当然是科普工作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尼尔和我也都在推进这方面。不幸的是,有相当数量的证据表明,某些人的心智状态确实会被宗教经文彻底浸透,以至于他们不惜事先承认他们拒绝接受一切有悖于经文的证据。我最喜欢的例子是地质学家柯特.怀斯(Kurt Wise),他是一位年轻地球创造论者,但他非常清楚支持古老地球理论的一切地质学证据。他本人曾经亲口说过下面这段话:“如果宇宙当中的所有证据都证明古老地球理论是正确的,我会第一个站出来承认这些证据切实可靠,但我仍然是一个年轻地球创造论者,因为圣经要求我这样相信。”至少他很诚实。敢于这样说话的人等于是在宣扬他已经彻底抛弃了理性讨论,将经文摆在证据之前。这个人很了解证据,甚至还拥有哈佛大学地质学博士学位,然而却事先宣布他不打算跟你讲理。所以确实有些人实不可能用证据争取过来的。但我依然相信绝大多数人都能折服于证据,只不过尚且没有接触到丰富而美妙的证据而已。

听众六:我想问一下关于科学哲学的问题。最近我读了斯蒂芬.霍金的《大设计》,开篇第一页就写到:“哲学已死”。霍华德大学的校方也正在考虑取消哲学项目。您二位怎么看?

泰:我有几句话要说。直到二十世纪初,哲学家都在为自然科学作出重大贡献。但是自从量子力学之后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在此之前哲学家是就是没有实验室的科学家。但是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我们在发现量子物理的同一个十年内又解到了宇宙膨胀,这两个领域都远远超出了通过坐而论道可以推断出来的范围,以至于此前一直在为物理学做出实际贡献的整个哲学家团体一下子就没用了。我说这话怕是要得罪不少哲学家,谁要是知道我有什么疏漏尽管纠正我,但就我所知哲学基本上已经与前沿物理科学分道扬镳了。艾萨克.牛顿的头衔可是自然哲学家。他那时候“物理学家”这个词还根本不存在呢。这个现象让我很失望,因为大量原本可以为物理学做出巨大贡献的脑力就这样被分流了。今天的哲学还在研究其他许多主题,例如宗教哲学,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等等。哲学家可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前沿物理似乎并不在其中。

道:生物学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有趣的是,在十九世纪由两位自然学家独立推导出来的自然选择进化思想居然出现得这么晚。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想法,从古希腊道十九世纪之间任何一位坐而论道的哲学家都有可能想出来,但他们全都都没想出来,我真不明白这一点。在我看来这也太奇怪了。进化论居然不得不等到牛顿之后二百多年的十九世纪才出现。

听众六:有一位阿那克萨戈拉早在苏格拉底之前就提出了世界上最早的进化理论。

道:好吧。但自然选择理论是在十九世纪才出现的。不仅仅是达尔文和华莱士,还有其他几位科学家也都想到了这一点。如今我真正尊重的科学哲学家是那些煞费苦心学习一些科学的哲学家。他们非常优秀,思想清晰,并且帮助其他人清晰思考。还有一些科学家也在哲学方面接受过培训。

听众七:感谢二位光临本校。欧洲有一群科学家开发了一台大型强子对撞机,试图重新创造大爆炸时的环境,将反质子和质子撞在一起,试图找到名为希格斯玻色子的粒子。这种粒子通常被误称为上帝粒子,也是物体质量的来源。您们可否谈谈大爆炸时宇宙的状况?这个实验将会证明什么呢?

泰:物理学的有趣之处在于,目前能够依靠桌面实验器材发现的物理定律已经非常少了。总的来说,目前要想在物理领域取得新发现,就必须前往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更大或者更小的尺度,更高的能量与速度,等等。一旦探索了这些极端,你就来到了已知与未知之间含混不清的边缘。所以如果你想发现以前从未发现的事物,那就建一台能量水平前所未有的加速器。早期的宇宙是我们所知道的能量水平最高的粒子加速器。现在我们有了非常庞大昂贵的桌面版早期宇宙,我们能够用这台机器来测试我们对于早期宇宙的设想。我们有一套关于早期宇宙的理论理解,但还没有进行实验验证。

道:我曾有幸两次访问过大型强子对撞机,两次都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人类创造力与跨国合作的巨大努力让我感动不已。我试图在我的新书中表达我对这项了不起的事业的兴趣。不幸的是书中印了一个错字,将大型强子对撞机(Large Hadron Collider)印成大型强撸对撞机了(Large Hardon collider)。(全场大笑)

泰:D与R印反了是吧?

道:我在初稿中发现了这个错字。我当然想把这个错字保留下来(全场大笑),但是审校员还是把这个错字删掉了。我跪地恳求她别这么狠心(笑声),她说她不想丢掉自己的饭碗。

泰:我再简单评论两句。 美国原本打算在德克萨斯州建造一台超导超级对撞机,其峰值能量是瑞士大型强子对撞机的三倍,但是这个项目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遭到了取消。国会投票决定不再继续提供资金,项目遭到了废弃,现在粒子物理的重心已经从美国转到了欧洲。尽管美国科学家都宁愿希望对撞机留在美国,但我们依然会真心庆祝科学继续前进,无论哪个国家将科学列为优先考虑事项。我认为对撞机项目的废弃是美国在前沿物理领域领导地位结束的开始。

听众八:考虑到今天的环境,我的问题可能不算太有意思,但是能向二位提问的机会实在不多,所以我还是想听听你们的想法。据我所知,在世界各地的海床上发现的生命全都基于DNA,就像我们所知道的其他一切生命形式一样。我想知道是否存在某种假设或解释能说明为什么DNA可以存在于相隔如此遥远的地面与深海。

泰:我可以给出天体物理学家的看法,不过还是让生物学家先说吧

道:我没太听清楚问题,还是你先来吧。

泰:你所说的嗜极生物生活在在高压高温的环境里,其他生物在这样的环境里立刻就会死。事实上在海底的地热喷口附近,很多生物都生活在华氏300度的环境里。这里的水压足够高以至于无法沸腾,但温度足够高以至于能用来煮菜。地外生物学的巨大进步之一就是发现地球上的生命比以前任何人的想象都更加茁壮。生命不再需要室温的池塘才能滋生了。我们在地球上看的越多,我们就越发现生命能够优哉游哉地存在于对人类来说极其恶劣的环境里。这一现象对于天体物理学的意义在于允许我们撒出一张比以前远远更宽广的寻找生命之网。此前我们只会关注可居住区,不能离恒星太近,否则水会蒸发;,也不能太远,否则水会冻结。我们只会寻找由阳光造成的液态水区域。现在我们发现只要有能量来源就够了,未必非得是太阳不可。木星就一直维持着木卫二的温暖,木卫二上的液态海洋已经存在了几十亿年。见识了地球生命的多样性与坚韧之后,我们在宇宙中寻找生命的眼界也极大地扩展了。

道:在生命起源的许多理论中,最近人们开始思考生命或许源自我们眼中的极端高温环境,然后逐渐扩散到了寒冷地带,而不是相反。这也是一种很有趣的可能。从这些原始生命的角度来看,我们才是嗜极生物。

听众九:我最近读了阿兰.德波顿的《哲学的慰藉》,书中提到了一位波伊提乌,此人被判处了死刑,剥夺了一切财产,只剩下了理性与自我认知。他试图依靠理性来宽慰自己不要害怕死刑,他认为这世界自有秩序,万事万物自有道理,因此他应当在死亡到来之前保持平静。问题在于他的理性根源在于他对上帝的信仰。您会怎样?假设您即将面对死刑,除了您的科学知识与经历之外一无所有,您要如何慰藉自己呢?

泰: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要求行刑人员对我进行土葬而不是火葬,让我体内的能量与物质回归泥土,滋养植物,喂养动物,正如我活着的时候动植物也用它们的身体滋养了我一辈子那样。(热烈掌声)

家园 121-Rare Earth:历史断面五则

1,911前传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S5objr5dI0

时间是9月11日。战斗机呼啸着向总统府投下了炸弹。一个素来以稳定著称的国家即将遭到本国军方的谋杀。四十年的民主制度建设正在被轰炸成一片废墟。屋里的总统紧握着AK-47,等待着自己的结局。他知道他的死亡也就意味着宪法的死亡,但是他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了。敌人冲进门口的时候他扣动了扳机,第一枪打中了一名将军的头部并将其当场击毙。但是敌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总统的子弹越打越少,未来已经十分清楚了。总统捍卫民主的最后一项举动就是饮弹自尽。萨尔瓦多.阿连德总统就这样死在了自己办公室的地板上,死后他的面部还被步枪枪托砸得血肉模糊。政变十分成功,美国将会得到一名听话的傀儡。奥古斯托.皮诺切特上台了。

萨尔瓦多.阿连德必须死。他在生前曾经说过:“人民可以掌握政府,但是却掌握不了权力。”他的死亡恰恰证明了这句话有多么正确。有时选票就好比看上去十分丰富的菜单,直到你开始点菜的时候才会发现哪些菜品断货。1970年智利选举正是这样。显然,掌握实际权力的人们不可能认同选举结果。阿连德的名字确实在菜单上,但是智利人民点不到这道菜。中情局为了确保他的败选耗费了上百万美元,组织了一场卡车货运危机来打击他的人气。他们在南美各地资助阿连德的敌人,谋杀他的盟友。阿连德出乎意料的胜选使得他本人成为了中情局的拦路障碍。因此他必须死。

萨尔瓦多.阿连德是一位社会主义者,也是南美洲第一位通过民主途径当选的国家领导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有马克思主义倾向。当选总统之后,他的宏伟目标包括降低收入差异,增加医疗与教育覆盖面,最重要的是将至关重要的铜矿行业收归国有。他的当选致使整个智利的实权阶层都在他的脚下颤抖,遥远的华盛顿都能感到这股震颤。对于很多人来说,所谓社会主义都只不过是通向彻头彻尾的共产主义的滑坡而已。今天在网上搜索“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就会发现极少有攻讦者乐意区分这两种理念。政治往往不利于深入细致的思考。但是如果你觉得现在的情况很糟,那么1970年的情况更加等而下之。在冷战最高峰,西方世界最害怕的就是共产主义的传播。当时的前总统老爱德华多.弗雷甚至发动了一场反对阿连德的国际运动,声称假如国际社会无所作为,智利必将陷入独裁,就像过去那么多共产主义政府一样。阿连德政府将会废止宪法,剥夺个人自由,导致经济崩溃,囚禁政治异见人士,针对政敌进行大清洗,甚至将外国秘密警察放进智利为自己的邪恶目的服务。假如不制止阿连德,智利的民主必然得不到保障,智利的自由必然得不到延续。弗雷的警告在国内没能引起反响,但却引起了外国势力的关注。外国人或许不明白智利政坛的复杂内幕,但是他们理解对于共产主义的恐惧。

更糟是是,阿连德还触怒了以来一直将南美视作势力范围的美国。他不仅继承了前任将铜矿收归国有的政策,还进一步要求赔偿。六十年代美国公司控制着80%的智利铜矿,这个国家利润最高的自然资源。在阿连德治下,这些公司不仅会丧失对于铜矿的控制,还要被迫为了过去二十年来不受节制的盈利向这个国家赔款。假如他在智利推行了社会主义,公共资源将会造福智利人民而不是外国利益。不出所料,美国对此大为光火。让他们放弃对于铜矿的控制权已经难上加难,让他们吐出利润更是痴心妄想。在时任国务卿亨利.基辛格的策划之下,中情局开始着手针对阿连德。但是这样做并不容易,智利人民真心想要阿连德。中期选举之后,阿连德的权力在议会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于是中情局决定采取暴力手段。假如智利人民不肯选择美国人想要的国家领导人,那么他们就要替智利人民进行挑选。是时候送阿连德上路了。

你可能认为秃鹫行动理应家喻户晓,可是听说过这件事的人却少之又少。这是一场长达三十年的国家级恐怖主义行动,总后台是中情局,执行人是五六个南美国家的极端右翼与法西斯分子。行动开始时我父亲刚刚出生,行动结束时我已经上了小学。美国特工与阿根廷、智利、乌拉圭、巴拉圭、玻利维亚以及巴西的极右准军事集团联手,谋害了上万人,囚禁了几十万人,其中包括工会代表、学生、宗教领袖、政客、艺术家、音乐家、知识分子以及许许多多为民主发声的人们。纳粹邪教的大本营为他秘密制造了用来进行刺杀社会知名人士的化学武器。秃鹫行动影响了整个南美的选举,扶植傀儡政权从而让美国重新控制当地自然资源,控制当地的亲美新闻媒体为美国造势。无论怎样的名人,无论怎样的国家,都是秃鹫行动的目标。暗杀甚至发生在美国的土地上,美国国会的众议员都沦为了死亡威胁的目标。毫不夸张地说,秃鹫行动就是旨在违背人民意愿扶植极右翼领导人的国家级恐怖活动,而且行动的效果之强简直难以置信。阿连德上台之后,智利就成为了秃鹫行动的首要目标。截止当时为止,中情局在南美所有国家都成功阻止了左翼党派通过民主方式登台掌权,但是阿连德却取得了出乎意料的胜利。智利人民站在他这一边。但是智利人民或许掌握了政府,却并没有掌握权力。阿连德将会在枪口之下失去总统职位。

