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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八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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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真是应一句话, 死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活人。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1

第十章

两天后,山路亲自带着几个人来,通知父亲去分区汇报工作。父亲心说这倒是个机会,可以把自己对坦白运动的疑虑向分区领导说说,于是带上全部文件出发。一路上,山路和父亲有说有笑,并没有什么异样。到了分区吃过晚饭,山路要回旅直,奇怪的是他不和父亲告辞,而是把父亲交代给两个分区的干部。父亲上前和他说话,他脸上表情特怪,似笑而不亲近,似狠而不坦然,讪讪两句赶快离开,弄得父亲心里发毛。分区的干部一左一右,把父亲带到组织科。组织科科长是父亲的老熟人,叫秦嵩,为人忠厚老实,对谁都是和和气气,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人送外号:秦大妈。父亲进屋时,已是掌灯时分,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照在秦大妈脸上。

“老秦,好久不见,还这么瘦,也没见你胖点。”父亲高兴地过去,想和他握手。

秦大妈挺直腰身端坐在桌子后面,双肩微耸,一顶泡松松的灰面帽压在前额,细细眯缝的眼睛聚精会神盯着眼前的材料,嘴唇咬得紧蹦蹦的,脸上的肌肉也凝滞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父亲的说话。父亲好不尴尬,他把手缩回来,交叉着手掌揉了揉,怯生生地说:“我奉命向分区汇报抢救运动的情况。”

秦大妈站起身,冷眼看了一眼父亲,板着脸说:“跟我来。”

秦大妈和两个分区干部前呼后拥把父亲带进一个小院落,院落内外到处是持枪的哨兵。父亲被带进西边的一间小屋。小屋窗户上钉满了木条,所以室内光线很暗。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整个屋子除了一条狭窄的过道,整个屋子就一排土炕,炕上躺着十几个人。父亲看见赵志一也在这里,很高兴地给他打招呼:“嘿,赵县长,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没打个招呼。”

赵志一像聋哑人一般默不作声,秦嵩却粗声粗气地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和你屁球相干。告诉你,把你叫过来,是要你交代自己的问题。别人的事,少管。”

父亲突然想起龙文枝那张笑脸,他顿时火急攻心,直着脖子大声吼叫:“这是陷害,我要揭发。”

秦嵩上前给了父亲一耳光,打得他两眼冒金星:“你他妈的老实点。这是什么地方,容得着你撒野?要揭发,日子长着呢,有你表现的时候。”他转过头对两个分区干部努努嘴:“搜。”

两个分区干部冲上来,不由分说,命令父亲举起双手,开始搜身。他们先接过父亲带来的材料,然后搜去了皮带,绑腿,鞋带和系内衣的裤带。秦嵩指着一个铺位说:“你就睡这儿。要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不得自由行动。”

父亲狼狈不堪,双手提着裤子,望着炕上那伙人。炕上的人好像是在隔世阴间,个个瞪着眼睛,表情漠然,就是不说一句话。整个屋子显得鬼影憧憧,寒气森森。父亲倒吸一口冷气,心说这帮人都怎么了,总不成舌头叫人割了吧。他妈的,叫老子反省,老子就反省反省。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翻来覆去地想:老子出校门就参加红军,以后一直呆在部队,一天也没有离开,和任何反动组织都没有瓜葛,平时工作认真负责,积极肯干,还和鬼子拼过刺刀。你秦嵩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能有啥本事从我的历史上找矛盾,从我的现实表现中找疑问?想到这里,父亲又变得心地坦然,加上整天赶路有些疲劳,便躺在铺上呼呼睡着了。

接着几天是大组学习。父亲这个组大约有三十来人,组长是分区群工组的干事李万民。每天,父亲一行十来个人被带到院中专门给安排好的位置坐下,面对组长和其他积极分子。李万民读文件,积极分子发言,讨论,父亲等人表态。不过,这种学习讨论每次时间不长,天黑之前就收工,场面也挺温和,当然更谈不上车轮战。刚开始,秦嵩还不时到场指导,说些老套话,让大家相信党相信组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等,后来干脆不见了踪影。父亲心中莫名其妙,这搞的什么名堂?供祖宗呢还是耍猴?完全不是他预计的暴风骤雨嘛。

不过中间也有精彩。他们开了一次大集会,由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讲话。这位一九三一年参加红军的老革命公私分明,以身作则:“坦白运动也是对我本人的考验,考验我是不是对党忠诚。同志们不是揭发了嘛,我老婆也是国民党派遣的特务,现在也在接受审查。我保证绝对以革命大局为重,不护短,不掩盖,有什么交代什么。老实说,这件事对我的震动也很大。它提醒我们,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在民族矛盾占主要地位的今天也不能忘记原有的敌我矛盾。”

父亲有些愕然:这他妈的是什么主任,和一个女特务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年,同呼吸,共命运,竟然毫无察觉,到现在才被别人揭发出来,难道你是白痴?

