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紫砚丹凝 -- 履虎尾

起更了，俺正百无聊赖地瞄着电视里的神剧，半醒半睡地打发着时间，门铃响了，一故友不速自来。

茶过三杯，老友打开携来的塑料袋，捧出一长方形木盒，摆在俺的面前。友人开口言道：“我带来一方端砚，请你掌掌眼。”说着，伸手要掀盒盖。

“且慢——”俺拦住他，边说边站起身来，从墙角酒柜里摘下两只高脚酒杯，取出一瓶葡萄新酿。

落座后俺拔出瓶塞，将两只酒杯斟满，举杯劝客：“曹雪芹诗曰：‘行云流水诗千首，明月清风酒一船。’品砚，怎么离得开酒呢！来，咱哥俩先浮一大白。”

一杯新酿落肚，友人连称好酒好酒，随手揭开砚盒上盖，说：“老虎尾巴，请看吧。”

俺俯下身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端详。边看边说道：“此砚石质细腻，石色发紫，应该出自端溪烂柯山紫云谷。”

友人以著击杯，笑道：“一中！”

俺继续曰：“紫云谷内有名坑数处，最有名的乃是‘水坑’，俗称‘老坑’。按林之洋的说法，既有‘老坑’则必定还有‘少坑’。不过，老广语言独特，不讲‘少坑、小坑、幼坑’，而亲昵地称之为‘坑仔’。李长吉诗曰：‘端州石工巧如神， 踏天磨刀割紫云。’此山谷以‘紫云’为名，满谷山石皆为紫色，端溪之砚也当然以紫色为上品。虽然都是紫色，各坑之紫却略有不同。其中老坑砚材的石色为紫中泛青，而坑仔岩呢，石色则为紫中透红，呈猪肝之色。俺观此砚，色如猪肝，紫砚丹凝，以此论之，必然是出于‘坑仔’之中。”

友人再击，曰：“二中！”

“以石品论之，此砚石品颇丰，有‘胭脂火捺’，有‘蕉叶白’，有‘浮云冻’，有‘金银线’，有‘石皮’，还有‘黄龙彩条’。

“以刀法论，此砚雕工凝练，砚面依石材的原状外形，稍加雕磨。砚面下方的石皮，被剔雕成一段横斜松枝，两只仙鹤，以及数十颗寒星。砚石中间的黄龙彩条，正好被代用为一道雨后彩虹。砚面上方圆圆的砚堂，正是构图中的天上的冰轮明月。砚堂中被胭脂火捺所围绕的那团浮云冻，如同彩云追月一般，恰到好处地体现了《洛神赋》中‘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之意。至于这方坑仔砚的整体构图，则是摩诘诗中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呵呵，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来，在浮一白！”

友人曰：“三中。不过，说完了吗？”

俺伸出右手中指，用指肚在砚堂里轻轻滑过，曰：“此砚石质幼嫩细腻，实为坑仔砚中的上品。砚是用来研墨的，如果砚台的石质平滑，譬如玻璃，研墨时墨脚或者粘在砚面上无法滑动，或者吃不上力气，当然也很难研出墨来——这就要求砚石的质地要粗糙一些。然而，写字是要用笔的，当持笔去砚面上蘸墨的时候，砚石的质地如果太粗糙，又会磨伤了笔毫——这就要求砚面平滑。你看你看，墨要求石面粗糙，而笔又要求砚堂细腻，这不是很难两全吗！中国的砚石并非肇庆所独有，还有几处也出产砚台。不过，其他地方所产的砚台，精品不多，或失之粗糙伤毫，或失之平滑不发墨，正所谓冰火难以互容也。端溪之砚，为中国四大名砚之首，其重要特点便是‘涩不留笔，滑不拒墨’，既发墨而又不伤毫也。试摸此砚砚堂，其幼嫩如婴儿之皮肤，其细腻如天鹅绒一般。真真好砚啊，好砚！”

友人鼓掌大笑：“说的不错，来，再干——”于是，又一杯酒落肚也。

俺将酒杯重新斟满：“刚才，老兄已经考较过我了，大概算是勉强中式吧。现在呢，请君入瓮，你也来慷慨陈词一番，月旦一下咱们所饮的杯中之物如何？”

“好啊，”友人微笑开口：“观此酒呈深紫颜色，你是用黑葡萄酿的吧？”