1970年,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这样指示中情局:“我们的政策是坚定且一贯的,必须通过政变推翻阿连德,行动必须严格保密,美国不能受到牵连。”第一次尝试发生在1973年6月,执行人是智利军方的极端右翼分子。这次政变失败了,但是中情局借此了解了阿连德的民间与军方支持者的弱点。他们收集了各种情报,例如阿连德的武器、战术以及支持者最有可能上街示威的地点。下次他们将会有备而来。1973年9月11日,智利的民主制度在一声巨响当中暴毙。在皮诺切特将军的率领之下,在中情局的协助之下,战斗机轰炸了首都,政变军队控制了国家。政变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与其说是为了让阿连德意识到他已经走上末路,倒不如说是为了让全体智利人民意识到权力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几乎没有人支持政变,但是他们没办法对抗空军。

阿连德死后,皮诺切特发动了一场针对智利人民的战争。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拆毁让左派赢得竞选胜利的民主体制。谋害阿连德之后仅仅过了两天他就解散了智利议会并且杀死了反对者。在他的独裁统治的最初三年就监禁了十三万人,他他的统治总共延续了十五年。左派人士的地标建筑要么被拆毁,要么被改建成惩戒营。艺术家的集会场所被改建成了监狱。就连一部分极端右翼分子都因为暴力肆虐而感到惊骇。6月政变的领头人之一也是皮诺切特的支持者,但是就连他都因为阿连德倒台之后的凶恶暴力而心中不安,当他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之后立刻遭到了逮捕。在圣地亚哥国家体育馆,秘密警察将几千名皮诺切特反对者圈禁在一起,施加酷刑折磨,并最终将他们冷血杀害。今天这座体育馆以受害人之一的名字命名,此人就是维克多.哈拉,智利的鲍勃.迪伦。他惟一的罪行就是创作了歌唱民主的歌曲。皮诺切特的爪牙打残了他的双手,然后大笑着强迫他弹吉他,最后一枪打穿了他的头。上千人逃离了智利,但是却被皮诺切特在海外一一猎杀。阿连德任命的驻美大使与他的二十六岁个人助理一起被汽车炸弹炸死。智利的国宝、诺贝尔得主、大诗人帕博罗.聂鲁达被人注射了刺杀专用的液态芥子气而死。前前任总统老爱德华多.弗雷也死于同一种毒剂。这个走遍世界呼吁人们阻止阿连德与共产主义的人最终却死在了这些人的手里。

为了争取民意,皮诺切特与中情局炮制了一系列文件,声称阿连德政府有意发动政变。这套白皮书在接下来几十年里成为了皮诺切特执政合法性的依据。被秃鹫行动渗透的报社一字不差的重复了这套谎言,很快这套谎言就成了西方世界公认的事实。直到过去十几年我们才意识到阿连德政府根本无此计划。智利公众并不买账,于是他们又从经济角度进行宣传。米尔顿.弗里德曼创造了“智利奇迹”一词,用来形容独裁体制下自由市场发挥的作用。许多其他经济学家也试图证明皮诺切特政变如何通过吸引外资拯救了国家经济。今天依然有右翼分子声称这场政变是为了拯救经济而进行的。经济是蛋卷,民主则是不得不打破的鸡蛋。但是这种说法同样是谎言。皮诺切特非但没有拯救智利经济,反而使其一败涂地,直到他下台之后智利经济才真正开始好转。

倒不是说阿连德时代的经济形势就一定更好,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信奉马克思的社会主义者。而且中情局局长理查德.赫尔姆斯也曾发誓要“让智利经济疼得尖叫”。但是压迫独裁政权的经济政策对于一般人肯定不是好消息。在皮诺切特时期,智利经历了建国以来两次最严重的经济崩溃,工资普遍下降,失业率接近20%,铜矿所有权也重新落到了外资公司手里。直到第二次崩溃之后,政府采取了中央管制,经济形势才稳定下来。这正是阿连德一贯主张要推行的做法。智利惟一的经济奇迹就是支撑到了民主回归的那一天。

我并不是共产主义者。我大概并不会投票支持阿连德。我不相信他的政策就一定比他的前任更好。但是我坚定相信一国人民有权选择自己的命运。尽管民主制度有着这样那样的先天缺陷,我依然真心相信民主。我认为问题不在于左右,而在于极端。我很想知道,那些极力反对共产主义以至于不惜消磨民主制度也要将其摧毁的人们知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们反对共产主义的理由是什么呢?秘密警察?大清洗?个人与政治自由受到侵犯?为了政治利益故意导致经济崩溃?囚禁无辜的异见人士?皮诺切特把这些坏事全都变本加厉地干了一遍。但是厌恶共产主义的人们却依然支持他,赋予他权力,几十年来帮他撒谎,仅仅因为他不是共产主义者。他是一名右翼分子,就像他们一样。看看这一切的结果吧。阿连德不是耶稣,他没有能力解决智利的所有问题。上台仅仅几年后他的经济政策就产生了负面效果。如果再来几次选举,他很可能会黯然下台。但是他没能得到失败的机会,他的国家没能得到与他一起失败的机会。这个国家得到的是压迫、屠杀与经济毁灭。这个国家的失败源自枪口而不是票箱。

距离皮诺切特下台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智利人民终于再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看一看他们自己选出的领导人,很难不认为他们这是在象征性地反抗皮诺切特的过去。社会主义重新回到了智利而没有发展成为共产主义。智利人将铜矿重新收归国有,还实现了位居世界前列的可持续经济增长。智利的民主制度十分稳定,在南美可谓首屈一指。选民们一点一点地重建了政变之前这个国家选择的道路。1994年他们选择了小爱德华多.弗雷。被皮诺切特毒死的前总统的儿子成为了智利的领袖。2014年,在智利参议院占多数的社会主义党选举出了第一位女性议长伊莎贝拉.阿连德。必须去死的总统的女儿就此步入了智利政治的最高层。

今天智利人民掌握着他们的政府,但是他们是否掌握权力的问题依然如同悬在头顶的巨石那般令人忧心。因为他们全都见识过失去民主的后果,他们全都见识过民主在总统办公室的地板上流血而死的惨状,他们全都见过法西斯如何将民主的面容砸得血肉模糊。感谢收看Rare Earth。

2,纳粹恋童末日邪教兴亡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KU6GBDHCGc&t=596s

每一天你的生活都会变得比前一天更糟一点。原因不仅在于你的生活环境是由二战之后逃往南美的纳粹经营的,还因为你出生的世界围着一圈铁丝网,你的朋友全都在奉命刺探你的隐私,每天早上你的长辈会逼迫你服用镇定剂,到了晚上你的社区领袖会强奸你。不同意见意味着酷刑折磨。你的邻居认为你很有福气,甚至嫉妒你,但是你生活在地狱里。二十年后你依然还会在这里。你逃不出去。政府不会帮助你,反而会送来陌生人供你杀戮。你眼看着你的看守掩埋死尸。最后你也不得不参与这些恶行以求生存。因为你生活在尊严殖民地,他们永远不会让你忘记这一点。

1959年,一位自称敬畏上帝的纳粹分子保罗.谢弗即将面临审判。原因并不在于他在战争期间犯下的恶行,而是他在和平期间犯下的恶行。这是五十年代期间第二次有人指控他在战后自行创立的浸信会教会里面性侵儿童。但是他并不打算面对审判。就像许多其他战后纳粹分子一样,他也逃到了南美,还裹挟了上百名会众。1961年,右翼智利政府向他颁发了护照,让他与教众们在山区兴建一个反共社区。这个社区声称自己的立身理念是务农、日耳曼伦理与浸信会教义。就像五十年代全世界大多数浸信会教会那样,这个社区也受到了世界末日景象的纠缠。谢弗的教会将会遵循所谓的治愈复兴主义模式,这一模式在战后席卷了整个美洲。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参与者数以千万计,其中最著名的参与者包括邪教头子吉姆.琼斯与最近辞世的福音布道人葛培理牧师。谢弗将会在智利重新开始,这一次他不会再被人抓住了。

他的会众位居偏远之地,远离不信者的刺探目光,他控制了一切。他用尽手段让会众们没有胆量与当局交谈,在这里他就是当局。但是从外部看来,他的视界必定十分吸引人。对于战后的德国人来说,能够重新找到信仰一定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信徒们络绎而来,希望加入这个宗教天堂,在这里务农敬神,等待审判日的到来。但是尊严殖民地从来都没能配得上这样的憧憬。羊群将信心托付给了假牧羊人。情况的恶化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刻意为之的结果。因为保罗.谢弗是这世界上最接近纯粹邪恶的存在。

对信徒建立了绝对控制之后,谢弗开始推行一系列严苛的规则。任何教会不批准的男女关系都不能存续。男女之间不能交友,更不用说托付终身。兄弟姐妹被拆散并且不能见面,父母不能抚养自己的子女。社区周边很快会竖起一圈铁丝网。不经允许任何人都不得离开。违反规则意味着酷刑折磨。但是人就是人,无论他们多么信仰上帝。青年男女总会找到共处的机会。青春期荷尔蒙从来都是叛逆的源头。但是谢弗并不是卡布利特与蒙太古,青年人命运多舛的爱恋丝毫不能动摇他的心意。他开始用麻醉剂与酷刑来对付那些反对性隔离的人们。任何人只要显现出了叛逆、色欲或者不敬神的苗头就会遭到药物麻醉并且接受电击疗法,直到他们学会守规矩为止。

对于那些年龄太小还不懂爱情的孩子们来说,生活只会更糟糕。远离家人,无处可逃,这些孩子沦为了掌管这个小世界的恋童癖的玩物。在这个只有几百人的社区里,谢弗强奸了几十名儿童。而且他的下手对象并不局限于社区里的孩子,他还说服周边贫困农民将孩子送到他这里接受医疗与教育。从外人的视角看来,他一定是在为这些孩子提供更好的未来。尊严殖民地很富裕,这里有学校,有医院,有食物,有现代社会的物质享受。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将子女送进了一头畜生的血盆大口里面。

但是就算不考虑上述一切,这也依然是一个由纳粹兴建的社区,旨在让纳粹思想延续到新时代。这里推行的不仅只有宗教复兴,还有一种在欧洲被人们用鲜血活活淹死的意识形态。许多最恶劣的德国人都曾在这里藏身,例如“死亡天使”约瑟夫.门格勒,此人以医学之名进行的酷刑折磨堪称人类历史上最可鄙的暴行。谢弗将自己的追随者视作反共战争的战士,并且为了法西斯主义揭竿而起的那一天囤积了大量军火,从手枪到火箭筒无所不有,最终成为了南美规模最大的军火收藏。谢弗远远不只是一个亚里安邪教徒,他的计划远远更加险恶。

我们或许会想,为什么政府不来阻止他呢?这种事情总会有人知道吧?你说得对,政府确实知道。1966年,第一个逃出殖民地的幸存者来到了德国,此后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呼吁人们注意尊严殖民地里发生的暴行。智利政府确实听到了他的呼吁,但是他们却将这些情报当成了宝贵的机会。1974年,在美国的强力支持下,奥古斯托.皮诺切特武装篡夺了智利总统之位。政变反对者遭到了最严厉的打击。暴力、非法拘禁、折磨与谋杀都是家常便饭。全国各地的监狱关押着八万名最终下落不明的政治犯。这样一个政府根本不会镇压纳粹,只会与纳粹同流合污。对于皮诺切特来说,一个位于乡村的死亡邪教简直是天赐的礼物。这些人可都是他的支持者,只要他说一句话就肯为他去杀人。于是他与谢弗达成协议:秘密警察将政治犯带到谢弗的地盘进行拷问折磨,事后谢弗的邪教负责让这些人永远消失。由于殖民地的所有成员都不能离开,皮诺切特政权尽管可以放心自己的秘密不会走露。他们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对于纳粹恋童癖视而不见而已,他们对此毫不介意。

直到皮诺切特倒台、智利恢复民主之后,尊严殖民地的人们才迎来了第一缕曙光。殖民地周边的二十六名儿童以虐待罪名集体控告了谢弗,于是他使出了曾经在西德玩过一次的伎俩,于1997年逃到了阿根廷。此时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他一定觉得自己可以逃脱一切罪责。但是他在某个阿根廷小村躲藏了十多年之后,智利政府还是找到并且拘捕了他。2006年他终于被关进了监狱。我想说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但是就凭他的所作所为,怎样伸张也还嫌不够。诚然他要支付几百万美元的赔款,还要在监牢里孤独而死,但是他一直自称自己敬畏上帝。尽管我不信教,但我依然希望他是对的,因为毫无疑问他死后要在地狱烈火当中焚烧。