这天上午,小组长李万民带着父亲等人前去探望“病人”。来到一个门口设双岗的小院落,进屋,父亲看见“病人”躺在床上,蒙头盖被,谁也不答理,旁边一位医生正在给他量体温。父亲等十几个人挤在门里门外,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探望”,也不敢开腔问问题。医生诊断完毕,李万民忙活开了。他给大家分派任务,一些人替“病人”端水,一些人劝“病人”服药,父亲的任务是给“病人”削梨子。这个时候,根据地虽然供应好转,但还没人养成吃水果的习惯,大不了啃个生番茄生罗卜清情火。像眼下拿给“病人”吃的梨子,黄中透亮,又大又园,父亲压根儿还没见过,何况还是大冬天。父亲把削好的梨子递给“病人”,“病人”气呼呼地转过头来,粗鲁地把梨子打在地上。父亲这才看清,“病人”原来是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吴真,不觉大吃一惊。父亲弯下身,从地上捡起梨子,拿开水冲掉上面的泥土,解劝道:“吴主任,生病养病,何必赌气呢?还是吃一点吧。”

吴真翻过身,脑袋对着墙,就不吭气。李万民又叫大家排着队,一个个上前慰问。大家不知道这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吴真得的是个什么病。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没话找话,问问病情?想吃什么?睡眠怎么样?再说两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安慰话。然而,吴真始终把脸对着墙,躺在床上装死狗。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之际,两个便衣陪着一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进了屋。女子一看见床上躺着的吴真,高喊一声:“老吴”便扑了上去,搞得一帮子大男人差点儿躲闪不及。女子俯在吴真的身上,抱头痛哭。吴真也转过身来,搂住女子的肩背,呜咽起来。两人不顾周围站着那么些人,也不说话,就是哭,越哭越悲惨,最后是撕肝裂肺,呼天嚎地。李万民见势不妙,赶紧带上父亲等人离开。

下午又是大组会,这回改了室内。一间大屋子,中央拼着三张桌子,周围摆着长凳。李万民见人来齐了,颇为自得地说:“上午你们都看见了吧。吴真是三三年的党员,参加领导过‘一二九’救亡运动。被国民党逮捕后,关进监狱,‘七七’事变后才放出来的,是在监狱里失足。出狱后被国民党抓住把柄,就摔不脱了。这样的人都坦白了,你们还有啥顾虑?带你们去的目的,就是让你们亲眼看看,党组织对坦白自首的人多么宽大。照顾他的生活,给他治病,还把他爱人弄来和他见面。他爱人当然也是特务,在地委整风中坦白的。两人痛恨自己的过去,感激党的挽救,所以才哭得如此伤心。这是正面的例子,向你们展示党的宽大政策。但宽大不是没边儿的。如果有人心存侥幸,想钻空子,对党耍心眼,拒不坦白,那就得抗拒从严。你们将要看到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这个人不用我介绍,你们见了都认识。我们是前几天才发现他的问题,帮助他,教育他,但他态度十分顽固,拒绝任何挽救,坚持不坦白自己的过去。今天,我们就要斗争他,批判他,给他扎上几针,喂点儿姜汤辣椒面,让他舒舒筋骨,通通脉络。希望大家通过这两个正反比较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是何去何从。”接着,他很随便地吩咐一句:“带上来。”话音未落,几个积极分子已经连推带搡把一个大个子押进来,摁在长桌的另一端坐下。

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几天前那个气势汹汹,勇煽自己耳光的分区组织科长秦嵩吗?煞神居然也变成了“特务”。人事沧桑,这世界变化也忒快了点。

接着,积极分子们对着秦嵩踊跃发言。他们个个义愤填膺,指手划脚,捶胸顿足。有说他顽固不化的;有说他想为国民党殉葬的;有揭露他对日本军国主义抱有幻想的;有威胁他顽抗下去绝无好下场的;还有人用拳头擂着桌子限他立即坦白的。可是,秦嵩就像个活死人,对这一切毫无反应。一阵疾言厉色后,众人态度驱缓,耐心劝导,说服,解释政策,请他打消顾虑,纷纷伸出援助之手,无奈秦嵩依然无动于衷。他把头靠在手腕上,身体斜依在桌边,竭尽全力想打个盹。积极分子们早看透了这套耍死狗的把戏,他们用胳膊肘捅他的肋骨,用手揪他的头发,甚至有人冲他脸上吐唾沫。看到这儿,父亲心中油然生起一种道德优越感,我们对杜修贤还没这么干过,可见分区的干部水平也不咋的。当然,他也明白自己眼下的地位,所以不敢高声反对,只能低声咕噜道:“这不是违犯党的政策,搞逼供信嘛。”

还没说完,坐在身边的赵志一悄悄拉了他一把,然后咳嗽两声,说了话,但不是对着父亲而是对着秦嵩:“姓秦的,你不要错估了形势。特务组织已经土崩瓦解,一两个人想挽狂澜于既倒,简直是做梦。这么多人都是特务,难道你秦嵩就不是?别的不说,单讲你的名字,秦桧的头,严嵩的身子,全都是些大奸臣的料,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这么多人都相信党的宽大政策,唯独你不相信。退一步说,就是敲沙罐,也不单敲你一个脑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识时务,瞎顽抗,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秦嵩居然睁开眼睛,白了赵志一一眼。

“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入了党,当了官,抓过特务,就进了保险箱,就保证自己当不了特务。党和群众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该你当你还得当。个人和党,谁的力量大?曾中生地位不比你高?旷继勋功劳不比你大?他们都可以是特务,何况你一个小小的组织科长?”赵志一说完话,依旧正襟危,态度极度认真。

李万民听这话觉得别扭,但自己的文化水有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瞪了赵志一一眼:“你瞎扯个啥呀,抢救运动是在中央正确路线领导下进行的,和张国焘那一套根本不同。”

“是,是,你说得对,错误在我。我太急于求成,只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劝他,说话考虑不周。”赵志一点头哈腰。

这时,大家注意到秦嵩耷拉着脑袋开始思考。李万民老经验了,明白对方意志已经动摇,于是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秦嵩身上,鼓动大家继续努力,又打又拉。反覆几次,秦嵩终于精疲力尽,头朝后仰,“扑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哽咽着吐出几个字:“我坦白。”

