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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郑伯克段于鄢 -- 语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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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郑伯克段于鄢

  企业有风险苗头了,贷款有可能形成不良,危及银行信贷安全。银行内部上上下下就开始鸡飞狗跳。从上面领导开始,指导原则就是不择手段把贷款弄回来,不管你是骗还是威胁,把钱拿回来什么都好说,拿不回来你他妈的就走着瞧。至于钱要回来了,企业怎么办,是死是活,员工失业不失业,老板跳楼还是住精神病院,银行是不管的。自始至终不会有一个人站在企业的角度为企业考虑那么一丝一毫。过去这个放印子钱的,放高利贷的,历来都是缺德冒烟儿的行业,生儿子没屁眼,正经人家不干这种营生。现在有些银行,其实就是放印子钱,放高利贷。

  其实有些不良资产的形成,也是因为银行处理问题不当造成的,一味的逼迫企业,把企业逼死了,不良就没治了。而你如果从一开始就抱着救人的心态,加上那么一点魄力和手段,遇到情况不是收而是放,多给企业那么几千万一两千万,也就把企业救活了,你的不良也化解了。可惜的是现在整个是个自私自利鼠目寸光的社会气氛,道理谁都明白,可就是达不成共识。各银行间没有共识,只求自保。银行内部也没有共识,银行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每个人想的都是自己,只要能把自己摘干净就行。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无非是两种,要么团结,要么对立。现在这个社会,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就是一个对立的关系。国家与国家对立,政府与人民对立,上级与下级对立,卖家与买家对立,医患对立,教师与学生对立,银行与企业对立,我单位楼下停车场,天天就为了几块钱停车费,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当前,凡是发生联系的个人与团体,无不是一种对立的关系,因为当前每个人与团体,都是自私自利的。你比如这个卖家与买家,怎么是个对立的关系呢?卖家只在想着怎么把买家的钱弄到自己兜里,这是卖家根本的大政方针,卖家所有行为都是围绕这个方针进行的,其余什么这那的,想都不会想。销售就成了一场卖家买家对兜里的钱的争夺战。就象当年国共争夺政权一样,你穷了我富,你死了我活。

  当年毛泽东闹革命,其实根本上也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中国革命就是为了改变古今中外历来的人和人之间的对立关系,而改换成一种团结的关系。你为我着想,我也替你考虑,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每个人都为国家工作,每个人都为人民服务。全体中国人的目标和利益空前一致。毛泽东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改变了中国原来的一盘散沙的状态,把这么大的中国高度的组织起来,团结起来。甚至全世界也要团结起来。他压制以及企图改造的那些人,无论是地富反坏右,还是政界演艺界学术界,其实不过是些瓦解和破坏人民团结的消极势力。而毛的几代后任,其实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毛的遗产——高度组织化,高度团结的新中国,再次瓦解破坏,逐渐再回到原来那种一盘散沙,人人对立的状态。

  人和人之间究竟是应该团结,还是应该对立,应该竞争,这是个哲学问题。这个要追究到我们这个宇宙的本原的问题。自然科学认为宇宙的本原是基本粒子,所有的物质都由基本粒子构成。应该注意到,自然科学的世界观从根本上就是分裂的,因为粒子是单独的个体,形象的说,自然科学认为宇宙的本原本来就是一盘散沙。而各大宗教与中国传统哲学则认为,宇宙的本原并不是分裂的,而是统一和团结的。宇宙的本原就是那么一个东西,就这么一个整体的完整的东西,变化了宇宙中所有的物质、能量和精神。宗教把这个东西叫做上帝,真主,中国人则把这个东西叫做“道”。

  中国传统哲学认为宇宙的本原是统一的,就是那么一个。同一个本原,幻化出你和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都是从那个本原来的。所以,你和我应该团结,不应该对立。坏人坏自己,好人也是好自己。你怎么对待别人,其实就是在对待你自己。

  兜了这么一圈,现在可以谈谈本篇的题目,《郑伯克段于鄢》。最早的时候,仲尼厄而著春秋,据说孔子写了《春秋》,这是五经之一。关于郑伯克段于鄢的这段历史,《春秋》这本书上只有一句话,“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就这么一句话。因为《春秋》写的非常简略,言简意深,就有不少人给春秋写注写传,其中流传后世的有春秋三传,分别为《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这个传也就是注释的意思。解释清楚了好流传嘛。我们现在一般说的《郑伯克段于鄢》,是指《左传》中的第一篇文章,这个文章详细记载了这段历史过程,比孔子那单单一句话要详细的多。