不过在故事的结尾,我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我最想说的话。这个故事的情绪如此充沛,以至于很难相信它居然发生在了活生生的真人身上。许多尊严殖民地的成员依然居住在那里,他们并没有随着谢弗的入狱而消失。这些人必须摆脱洗脑,必须让他们重新融入正常社会。所谓邪教徒往往只是陷入某位个人的疯狂当中的普通人,邪教的教义将他们推向了一个充满极端的世界。那么你应当怎样摆脱这一切呢?尤其是在所有人都知道你背负着何等创伤的时候?今天的尊严殖民地已经彻底改头换面了。曾经与世隔绝的监狱农场如今变成了旅游景点。他们将这里更名为巴维耶拉镇。过去十年里,留守者们逐渐将用来压迫他们的农场变成了滋养身心的土地,一个可以让外来者细心体味其他人的过往恐怖经历的独特地点。

但是这段过往并不遥远。当世界向他们敞开大门的时候,并非所有人都选择了离开。这里的人们终于能够来去自由了,他们可以结婚生子,可以自主思考。有些人选择了尽可能远离这里。但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尽管创伤无法抹杀,但这里毕竟是家。巴维耶拉镇的经营人员大都是曾经的殖民地居民,他们在餐厅里为你上菜,他们清洁明轮船的桨叶,他们在旅店客房里更换手纸。因为他们熟悉这片土地。假如他们选择远离,那么他们仅仅是在逃离自己而已。如果留在这里,他们总还能慢慢改变世人对于他们的认知。留在这里,他们可以构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他们正在重新定义身为这个社区的一员意味着什么,不仅为了前来猎奇的游客,也为了他们自己。这就是他们的求生之道。

我认为,面对这样的邪教,我们难免认为他们理应受到惩罚。他们支持了一头怪物。他们将权力交到了他的手里。但是我们要记得这些人并不自由,他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吞下无法回避的谎言,他们遭受过下毒、酷刑以及铁丝网的拘束。如果你问我,我说他们经受的惩罚已经足够多了。因为他们曾经居住在尊严殖民地,任何人都不会让他们忘记这一点。感谢收看Rare Earth。

3,最后的献祭羔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mhsTKkX8qo

从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天地异变。大地颤抖不止,海水骤然向后退去了好几里地,直到地平线以外,大大小小的船只全都搁浅在了裸露的海底。然后大海又同样猛烈地反扑了回来,瞬间淹没了整个城镇。恐惧无处不在,泛着白沫的暴戾海潮驱赶着人们爬上了附近最高的山头。但是海水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已经淹没了人们的脚踝。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巫师。“快做点什么吧!”他们哀求道。“我们都要死了!”巫师毫不犹豫,他抓过一名孤儿,开始一刀刀砍下他的四肢。不顾这孩子的痛苦惨叫,巫师将砍下来的骨肉一块一块地扔进了海里。海潮终于止住了,人们终于得救了,除了一个人之外。

1960年的瓦尔迪维亚大地震是地震观测史上记录到的规模最大的地震,达到了里氏9.5级,相当于2010年海地地震强度的三百倍,掀起了二十五米高的海啸,淹没了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杀死了上千人。对于地震亲历者来说,这段记忆永远不会消逝,这是降临在整个社会头上的创痛。但是这里的社会未必就是你以为的那个社会。尽管这场地震以德国人建立的智利瓦尔迪维亚市命名,但是当地原住民的漫长反叛历史意味着这片地区相对而言并未受到太多来自欧洲的影响。受地震影响最大的是马普彻人。过去一百年里,他们所在的阿劳卡尼亚一直有两位主人。与智利其他地区不同,西班牙殖民者从来没能彻底镇压马普彻人的地盘。尽管这一地区在十九世纪末期被智利政府吞并进入了国土,但是当地人依然拥有在南美十分少见的自决权。他们的文化、自治与自我认知自然免不了遭到打击,但是他们依然坚定维护着自己的历史文化身份。直到今天,阿劳卡尼亚的人们依然以身为马普彻人而感到骄傲。

牺牲的理念在马普彻文化当中十分显著。毕竟,要想对抗殖民主义就不可能不流血。这些人从来都生活在一个暴力的视界,这片土地充斥着火山、地震、洪水、海啸以及其他各种自然灾害。马普彻人的文化认为大地是一头需要不断安抚的生物,几千年来生存就意味着惧怕未知,控制不可控的事物。就像一切试图理解周围环境并且生存下来的社会一样,马普彻人也用神话传说重新塑造了身边的环境。即便在今天的阿劳卡尼亚,你依然可以找巫师看病,当地人依然会抱怨某某人之所以能发财是因为与鬼魂做了交易。遭到社区排斥的边缘人依然会诅咒整个村庄。传说的命总是很硬的。

1960年地震袭来时,智利政府在阿劳卡尼亚布达湖的存在感十分薄弱。中央政府的法律确实在这里得到了宣传,法律内容人们也都理解,但是土著文化依然保持着相对稳定。尽管人人都知道在部落首领之上还存在着大头人,但是大头人与他们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关系。隔三差五就会有一位带着徽章的权威人士在他们面前露露脸,每过几年就会有年轻人前往圣地亚哥打工。但是除此之外他们的社会始终闭关自守。通常意义上的主流社会隐去身形在两个世界之间盘旋。地震来袭时,每个人都清楚智利政府不会来拯救布达湖的居民。他们必须自救。尽管所有人都经历过自然灾害,这一次显然不同以往。对于生活在传说当中的人们来说,前所未有的困境需要前所未有的解决之道。

在1960年,人祭行为在马普彻人当中早已不时兴了。当地巫师都很清楚,某些施法行为会导致自己遭到逮捕。对于监狱的恐惧很有效地镇压了若干种与现代社会不相容的历史文化活动,但是并未斩草除根,只是迫使它们与时俱进而已。马普彻人的信仰体系完好无损,他们的目标是在自己的世界与智利政府的世界之间寻求妥协。他们并未放弃献祭仪式,只是将祭品从孤儿改换成了牲畜。在此前几次海啸期间,经常有巫师将猪崽大卸八块扔进海里,智利政府对于这种做法始终睁一眼闭一眼。这种做法逐渐成为了常规。但是瓦尔迪维亚大地震根本不是常规地震。山顶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点。这是大地做过的最凶残的举动,如果他们想要挺过这一关,必须采取非常手段。他们必须深挖自己的文化遗产,做一些他们明知是错误的事情——至少智利政府告诉他们这样做是错的。

一位名叫胡安.潘扬的巫师告诉一位村民,他那个五岁的孙子何塞.路易斯很特别,因为这孩子的母亲去圣地亚哥打工去了,因此他姑且可以算得上是村里唯一的孤儿。历史上孤儿一直是用来牺牲的羔羊,由于没有父母,死了也就死了。尽管何塞的母亲还健在,但是除了他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人选了。眼看海水淹到了人们的脚踝,所有人都恐惧万分,局面已经很清楚了:要么这孩子死,要么大家一起死。这孩子的爷爷能说什么呢?历史、文化与恐惧的重担全都压在了他的头上,我们绝大多数人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他的处境。巫师亲口告诉他,他的孙子能够拯救全村的人,他怎么能说不呢?于是他低头了。他与胡安.潘扬一起抓住这孩子,在海浪面前将这孩子切成了碎块。为了发挥法力,在切割的时候这孩子必须活着。每一块扔进大海的血肉都是从一名有意识的儿童身上割下来的。一个胆怯而又惊恐的社区眼看着大海接纳了每一片血肉,眼看着一个流血不止的孩子在他们面前惨叫着死去。活人献祭并不容易,他们的选择并非心血来潮。每个人都要目睹这一切,每个人都要为了生存而背负良心的折磨。

海水退去之后,智利当局前来逮捕杀人犯。但是当他们听取了村民的陈述之后决定收手。并不是因为这孩子的冤屈不值得昭雪,也不是因为当局认可人祭行为,而是因为智利当局理解这些人的恐惧。他们要以自己的方式应对地震,但是他们也感受到了山上的人们所经历的恐惧。在这个千钧一发的关头,他们看到一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浮出了水面。于是他们收手了。因为山顶上的人们早已被惩罚过了。他们必须眼看着自己族群的一员被一刀一刀活活斩死,我觉得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感谢收看Rare Earth。

4,最伟大且不为人知的复仇故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Otq2a-Yu6Y

还有什么事情比复仇更甜蜜呢?眼看着不义之人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世间实在没有多少更令人感到愉悦的事情了。尽管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是《疾速追杀》、《蝙蝠侠》、《被解救的姜戈》、《杀死比尔》以及无数其他流行文化作品都表示不敢苟同。所以我才感到奇怪,历史上最伟大的复仇故事之一居然从没有人讲过。好莱坞,假如你在听我说的话,以下就是劳塔罗的故事——一名奴隶怎样对抗整个帝国。

十六世纪初期,一名名叫勒夫他录的孩子生在了南美某酋长家里。尽管他父亲社会地位特殊,这孩子的童年却不算特别。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每天想的是如何长大成人,每天学的是父亲的统治之道。他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二十四岁生日前夕死去。因为勒夫他录与他的父亲出生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他的世界面临着毁灭。一个帝国来到了他的部落面前。死亡与奴役披着西班牙征服者的外皮,这些西班牙人四处搜寻金银,杀死一切拦路之人。征服者的领头人名叫佩德罗.德.瓦尔迪维亚,他的任务是将智利建设成为西班牙殖民地。他在秘鲁是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的手下,现在终于轮到他亲自上阵了,他一定要留下属于自己的历史遗产。他带着一百五十名士兵一路向南,驻扎在圣地亚哥,谋杀并且奴役了上千名当地土著。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智利正是源自这场屠杀。瓦尔迪维亚市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的记忆镌刻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他在征服途中创建的城市全都树立了他的雕像。

但是就算从亲西方角度出发,我依然很难将瓦尔迪维亚当成这个故事里的英雄。征服者看上去一般都不像好人。他的动机是为了个人财富与荣誉去征服其他民族,顺便张扬一下西班牙的荣光。他并不是自以为正义的圣战者,他的动机并不是将当地人从异教当中解救出来。他并不是保护者,他征服其他民族的借口并不是保护本国安全。假如这是一部复仇电影,那么他肯定是一号反派。当然,我并不是说此人具有异乎寻常的邪恶特质或者与他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善与恶从来都是个视角问题。瓦尔迪维亚的所作所为并不新鲜,早在欧洲人开始扩张之前千百年,无数民族都一遍遍重复过这套做法。极少有国家成创始于和平以及统一。征服带来的毁灭是人类处境的不幸特征之一。但是这一点对于遭到奴役的人们来说丝毫算不得慰藉。他奴役了太多人。男女老幼不得不为了一个他们刚刚听说的帝国而流血流汗。勒夫他录就是被奴役者的一员,一名活生生的战利品。

勒夫他录的大部分生平都无据可靠,因此无法确定他被西班牙人捕获的具体日期。不过话说回来,我从还从没听任何人抱怨过好莱坞过度拘泥于史实。我们知道他在少年时期沦为了瓦尔迪维亚手下人的奴仆。西班牙人念不出他的本名,于是他的名字就变成了劳塔罗,智利人将这个名字牢记到了今天。劳塔罗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奴隶,听从命令,从不反抗,顺便吸收一切西班牙人的知识与信息。他很听话,他的奴隶主于是也换上了天鹅绒手套来善待他。善意意味着教育,他很快就学会了西班牙人的生活方式。他从小没见过马匹,现在却学会了如何照料这些动物。他清扫马厩,为马匹梳毛,还学会了骑术。他的族人从没见过马匹,因为这些动物在几代人之前才被欧洲人带到美洲。对于从没骑过马的人们来说马匹一定非常可怕,因此学会骑马一定让劳塔罗成了一名鹤立鸡群之人。

这个从未上阵打过仗的孩子学会了征服者们的战争之道。他如此好学,以至于一路晋升成为了瓦尔迪维亚的副官。他在开战之前为瓦尔迪维亚备马,有时甚至还会前往战场目睹屠杀。他看着西班牙人入侵族人的村庄,砍掉反抗者的手脚,谋杀母亲与子女。日复一日,西班牙人在他出生的土地上越钻越深。他的族人奋起反抗,就像一百年前对抗印加帝国那样。但是每一次交手都只会让他们的处境每况愈下。劳塔罗看上去始终无动于衷。对于他的主人们来说,他一定是最完美的仆从,这孩子将来可以成为殖民地的代理领导人,毕竟他如此热爱西班牙人的生活方式。他完全可以逃跑,这里毕竟是他的土地与他的族人。每天晚上他都可以趁夜色脱身。但是他选择留下来。在瓦尔迪维亚看来,劳塔罗肯定像是习惯了罗马生活的高卢王子。当他离开智利的时候,劳塔罗将会成为一名对于西班牙唯命是从的领导人,一位深色皮肤的大使。