父亲对赵志一在会上的表现大为不满。别人逼良为娼倒也罢了,你起什么哄?跟妓院老鸨似地勾引良家妇女。对呀,这小子晚上睡觉翻过去,覆过来,一会儿还唉声叹气几下,显得心事重重,莫不真的也是特务?他相信:特务身份关系大是大非,你要不是就应该经受住考验。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子委屈?胡乱承认自己是特务,本身就是软骨头的表现,还加入个卵子党?想到这里,父亲突然对赵志一,杜修贤,刘行淹以及刚刚坦白的秦嵩产生出一种鄙夷和厌恶的情绪。坦白本身就是对他们特务身份的最好证明,因为特务都是些投机分子,胆小鬼,比较革命先烈在敌人监狱里,刑场上那种大义凛然,真是天壤之别。我的问题是受人诬告陷害,和他们的性质有本质区别,只要讲清楚就行了,当然没有坦白一说。原来有个秦嵩挡道,我绕不过去。这家伙肯定和龙文枝一伙,否则怎么把我弄分区来了?现在他垮了,说明龙文枝也有问题,我应该立即上告。所以批斗会一结束,父亲就拦住李万民说:“我要申述,要面见旅政治部主任山路同志。”

山路还真见了父亲一面。他瞪着眼听完父亲的汇报,半天没合拢嘴。过了好长时间,山路习惯性地往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才压低嗓音说:“你说龙文枝强奸妇女,证据在哪里?这关系到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不能由着你空口说白话。一个人说话要负责任,这点道理你都不懂?我告诉你,龙文枝同志和何静文同志已经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组织上正在考虑。”

真是怪事天天有,整风尤其多。

山路从桌子背后站起来,转到父亲身后,似乎在自说自话:“也许我还该多说几句。龙文枝是红四方面军出了名的战斗英雄。他参军后,干部说向东,他决不会向西。打仗时,似乎根本不知道子弹会打死人。反六路围攻时,有个阵地没了动静,连长叫他去看看。龙文枝上去后,发现阵地上的人都死光了。正好这时,一个连的敌人往上冲,龙文枝二话不说,硬是用手榴弹把敌人砸了下去。后来上级机关要表扬他,派人向他调查,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他发了半天愣,回答说:‘没想啥。’调查人员急了,这么英勇的行为总得有点动机吧,便提示他是不是想到什么榜样?他回答:‘榜啥样?敌人上来了,可不就得打吗?’‘看见那么多敌人,你就没点害怕?’‘有多少人哪?反正到我跟前的总就那么几个,打一手榴弹全撂下,再上来,再撂下,就这么两次,敌人全跑了。’结果上级的表扬没法写,只好把他入了党。现在是战争时期,革命队伍最看中的就是这种人。你一个臭知识分子,有多少本钱?想告他,告得了吗?”

父亲感觉山路的声音像蚊子,遥远而模糊。他脑子里不断翻滚的只有一句话:“龙文枝同志和何静文同志已经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递交了结婚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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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2

几天后,组织上对各审查单位重新编组,把分区,野战部队,甚至地方的待甄别人员混在一起,集中突击。同时,对各大组负责人进行调整。由于很多老家伙倒了霉,又新提拔起来一些干部。父亲他们这个大组的负责人就换成了新官上任的分区组织科科长:易尚靖。

易尚靖主持的第一场大组会就是审查父亲的历史问题。还是老套路,先让父亲先介绍个人历史。父亲冷笑一声:叫人说话,这就好办,看你们怎么从鸡蛋里挑骨头?没想到刚讲了几句,易尚靖就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姓黎的,别把我们当小孩子。你说的这些过程都是裹脚布,又臭又长,谁有耐心听得下去?还是理理思路,有啥问题直接往外端。”

父亲倒憋一股气,忍了忍,反驳道:“不是你让我介绍历史吗?介绍历史,不讲过程讲什么?”

“我要提醒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我们要听的是:你有什么历史问题?易科长说得还不清楚?”李万民厉声喝道。

“我没有历史问题,你想叫我说什么?”父亲毫不示弱。

没想到,原二连的司号员,罗志远的搭档小杨跳将出来,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你不要装蒜,有没有问题自己明白。”

“我明白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如果我现在说你也有问题,你明白吗?”

“你狡辩,”小杨脸红筋涨,再说不出话,转头对坐在角落里的罗长远说:“小骡子,你了解他,你说。”

罗长远颇有些尴尬,犹豫半天才说道:“黎明同志肯定有问题。但我是个啥道道,小杨你也知根知底,就是肚子里有东西,也是茶壶装汤圆倒不出来。”

这时,易尚靖反倒平静下来,说:“永年同志,不着急,不着急。让他讲,讲完了我们再找问题。党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走一个坏人。我们办事要有根有据,最后让他心服口服。”

积极分子不吭声了,父亲的兴致也给打没了。他又草草讲了几句,便强调说:“这就是我的历史,每年每月都有人证明。”当然,他也没那么老实,事无巨细什么都讲,只按要求谈了些参军前的经历。

接下来,群众们围绕着父亲所谈的经历展开热烈讨论。

积极分子:“穷人家的孩子有几个上得起学,你上学的钱从哪里来?”

父亲:“父亲过世前当学校老师,有收入。后来和妈妈靠收租子过日子。”

积极分子:“和你妈靠收租子过日子,不是地主是什么?这难道不是隐瞒历史?”