  孔子的一句“郑伯克段于鄢”,以及《左传》中《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文章,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孔子只用了一个“克”字,就给这段历史定了性,也对郑庄公这个人作了褒贬。按照当时的汉语规则,“克”这个字是用在敌人身上的,这个动词的宾语只能是敌人。而段这个人,却是郑庄公的亲弟弟。孔子用了“克”这个字,就是在讥刺庄公象对待敌人那样对待亲兄弟。这是在否定郑庄公,是在否定这段历史的荒唐。一个字包含了这么多的意思,这就是“微言大义”,也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

  春秋笔法作为汉语的一个显著特征,直到现在,我们天天都在用。你比如说,用第一人称的时候,有时候用 “我”,有时候用“俺”,用咱,寡人,老子,鄙人,伦家,这些不同的称谓用在不同的语境中,来表达不同的意蕴悠长的立场和情绪,这就是春秋笔法。凡是文字隐晦、文笔婉转而不想或者没办法直白地表达含义的语言方式,比如1975年4月7日《人民日报》报导蒋介石死讯的标题——“蒋介石死了”——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有着太多的含义,包含了复杂的感情,又隐隐约约表现出一种深沉刚毅的姿态。这是典型的春秋笔法。当然,孔子的春秋笔法是祖师爷级别的,后世这些或浅或深的春秋笔法也都是孔子一脉的传承。汉语的春秋笔法和英语中“幽默”这个词的意思有点象,都有“意味深长”的意思。

  孟子云,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就拿“郑伯克段于鄢”来说,这句话给出了一个标准,这个标准也就是毛泽东《论十大关系》中谈到的,“对待犯错误的同志,究竟是采取帮助态度还是采取敌视态度,这是区别一个人是好心还是坏心的一个标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孔子在《春秋》中如此这般非常详尽准确地制定了善恶是非的标准,谁好谁坏,谁是谁非,拿着《春秋》一对照就明白。所以那些乱臣贼子,大奸若忠,大佞似信的伪善之徒,怎么会不害怕呢?

  现在这个社会,因为教育的缘故,整个社会,大多数人,对善恶是非的理解都太粗浅。而善恶是非的区别是十分微妙和细微的,古人皓首穷经求学几十年,也未必搞的十分清楚。现在对于善恶是非的教育几乎是没有的,这就造成了很多坏人以为自己是好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坏在什么地方。举个例子说,你比如这个教育孩子的问题,孩子有毛病,犯了错误,父母不应该带着仇恨的情绪去埋怨孩子,哪怕你讲的道理再对,只要有这种恨恨的情绪,孩子就会很排斥。恐惧反感厌恶。这种埋怨的情绪是很伤人的,是有着巨大破坏力的负能量。你如果真的爱你的孩子,就会以慈悲的心态看待孩子的无知,孩子么,年轻么,为什么不能体会孩子的心情,用一种温暖的方式让孩子愉快的接受教育?能不能做到完全超脱出来,就象在说别人的事一样?你用仇恨去伤害孩子,甚至你不过是在发泄愤怒,那么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佛教上有个小故事,说僧团中出了个贼,偷东西。僧团这种高洁的地方,对于这种事情零容忍。与贼为伍,对其他的人来说是侮辱。僧团就要把这个贼赶走,但导师不同意。僧团威胁说不让贼滚蛋,那其他的僧人就罢学,分行李散伙。导师则很霸气,说你们都明白做贼是不对的,只有这个贼不懂。那么这个贼就应该获得更多的教育和帮助。所以哪怕你们都滚蛋,我也不会放弃这个小偷。。。这个故事中,僧团对待“犯错误的同志”,就是敌视态度,而导师则是帮助的态度。小偷不过是个偷窃的毛病,而僧团众大善人却因此丢掉了最最重要的慈悲。在这个故事中谁更坏呢?

  段是郑庄公的亲弟弟,一母同胞。这比同志关系应该亲近的多了。那么庄公对段是帮助态度还是敌视态度呢?《左传》记载的很清楚,当公子段不守礼制扩建封地,充分暴露野心的时候,手下劝庄公先下手为强,及早收拾段。庄公则表示任由弟弟作死,可劲的造,“多行不义必自毙”,“姑待之”。咱他妈的走着瞧。公子段不知收敛,很快又扩张领地,威胁庄公主权。手下又怂恿除掉段,庄公说,“无庸”,管他干球,“将自及”,意思就是弟弟马上就要自取灭亡。接着段越来越不像话,继续扩张。手下急不可耐,第三次怂恿灭段,庄公说,“不义不昵,厚将崩。”意识就是段不忠不孝(悌),没原则,没人味,丫快玩儿完了。危机终于爆发。公子段预谋兵变,与母亲姜氏约好里应外合,攻取国都,现在新郑(郑州南)这个地方。不料情报泄露,庄公派兵讨伐段的封邑,现在荥阳(郑州西)附近。兵临城下,段不得民心,被封地人民出卖,不得已跑到鄢陵(郑州东),庄公又追到鄢陵去打。最终把段赶到黄河北边,现在的新乡辉县(郑州北)完事。这就是亲兄弟亲娘之间发生的事情。