但是劳塔罗心里始终有另一套盘算。自从被捕获以来,每一秒他都在筹划着自己的复仇。每一位被斩断双手的母亲,每一个被割开喉咙的孩子,每一个被焚毁的村庄都成为了他的燃料。他根本不是看上去那个模范奴隶。他是一块海绵,吸收一切可以用来驱逐奴役者的信息。随着毁灭越来越近,他认为时机已经到了。二十二岁的一天晚上,劳塔罗终于逃走了。瓦尔迪维亚并不担心。失去最喜欢的马夫确实有些烦人,但无非是小小挫折而已。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他们不会取得最终胜利。他终将获得他梦寐以求的金钱、权力与荣耀。谁也不能阻挡他。这些土地理应属于西班牙国王。

另一边,回归族人的劳塔罗发现人们全都渴望战争。他召集各个部落的领袖们,解释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他确实成为了西班牙人预想当中的领袖,但他已经不是被捕获之前的那个孩子了。他不会成为西班牙人的深肤色大使。他会成为一名战争酋长,将死亡带到西班牙人面前。各位部落首领纷纷推举他领头。一名奴隶的脊梁将会托起一场革命。

一年之后,劳塔罗率领马普彻人走上了战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拔除了西班牙人的定居点,最终围困了图卡佩尔要塞。瓦尔迪维亚见过这种程度的叛乱。当地人叛乱是常事,每次他都能将他们打垮。团结从来都不是这些人的长项。毕竟他是经过训练的战术家,这些人不是。他不愿让叛军继续推进,而是要亲自上阵消灭他们。他带上四十名西班牙骑士与几百名当地士兵,他前往图卡佩尔要塞解围,立誓要粉碎那个奴隶小子。

1553年圣诞节当天,瓦尔迪维亚赶到图卡佩尔要塞,发现这座珍贵的要塞已经被夷为平地,守军或死或逃。他已经没有可供倚靠的城墙了。正当他的士兵下马扎营准备过夜的时候,马普彻人发动了进攻。尽管寡不敌众并且遭到突袭,西班牙人还是勉强守住了阵线。第一轮进攻被打退了。但是还没等他们有闲暇庆祝胜利,第二轮攻击就开始了。这一次叛军士兵拿着渔网与长矛,将西班牙人罩下马来拖进雨林深处。眼看几乎就要溃败,西班牙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们从没想过自己不得不打得这么拼命。这一次他们又打退了马普彻人的进攻,但是谁都没心情庆祝。眼看手下士兵死伤过半,瓦尔迪维亚决定撤退。正当他们掉头逃跑的时候,劳塔罗从森林当中走了出来。西班牙人无处可逃了。第三轮进攻冲垮了他们的防线,一名活口都没留下。瓦尔迪维亚的死法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直活到了最后。他并没有战死,而是作为战俘遭到了处决。他的最终时刻要由劳塔罗来决定。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劳塔罗将会把西班牙人一路逼退到圣地亚哥,殖民智利的门户。尽管士兵数量越来越少,但是他依然要将自己的复仇进行到底,哪怕要拼上这条命。这一年他二十三岁。在这座导致了一切征服、杀戮与复仇的的城市,劳塔罗将会战死,一支西班牙长矛将会刺穿他的心脏。他在曾经属于他的族人的土地上流血而死。临死之前他将缴获来的瓦尔迪维亚佩剑紧握在胸前,这把剑曾经属于智利的征服者。感谢收看Rare Earth。

5,统治虚无的疯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pgXCdd49t4

1860年,一名国土面积超过了法国与西班牙之和的国王号召国民们在新世界发起圣战。但这并不是一场宗教与征服的圣战,而是一场消灭无知与种族灭绝的圣战。他的王国并非与生俱来,也并非通过暴力夺取。他的统治基于借贷,他的征服手段是言辞。这个国家的臣民选择了他作为君主,他象征了这些人们获取救赎的最终希望。当他死后将会有两百万马普彻人步他后尘。他就是阿劳卡尼亚的疯王,一位名叫奥雷利耶的法国人。

“作为阿劳卡尼亚和巴塔哥尼亚王国的国王,我为本国国民天赋权利遭受侵犯表示抗议。他们本应可以自由行使这份权利。阿劳卡尼亚和巴塔哥尼亚王国的人民有权任命我成为他们的国王,我也有权接受他们赋予我的权力,任何国家都无权阻止这一过程。”这是奥雷利耶-安托万.德.图龙的原话。历史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现当代史学家认为他只是时代动荡当中的一名异数而已。但是他的实际经历远没有这么单纯。他曾被奉为国王,也曾被当成疯子。尽管他曾经高居王座,也曾身陷疯人院,但这两种说法都不确实。他是一个为了和平而战的理想主义者,是一个为了虚荣而战的自大狂,是一个维护被压迫者权利的律师,是一个推进法国全球霸权的殖民主义者。单独拿出来,这些论述当中的任何一条都无法准确形容他,但是任何一条都不算错。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他生活在一个很奇怪的时代。

十九世纪中期,针对美洲原住民的种族屠杀基本已经完成了。在北美,加拿大与美国已经推进到了太平洋,发动士兵、定居者与奴兵扫清了一切违逆他们统治的人们。信任他们的当地人得到了沾满病菌的毯子做礼物,并且为了他们与其他国家的殖民者作战。在中南美洲,从早期西班牙与葡萄牙殖民地分裂出来的独立国家从海岸向内陆推进,将军队送进了看似无法穿越的高山密林当中。几乎没人能抗拒他们的前进。极少数人凭借异乎寻常的运气、决心与持续不断的战争才得以幸存。在今天的智利与阿根廷南部,最后一个尚未被征服的主要部落看到了不可避免的结局。智利人声称拥有他们的土地,但是尚且没有采取实际行动。战争一触即发,他们知道很快军队就会开进他们的村庄,焚毁他们的家园,杀害他们的儿童,永久性地摧毁他们的社会。这种事他们见过很多次了。他们的祖辈与邻居都领教过这套做法。过去几百年里他们一直在勉力抵挡着入侵者,可是现在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这份恐惧肯定无法想象。

马普彻人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种族,他们的社会并不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并不值得我们所有人去努力实现。他们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只是一群普通人而已,不得不竭力应对一个己方士兵步入敌人那样致命的世界。如果他们打算活下来,就必须尽快改变生存策略。他们必须尝试一项从未尝试过的计划,因为战争已经行不通了。马普彻人很清楚,尽管有着上百年的反抗经验,但他们不可能是武装冲突当中的最终赢家。能够帮助他们的人都已经死了。他们已经使尽了一切手段。

随着智利政府开始准备彻底征服新世界,一名法国人想出了不一样的计划。一位富有冒险精神且自以为了不起的律师决定利用正宗的欧洲方式来拯救马普彻人。他不能给马普彻人带来枪支、金钱、更强大的宗教或者更致命的病菌病毒。在他看来,制止入侵的关键在于让入侵变得不合法。他要建立一个王国并且制定现代宪法,将现代国家的国民所应有的权利赋予阿劳卡尼亚人民。这样一来,智利政府再不能想当然地宣称这片土地归他们所有,只能在国际战争法律的限制下发动侵略。

但是实现这一任务并不容易。他不仅要劝说马普彻人团结在他本人的领导之下,还要说服欧洲各国与美国政府认可他的主张的合法性。这两者都不能打包票。事实上这两者的可能性都不大。但是奥雷利耶是一个意志极其坚定的人。他自学了马普彻人的语言,然后召集各大部落领袖并且公布了自己的计划。在几十名酋长面前,他解释说自己打算建立一个独立的法国殖民地君主制国家,旨在提供普选权、保障人权以及确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政府的控制权掌握在当地人手里,只要认为他这个国王不愿兑现承诺就可以罢黜他。他本人得到的报偿则是成为一名国王。

阿劳卡尼亚的部落领导人们同意了这条建议。他们并不打算将本民族的未来完全托付在此人手里,但是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也未尝不可。毕竟这个法国小个子兴许有点门道呢。也许通过披上法律的外衣并且戴上欧洲人的面具,他们能让入侵者将他们当成人类而不是异类。兴许法国军队都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呢。得到支持之后,奥雷利耶将这个国家命名为新法兰西,并且开始准备正规国家的一干应用之物:铸造钱币,设计国旗,制定宪法,创作国歌,选择首都,并且代表新近归附自己的臣民开展外交工作。随着消息传开,巴塔哥尼亚地区的马普彻部落也要求加入这个国家,将所谓的国土面积一下子扩大到了原先的三倍。奥雷利耶成为了全世界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之一的领导人,至少在纸面上是这样。

但是国际社会并不乐意接受他的王国。这个国家没有军队,没有政府,总体来说仅仅存在于他自己的脑海里。这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故事。法国同胞们对他嗤之以鼻,当面将他称作疯子。法国的殖民帝国早已摇摇欲坠,法国政府无论如何不想惹事。智利与阿根廷新闻界对他口诛笔伐,把他变成了一个国际玩笑。谁都不拿他当回事,除了智利政府之外。作为一个正在与马普彻人作战的国家,他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个人有多么危险。他们派遣间谍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将情报传给圣地亚哥的军方。他们不肯冒险让法国人有理由侵入在他们看来理应属于自己的土地,此外他们更不愿意看到当地土著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家。1862年,他们逮捕了奥雷利耶,在法庭上宣布他是精神病,将他关进精神病院,几乎把他饿死在里面,最后才让法国政府将他接走。在余生当中他会三次返回阿劳卡尼亚,将武器偷运进去,试图重建自己的国家。每一次他都会被遣返回国。他永远不可能成为马普彻人需要的那个英雄。1878年,他穷困潦倒地死在了多尔多涅。他的国民无暇为他哀悼,他们还有更紧迫的问题需要操心,没工夫挂念一位失败的救主与他的异想天开。

但是对我来说,这个故事的关键在于他是否真的疯了。直到现代人们一直都这么认为。但是疯狂与理智的政治界线实在太模糊了,更何况为我们提供他的生平信息的人们完全不同意他的世界观。在信奉奴隶制的文化看来,揭竿而起的约翰.布朗无疑是个疯子。在加拿大政府看来,被后人尊为“缅尼托巴之父”的路易斯.瑞尔无疑是个疯子。在当代美国的政治文化当中存在着声称自由派理念等同于精神疾病的保险杠贴纸。但是反过来说,我们全都认为俄克拉荷马爆炸案的主犯蒂莫西.麦克维是个疯子。我们大多数人也都觉得ISIS的理念完全没有现实基础。反抗不完美的现状是人之常情,既不能证明某人的理智也不能彰显他们的疯狂。情愿为了社区内部无人认同的目标而死,必定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在我看来,关键在于奥雷利耶的动机究竟是良知还是虚荣,他究竟是一个为了自由而献身的律师还是一个玩弄弱势群体来满足权欲的自大狂。我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此我认为,他的故事的叙述方式总会在更大程度上体现属于故事叙述者的偏见而不是属于他本人的现实。马普彻人打输了这场战争。他们的土地受到了欧洲人领导的国家的管辖。这世界继续前进,将奥雷利耶抛在了身后,他的理念已经遗失在了时间之海当中。但是像他一样的人永远都会存在。只要还有值得为之战斗的目标,就总会有人不惜与他们身处的社会为敌也要实现这些目标。而我们也会一直将这些人称作疯子,无论他们究竟是否当真陷入了疯狂。感谢观看Rare Earth。

家园 122-exurb1a:然后我们会好吗?

本帖最后由 万年看客 于 2019-1-26 18:16 编辑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g1pmHSWHe0&t=3s

终末山脚下有一个终末村,终末村里住着道。

这一天是道的生日。道正在地里伺候庄稼的时候,他的朋友撒母耳叫他赶紧过来。

道跑到村子尽头,来到死障的边上,看到他的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死障的另一边。

道跑到父亲身边,他的父亲已经没气了。

道将父亲拖回了死障的这一边,村里的郎中也赶了过来。郎中检查了道的父亲,然后说道:“我很抱歉,他已经死了。是蛇干的。”

第二天,村里人来到道家吊唁,说了些“太可惜了”、“节哀顺变”之类的话。道向他们表示了感谢。然后村里人就走了,他再次孤身一人。他希望自己赶紧掌握孤身一人的技巧。

那天晚上,道注视着高耸的终末山,眼看着新神们释放出来的光明与疯狂映照着熠熠生辉的山峰。谁知道祂们在山顶做些什么呢?

道睡着了。在梦中他见到了杀死父亲的蛇,蛇的毒牙好似一对弯刀,蛇的双眼充斥着狂怒、恶毒与傲慢。他见到了几百年来蛇的邪恶如何荼毒着终末村的村民们,带来病痛与苦难。

现在蛇为他的父亲带来了死亡。

够了。

天还没亮道就起床了。他在行囊里装了些干粮和清水,然后来到火化父亲的火葬堆旁边,掬了一捧父亲的骨灰,装进一个果酱罐子里。然后他再次来到村子尽头,来到了死障的边上。

“快停下!”有人惊呼。这是村里郎中的声音。“穿过死障你也会死的!别管那蛇了,你斗不过它的!”