俺曰：“去年秋天俺买了六十斤新疆无核紫葡萄，酿得有四十斤新酒。得，勉强、勉强一中。”

友人曰：“一股哈密瓜、椰枣的香气，还带有蜜糖的味道，此酒稍嫌过于甜腻。”

俺曰：“说对了，二中。”

友人曰：“干红葡萄酒，酒精度数一般在于13度左右，而你酿的酒，则过于热烈厚重，能有十六七度吧？”

俺回答曰：“然也然也，讲得不错！超市买来的干红葡萄酒，总觉得太过寡淡，太过干涩，既不够甜，酒精度数也偏低。俺是个大俗人，饮酒就贪图个醉眼迷离，晕晕乎乎，酒若不醉人，饮它做甚！所以在自酿时，使用了号称能耐十八度酒精的酵母，同时多加了几斤白糖，因此，就成了现在的这种味道。”

友人接着品评曰：“当然，此酒味道偏酸，抵消了部分甜腻。嗯，让我捉摸捉摸，酒中这酸味从何而来。你是加了乌梅？还是添了柠檬？还有还有，奇怪！怎么还有那个、那个桑葚的味道？”

俺哈哈大笑，曰：“厉害，真厉害，果然厉害，连那点桑葚都被你给品出来了。老兄莫慌，听俺慢慢道来。俺去年春天，买了两篓桑葚，酿出了一坛子春酒。也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这次春酿以失败告终。滤渣后俺尝一口，哎呀妈呀，尖酸尖酸的倒牙齁嗓子，根本没法下咽。虽说是酸得倒牙，可毕竟不是醋，酒面一直没有长白醭，俺估计是石酸过多。将其倒掉吧，又暴餮天物，太可惜了的了。俺就把二十斤酒一分为二，这一半呢，兑到别的酒里当柠檬汁用了。剩下的一半呢，到秋天酿葡萄的时候，俺把十来斤桑葚酸酒，一股脑全倒进葡萄醪里了，让它回回炉。等酿成了一试，嗨，你别说，还真的不错！这瓶酒里，就这么一点点的秘密，没想到居然让你老兄给尝出来了。行，真有你的，来，再再干！”

友人放下酒杯，说道：“这酒紧致耐嚼，稍嫌青涩，这单宁你是怎么处理的？”

俺赶紧回答：“俺知道单宁最为要紧。这次秋酿，使用的是无核葡萄，而葡萄籽乃是单宁的重要来源。为弥补缺少葡萄籽的不足，俺留了不少葡萄梗，还加了一袋中度烘烤的橡木片。”

老友说：“还是陈年时间不够，再放放，半年后再饮，单宁就会顺滑一些了。老虎尾巴呀，我觉得，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一个道理。眼前的这瓶酒和这方端砚，它们二者之间，也有着相通之处，也能格出共同的道理。”

俺曰：“这倒新鲜！这端砚与葡萄酒，到底怎么个相通法，请老兄详谈。”

老友曰：“道理其实也简单，就是人们常讲的所谓刚柔相济、水火交融。单宁存在于红葡萄酒里，有人说单宁是酒的骨架。依我的看法呢，单宁岂止是骨架，简直就是干红的灵魂。离开单宁，平滑寡淡，还叫什么红葡萄酒，去喝干白得了。瓶中初酿的干红，单宁颗粒过多过大，酒体也就生硬粗糙。经过半年以上甚至数载的陈年之后，单宁就会变得精细、柔顺、圆润、平滑。端砚讲究‘涩不留笔滑不拒墨’，太过粗糙了不行，颗粒不能大；太过平滑也不行，不能光溜溜没有一点颗粒。端砚石材中的颗粒极其细小，那是清澈的西江，亿万年的流淌，清水中细而又细微乎其微的沙尘，一点点积淀而来。葡萄酒呢，也是如此，构建起骨架，支撑起酒体的，也是酒中的微乎其微细而又细的颗粒，也就是酒中的单宁。你摸摸此砚的砚堂，那感觉，犹如抚摸女人身上细嫩的皮肤，犹如轻拈名贵的绫罗绸缎。而这瓶酒呢，经过陈年等半年以后再饮，也肯定能品出现在抚摸端砚的这种感觉来的。”

俺连声称妙，两人频频举杯，几颗花生，数段掌翼，送下了俺的两瓶好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