  《公羊传》、《谷梁传》对《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这句话注释的更直白,让读者不由的对孔老夫子九曲十八弯的花花肠子无比钦佩。《公羊传》也说用这个“克”字,就是在强调郑庄公的恶。那为什么不把段称作弟弟呢?因为弟弟以国为敌,不象个做弟弟的。庄公自己也说段是“不义不昵”。为什么要写明“鄢”这个地点呢?《春秋》中有些战争并没有写明地点,这样写明地点是在说段与郑国为敌。因为鄢这个地方并不是郑国的属地。《谷梁传》则说,把郑庄公叫做“郑伯”,意思就是郑国的老大,郑国的国君,《春秋》中凡杀掉自己长子或者同母弟的国君,都这么叫,什么什么伯,因此知道段是庄公的亲弟弟。说不称段为弟弟、公子,直呼其名,就是在贬低。说虽然段失臣弟之道,咎由自取,但《春秋》对庄公的否定批判更甚于段,“贱段而甚郑伯也”。因为庄公“处心积虑”,太阴险了。。。。。什么才叫做“信息量很大”?有人比的过《春秋》吗?

  所谓兄弟阋于墙,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一切也都是有原因的。庄公生下来就被母亲嫌弃,姜氏对待庄公冷酷无情,对待段却是娇纵溺爱,两种极端态度养出了两个一样没人味的人。因为《左传》的记载,让世人产生了迷惑,很多人都很同情庄公。也觉的段是自己作死,庄公没什么错。庄公乃一代英主,他在位四十几年是郑国最强大的时期,而且似乎也很明白道理,能说出“多行不义必自毙”这种名言,他也知道弟弟“不义不昵”,也能看出别人没人味,铁石心肠,可他就是不知道看看自己。明代冯梦龙《东周列国志》中,评价郑庄公“惨刻寡恩”,虽然郑庄公有气魄,有才干,通晓经义,但他仍然是一颗坏心。。

  (完)

通宝推:王谢,
家园 这么说好人坏人太简化了,也不对。

毛主席说的是对立统一,你光看到对立的一面。世事也没那么简单,更不因为我们的喜好而改变。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说是这么说,要是没有利益,义也难以张扬。

就拿忙总的经历来说,老朱对他是“甚过杀父之仇”,他也不认可老朱处理东北国企的办法,但是他对老朱的政治评价并不低,认为他算是带领国家走出了当年的困境。

没有一定的人生经历和人生体验,很难站在一定的高度看问题,这不是因为我们不聪明,只是因为没有感同身受。

家园 以斗争求团结才能团结存

世间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的对立统一体,毛主席为什么能团结中国人,是因为毛主席以斗争求团结。如果只讲团结不讲斗争,最后团结还是不复存在。

孔子作郑伯克段于鄢,春秋笔法贬郑庄公不是因为郑庄公没人味,而是郑庄公太过具备普通人的感情,嫉恨武姜对他的态度,并且把这种仇恨压在心里,转移到段身上,故意纵容段犯错,然后等段大错已成才讨伐段,造成兄弟阋墙的悲剧。

郑庄公的错在于纵容亲兄弟越制违反周礼而不制止,没有做好一国之君需要带头遵守礼法的成宪,这个行为本身就违反了周礼。而让庄公违反礼制的原因是幼时的母子兄弟个人恩怨。郑庄公身为一国之君,任何事都应从周礼的角度出发做事,而不应该出于私人恩怨的角度出发做事。所以臣子第一次劝谏郑庄公的时候说的是大叔即段越制了,要求庄公立即处理。但庄公没有处理,而是继续纵容。孔子的意思是,郑庄公对待母亲武姜和弟弟段,都把私人恩怨凌驾于礼法之上,违反了周公定下的礼法,才会造成兄弟阋墙。所以孔子才要写郑伯克段于鄢。

从后面郑庄公对待武姜的态度,母子俩凿隧道相见,这些细节都可以看出,庄公有聪明才干但缺乏担当,做事不够堂堂正正,和之前纵容段犯错一样,重恩怨但不用大道却用小术,身为统治者却怀着普通人的心思。换句话说就是一开始没有用斗争的手段团结人,在段最初越制的时候没有对段的行为进行坚决的斗争,一味的妥协纵容,让段得寸进尺,最后闹到不可收拾了,才出手讨伐,导致兄弟的情分彻底断绝。实际上郑庄公欠缺的不是人味,而是坚决遵守礼法的原则。这才是孔子作春秋的目的,正所谓克己复礼,克服自己的私欲回归周礼,让大周的诸侯百姓以周礼的思想为指导,紧密团结在周天子的旗帜之下,坚决和破坏周礼的各种行为做斗争,这才是儒家的最高目标啊。

家园 花!