父亲:“,,,”。

积极分子:“再说了,你妈会写字,不是地主家的小姐也是官僚家的千金。你一个地主家的少爷,怎么会同情共产党红军?这不是猫哭老鼠假惺惺嘛。”

父亲:“我参加过抗日救亡运动。”

积极分子:“嗯,问题来了,你既然数理化那么好,就应该是书呆子,咋还会参加抗日救亡?何况,南郑是山沟里的偏僻小县,消息又不灵通,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九一八’事变?还把你从学校拉向了社会?”

积极分子:“既然这么关心国家和民族命运,为什么不点参加红军?红四方面军和陕南红军都经过过你们附近。”

父亲:“我当时才十五六岁。”

积极分子:“罗志远同志,你多大年纪参加的红军?”

父亲恼火地反问此人:“那我问问你多大年纪参加的红军?”

易尚靖貌似搞平衡:“黎明,不要冲动,同志们对你是好心好意。我想问问那个公路短训班的情况。国民党有很多特务机构都挂着公共的牌子。”

积极分子:“是那个樊向贵介绍你去的吧?”

积极分子:“樊向贵先介绍你参加特务训练,再把你安插到红军内部,然后自己回去领赏,当上了局长。我说的这个过程总不是冤枉你吧?”

父亲:“这不是凭空想像嘛。樊向贵是吃不了红军那个苦逃回去的。”

积极分子:“他逃回去了,你们的组织联系也中断了,所以你在抗大坚持不入党,对不对?”

父亲:“这跟入党有什么关系?到太行山后,我不是积极争取入党了?还是陈谢首长介绍的。你们要调查,干嘛不去找他们?”

积极分子:“你不要东拉西扯,陈谢首长没有火眼金睛,他们怎么知道你和特务机关联系上没有?”

“这个并不奇怪,我以前不是也被你蒙蔽了。”易尚靖又插上话说:“谈谈你领导的坦白运动吧。第一,为什么只定三个怀疑对象?是不是怕定多了破坏你们的特务组织?第二,为什么运动在你的领导下进展这么慢?我仔细检查了一下,你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半月前突破的,比龙主任领导的组晚将近一个月。”

父亲大为光火,堵了他一句:“咦,那个时候我们两个可是朝夕相处约。”

易尚靖“砰”拍了下桌子,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沉:“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为什么,你迟迟不肯学习别人的先进经验?真的是害怕犯主观主义错误。还是别有其他考虑?”

依照父亲的性格,他肯定要给易尚靖顶回去。但他突然想起了杜修贤,一下子走了神。想当初,自己挥舞群众路线的旗帜去整别人时,一切好像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到处闪烁着群众智慧的光芒。现在轮到自己头上,怎么老感觉别人是处心积虑,胡乱引伸,简直就是栽赃陷害嘛。父亲的内心感觉阵阵发冷。四周围的人还如同烈火般的气势汹汹,但他却好像掉进了一个阴森森的冰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荒唐还是滑稽?同是群众路线,走法也一样,人的感受何以如此悬殊?这岂不是曹雪芹笔下的风月宝鉴,正看是软玉温香美人,翻看却是骨瘦如柴的骷髅。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就见龙文枝虎着脸走进会场。

龙文枝坐下后,先和易尚靖,李万民等人交头接耳,说说笑笑。父亲等人傻喝喝地在一边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几分钟后,龙文枝开始发话:“同志们分析得很好,可以说句句打中了特务的要害。我今天来就是告诉大家,组织上已经查明:黎明,就是打进我党我军长期埋伏的特务。”

父亲好像当头挨了一棒。

“黎书记长,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龙文枝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同情:“你的上级已经坦白,下级也把你给端出来了,现在就看你肯不肯回头。党的宽大政策你比谁都清楚,限你三天,彻底坦白,写出交代材料。”说完一拍屁股,走了。

父亲当时都懵了。他眼睛发直,耳朵嗡嗡响,头发晕,手脚僵硬,全身颤栗,半天说不出话来。赵志一过来扶住他,他才回过味来,挥舞着拳头嚎叫道:“胡说八道,天下奇闻。我姓黎的从头到脚都是红的,上那儿弄了个国民党的书记长当。龙文枝,你这个大流氓,无耻,你把我的上级找出来,把我的下级找出来,给大家看看,究竟谁才是国民党特务?”

这会儿,易尚靖和其他积极分子早已离开。赵志一和其他几个被审查人员把父亲拖着拽着往寝室拉。赵志一边拉边低声骂父亲:“混蛋,嚷什么嚷?这儿人人都是特务,你搁这儿也算不上丢人。”

“我是冤枉的,和你们根本不同。我不是特务,不是特务,我真的不是特务呀。”父亲连哭带叫。

父亲使尽浑身解数:说明;申述;辩驳;抗议;苦苦哀求;赌咒发誓;拍桌子;砸板凳;跳起来骂娘,全无作用。得到的只是冷酷的开导,严厉的斥责和难堪的侮辱。每天一次大会批斗,接着小会帮助,晚上还要分班,每班由两三个人组成,通宵陪伴。易尚靖把父亲单独关在一间小屋内,不让睡觉,不让休息,日以继夜,不停地让人劝说。这就是所谓的“车轮战术”,父亲算是亲身体验到它的厉害了。仅仅三天,父亲已经头昏脑涨,疲惫不堪,说起话来鼻涕口水一起流。满脑袋装的都是“铁案如山”“回头是岸”“坦白是唯一的出路”“欢迎回到党的怀抱”“重新做人”等等字眼,重复了上千遍。到后来,父亲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就想睡觉,一坐到桌子旁边就“鸡公琢米”,走两步就往地上躺。于是积极分子们用胳膊肘捅,用手推,给他脑门儿浇凉水,甚至干脆就是拳打脚踢。有一天,父亲实在招架不住,刚走两步就“咕咚”滑溜到地上。正好易尚靖过来,马上叫人架住父亲两边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接着,易尚靖左右开弓,连扇了十几个耳光,打得父亲后来好长时间,一用脑子就耳朵嗡嗡响。不过当时他并没感觉疼,就翻着白眼,看见易尚靖扭曲的脸,挺可笑,于是咧了咧嘴。易尚靖大怒,上前揪住他的头发叫喊道:“黎明,别以为我们做过上下级就给脸不要脸。姓易的是共产党员,不是梁山泊好汉。这是革命和反革命,是大是大非,连亲娘老子都不认。江湖义气,少来。”两个积极分子大约觉得父亲让他们在组长面前丢了脸,把父亲又放地上,用脚跟使劲“碓”他的屁股(大约这么做不伤筋骨,所以被积极分子认为是人道主义),边踢还边骂:“叫你装,叫你赖。我给你两下,再来两下,看你耍死狗不耍?”这还没完,又把他抓起来,恶狠狠地问道:“狗日的老特务,你还学会哑巴战术了,呸。”就是一口唾沫吐父亲脸上。