道闭上眼睛,一步迈过了死障,走进了荒野。

道在森林里跋涉了一天,想要找到蛇的踪影,但是却一无所获。他在树上见到了父亲的面容。他的父亲去哪了呢?这个将自己的时间与爱献给道的人,这个教会道世界运行机理的人,他在清晨为道带来早餐,在夜晚为道带来毛毯。这个人养育了他。

但是现在道的父亲已经孤身一人走进了黑暗。道知道他不能为父亲带去早餐或者毛毯,也不能将父亲带回来。

万恶的蛇,他一定要杀死它……

道的水喝干了。他很渴。越过树梢他能看到山顶,于是朝着山顶的方向走去。山脚下有一条河,他在河边痛饮了很久。当他抬起头时,看到几尺以外坐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掏出酒壶喝了一口。道起身就要走。

“等等!”老妇人叫道。道没有理会她。

“看起来你与蛇还有一笔账要算是吧?”她又叫道。

道站住了。“你知道蛇?”

“绿色的,有那么高,对吧?”她说。

“也许吧。”

她指向山顶,“我看见了,他往那边去了。”

“是吗?”

“可不是?一路上扭啊扭的可带劲了。”

“是啊。”道开始迈步离开。

“蛇就住在那里,”老妇人说。“在山顶上,他就在那里想出各种坏主意来。刚才他还嘟囔什么他刚刚杀了一个老头。”

“这可不会是巧合,”道心想。“也许她真知道点什么。”于是他朝着山顶走去

“等等!”老妇人叫道。道没有理会她。

他继续走了几分钟,看到另一个人影坐在地上。还是那个老妇人。

“你怎么赶到我前面的?”道质问了一句。老妇人掏出酒壶喝了一口。

“你需要向导,需要监护人。那条蛇奸猾的很。”

“无意冒犯,”道说。“可是你又老又醉,看上去有点没用。”

“你已经很冒犯了,”她说。道继续前进,但是她跟在后面。“我知道内情,”她说。“我知道关于蛇还有新神们的情报。”

“胡说八道。”道说。

“是吗?”老妇人说。“带我上山,我教给你如何杀蛇。”

“我凭着一双空手也能杀死他,”道说。

“不,”老妇人说,“不,你办不到。”

他们翻开岩石,找寻山洞,但是蛇并不在那里。他肯定还在更高处。于是他们向山上爬去。

两人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吃了早饭,道吃了自带的面包,老妇人喝了酒壶里的酒。他们继续向山上攀登。到了中午,他们已经爬的足够高,可以居高临下地打量山脚了。道的村子就在那里,平平无奇,不过是几间房舍,几缕炊烟。

“这世上还有别的村子吗?”道问老妇人。

“没了。”

“以前呢?”

“有过。”

“什么时候?”

“好久好久以前了。那时候的村子好大好大,人们管这种村子叫‘城市’。那时候人也比现在多多了。”

“出什么事了?”

“野心,”老妇人说。她掏出酒壶喝了一口。“小子,等你把蛇杀了之后,你以为你会一直幸福下去吗?”

“是的,”道想也不想就做出了回答。

“呵呵,”老妇人说道。“呵呵。”

他们翻开岩石,找寻山洞,但是蛇并不在那里。他肯定还在更高处。于是他们向山上爬去。

两人又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的天色灰扑扑病恹恹的。两人默默地动身上路,迷雾很快没过了他们的膝盖。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气息,天空的颜色如此诡异。

“怎么了?”道说。

老妇人没有说话,只是掏出酒壶喝了一口。

道看见地上扔着好些银光闪闪、形状复杂的物品。“那是什么?”他问老妇人。

“古代的科学,”老妇人答道。

“科学是什么?”

“和魔法差不多,不过真的管用。”

一路上散落的机器越来越多——白银质地的,玻璃质地的,几何造型与方正严谨的高塔。“这都是谁造的?”道问老妇人。

“当然是新神啊。”

“那祂们为什么又把这些都抛弃了呢?”

“因为小孩子玩玩具早晚都会烦的。”

机器上刻着线条与符号,空气中闪烁着古奥难辨的文字,远处的光亮时隐时现,风越刮越烈,空气中的金属气味更刺鼻了。他们脚下的石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层层堆叠的六边形金属板。他们身边的树木变成了扭曲的水晶蜡烛。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平台,平台的中央放着一副眼镜。

老妇人拿起眼镜:“小子,戴上。你要凭这副眼镜看穿蛇的伪装。”

“眼镜?”道说。“我眼神好得很。”

“不,你错了。”她把眼镜架在了道的脸上。

突然间道的意识被强行拽出了他的肉体与感官,他看到了摘下面具的世界。场与维度纠结难分,时间高耸,空间辽阔。他知道物质既是一个点,又是一道波,还是一个玩笑。他看到了万物底层的逻辑与万物顶层的疯狂,尚未成形的形状与狂舞不休的衰落。然后他终于以真实的视角看到了他自己:他只是一粒尘埃,寄居在一枚污点之上,污点寄居在斑块之上,斑块寄居在瑕疵之上,瑕疵寄居在微粒之上,微粒寄居在砂砾之上,每一颗砂砾都是一个星系,万亿砂砾组成的海滩也只是万亿海滩当中的一个。海滩上有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

老妇人从道的脸上摘下了眼镜。

“那是什么?”道喃喃地问老妇人。

“哦,这是三十一世纪的科学,略微早于你的时代。”她把眼镜还给道。“妥善保管,好吗?”

“你到底是谁?”道问老妇人。

“嗨,谁又是谁呢?”她如此回答。

他们翻开岩石,找寻山洞,但是蛇并不在那里。他肯定还在更高处。于是他们向山上爬去。

第二天他们天亮以后才醒来,清楚看到了道的村庄。道问老妇人,“这世界为什么会死去呢?”

老妇人回答:“因为所有人都变聪明了,现在他们全都离开了。”

“他们去哪了?”道指着天空,“那里吗?”

老妇人耸耸肩,“走吧,该上路了。”

他们继续攀登,头上是山顶,脚下是村庄。道再次想到了父亲。他想象未来的日子空虚且充满阴霾。再没有人与他说话,没有人与他玩耍,没有人陪他一起放声大笑。等到他找到蛇,一定要将这恶兽碎尸万段。

道看到了一条小溪,溪水是红色的。他意识到那是血。他们往上攀登,溪水越来越湍急,小溪变成了大河。河岸上洒满了笔记、钱币、宝石、棍棒与权杖。土地曾经被烧灼过,渗出丝丝烟气,空气中弥漫着死亡、荣耀与主宰的秽恶气息。道看到前方的地面上插着一把宝剑,剑柄折射着红光、紫光与金光,剑刃折射着丰腴的银光。他们走到了宝剑边上。

“把它从土里拔出来,小子。”老妇人说。

“这是什么?”道问老妇人。

“你要凭这把宝剑了结蛇的性命。”

道使尽全力,将宝剑从地面上拔了出来,挥动了一下。于是便有大火柱与大雷柱从剑尖喷出,点燃了眼前的地面。道第二次挥剑,于是便有无数蝗虫与胡蜂从剑刃上飞出。道放声大笑,笑声足有一百个人加起来那样洪亮,在群山之间恣意回荡。一切都是力量。所有人都要听命于他。村里的长老、先知与欺负人的恶棍。该死!待到时机成熟之际,就算是蛇也要在他面前俯首。他再次大笑,山上只剩下了火焰与雷霆,只有力量、恶意与狂怒。“汝将杀了又要杀,”道心想。他知道世间不会再人能够抵挡他哪怕一下。不仅如此,他还全然肯定,只要有此物在手,毁天灭地也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第二天早上,道默默地吃着面包,老妇人默默地喝着酒。两人像之前那样上路了。

“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找到蛇?”道问老妇人。

老妇人默默地喝着酒,一言不发。

“你的酒壶还没喝干吗?”道问老妇人。

老妇人调转了酒壶,源源不绝的酒液流成了一道细线。

“你也是新神之一吗?”道问老妇人。

“我看上去很新吗?”老妇人回答。

“那么新神后来怎么样了?”

“祂们碰上了蛇。”

“蛇把祂们杀了?”

“那是一定的。”

道停住了脚步。“要是新神都让蛇杀死了,你他妈怎么以为我就能杀了蛇?”

“我也琢磨过这个事,”老妇人嘟囔道。“不过眼镜和宝剑都会对你有用的。我们还得再去收集几件物品。”

“什么物品?”道问老妇人。但是他听到了音乐。激昂向上的音乐正在呼唤他。他们来到了一处盛宴过后的现场,到处是喝空的酒瓶,到处是遭到遗弃的饰品。“这里怎么了?”道问老妇人。

“放纵,”老妇人这样说。

他们走进一栋古旧浮华的大宅,大宅的半边已经被烧毁了。厅堂里摆着一个闪烁荧光的酒杯。酒杯里的液体看上去闻起来都像蜜酒。“喝一小口吧,”老妇人说。

“这是什么?”道问老妇人。

“你要用这享乐将蛇溺死。”

道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之后,老妇人牵着他的手跳起舞来。群山在他们脚下飞旋,五颜六色模糊成了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道大叫。

老妇人也大叫:“别问!跳舞就行了混蛋!”

道与老妇人一路跳着舞越过了一段段山路,在月光下穿过了无尽的放纵。道突然不再想他的父亲了,也不再想蛇了,也不再想村庄了。“万物无意义,那又怎么样?”老妇人唱到,“谁会放心上?”

“谁会放心上!”道也唱了起来。悲剧就是会发生,人就是会死。一切都是游戏!一切都是假象!不存在救赎,不存在意义,他看到了万物的核心,知道那里空空如也。万物的本质都是受苦,就连受苦也无关紧要。苦难只是神灵与这个世界开的玩笑,无非是为了满足祂那病态的幽默感。两人且舞且行,逼近悬崖,四只脚配合无间,群星飞旋令人恶心欲呕。毫无节制的音乐震撼着大山,一切都不重要了。“操他的!”道心想。“操他的。”两人跳着一曲虚无的华尔兹,直到夜色深沉,直到朝阳初升。

道醒来时头痛欲裂,满嘴都是死亡的味道。老妇人早已醒来,正在抽烟斗。“恢复过来了?”她问。

“嗯……”道哼哼了两声。“非得跳舞不可吗?”

老妇人点点头。“那是一定的。赶紧起来,我们已经很近了。那蛇不可能永远躲着我们。”

“除非你跟我把话说清楚,否则我哪里都不去!”道突然大吼起来。“新神在哪里?蛇在哪里?你究竟是谁?”

“好了好了,赶紧走吧。”

老妇人向前走去,但是道一动不动。老妇人停住脚,翻了个白眼。

“算你狠,算你狠,”她忿忿地说。“今年是哪一年?”

“嗯……326年?”道回答。

“那是你的历法。我的历法已经是公元九十八世纪了。你的祖先施行过大奇迹,掌握过大权柄,拥有过大智慧。这些物品——眼镜、宝剑、酒杯——都是他们留下来的遗物。”

“什么的遗物?”

“我让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不行!”道大叫。“不准你再耍我了!”

老妇人也生气了。“听着,你之所以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觉得你父亲是被你害死的。他问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说你想要一块陨石。于是他穿过死障为你寻找陨石。然后他就这么死了。你拿我撒气是什么意思?”

道沉默了半晌,这才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非常非常聪明,而且我想给你帮忙。所以你能不能别为难我这个老太婆了?”

道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收拾东西。两人默默地上路了。脚下的村庄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山峰则近在眼前。

他们拐了一个弯,看到一幅国王的画像,一幅女王的画像,以及许许多多君王的画像。君王们的面目庄严而又傲慢,诉说着传承与天赐的权力。他们继续前进,画像上出现了道看不明白的内容:战斗,统治者,机器,遍布地平线的高大建筑,他这个种族的历史上的无数断章,他从未听说过更没有思考过的各种事件,亿万逝去的古人,化为尘埃的国家,伟大的人类项目遭到了遗忘,恰似醒来之后的梦境一般消失无踪。所有这些画像宣示着一个曾经的时代,那时几十亿人类栖息在墨黑空间当中的一颗脆弱弹子球上面,苦苦抵御着充满敌意的宇宙以及潜藏在他们内部的更可怖威胁。但是不知何故,尽管胜率万中无一,但他们却坚持了那么久,而且还在缓慢地自我改善,恰似在无尽阶梯上攀爬的学步婴儿,然后又不知何故再次退化下坠。从大沉睡事件到大遗忘事件,学步婴儿空着肚皮就被送上了眠床。然后是衰落,然后是野蛮,然后是灰烬。道向前看去,前面摆着一双铁鞋。

“穿上吧,”老妇人说。“只要你穿着这双鞋,你就永远不会死。只要你愿意就能活上几千年。你要用这铠甲抵御蛇的伤害。”

道穿上了铁鞋,鞋子非常合脚。

老妇人从披肩底下摸出一条项链,项链上有一枚吊坠,吊坠里有道的父亲的肖像。她将项链戴在了道的脖子上。

“要记得,”她说。“你要用这故事抹去蛇的存在。”

自从上山以来,道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他知道再走几步就到了。

山顶只在几码开外。这里是一小片空地,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蛇盘踞在这里,背对着道,盯着山脚下的死寂荒原。

“你已经到了,”老妇人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脸上架着新神留下的眼镜,道看穿了蛇的本质,它的暗黑心肠,它的奸诈头脑,它对于最后仅存人类的厌恶与蔑视。道悄悄地逼近,心脏砰砰乱跳。他的双眼瞪得滚圆,他的手中紧紧攥着吊坠。他想到了他的父亲,想到了所有的死者,想到了死亡的徒劳无益。他紧闭双目,高声尖叫,使尽全力挥出了第三剑。剑势拨动了千万雨丝组成的琴弦,击穿了大山的最底部。

他睁开眼睛,蛇已经不在了。道转向老妇人:“他去哪了?你看到他逃跑了吗?”