《春秋经》恐怕并非孔子所作,杨伯峻先生有详细的论述如下:

(二)《春秋》和孔丘

据《史记》、《汉书》和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等书,《春秋》有三种传授本,也就是三种讲解本。三种传授本,第一种是《左氏春秋》,它是用秦以前的文字写的,所以《汉书艺文志》(以后简称《汉志》)《春秋》类列它于第一,名之曰“《春秋古经》十二篇”,其他二种是《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据《汉志》说,这两种本子是口耳相传,到汉代才用当时文字写出来,《汉志》称之曰“《经》十一卷”,班固又自注说:“《公羊》、《谷梁》二家。”详细请况,可参看王先谦《汉书补注》和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二十五史补编》本)。古代《经》自《经》,《传》自《传》,各自单行。《传》是对《经》加以讲解的,所以有三种传授本,也就有三种讲解本。《汉志》列有“《左氏传》三十卷,《公羊传》十一卷,《谷梁传》十一卷”。其余还有《邹氏传》十一卷,《夹氏传》十一卷。《邹氏传》没有老师传授,《夹氏传》只见于刘向《别录》、刘歆《七略》的著录,班固不曾见到书。梁-阮孝绪《七录》说:“建武(后汉-光武帝年号,公元二五——五六)中邹、夹氏皆绝。”那么,更不必谈它了。

因为《公羊》和《谷梁》《经》、《传》是用汉代当时文字隶书写的,所以称为“今文”,并且“立于学官”,即在国立大学中有“博士”讲授。《左氏传》是用先秦文字写的,所以称为“古文”,却不得立于学官。《左氏传》当西汉时,虽然未能在国立大学开课传授,却从战国直到后代,相当盛行。即在西汉,传授注解的很多,如《汉书儒林传》说:“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皆修《春秋左氏传》。”

三种经文,大体相同。自然也有差异很大的。而最重要的差异,一是《公羊经》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写道:

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

《谷梁经》也写道:

庚子,孔子生。

而《左氏经》却没有这一条。二是《公羊》和《谷梁》《经》、《传》写到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左氏经》却继续写到鲁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传》不但写到鲁哀公二十七年出走至越国,而且还大略叙述了赵襄子和韩、魏二家共同灭亡智伯,这是春秋以后几年的事了。由于三种《春秋》传授本,二种纪载“孔子(丘)生”,一种纪载“孔丘卒”,《左传》还记载了鲁哀公吊唁孔丘之辞,又加上孔丘学生子贡的评论。就从这个现象看,不能说《春秋》和孔丘没有关系。

首先提出《春秋》是孔丘所修的,是《左传》作者。僖公二十八年说:

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桥按:《左传》中别处亦有类似说法,此处之书不是指孔子书,而是指鲁国太史书。)

根据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所引《竹书纪年》,《纪年》作“周襄王会诸侯于河阳”,既(即?)没有以臣召君的文字,不知鲁史原先怎样叙述的。从《史记晋世家》“孔子读《史记》(当即鲁《春秋》或者晋《乘》)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那么,今本“天王狩于河阳”,司马迁便以为孔子所读原文如此。《纪年》记载和《春秋》不同,《纪年》是以晋和魏为主的史书,自然可能和鲁史不一样。但《左传》强调《春秋》为孔丘所修,不止一次。又如成公十四年《传》说:

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脩之?”