可怜的父亲,人到这步天地还有什么战术?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走上杜修贤,齐仲云,刘行淹等人的老路。像这个样子,我还能挺下去吗?我到底还能挺多久?那些个革命烈士呢?那些个英雄榜样呢?四周围黑咕咙咚,没有一丝阳光,只有些巡海夜叉在游荡,在怪叫,在张牙舞爪。父亲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沮丧和绝望。这他妈的还是共产党吗?怎么每个人都好像戴着几副变幻莫测的假面具?一会儿是凶神恶煞的厉鬼,一会儿又变成笑眯呵呵的假善人。这时的时间对父亲已经毫无意义,因为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已经彻底消失。他整个就是神智恍惚,感觉房屋墙壁桌椅全在转动。他的思绪用一团乱麻来形容已经远远不够。整个脑袋瓜壳就像一间年久失修,阴暗潮湿的房屋地下室,包裹着成堆成摞,杂七杂八,到处走火短路的高电压网路。“哧”一个火花想起这个,“啪”一串闪电想起那个。突然有一天,他耳朵边所有的叫嚷,不管是威胁;咒骂;还是虚假的同情都安静下来,眼前混乱也消失了,只看见一片黄沙,没有天,没有水,没有草木,迷迷茫茫,渺无边际,似刮风又好像是降雾,空朦朦;酱糊糊;浑噩噩。初始,在混沌中有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好像是个字,不停地旋转跳跃,很难看清,后来越来越清晰,对,是个字,一个大写的“死”字。父亲长舒一口气,感觉很爽快。怎么早没想到?这不是一了百了,洗脱自己清白的唯一途径吗?

然而,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自己身上的刀剪绳索一概被没收,跳窗没窗,跳河没河,服毒找不到药,更要命的是自己身边日夜有人监视防范,根本就没个空余时间。要说他这会儿脑子倒是清楚了些,没想到寻觅死的方法却更让人苦恼。自己神经本来已经混乱不堪,现在又加入一个新的变数因子,等于是硬往一块乱草地上插荆棘。

父亲是后来才知道,混沌整整延续了七天七夜。歌剧“白毛女”宣称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然而整风对父亲而言,却是实实在在把人变成鬼的过程。七天中,父亲饭吃不下,觉不让睡,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完全变了形,看上去如同一头精疲力竭的刺猬。最后,父亲忍无可忍,放声大哭起来。站在他旁边的杨永年有些愕然,他正要破口大骂,被小组长李万民拦住。李万民说:“让他哭一会儿,这是对过去的罪恶感到悔恨。”

父亲还真是对过去感到悔恨,不过是悔恨参加共产党,也伤心对不起生他养他的妈妈。悔不该当初拼死拼活要追求什么前程,啥子报效国家,报效民族,狗屁的理想,还不如当初就呆在家乡当个普通教书匠。还好,自己不够条件,不能和竺青结婚,否则这特务罪名还不得连累人姑娘一辈子。想到这里,父亲真有点万念俱灰,反正都是个死,不如先承认了罪名,然后找个空子了帐。于是,他用几乎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吐出“我失过足”这几个痛苦字眼。后来父亲回忆:“我不能用‘说’来表达这个意思,因为这几个字眼像卡在喉咙里,带有血丝,粘痰的骨刺,你必须吐,又吐不出来。”

父亲坦白后,党的关怀立即以一碗鸡蛋面条的形式体现出来。父亲什么都顾不上,先放敞开呼呼大睡了两天觉。到第三天,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旅政治部主任山路全来慰问,但说了些什么父亲根本没有印象。大人物走后,又是小人物。前段时间,同样倍受折磨的李万民,杨永年等人恨不得抱着父亲亲上一口。只有一直不怎么积极的罗志远没有说话,他不知从那里把父亲被没收去那个青磁玉葫芦弄了回来,默默交到父亲手上。父亲神经质地用手摩挲着光洁的葫芦,哽咽了好半天,然后慢慢把葫芦塞回给罗志远,说:“还给人家,叫她忘了我,就当没这个人。”

罗志远不接手,说:“这个,我咋做得了,我都不知道咋和女孩子说话。”

父亲把玉葫芦轻轻放在桌上,拿过一支饱沾浓墨的毛笔在粗糙的土黄纸张上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冰心玉壶”。