“不,”老妇人说。“我没看见他,因为他不存在。”

雨越下越大了,穿着铁鞋的道静静地站着。

老妇人说:“你真以为世上有什么邪恶的蛇趴在山上给你的村子带来死亡与苦难吗?你真以为这世界这么单纯,以至于仅仅一个单独的原因就要为一切糟糕的日子负责吗?你们这些人类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明明什么都有了,却要朝着这一切吐口水!你们住在豪宅里面,有一天你们发现一块砖头上有裂纹,就把整个房子放火烧了!你们在山脚下什么都有!我把什么都给你们了!无尽的食物,无尽的生命——可是你们依然不开心!操他的,你知道扮演神灵有多困难吗?要是能够不再知道我知道的这一切,我宁愿放弃一切!”

不知何时,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闪闪发光的半透明建筑,技术与科学成就的极致。

“你的祖先拥有了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老妇人说,“但是他们依然不快乐。蛇依然在那里:苦难、混乱与死亡。他们试着用完美的知识来赶走蛇。他们试着用极致的力量来杀死蛇。他们试着用放纵的享乐来忘记蛇。他们试着延长寿命。他们试着彼此依赖。眼镜、宝剑、酒杯、铁鞋与挂坠。他们翻开岩石,找寻山洞,但是蛇并不在那里。他肯定还在更高处。于是他们向山上爬呀爬呀爬呀,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宇宙当中仅仅只有他们,而且他们依然苦不堪言。所以新神都已经离开了,除了我以外。你的族类也已经离开了。唯独剩下的就是你的村子,古代的生活模式就剩下了这点残余。我把你们留下来,为的是纪念我们共同的往昔岁月。我很抱歉你父亲不在了,我很抱歉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是村子里还有很多爱你的人。你现在却爬到欠操的山顶上冲着山风大呼小叫!坏事就是会发生,原因就是很复杂。这世上没有蛇,没有女巫,没有恶灵,万物永存永无伤痛的时代永远不可能降临。真正的力量在于注视深渊,注视蛇的双眼,然后依然选择做个好人,哪怕面前是无尽的不确定性与恶意,哪怕万事万物终将逝去。因为万事万物眼下尚未逝去,而且很久很久都不会逝去。不要把有限的人生浪费在蛇与风车身上,要学会说再见。”

老妇人从道的行囊里掏出了果酱罐子交给他。她揽住了道的肩膀。道慢慢地打开了罐子,山风将他父亲的骨灰撒向了山下。在暮光的映衬下,风中的骨灰看上去好像亿万颗微小的陨石,从无所不有的宇宙中飞来,向日复一日的地面上飞去。

老妇人说:“你所属的物种——曾几何时也是我所属的物种——我们肯定是唯一一种会对幸福过敏的生物。很久以前我们曾经统治过这个星系,可是依然会因为餐后甜点冰激凌分配不均而争吵,依然会假装我们的先祖并不是淤泥里的细菌,依然无法接受意义与慰藉并不是能在天堂里找到的东西,而是要在日常生活的战壕里淬炼出来。我们要知道一切,然后我们就会好了;我们要杀死一切,然后我们就会好了;我们要忘记一切,然后我们就会好了;我们要永生不死,然后我们就会好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然后我们就会好了。可是就算到了那时候我们也依然不好。因为游戏的规则本来就不是这样的。回家吧,道。不要逞英雄,不要冒充圣贤,不要硬着头皮当战士。只要正派地存在一小会儿就够了。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英勇了。从来都是这样。顺便问一句,你想把眼镜、宝剑、酒杯与铁鞋都带走吗?要是想的话你完全可以统治这个世界。”

“不,”道说。

“明智之选。”老妇人说。

道问:“我是我们村第一个上山来杀蛇的人吗?”

“傻小子,”老妇人说,“你们村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全都上来过。我给了他们一模一样的待遇,他们全都下山了,就连你父亲也一样。好家伙,他问了我一大堆形而上学的傻逼问题……我说你随谁呢。你是你们村最后一个上山的人。所以回家吧,做个好人。宇宙根本不在乎你,但是村里人在乎你,家里人在乎你,我也在乎你。要记住你父亲,要永远爱他。天知道他有多爱你。什么时候有空你都可以上山找我聊聊,我们可以一起回忆他。”

道摘下了眼镜,脱下了铁鞋,放下了酒杯,将宝剑摆在地上。“项链我能拿走吗?”他问老妇人。

“当然了,”老妇人回答。“回忆永远都属于你。”

骨灰已经散尽了,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道从终末山的山顶朝着山下的终末村走去。下山的路并不难走。

就算难走又怎么样呢?道心想。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在意这种事了。这段时间正好用来缅怀。

家园 123-尼尔.德格拉斯.泰森:论太空定居的未来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lCDrVLxjh8

主办方给我今天这场演讲宣传的题目是“太空殖民的未来”。但是“殖民”这个词在过去几百年里积累的历史包袱太重了,我觉得还是改口说“太空定居”更合适。其实我觉得这么说还能略微更准确一点。我想对这一前景进行一番我所谓的理性评估,分析一下过往的人类关于定居太空的抱负以及梦想。

首先,预测未来十分困难。我这里有三张来自1900年的明信片,画师预测了200年的生活。第一张,画师预测蒸汽轮船将会装上火车轮子。因为当时火轮船很火,火车也很火,因此一百年后两把大火理应烧在一起,然后轮船就可以直接开上岸了。第二张,画师预测所有人都要用气球吊着在水面上行走,因为未来的人们当然想要这么做。我个人最喜欢第三张——别忘了这是在1900年,人类第一次动力飞行还要等到1903年——这一次画面上的人们全都背着单人飞行器。当然画师并没有考虑到他设计的飞行器只会把人摔死。

预测未来往往基于扩展已知,而不是凭空构想出前所未有的东西。因此预测十年二十年之内的未来还不算太难,因为这一时间段之内的未来往往的确就是已知的延伸。但是鉴于目前的科技发展速度,一旦达到三四十年乃至五十年开外,预测与瞎猜也就没什么区别了。更何况不同门类的科技之间正在飞快合流,不过效果起初往往并不显著,在预测时也很难推演合流的最终形态。

接下来我想为大家介绍几条令我老脸一红的言论。一般来说,人们都喜欢在文学领域找几篇未来主义作家的作品,挑出一两条他们蒙对了的地方,然后就说什么“他们成功预测了未来”。我更喜欢反着来,搜集了一堆著名人士的错误预测。这些预测往往都被人们遗忘了。因为我们更喜欢记住打得准的预测而不是打偏了的预测。咱们今天就来看看他们能偏到什么地方去。1900年12月30日,纽约的《布鲁克林雄鹰日报》:“二十世纪的交通业恐怕极不可能经受足以与十九世纪相提并论的改进。”这恐怕是报纸社论当中刊登过的最脑残的言论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十九世纪的人们见到了蒸汽轮船,内燃机汽车最近刚刚发明,美国东西海岸刚刚被铁路贯穿。于是他们就想当然地以为:“老天,这下我们可看到头啦。”然后过了三年我们有了飞机,过了六十六年我们又登上了月球。

所以说预测未来的行当里充满了丢人现眼的例子。大家看看下面这句话怎么样?“人类在五十年里都不可能飞行。”谁说的?1901年威尔伯.莱特给他弟弟奥维尔.莱特写信的时候说的(笑声),此时距离他们两个飞起来还有两年。要是飞机的发明人都能错得这么离谱,咱们其他人就更没戏了。再来一句:“任何飞行机器都不可能从纽约飞到巴黎。”这句话反映了直到1957年之前预测领域的潮流:每当科技取得进步,人们都忍不住限制未来的进步幅度。这句话出现在人类开始掌握飞行技术之后。谁说的?奥维尔.莱特1908年说的。

再来一句:“人类登陆月球以及绕月运动包含许多难题,以至于科学可能还需要两百年才能着手解决。”1948年8月,《科学文摘》说的。实际上登月并没有再花二百年,而是只用了二十一年。这可是专门讨论科学的杂志啊。当时的科技肯定已经进步了,那么说预测家们究竟缺了什么呢?咱们接着看。“无论未来科技如何进步,人类永远都无法登上月球。”谁说的?美国无线电先驱李.迪.弗罗斯特,1957年2月25日。

这个日期格外值得注意,因为九个月之后“旅伴一号”卫星就升空了——人类第一颗卫星是在1957年10月4日发射成功的。这颗卫星一上天,预测界的风气就彻底扭转到了反方向。顷刻之间,科技成为了现实,抱负变得触手可及。预测领域的人们一夜之间就从保守转向了冒进。“到1986年就会出现有人值守的月面基地。”谁说的?《未来主义者》杂志,1967年。此时阿波罗计划已经在进行中了,我们知道可以凭借当前的科技进入太空。但是我们同时却又想当然地认为科技进步的速度将会一直保持下去。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进步的势头不会衰减。这一假设的前提非常靠不住——实际上“靠不住”这三个字还是太轻了,更到位的说法应该是“自欺欺人”。我打算利用本次演讲的前半部分来说服大家认同我的说法。

再来看看这一句:“我坚信在2000年之前月球上将会降生第一个婴儿。”谁说的?土星五号的发明人沃纳.冯.布劳恩,1972年。人们再一次认为当前的科技发展速度对于人类精神乃至人类DNA来说是自然而然的。再来看一条关于2000年的预测:“到了2000年将会有五万人在太空生活以及工作。”火箭科学家罗伯特.特鲁阿克斯,1980年。我查了一下,到2000年在太空中生活以及工作的人类总共只有三个,都在国际太空站。

与错误预测掺杂在一起的是偏差的回忆,这一点在美国尤其严重。我们美国人总觉得自己是太空先驱,产生这种想法很容易,因为我们率先登陆了月球。我们很容易以为我们探索太空的动机是某种内心固有的爱国主义情怀与骄傲,但是略微分析一下就会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请看下面这句话:“我对太空没这么感兴趣。”这是1962年约翰.F.肯尼迪对NASA领头人詹姆斯.韦布说的。这就是我们心目当中阿波罗计划发起人说过的原话。“无论我们是否喜欢,这都是一场竞赛。我们在太空中所做的一切都要为了比俄国人抢先一步登上月球而服务。”这话还是肯尼迪对韦布说的。他可没说什么“啊,宇宙多么美丽”,一个字都没说。

佛罗里达州肯尼迪太空中心有一尊肯尼迪胸像,旁边的大理石上刻着一行字:“我相信这个国家应当竭尽全力在这个十年结束之前将一名人类送上月球表面并使其安全返回地球。”多么振聋发聩的语句啊!不过他们忽略了一点:包含这段话的演讲原文是肯尼迪面向国会联合会议发表的,时间是在尤里.加加林进入轨道六周之后。当时美国还没有一枚能够顺利发射而不爆炸的火箭,更别说载人火箭了。所以我们吓坏了。在这句话之前肯尼迪是怎么说的?“如果最近几周的事件”——他甚至没有提起加加林的名字——“如果最近几周的事件能够表明此类探险活动多么显著地影响了世界各地人们的心态,那么我们必须向世界表明自由之路优于暴政之路。”简而言之,要准备打仗。这两句话可是出自同一篇演讲,我们为什么不把“最近几周”这句话刻在大理石上呢?我看空间还蛮富裕的,刻上“干死毛子”几个大字完全不成问题。

没错,我们率先登上了月球。我们的动机则是冷战的恐惧。所以假如人们根本没考虑到冷战恐惧,而是以为人类自然而然地就想登上月球,当我们不再登月的时候就难免有人大吵大嚷。有人说:“只要再出现一位像肯尼迪一样有魅力的领导人问题就解决了。我们只需要当年的政治意志。”不对,我们真正需要的是想要比我们抢先一步登月的俄国人(笑声)。