这君子之口的圣人,即是孔丘,犹如《公羊》的“君子”。(桥按:《传》中所称的“圣人”,未必是指孔子。《汉语大字典》“圣”字条有言:《说文》:“聖,通也。从耳,呈聲。”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甲骨文)象人上着大耳,从口,会意。聖之初谊为听觉官能之敏锐,故引申训为‘通’;贤圣之义,又其引申也……许君以形声说之,非是。聽、聲、聖三字同源,其始当本一字。”《传》中共九处十二次提到“圣人”,除此处所引之成十四年《传》以外,成十六年《传》“惟圣人能外内无患”,襄二十七年《传》“圣人以兴”,襄二十九年《传》季札所言“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慙德,圣人之难也”,昭四年《传》申丰所言“圣人在上,无雹”,昭七年《传》孟僖子所言“孔丘,圣人之后也”、其转引臧孙纥(姓姬氏臧名纥字仲谥武号臧孙)之言“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以及桓六年和文六年《传》“圣王”,文二年《传》“圣贤”,又成十五年《传》“圣达节”、“虽不能圣,敢失守乎”,昭二十六年《传》“王甚神圣”,襄二十一年《传》引逸《书》“圣有謩勋,明徵定保”,昭六年《传》引逸《书》“圣作则”,诸“圣”字或当都用的是“贤圣”之义,或如杨先生所注的“最高道德”之义(成十五年《传注》)。但成六年《传》“圣人与众同欲”,襄二十二年《传》“焉用圣人”,哀十八年《传》引《志》“圣人不烦卜筮”,以及文二年《传》“齊圣”,文六年《传》“圣哲”,又文十八年《传》“齊、圣、广、渊、明、允、笃、诚”之“圣”,应当都用的是“圣”字之本义,即“通也”。其中成六年《传》“圣人与众同欲”,是有人劝栾武子从众,我体会这里“圣人”说的正是“通人”,明白人也。襄二十二年《传》的“圣人”指的是臧武仲(姓姬氏臧名纥字仲谥武号臧孙),杨先生注引《论语宪问》孔丘云“若臧武仲之知”,说此人“料事常中,故当时谓之圣人”,亦当是指的“通人”。哀十八年《传》引《志》“圣人不烦卜筮”,考之上下文,《传》文之意应当也是明白人是用不着反复占卜的。至于文二年《传》“齊圣”,文六年《传》“圣哲”,借用杨先生的方法,这里“齊圣”和“圣哲”均为二字词,很可能是义近词连用成词,考虑到“齊”和“哲”的意义,在这里“圣”字训“通”可能更合理。而文十八年《传》“齊、圣、广、渊、明、允、笃、诚”之“圣”,杨先生在《注》中引了孔《疏》“圣者,通也,博达众物,庶事尽通也”。正可与《汉语大字典》“圣”字条另一段相印证:《书大禹谟》:“乃圣乃神,乃武乃文。”孔传:“圣,无所不通。”总之,《左传》所言“圣人”不都是大贤大德,我体会此一《传》中重点在讲写作的技术,所以这里的“圣人”作“通人”解可能更合理,因此不必是孔子。)《公羊》庄公七年《传》说:

不脩《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脩之曰:“星霣如雨。”何以书?记异也。

这是公元前六八七年三月十六日所发生的流星雨现象,并且是世界上最古的天琴流星雨纪事。那么“星霣(亦作“陨”)如雨”是纪实。流星雨也有不曾达到地面而消灭的现象,那是西汉成帝-永始二年,即公元前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的天琴流星雨,即《公羊传》所谓不脩《春秋》“雨星不及地尺而复”,而不是公元前六八七年的流星雨。《公羊传》作者认为有所谓不脩《春秋》,大概就是鲁国史官所纪载的原本《春秋》。孔丘曾经脩改它,便是今日的《春秋》。《公羊》所谓“君子修之”,王充《论衡》《艺增篇》和《说日篇》都说:“君子者,孔子。”真是一语破的。《孟子滕文公下》更说: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左传》和《公羊传》只说孔丘“脩”《春秋》,孟子竟说孔丘“作”《春秋》,越说越远。孔丘自己说过“述而不作”( 《论语述而》),孟轲硬说他“作《春秋》”,岂不和孔圣人自己的话矛盾吗?

我认为《庄子齐物论》是庄周自己的笔墨。他也说: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庄周这里所谓“圣人”指的是孔丘。《天下篇》也是庄周自己写的,他又说:“《春秋》以道名分。”细玩庄周的文字,似乎也肯定《春秋》有孔丘的思想意识,即有孔丘的笔墨。不过只“议”而不“辩”,目的在“经世先王之志”而“道名分”。

那么,孔丘在什么时代脩或者作《春秋》呢?《史记孔子世家》列之于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以后,而且说: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

如果这话可信,孔丘作《春秋》,动机起于获麟。而孔丘于二年后即病逝。以古代简策的繁重,笔写刀削,成二百四十二年的史书,过了七十岁的老翁,仅用两年的时间(据第一节所引《春秋说》,仅用半年的时间),未必能完成这艰巨任务罢。同样是司马迁作的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却说: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

这一段话又和《孔子世家》相矛盾。《世家》记孔丘到周王朝,在孔丘三十岁以前,其后未载再去周室。孔丘三十岁以前去周室,在鲁昭公之世,如何能作《春秋》至哀公之世?《论语》是专记孔丘和他门下弟子言行的书,却没有一个字提到《春秋》,更不曾说孔丘修或作过《春秋》。《论语》中记载孔丘读过《易》,而且引用过《诗》和《书》,并且自己说:“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子罕》)那么,他确实整理过《诗经》的《雅》和《颂》的篇章。他若写了或者修了《春秋》,这比整理《雅》、《颂》篇章贡献还大,为什么他和他学生都一字不提呢?