当时,父亲已经回到赵志一等人房间。赵志一瞟了眼父亲写的字,没有说话。等罗志远等人离开,别人也不再在意后,赵志一突然塞过一张小纸条。父亲偷偷展开一看,上面写道:“万勿自杀。此千古奇冤,太行知干多特务,不光你。”父亲吓了一跳,他马上攥紧纸条,抬眼看看赵志一。赵志一依旧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父亲又低头看看纸条,千真万确,还是那几行字。这时就听得赵志一似乎在不经意间压低嗓音说了半句:“只要党还不是李自成。”

太行军区有多少知识分子干部,怎么会有那么多特务?父亲突然意识到,坦白运动肯定全错了,而且是从开始就错了。口口声声反对主观主义,实际做的却是地地道道的主观主义。由于父亲以前整过别人,现在两相对比,感受更加强烈。杜修贤,齐仲云,王和顺,刘行淹等人,哪个的特务身份是有确实根据的?杜齐王不就是自己和易马两人坐在窑洞中异想天开吗?如果这三个人就搞错了,那么根据他们坦白后的供词突破的刘行淹又谈何根据?至于自己,也许有点特殊,得罪了龙文枝,但要这么搞下去,也早晚会搞到自己头上,否则龙文枝何以让易尚靖审查小何,而不通知我这个组长?父亲的脑子又转回到杜修贤,想起了他那双尚未脱去灵性的大眼睛,充满了惊恐和委屈,自己居然可以对一个孩子搞车轮战,真是下得了手。父亲感觉十分内疚,心里说如果我还能通过这一关,无论如何要给那孩子道个歉。

然而,我还能通过这一关吗?特务罪名如同如来佛祖的“急急如令律”,蕴藏着无形的巨大压力,要把父亲逼着,推着坠落到无底的陷阱。这陷阱如地狱;如血海,遍布卑鄙,肮脏的罪恶之火,不光要烧烤你的肉体而且要烧烤你的灵魂。不,决不能再下滑半步了,我必须有所行动。赵志一的纸条和那半句话提醒了父亲。这是全局性的荒谬和错误,我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去自杀。什么狗屁“冰心玉壶”,太天真了。人死如灯灭,以后党就是纠正了错误,也不会有人记起一个屈死的“特务”。既然要死,那就死得有点意义。秋后的蚂蚱还要蹦三蹦,何况我一个大活人。父亲心中一亮,似乎看到了生命中的最后火花。他攥紧拳头,心中蕴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书记长坦白了,龙文枝兴高彩烈。他带着和善和体贴找父亲谈话,易尚靖陪同。龙文枝问:“你是怎么失足的?”

父亲愣了愣,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就听易尚靖说:“按你的情况,应该是樊向贵把你拖进去的。”

父亲点点头。龙文枝马上在本子上做了记录。

“我感觉你加入的是CC,不会是复兴社。CC负责教育界,对不对?”

父亲又点点头。龙文枝又往本子上做了记录,然后以半安慰半鼓励的话说:“我们欢迎你重新回到党的怀抱。希望你把特务组织的名单全部写出来,不管是你的上级还是下级,不管他现在的职位有多高,一个也不要漏,才能证明你彻底和特务组织决裂了。”

父亲暗吃一惊,果然就攀连上别人了。出于本能,他还想护住最后一点道德底线:“我只承认自己失足,别人的事,我不清楚。”

“黎明,这个问题可不能再耍滑头了。老实告诉你,我们已经清楚地掌握了你们的情况。现在是日特,国特,汪特,阎特到根据地都统一了,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特务网。这是很多人的交代,也被各种材料相互证明。你是否交代只是向党证明,自己有没有决心和特务组织决裂。你好好想想,从明天起写个交代。”说完就起身离开。

父亲心说这可真是天从人愿,我不就想写点东西吗?这下可有得掩护了。

回寝室的路上,易尚靖把嘴凑到父亲耳朵边,悄悄说:“龙主任指的是你们的旅主任山路,他从前干过白区地下党。”然后和父亲拉开距离,大声说了句:“不要怕,你揭发的人,地位越高,对党的贡献越大。”

父亲的第一反应是龙文枝这小子是不是疯了,要按这个逻辑,岂不是应该去揭发整个太行山地区的中国共产党最高负责人,一二九师政治委员,北方局书记邓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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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3

父亲开始写揭发材料。因为每天写作时,总有人在他身边,所以只能像小学生考试作弊那样,先装模作样按要求写几句,然后乘人不备,在桌子下面写几句自己的东西。中间易尚靖来检查了一次,见父亲大面上写的是失足经过,便说:“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单。”父亲只得胡乱写上几个人名,大多是已经坦白的。易尚靖还是不满意,说:“怎么才这几个人,可不能舍车马保将帅约。”父亲没办法,只好从旅主任山路起,把全旅知识分子干部一个一个往上加。龙文枝见父亲态度不错,又亲自前来。先询问特务组织有没有电台,父亲点点头。龙文枝又问电台是谁掌握?父亲回答说某某,不过他在五一反扫荡中被打死了。

“电台现在在哪里?”

“人都打死了,谁还知道?”

“他在那儿被打死的?”

“大概是南漳河,西山峪一带。”

父亲万万没想到,就这一句话,竟让堂堂太行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同志紧急调动了一个战斗连,连同机关后勤人员二百多号人,山前山后,漫山遍野搜查电台。挖地三尺后还真让他们在附近老乡家里发现一台电台状物。虽然不管是插上电源还是装上N节电池,这玩意儿都不出声。郑主任如获至宝,问老乡是不是一个八路军战士扔下的(他当然不能明说这家伙是特务)?老乡回答并一再肯定是日本人扫荡后留下的。当然,这并不妨碍郑主任把它拿回去当了特务组织的罪证。

于是,龙文枝把父亲当做了可以改造好的对象,继续向父亲求证一年前在东河村外特务组织召开的一次“小庙会议”。父亲看了材料,心里直叫唤:我的个乖乖,这不成了第二个共产党。谁是特工局局长;谁是副局长;书记长,还有组织部长;情报部长;行动部长;甚至还有一个宣传部长,名单上标得清清楚楚,真是有鼻子有眼。

“开会时你坐那儿?”龙文枝问。

“嗯,时间太久,记不得了。”

“你别装洋蒜,你当时是第一排。”

“你都知道何必再问我?”