登月确实带来了意外的收获。比方说我们第一次见到了地球从月平线上升起。阿波罗8号拍下了这张回望地球的照片,今年正好是这张照片问世五十周年。阿波罗8号执行的是绕月任务,并没有登陆。但这依然是人类第一次前往地球以外的目的地。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任务甚至要比阿波罗11号任务更加意义重大。此前还从没有人离开过地球。人们都觉得进入轨道就等于离开了地球,其实并不是。假设将地球比作教室常用尺寸的地球仪,那么国际空间站距离地球仪表面至多不超过半厘米,我们却一厢情愿地以为这里就相当于太空了。对于宇宙物理学家来说这就相当于绕着你家街区开一圈。总之这张照片问世之后引发了出乎意料的后果:我们来到了月球,却第一次发现了地球。以前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地球,宛如飞船一样漂浮在宇宙当中的地球,纯天然形态的地球,不像教室里的地球仪那样被色块与国境线覆盖的地球。这张照片里只有海洋,陆地,还有白云。

这张照片标志着现代环保运动的开端。从1968年到1973年发生了什么?1970年设立了第一个地球日。为什么不是1960年或者1950年呢?我们一登月,地球日就设立了。DDT在1972年遭到了禁用,含铅汽油在1973年被美国禁用,许多国家随后纷纷效仿。《清洁空气法案》,《净水法案》,医生无国界组织——这个组织或许早晚都会出现,但是他们依然会自称无国界组织吗?我不这么认为。这种心态不可能凭空冒出来,除非你在太空中回望过地球。所以你可以询问进入太空的成本与收益如何比较,但我认为最大的收益恰恰是事先谁都没想过的。陡然间地球上的所有人就结成了命运共同体。或好或坏,终归要由我们来引导地球的未来。

下一个问题,太空探索的预算有多少呢?本次大会上之前好几场演讲谈到了气象卫星与火星任务等等。大家都知道,假如预算源自税金并且由民选官员分配,那么某些领域的预算难免吃亏。假如某一领域尚未得到公众了解,投资该领域的回报尚不确定,那么针对该领域的研究必然难以得到资金支持。你们知道哪些领域不差钱吗?我告诉你们。曾经有人邀请我为一本以探索为主题的书籍撰写一章,题材是二十世纪哥伦比亚历史。我同意了。写书之前我打算做一张表,列举了各种文明所做过的最昂贵的项目,这些项目花了多少钱,以及他们如何筹款。我心想,假如我们要前往火星,我应当在表格上找到开支规模相近的项目,看看是什么促使当时的人们为之掏钱。换句话说我们应当从人类文明的历史当中总结经验。根据我的分析,总共只有三大驱动力足以让一个国家慷慨解囊。

第一大驱动力显而易见,就是战争。为了能够不死,人们几乎多少钱都舍得花。哪些项目可以归于战争与国防类别呢?阿波罗计划首当其冲,这一计划的原始动机就是害怕俄国人;接下来是曼哈顿项目,美国政府在二战正酣之际挤出了一大笔钱推进这个项目,招募了来自多个国家的科学家;中国的长城,极大的工程量;美国州际公路,路面按照特定规格修建,确定这套规格的人则是艾森豪威尔。二战期间他在德国见识了纳粹修建的高速公路,这些公路不怕雨水侵蚀,能够支持大兵团与坦克的输送,于是他说:“我也想要一套。”花费一千亿美元之后,州际公路体系就出现了。换句话说州际公路与阿波罗计划的开销一样大。两者的动机也是一样的:不想死。第二大驱动力是什么?这项驱动力今天不太时兴了,但是在古代却很常见:颂扬神祇或者皇室贵族。这个类别下面有金字塔,凡尔赛宫,以及欧洲各地可见的大教堂。这些项目全都耗费了大量的资金与物料。当然,今天的皇室已经不如四五百年之前那样有权有势了,这一类项目今天也很少见了。第三大驱动力也是三者当中最显著的一项:获得经济回报的许诺。这一门类下面包括哥伦布与麦哲伦的远航以及路易斯与克拉克横跨美国的冒险,这张单子列起来就没头了。

总结一下,人们会出于两大原因花钱:我不想死,而且我不想穷死。为了满足这两点他们多少钱都舍得花。注意,这张清单上并没有“为了科学而科学”,“探索是人类的基因本性”之类的说辞。这些话不是不能说。根据各国贫富水平不同,开支低于一定层次的项目也确实可以依靠此类说辞来筹款。这里扔个十亿美元,那里扔个十亿美元什么的。不涉及两大原因的项目也完全可以存在。但是随着开支增长,你难免会遭到反对,因为在反对者们看来你从事这些项目只是为了给自己谋私利。相反,假如你的项目能让整个国家得到经济回报或者保护国民的生命,那么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

战争,皇室,经济,这三大驱动力全都十分强大。所以我要利用这三大驱动力来判定某种活动能否成真。我们能将人类送上火星吗?除非你不上火星就会死,国王下令已经不管用了,再就是除非你能在火星上赚钱。我希望本次大会能分享一点我的怀疑主义,我的根据则是历史上的人类行为。再举一个预测未来很困难的例子。五十年代初的《科利尔》杂志刊登过一系列预测未来的文章,这还是旅伴一号之前的事情,这时还没有任何人造物体进入太空。但是这时我们已经有了科学知识,有了一定的工程学能力,也已经有了艺术家,他们在纽约市海顿天文馆举行了一系列会议。《科利尔》杂志刊登了他们的讨论成果:“世界第一套太空服,在哪里以及如何使用”。这就是当年的热情程度。还有文章讨论了太空中的生理学以及各种挑战,包括小行星,太空射线,失重,太阳耀斑,丧失方向感,厌倦,易怒,疲倦——最后这三项就算不进太空也会影响我们,不知道他们干嘛算进去(笑声)。

要是真想在太空定居,下一篇文章很有意义:“谁拥有太空?”你想在太空搭帐篷,会不会侵犯别人的地盘?你在地球表面不可能拥有无限的领土,凭什么到了另一颗行星表面就可以呢?地球上居住的都是人类,可是你依然需要携带证明文件才能跨越由政治设定的人为边线,这就是我们的办事方法。凭什么认为进了太空就可以例外呢?

我看看还有什么。“我们能在太空生存吗?”他们需要彻底想好这个问题。下一篇,“人类即将征服太空”,越来越近了。“我们还在等什么?”工程学知识已经到位了,现在的问题是缺钱。他们没想到。除非我们能在月球表面发现钻石,或者我们与敌对势力发生技术对抗,否则钱不会来。再来一篇:“月球上的人类”。这篇文章插画上的登月飞船真是雄心勃勃,一次能装三十人。但是你必须建造这样一艘飞船,发射出去登陆月球,还要能够飞回来。有人想过“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他们被自己的思考能力迷住了,只顾得将太空探索的可能性想深想透,却完全没想过在现实当中究竟有没有人愿意这么干。

让我们再进一步。“我们能否抵达火星?火星上有没有生命?”我们知道火星上面有大气层,所以这篇文章的插画上面画了飞机。不过火星大气十分稀薄,所以飞机的翅膀特别宽,这样才能保证升力。此外插画上还有一看就很沉的履带车,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履带车运过去的,文章也没讨论这个问题,反正就是运过去了。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非要去火星不可呢?你想在火星定居吗?你的动机是什么?你怎么付账?你可能会说:“让私人企业掏钱吧。”不可能。我的历史研究告诉我不可能。让我再着重重复一遍:不可能!并不是因为我希望这样,我只是比较现实而已。我跟大家说一下我这人有多现实。头两年我出了一本书,题目叫做《太空编年史:面对最终边疆》。可是我给出版社交稿的时候用的可不是这个标题。我的原标题是《发射失败:太空狂热人士的梦想与幻灭》。出版方被我吓着了:“可不能用这个标题!标题里不能出现失败二字。”所以他们给我换了个好听的。

之所以不能指望私企探索火星,是因为资本市场无法为开拓太空边疆的行为估值。想象一下私企开会的情况吧。我经营了一家公司,我想将人类送上火星。以前没人这么干过。按照资本主义的规矩,我请来投资者开会,然后投资者就开始提问了:“这要花多少钱?”“很多。”“回报率怎么样?”“我不知道,很可能一分钱都没有。”“危险吗?”“是的。”“会有人因此受伤吗?”“是的,很可能有人因此送命。”这场风投见面会三分钟就能开完(笑声)。

大型项目的传统就是政府主导,因为科技成功符合政府的长期利益。这里的“长期”远远超过了任何企业实体能够合理运营的极限。企业有季报,有年报,要向股东汇报。政府则可以宣称“我们预期将在十到二十年后获利”,然后就放手去干。历史上的政府都是这么干的。最早到达新世界的欧洲人不是荷兰西印度贸易公司,而是哥伦布,他的后台则是西班牙王后。有道理政府甚至都不愿赞助他,因为他们忙着兴建大教堂呢。所以今天南美洲才不说意大利语而是说西班牙语。那么西班牙王后的动机是什么呢?有一点霸权主义,但主要是为了经济回报。“我想要一条前往印度的更短航路。”哥伦布一直以为自己发现了印度,所以北美土著才会被称作印第安人——我都没想到这个名字能一直沿用到今天。在铁路贯穿东西海岸之前,路易斯与克拉克全面勘测了西部边疆。

还有航天飞机运送货物,为什么NASA要用航天飞机向国际空间站运送货物呢?很没道理啊。如果NASA要成为一家开拓边疆的机构,那就理应将已经形成常规的活动交给私企来承办,因为私企的优势在于效率。SpaceX最近就是这么干的。SpaceX给国际空间站送过一次货之后,报纸大标题纷纷惊呼“宇航新时代已经到来”,“太空事业私企一马当先”。别这么激动,他们就是负责送货。要我说几十年前送货的事情就该交给私企。凡是被政府发展成为常规的活动都该交给私企,政府负责买单就行了。政府的长项在于长期规划,并且可以用任何理由作为长期规划的理由,例如地缘政治,国家安全,经济发展等等。

再来看看火星吧,这是我们当代太空幻想的目标。但是在前往火星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南极洲。南极洲的气候远比火星上的任何地点更加温暖湿润,我倒没看见有人排着队要去南极定居的(笑声)。我还想在南极洲有套房呢。当然我不打算阻拦有志之人,就算远大的志向无法实现,至少还能带来次一级的好处。我肯定不会跟任何追梦的人泼冷水,除非你主动问我(笑声)。过去几年有个挺出名的“火星一号”计划,发起人是荷兰人巴斯.兰斯多普。我所感兴趣的是,荷兰在历史上就有冒险开拓的传统,动机主要在于经济利益。正是荷兰人掀起了地理大发现时代。如今又是一位荷兰人想要去火星探险。他想在火星兴建一个四人定居点,时间从2032年开始。他也拉到了投资人。他打算怎么付钱呢?他要转播飞向火星与定居的全过程,就像奥运会一样。单程飞向火星需要九个月,播出时间可以说相当长了。好说歹说这也算个计划。不过火星一号的真正特别之处在于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你回来。所以说火星一号里的“一”字也有“单程”的含义(笑声)。这一来我就得跟这位兰斯多普掰扯掰扯了。我请他参加了我的访谈节目《群星会谈》,访谈地点是我的办公室。请大家看一下这期节目的两分钟节选:

尼尔.德格拉斯.泰森(以下简称泰):这些想要飞向火星的人们到底是谁?他们不喜欢地球上的生活吗?他们特别喜欢冒险吗?他们存心想要英年早逝吗?

巴斯.兰斯多普(以下简称兰):什么人都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工程师与科学家,也有政客、律师、士兵等等各行各业的人物。在我看来这些人其实与地球上的早期探索者们很类似,任何人都能登上航船渡过海洋,任何人都可以决定背井离乡寻求新的机会。

泰:五百年前地理大发现的时候绝大多数前往新世界的船员都没能活着回来。麦哲伦的船员几乎在路上死光了。这还是在地球上,到哪里都有可供呼吸的空气,新世界的食物人类也可以吃。你预测过这个项目的生还率吗?

兰:我们这个项目的规划目前还没有详细到能够给出百分比的程度。我敢肯定这不会是一趟前往火星的安全任务,因为前往火星的任务不可能安全。我认为这趟任务会比攀登珠穆朗玛峰更危险,而攀登珠峰的死亡率是2.5%。我希望这趟任务不至于像攀登乔戈里峰那样危险——攀登乔戈里峰的死亡率是25%。探索永远都是危险的。火星一号的目标在于清楚辨识危险,让所有参与者都充分认识到危险,不仅包括报名志愿者,还包括投资人,媒体合作伙伴以及观众。假如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就像阿波罗任务时那样,事故是不可能避免的。

泰:在边疆地区不可能存在确定的生还概率,是吧?