《春秋》经文记载二百四十二年的大事,在鲁国经历十二个君主,尤其是当时形势经过很大的变化。《春秋》为鲁国史书,又不晓得经过若干人的手笔。这些史官(当时叫太史)一方面不得不适应当时的形势,一方面也有他自己的观点和文风,这在《春秋》经文中表现得相当明显,下文将举例证明。如果孔丘果真修或作了《春秋》,为什么不把文风统一,尤其不把体例统一呢?

以形势论,春秋初期,黄河下流诸国比较富强,而郑国以为王卿士之故,称强称霸,甚至和周桓王相战而获胜。不久,齐桓称霸,楚也日见强盛,宋襄争霸未成。秦穆霸西戎而晋文、晋襄久霸中原。这是一变。晋国政出多门,吴国突起,越又灭吴。这是后期形势。因之,鲁史纪事便有不同体例,在《注》中都曾注出。现在我略举出几条:

一、隐、桓二公时,若不是鲁国之卿大夫,无论盟会、征伐都不写卿大夫之名。庄公二十二年《春秋》“及齐-高傒盟于防”,这是和外国卿结盟写出他姓名的开始。文公八年《春秋经》“公子遂会晋-赵盾盟于衡雍”,这是盟会鲁国和鲁以外之国卿都写上姓名的开始。

二、征伐,非鲁大夫书名(写出姓名),详隐公二九《注》。

三、诸侯书某人,详隐公一〇二《注》。

四、书“帅师”见文公三七《注》。

五、楚国君,《春秋》在文公九年以前都称“楚人”,文公九年一则书“楚人(实是楚穆王)伐郑”,一则书“楚子使椒来聘”,书“楚人”“楚子”同在一年。宣公五年以后就都书“楚子”。而且楚大夫书名,也从“使椒来聘”开始,椒是鬭椒,却不写他的姓氏。

孔颖达《疏》说:“推寻《经》文,自庄公以上诸弑君者皆不书氏,闵公以下皆书氏,亦足以明时史之异同,非仲尼所皆贬也。”(见隐四年《经》、庄十二年《经》、文九年《经》孔《疏》。文九年《疏》“亦”下衍“不”字,应依《校勘记》删正。)孔颖达说“时史有同异,非仲尼所皆贬”,这是确有心得的话。

不但孔颖达有这论点,其他人也有相类似或者更进一步的看法。前文曾征引赵汸的看法,“王”字并不是孔丘的特笔,陆粲也征引金文,认为:

今世所传古器物铭,往往有称“王月”者,如周仲称父鼎铭则“王五月”,父己鼎铭则“王九月”,敔簋铭则“王十月”,是周之时凡月皆称“王”,不独正月也。商钟铭曰“惟正月王春吉日”,又曰“惟王夹钟春吉月”,是三代之时皆然,亦不独周矣。以为立法创制裁自圣(孔丘)心者,殆未考于此耶?

彝器铭文标年月时有“王”字,在现今传世古器物中可以得到证明。而且这“王”字有不同意义,如羌伯敦(王国维《观堂别集补遗羌伯敦跋》读 为羌)云“唯王九年九月甲寅,王命□公征眉敖”云云,录伯 敦云“唯王正月,辰在庚寅,王若曰:‘录伯 ! 自厥祖考有劳于周邦’”云云,这种“王”字,是指周王,即周王所颁历法之年月。绝不是如《公羊传》所云“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叔夷钟(齐侯镈钟)铭云“唯王五月,辰在戊寅,师于淄涶”云云,齐子仲姜镈(杨树达先生《积微居金文说》改称( bào) 镈)“唯王五月初吉丁亥”云云,也是表明齐用周历。至于楚王熊章钟铭之“唯王五十有六祀”,此“王”乃楚惠王自称,器亦战国时器。楚王頵钟铭云“唯王正月初吉丁亥,楚王頵自作铃钟”云云,楚王-頵即楚成王,文元年《春秋》“楚-世子商臣弑其君頵”可证。则春秋时,楚所铸器物,铭文之“王”,是楚王自称,楚自用楚历,非周王之历,由此两器可以断言。我而且怀疑晋姜鼎铭之“唯王九月乙亥”之“王”,也不是周王。晋姜乃姜姓女嫁于晋国者。铭有“勿废文侯 (顯(显))命”,文侯就是晋文侯-仇,周平王东迁得到他的大力支援,现存《尚书文侯之命》足以为证。晋用夏正,不得称“王九月”,则“王九月”之“王”是指晋侯。王国维《观堂别集补遗》有《古诸侯称王说》,举 伯敦、录伯 ( ?)敦盖等彝器为证,而不知楚之称王,明见《左传》,彝器中亦有之。晋器亦有称王的。足见《公羊传》所谓“大一统”之说只是秦汉大一统后想象之辞而已。

《公羊传》昭公十二年云:

十有二年春,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侧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尔所不知何?”