“你旁边坐的是谁?”

“李国平。”

“不对。你左边应该是刘明智,右边是范大军。”

“哦,我记错了,李国平在我身后。”

“也不对,他是组织部长,应该在前面主持会议。”

这都那儿跟那儿呀?父亲简直觉得好笑。但也只好跟着说:“对,对。当时天太黑,为了保密,不敢点灯,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坐位也不固定,你上去说两句,他上去说两句,很容易搞错。”

“有人交代是下午,会议是下午开的。”

“那是胡扯。你想想,特务只敢在背地里活动,那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开会?”

“嗯,这倒是有道理,其他人也有这么说的。”龙文枝接着递给父亲一张“小庙会议”的坐位图,挺谦虚地说:“你再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父亲看了看,画得还挺工整。他把图退回给龙文枝,然后说:“没有了。不过我还写了些交代材料,要不要一块儿交给你?”

龙文枝接过父亲写的材料,随便翻了翻,放进自己的挂包里就离开了。

十一

晚上又是大组会。一百多人挤在村外一挖大窑洞里。屋内点着雪亮的汽灯,照得满屋明晃晃,亮堂堂的。这汽灯本是分区宣传队演戏用的。纱罩,煤油十分宝贵,土八路轻易舍不得用,现在用这儿了,足见会议主持者对此次会议十分重视。

开会后,龙文枝讲话:“同志们,这次整风坦白运动取得了重大成绩。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我们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挖出了很多隐藏在我们内部的特务组织。有日本鬼子的,国民党的,汪精卫的,还有阎锡山的。这里我要特别表扬一下黎明同志。他原来是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书记长,现在完全悔过自新了,重新向党的组织靠拢。这是他本人的悔过书,小易,你给大家念念。”

易尚靖接过去瞟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又转给了身边的“老特务”赵志一。赵志一接过来,清清嗓子,大声念道:“悔过书” 。然后翻页,继续往下念:

“分区党委转邓政委:

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向你报告一起骇人听闻的大冤案。分区政治部搞的坦白运动,已发展到极端荒谬的地步。他们用各种摧残人身体和意志的办法,把大批知识分子干部逼成了特务。请首长想一想,要是真有那么多特务,而且都在各单位的要害部门,部队还能打胜仗吗?根据地还能在敌人的残酷扫荡中生存下来吗?仅从这一点看,就说明这次的坦白运动荒唐到什么程度。望首长见信后,尽快查明真相,挽救大批党的干部于水火之中。不然的话,恐怕整风坦白运动欢庆胜利之日,就是敌人乘虚而入,革命惨遭失败之时。望首长以史为鉴,万勿重覆太平天国洪杨自相残杀的悲剧。

此致

敬礼

共产党员 黎明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四日”

赵志一开始朗声念颂,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得跟蚊子叫,然而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每个人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悔过书念完后,半天没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咳嗽,好像大家都闭住了呼吸。室外寒风呼呼地吹,室内汽灯呼呼地烧。易尚靖脸色苍白,身体有些微微颤栗。龙文枝脸色阴沉,端坐在桌前,好像一具坐立的僵尸,他的巨大身影笼罩了半个屋顶,纹丝不动。在所有人当中,最尴尬的可能要数赵志一了。他想把父亲的信交回给易尚靖,易尚靖毫无反应。他只得把伸出去的手往回缩,缩了一半又觉得不妥,最后两个手指叼着纸角,半吊子悬着,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搁。

最后,龙文枝站起身,朝父亲走过来,前面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道。龙文枝来到父亲身边,站住。父亲坐着,等待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发。然而没有,龙文枝说得很平淡,平淡得像一杯冷却的白开水:“黎明,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我龙某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不会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给了你条出路,你不走,那就怪不得我姓龙的公事公办了。”说完,一甩手,扬长而去。

没人敢走,也每人敢说散会,大家伙就呆呆坐在那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十二

第二天晚上,同一地址,同样的汽灯照射,除了原来的人,还有些新面孔,但父亲心里完全被紧张和恐惧所占据,没有注意到多了些谁,只注意到主席台上除了龙文枝,还有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会议一开始就是龙文枝的咆哮:“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反革命的本性决定了,他们一有机会就要向革命阵营疯狂反扑。最近几天,那些已经坦白的特务们纷纷翻供,就是他们妄图反攻倒算的具体表现。这种反扑和反攻不是孤立的,而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行为。谁要是天真到以为我们只要挖出了这些人,从此就可以安心睡大觉,那就会犯极大的错误。同志们,同志们哪,阶级敌人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但是我们要让他们明白,共产党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共产党讲的就是坚决斗争,我们一定要把这群混帐王八蛋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说着,他大喝一声:“秦嵩,你给我站起来。”

龟缩在角落里的秦嵩哆哆嗦嗦站起来。龙文枝厉声问道:“你老实交代,如何和人暗中勾结,向党反攻的?”