兰:我们所有的报名人都清楚,像这样的任务必然伴随着高昂的风险。

在这期节目里我还通过视频远程采访了一位报名参加火星一号项目的志愿者。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我问他结婚了吗,他说结了。我又问他老婆对于他的做法有什么意见,他说他老婆很支持他去火星(笑声)——我就是随便问一句啊。

太空殖民的另一个问题在于可能会自我设限。费米悖论是恩里科.费米提出来的一个问题。理论上你可以在某颗行星上构建一个文明,让这个文明发射两艘殖民飞船,让这两艘飞船各自发现一颗新的星球,利用星球上的资源修建两艘飞船,让它们再去各自发现一颗新的星球,换句话说每过一代人的时间飞船数量就会大致翻一番。这样一来,你只需要一段与生物进化相比微不足道的时间就能成功殖民银河系里的每一颗已知行星,大约有个一亿年就差不多了,用不着十亿年。于是费米发问道,如果真有哪个文明这么干过了,那么现在每一颗行星上肯定都会驻扎着外星人。可是外星人现在在哪呢?我怎么没瞧见呢?

或许外星人已经来过地球了,他们远远打量了一眼,然后就像加来道雄今天上午作报告时说的那样,认为地球上不存在智能生命的迹象(笑声),然后又飞走了。这是一种解释。另一种解释则是太空殖民的自我设限。假如前往行星甲的你具有殖民的DNA,假如你从骨子里觉得“我不能呆在这里,我要到那里去,我要那颗行星”,那么你那位前往行星乙的同胞肯定也和你一样想。然后用不了多久你们的后代就会将目光投向早已被殖民的行星。然后你的宇宙进军大计就会毁于暴力内爆。因为随着银河系里的行星越来越少,你的殖民欲望将会越发难以满足。这就是解决费米悖论的方法之一:任何殖民欲望足够强烈的文明都会在殖民过程当中从家里自杀自灭下去。这是个相对比较新颖的概念。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清楚:无论我们是否决定要在火星上面搭帐篷定居——我对这一前景持保留态度——总还有一大因素会吸引人们前往火星,那就是旅游。这个问题想都不用想。我情愿攒下好几年的年假与积蓄去火星看一看。旅游业作为经济驱动因素的重要性决不能遭到忽视。我们都不想为了军事目的而发动火星探索,国王已经指望不上了,还剩下的因素就只有经济。但是假如你不想在火星度假期间一直呆在维生舱里——维生舱就相当于将一块地球搬到了火星上——那就必须对火星进行行星改造。这是过去二十年里我最喜欢的一个词。将火星变成地球,改造火星的土壤与大气,散布微生物来释放氧气,就像地球出现早期那样。我们目前还没这个能力。要是我们有了这样的能力,那么我们想去哪个行星就能去哪个行星,去了就不用回来,因为我们在那边同样能呼吸空气。人们都说“如今就好比地理大发现时代”,可不对!现在比那时候难多了。哥伦布到了新大陆照样能呼吸空气。新大陆的树也是木头做的,可以拿来修理船只。火星上可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如果你想在火星定居,又不想到了火星上整天家里蹲,那么改造火星就是必须的。

还有人说“我们必须成为一个双行星文明,以免被小行星撞击团灭掉,就像恐龙那样。”斯蒂芬.霍金就强烈支持这一主张。在这里我要跟他唱个反调:无论改造火星并且运送十亿人口过去的难度多高多低,将小行星拨拉到一边去大概都要更容易一点。在思考前沿议题的时候,我更关心人们会切实采取的实际举措,而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梦想。就好像人工智能那样,人们整天担心机器人会统治世界,但是实际上我们只会创造出一大堆满足人类各种需求的人工智能。我们不会要求无人汽车还具备冲咖啡或者开飞机的功能。我们的社会当中需要单一用途人工智能的地方太多了。在实践当中,如果我们能造出一百种人工智能,每一种都能完美地完成某一项任务,那么谁还会去创造能完成所有任务的人工智能呢?尽管这么多人都害怕这种前景,但我认为在现实当中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削减进入太空的成本。顺便说一句,我们现在在太空领域花费了多少钱呢?下面这张图表我希望大家牢牢记住。2016年,全世界在太空领域一共支出了3300亿美元,其中基建开支与产品以及服务开支相等,都占据了38%。这其中覆盖了需要GPS才能进行的商业活动,电视信号传送,天气预报等等。美国政府的太空项目预算占据了14%,世界其他国家的太空预算总和是10%,美国比起其他国家多出了一半。但是政府预算与商业开支相比起来还是小多了。所以说挺进太空是很有钱途的。顺便一提,咱们都别忘了当初是政府首先进入了太空。政府承担了风险,政府吸收了风险,然后商业太空活动才跟上来。大家都看过重型猎鹰火箭的发射实况了吧,我们再来回顾一下……

这次火箭发射真是只有美国人才能干得出来。你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火箭,然后你就向太空投送了一辆汽车。有时我会开玩笑说不知道埃隆.马斯克究竟是在汽车驾驶位上摆了一个假人模特,还是说他杀了什么人打算抛尸(笑声)。总之重型猎鹰的推动力是土星五号的一半,所以他们才一直说这是“目前”全世界最强大的火箭。土星五号的推动力是38万磅——见谅,我们现在还在使用英制。……这辆汽车目前是在地球轨道上,准备过渡到火星轨道。这是从地球前往火星最节省能量的方式。如果想向火星大批量运送人员物资就必须这么做。尤其值得一提但是,重型猎鹰的两具推进器都自行降落在了地面上。这是很有必要的做法。假设你乘坐空客380在机场降落,他们不会把这架飞机扔掉再拉来一架,而是会重复使用。

总之,在最节省能量的前提下,我们花三天能抵达月球,花九个月能抵达火星,花十年能抵达木星,花二十年能抵达土星,花七万年能抵达半人马座,也就是距离地球最近的星系。任何宣称要殖民外星的人都要考虑人类生理状况与太空航行所需时间之间的矛盾。一般人运气好能活百年,那也只是半人马星征途的七百分之一。所以我认为我们在考虑殖民其他星系之前,需要好好研究一下时空连续性与虫洞的问题。至于木星与土星都没有硬质表面,它们的卫星倒是有。不过你真愿意花费二十年时间飞过去,然后永远生活在一个不是地球的地方吗?能做与想做可不是一回事。

下一个话题平时大家谈论得比较少:太空事业将会催生人类社会的第一批万亿富翁。他们的发家之道则是会在小行星上采矿,收集太阳系的各种资源。到时候假如某颗小行星冲着地球飞过来,而且碰巧又有某家公司在小行星上采矿,那么世界各国政府就会集资聘请这家公司偏转这颗小行星的轨道。在太空中,送进轨道的水的价钱是一万美元一磅。如果你能用五千甚至一千美元一磅的成本直接从彗星上面收集水来供应太空作业的需求,那么这个商业模式还是很有搞头的。有些公司已经开始着手发力了,比方说这家“星球资源”公司(Planetary Resources)。公司主页上介绍公司业务是“提供资源,在太空供给工业需求并维持生命”。假设你当真在火星上开设了一座迪士尼乐园,那么肯定需要物资供应。从地球发射火箭输送物资太贵了,从太空的某一点向另一点输送物资要便宜的多。最早控制太空资源的公司将会造就第一批万亿富翁。

星球资源公司的主页还指出,太空中有16000颗近地小行星,其中蕴藏着丰富的资源,此外还有两万亿吨水。与发射火箭运送物资相比,采集自太空的物资的成本减少了95%。小行星上最值钱的是什么?稀土元素。地球上的稀土元素总量其实并不少,只是开采起来很困难。要是你能拿下一颗稀土储量丰富的小行星,你就发了。因为我们的现代高科技离开了稀土玩不转。它们是电池、手机、通讯器材的关键原材料。此外小行星上还有大量贵金属,例如金、银、铂、锇、铱、汞等等。水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其实早就接触过小行星。政府资助过对于小行星的勘测。伽利略号探测器曾经飞临这颗小行星。我们的探测器甚至还登陆过彗星。

但是赚钱兴许还不是最强有力的动机。我们回头再看看战争动机。我不希望战争成为任何行为的动机,所以我们不妨换个思路:或许我们作为一个世界整体正面临着安全问题。地球试图以很多方式杀死你,例如地震海啸之类。其实宇宙同样想要你的命,手段包括伽马射线爆发、超新星爆炸、黑洞、太阳风暴等等,不过远比这些更常见的手段是小行星冲击。我们曾经遭遇过灭绝级别的冲击。殖民其他行星可以缓解此类风险,但是假设人类当真分布到了两颗行星上面,其中一颗即将遭到小行星冲击,另一颗行星上的人类总不见得只会说“一路走好,幸亏不是我们”。全人类肯定会合力偏转这颗小行星的轨迹。话又说回来,某些足够大的小行星要是当真撞过来,那你肯定会希望自己当时不在地球上。亚利桑那州的一个陨石坑直径足有一公里,正中间最深处能盛得下一栋六十层的高楼。我们以前遭受过撞击,以后我们也一定还会遭受撞击。你想为太空项目拉拢资金吗?“我们不想死,我们不想灭绝。”用这个理由发动一个防御项目怎么样?

你怀疑我是在危言耸听?在座的有俄国人没有?俄国,车里雅宾斯克,2013年2月15日……这里的情况足以证明地球位于一座小行星打靶场里面。飞掠过这座城市的小行星尺寸有十七米,重一万吨,时速四万英里,释放的能量相当于二十五颗广岛原子弹。万幸的是这颗陨石在半空中解体了,散布在了方圆二十英里或者说三十公里的范围内,因此能量的释放遭到了极大的稀释。没有人员死亡,不过陨石的冲击波推倒了墙壁,震碎了玻璃,导致一千六百人受伤,绝大多数都是被碎掉的窗户玻璃割伤的。之所以伤者这么多是因为光速与声速之间的差距。一家人正在家里吃早餐,突然窗户里闪进了一道亮光。他们心想“这是什么光啊?”于是就走到窗户边上查看,这时冲击波正好传播过来……

最后我想强调一下,即便仅仅是在口头上表示“我想去太空”也依然具有很高的价值,就算你的太空项目开支并不高或者并不打算立刻殖民外星也一样。因为太空事业会对文化造成重大影响。首先,太空项目是发展科学的门户。要想进入太空,物理学、天体地理学、生物学、化学、医学、机器人学、材料科学、通讯学、电子工程学以及航天工程学全都不可或缺。因此太空项目是全面推进科技工程能力的最理想引擎,而科技工程能力又是未来经济的引擎。如果你的国家昏昏欲睡而你又想发起创新经济,搞一下太空项目是个不错的选择。转眼之间就会有无数人才冒出头来表示“我想干这个”,“我想发明那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正是处于充满科技希望的时代。下面这这表是每个十年里美国科研开支总额以及占GDP的比例。在我们飞向月球的六七十年代,这个比例是最高的,达到了34%。从那以后虽然科研开支总额一直在上升,但是GDP占比却一直在下降,到了二十一世纪最初十年就只有7%。

我还记得1964年纽约世博会的盛况,这届世博会的主题正是未来。当时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一名天体物理学家,但是未来的景象已经在我心里打下了烙印。纽约世博会的标志是巨型地球钢塑,环绕地球装饰着三道圆环,象征约翰.格林环绕地球三次的壮举。在当时未来就是一切。《2001太空漫游》里面出现了自转太空站。我们开始在插画里畅想明天,可以看到各国人民正在迁往未来之城。再仔细看看,未来之城的建筑风格与咱们迪拜街头的高楼其实还挺像的(笑声),感情你们早就把未来之城修建起来了。当年的人们之所以能绘制出如此瑰丽的未来图景,不仅仅因为他们嗑了迷幻剂(笑声),还因为当年的文化确实充满了关于未来的乐观主义情绪。人人都知道科学技术一定能带领我们走向这样的未来。单纯指望希望是不够的,你必须将希望转化成现实。

如今2020年就快到了。我抬头一看哈利法塔,简直就是照搬了未来插画里的形象。迪拜早就是一座踏入未来的城市了。2020年迪拜也要举行世博会,到时候你们将会像1964年那时的我一样产生相同的感受。更进一步,你们也要飞往火星了。2021年阿联酋的火星探测器就要发射升空。这个项目将会对下一代人产生不可估量的强大影响。我理解这种影响,我亲身体验过这种影响。在我看来,这种体验目前在美国已经衰退下去了,我很高兴地看到同样的体验在咱们中东以及远东地区高涨起来。……

在美国的时候,我一有机会就会提醒人们,我们管数字叫什么?阿拉伯数字——当然一千年前还叫做印度数字。这些数字当时就已经完全发展起来,足以支持完整的算术与代数体系了。算术、代数以及算法这几个词的词源都是阿拉伯语。我生在一个畅想未来的时代,人们尽情设想着科技在未来扮演的角色。无论你们是否打算殖民外星,单就你们的议程上具有太空计划这一项目而言就足以改变每一位项目参与者现在与未来的抱负。我已经等不及见到这样的未来了。谢谢。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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