何休《注》云:“子谓孔子。时孔子年二十三,具知其事。”依孔子之意,“伯于阳”应作“公子阳生”。姑不论这点的是非。据何休《注》和徐彦《疏》,孔丘亲见其事,鲁史有误而不改。那么,明知史文有误而不订正,孔丘到底修了《春秋》没有?这不是不打自招,孔丘只是延旧史文么?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二《春秋不告不书义》曾经问:“策书参错,孔子何以不订正之?”

《谷梁传》于僖公十五年云:

梁亡,郑弃其师,我无加损焉,正名而已矣。

“我无加损焉”,这也是《谷梁传》作者伪托孔丘的话的自供状,说明孔丘对《鲁春秋》原文并没有增减。至于“正名而已矣”,不过为孔子修《春秋》作一调停之笔罢了。

孔丘作或修《春秋》之说,到西汉所谓经师之手,越说越神奇。举一个例子为证。僖公《经》云:

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公羊》作“霣”,同)石于宋五。

《公羊传》说:

曷为先言“霣”而后言石?霣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

《谷梁传》也说:

先陨而后石,何也?陨而后石也。于宋四竟(境)之内,曰宋。后数,散辞也。耳治(犹言听而知之)也。

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说:

《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故名“霣石”,则后其五。……圣人之谨于正名如此。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

“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本是孔丘对子路说的话,见《论语子路篇》。董仲舒就用来赞美《春秋》,以为《春秋》真是孔丘所修或所作,一字的先后都有重大意义。殊不知《史通惑经篇》引《竹书纪年》也作“陨石于宋五”。《竹书纪年》难道也是孔丘所修或所作?无怪乎刘知几于《惑经篇》对孔子作《春秋》,提出很多疑问。刘氏真有高见特识!

我还可以从《春秋》、《左传》本身提出《春秋》本是鲁史本文的证据,孔丘不曾修改。《左传》文十五年说:

宋-华耦来盟……公与之宴。辞曰:“君之先臣督得罪于宋殇公,名在诸侯之策。臣承其祀,其敢辱君?”

宋-华督杀宋殇公在鲁桓公二年,《春秋》说:

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

华耦说“先臣督……名在诸侯之策”,可见各国史官都是这样写的。至于宣公二(元)年《春秋》“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襄公二十五年《春秋》“齐-崔杼弑其君光”,都本于晋、齐两国太史的直笔,《左传》都有详细的纪述。孔丘何曾改动?另外再提几个证据。襄公二十年《传》说:

卫-宁惠子疾,召悼子曰:“吾得罪于君,悔而无及也。名藏在诸侯之策,曰‘孙林父、宁殖出其君’。君入则掩之。若能掩之,则吾子也。若不能,犹有鬼神,吾有馁而已,不来食矣。”悼子许诺,惠子遂卒。

由这段文字看,孙林父、宁殖当初逐出卫献公,诸侯史书都书“卫-孙林父、宁殖出其君”,这是宁殖自己也知道的。他临死迫切希望他儿子替他洗刷、掩盖这一丑名,惟有把卫献公再送回国一法。他以“不来食”(不享受祭祀)要挟儿子这样做,宁喜(即悼子)果于鲁襄公二十六年杀掉卫殇公,复立卫献公。现在的《春秋》于襄公十四年《春秋经》把“孙林父、宁殖出其君”改为“卫侯出奔齐”,不罪宁殖,而罪卫献公,就是宁殖的“掩之”。这一定是宁喜把持卫国政权,改行通告诸侯,诸侯太史也依通告照改。孔子若真修或作《春秋》,为什么不保留“卫-孙林父、宁殖出其君”的原文原事呢?足见孔子未曾修或作《春秋》。《礼记坊记》曾两次引《鲁春秋》,一次说:

故《鲁春秋》记晋丧曰:“杀其君之子奚齐及其君卓。”

这是《坊记》作者引两年之事并举,因而文有省略。《春秋》僖公九年说:

冬,晋-里克杀其君之子奚齐。

十年又说:

晋-里克弑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

《坊记》作者所引为《鲁春秋》,即是鲁史记,而基本上和今日《春秋》相同。一称“杀其君之子奚齐”,一称“其君卓”,可见鲁史原文本来和今日《春秋》经文同。《坊记》还引《鲁春秋》“孟子卒”,更和今日哀公十二年《春秋》经文一样。由此,更可见孔丘未曾修或作《春秋》。《坊记》还曾引《论语》,足见其作者在《论语》书名已定之后,他引《春秋》而称《鲁春秋》,一种可能是当时他还能看鲁史记,更可能是他不认为孔丘曾修《春秋》,当时所传的《春秋》就是鲁史本文。