秦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只写了个申,申述书,向党申,申,申,,,。”

“伸,伸你个乌龟脖子,倒真是勇敢。好呀,那就给大家伙说说你们是如何串连的?”龙文枝语带讥讽。

“这,这,这不干别人的事儿,都是我自,自,自己写的。”

“不干别人的事儿?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和林涛呆一个屋里,前后没差半小时,就都给我递交了反攻书?”龙文枝“啪”地一声,把两份“翻供书”扔到桌上,咬牙切齿地说:“铁证在此,还想抵赖。”

接着,积极分子们山呼海啸:“秦嵩,你太猖狂了。党的宽大决不是软弱可欺。”

“死心塌地,反覆无常,不给点厉害,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共产党不是宋襄公,我们不能太婆婆妈妈。”

“秦嵩哪,秦嵩,”当然,还有人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开眼?国民党是你干爹,难道党就不是你的亲妈?难道这么多的同志就不是你的亲兄弟?党对你仁至义尽,可,可你怎么就想着为国民党殉葬?鬼迷心窍,真是鬼迷心窍哪。”

“给我吊起来。”龙文枝炸雷般的吼叫道。

转眼,从屋梁上垂下两根井绳粗的麻绳,父亲感觉就像两条大蟒蛇腾空而下。三四条大汉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秦嵩的双手反捆起来,然后往上一拉。秦嵩惨叫一声:“我不是特务。”双脚已经离开地面。由于重心不对,他的头和脚斜斜地横陈在空中,像个笨重的陀螺旋转过去,又旋转过来。他的身体不敢乱动,因为倒扭着的手臂要脱臼,但没记裤带的裤子却哗地落到地面。他的脸扭曲得像麻花,嘴巴撕裂,暴突,直往外冒黄汤,肩关节咯叭咯叭响,手腕被勒出一道黑褐色的血印。几股青筋在手臂上突跳,整个手背也在几秒钟内变成了酱紫色。

“我,我不,真不,哎哟,哎哟,哎哟。”秦嵩还想说什么,但根本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连串鬼哭狼嚎般地惨叫。几个妇女干部吓得面无人色,赶紧用两手遮住眼睛,忍不住尖声叫喊。

“胆小鬼通通滚出去。”龙文枝大怒,吼道:“在这儿同情敌人,就是懦弱,猪狗不如,呸。”说着,一把把呆在自己身边,抱着脑袋,两腿弯曲跪到地上,低声抽泣的易尚靖拉起来。然后,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托着秦嵩的下巴问:“你收不收回反攻?”

秦嵩翻着白眼,从喉咙里叽咕出两个字:“收回。”然后被放下来,身体如烂泥瘫在地上。

龙文枝的目光恶狠狠地转向林涛,死盯着他,也不说话。林涛哭丧着脸,下巴磕得“嗒嗒嗒”响。他双膝跪倒在龙文枝面前,抓住对方的衣襟哀求道;“我,我收回。保证决不再向党反攻。”然后张牙舞爪,狂呼乱嚎,几个人上前都抓不住。最后积极分子们费了老大劲才把他四蹄捆住,抬出会场。

十三

龙文枝的目光如探照灯向父亲这个角落扫射过来。父亲此时三魂已经吓去了两魂半。剩下的半魂告诉他得赶紧伸手捞着根稻草。于是他仓惶站起,手想扶住身边一个同志身体,不料那人像躲瘟疫一样马上闪开。父亲趔瘸一步,头脑反而清醒一点,他对着台上的郑荒主任高喊:“郑主任,我要说话。”

郑荒愣了愣,没有发言。

龙文枝吼道:“狗日的,不准你说。”

父亲索性豁出去了。他显得异常昂首挺胸,情绪也异常镇静:“龙文枝,你无权扣下我的信。党章规定:党员有向上级,向中央反映问题的权力,任何人无权剥夺。你必须把我的信转交军区,转交邓政委。所有的问题处理都要等待上级批复。上级指示下来,我黎明是杀是刮都是活该。”

龙文枝嘿嘿冷笑:“你还给我们上党章课呢。想捞根稻草,枉费心机。党员的权力谁不知道。但你是什么东西?国民党CC分子,特务的书记长,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还有脸冒充党员。我给你说,你的问题大着呢,和别人不同。”他停了停话头,好像要寻找一个最佳效果,然后突然暴喝道:“黎明,你欠着产党的血债,该还了。”

这时,就看到角落中,一个猥琐的身影,颤微微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我揭发,我要揭发一起骇人听闻的,破坏共产党抗日的血案。”

父亲定睛一看,是刘行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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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顶楼主一下,让我更加了解当时的历史
家园 罗长远,了得

一个连长有这样的判断,了不起。

未来也是将材

家园 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当年中共对苏联有很强的心理依赖,四一年苏军节节败退时对部队士气很有影响。

家园 这么看起来

“父亲 ”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和小资产阶级,当时的必胜信念不够坚定。

整风是有必要的

家园 嘿嘿
家园 根据地,到处都开荒

不知新四军有没有开荒种粮食

家园 晋察冀边区的整风

一开始就搞偏了

那时,大将军和军神应去了延安吧,白猫黑猫主事。

他经历过党内斗争,我相信他也看出问题,但事不够大,他也不便出手纠正。

这就让红四那帮人可劲折腾。

再搞下去,张国燾的那套就要泛滥了

家园 不派钦差大臣

那是太祖反思王明路线得出的教训。

可是,整风还是派了。

平心而论,我认为太祖的整风用心是对的。国共合作以来,中共的队伍扩张的太快,清理一下确有必要。只是太祖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再用王明的法子。

家园 好奇地问一下,整风和后来的抢救运动是如何分野的

整风运动目的手段都不是这样的吧,如果是,那就整个是笑话了,焉能达到连常凯申都觉得好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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