《竹书纪年》“楚-囊瓦奔郑”(《春秋集传纂例》一引刘贶《书》)和定公四年《经》“楚-囊瓦出奔郑”,只少一“出”字,可说基本相同。

由此看来,孔丘实未尝修《春秋》,更不曾作《春秋》。后代学者也有不少人对孔丘曾修或作《春秋》表示怀疑,但他怕背负得罪圣人之名,不敢直说,只能婉曲说出。纵是说得婉转,他们的真意还是可以看出。今根据朱彝尊《经义考》引几条:

郑樵曰:“以《春秋》为褒贬者,乱《春秋》者也。”

朱熹曰:“圣人作《春秋》,不过直书其事,善恶自见。”

刘克庄曰:“《春秋》,史克之旧文也。”

另外,清人袁谷芳《春秋书法论》说:

《春秋》者,鲁史也。鲁史氏书之,孔子录而藏之,以传信于后世者也。

石韫玉《独学庐初稿春秋论》也说:

吾则曰,春秋者,鲁史之旧文也。春秋总十二公之事,历二百四十年之久,秉笔而书者必更数十人。此数十人者,家自为师,人自为学,则其书法,岂能尽同?

那么《春秋》和孔丘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我认为孔丘曾经用《鲁春秋》作过教本,传授弟子。《论语述而》曾经说“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在这四者之中,文自包括鲁国历史文献,即当时的近代史和现代史。他必然看到《鲁春秋》有阙文,所以又说“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春秋》一定有阙文。僖公十四年《经》“冬,蔡侯-肸卒”,无月无日,便是阙文。顾栋高《大事表》列入《阙文篇》,便是一例。

总而言之,《春秋》和孔丘有关,仅仅因为孔丘用过《鲁春秋》教授过弟子。《仲尼弟子列传》所谓“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尤其是子夏,受授《春秋》,有几分可能。第一,子夏是孔门晚期弟子,少于孔丘四十四岁,晚年为魏文侯师,教授于西河。第二,《春秋》之传又多出于子夏。第三,《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有明文:“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说春秋也。”至于“孔丘生”“孔丘卒”,当为后人传《春秋》者所加,不是《鲁春秋》旧文。加者不过藉以表示《春秋》和孔丘的关系罢了。

假定有人说,孔子修《春秋》,或者孔子作《春秋》,自战国以来,便曾这么说,难道能轻易否定?那我们可以征引《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篇》记晋文公伐原一事来论它。《春秋经》不载伐原事,《左传》僖公二十五年却有这事,《韩非子》却说“孔子闻而记之”,这样,《左传》也是孔子所记的,难道《左传》真是孔子所记的么?纵是战国人的说法,也是不可尽信的。

家园 郑伯是个很高明的政治家

孔子所谓的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其实是政治上的不成熟,他的四处碰壁不是没缘由的,那些个老大不是笨蛋,他们看到了孔子政治上的幼稚和浅薄。

试想一下,假如郑伯在弟弟初露端倪时,便采取手段,会是什么结果呢。首先是证据不充分,证据不充分便搞人,道义上就欠缺,道义欠缺则造成人心向背,最后的结果就是建文帝和朱棣的故事。

讲政治其实讲的就是一个拉拢人心,把拥护自己的人搞的多多的,把反对自己的人搞的少少的,事就成了。

在这方面毛主席是大师,看毛主席文集,记得有篇文章是谈美帝的,毛主席说美帝现在在世界上到处搞侵略,势力越来越大,这是好事啊,有侵略就有反抗,他势力越大反对他的人就越多,这样我们的朋友就越多(大概意思),这和郑伯的“不义不昵,厚将崩。”差不多一个意思。

隐约觉得党国这些年在意识形态上的控制,也是按郑伯的思路在操作。对待南方系,对待一些大V,就是让你使劲蹦跶,一直到越来越多的人都看不下去了,都成自干五了,才开始收拾。反过来,要是不让他们蹦跶,群众就很难认清其嘴脸,收拾起来拥护的人就不多。

家园 郑庄公重小术而失大道,政治上顶多是蒋的水准

政治水准比毛主席差远了,完全不能和毛主席相提并论。无论是郑伯克段于鄢,还是母子隧道相见,还是身为周王室至亲的公国,挑战周天子,对周天子射箭。都可以看出郑庄公重小术而失大道,重小利而失大义名分。这样的事,高明的政治家是不会做的。高明的政治家绝对不会在大义名分上陷自己于不义,孔子贬郑庄公为郑伯自然有其道理,周天子失去权威,就从郑庄公箭射周天子开始。在孔子看来,这就是礼崩乐坏的开始。

家园 说大V就想起了薛蛮子

要是在薛蛮子搞“随手拍”的时候就抓了他,会是什么情况

家园 看到郑伯克段于鄢就想起了下面的诗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

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

家园 看到写猛男的就想起了写美女的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家园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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