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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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7,鸭子他妈的会游泳吗?

如果说有一个人能够象征两次大战间期的英国资本主义,那么此人只能是做派夸张满嘴美髯的蒙塔古.诺曼爵士(1)。从1920年到1944年他一直掌管着英格兰银行。诺曼的造型看上去不太像是银行家,更像是个放荡不羁的画家。他很喜欢身披斗篷微服出行,而且对灵修主义很感兴趣。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向一位同事宣称自己会穿墙术。他的人脉很广,与金融城里的商业银行家家族以及伊顿出身的老派股票掮客们交情甚笃。英国的政客在诺曼面前都抱有三分敬畏之心(而诺曼对于政客的看法则十分低下)。其他银行家同行认为他是个富有魅力的人,作风有些阴柔且爱慕虚荣,性情不太稳定且很容易神经崩溃。但是他实际上是一个意志如钢且说一不二的人。在主政期间他始终维持着英格兰银行的独立性,将财政部的干涉挡在门外。每当议员们壮着胆子质问他为什么要做出某项决策的时候,他都会夸口道他做决策靠的是本能而不是事实。他之所以说话管用,是因为他全心相信战前的金本位金融体系。自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世界贸易长期繁荣正是依靠金本位体系支持的。英国是金本位的领头人,美国、大部分欧洲国家、日本以及英国属地都是这一体系的热情成员。通过将上述各国货币的价格与定量的黄金挂钩并且自由交易黄金,贸易变得更加便利,某一国的物价变动也能通过进出口传达到其他国家。但是这样一来,假如某国的经济出现了麻烦,政府也没有多少闪避空间了。

假如某个金本位国家的政府开支太高,就不得不提升利率,否则投资者就会抛售该国货币换取黄金。因此最成功的的国家也是手中黄金最多的国家。一战的冲击已经毁灭了金本位。战争结束后,经济崛起的美国掌握了全世界40%的黄金储备。为了作战而大量借款的英国处境则岌岌可危。但是诺曼却认为英镑应当重新与黄金挂钩——这也是金融城里大多数人的看法——从而让英国与英国银行重新占据国际资本主义体系的中心。诺曼相信,回归金本位首先事关道德,其次能抑制通货膨胀,最后也是符合常识且“忠实尽责”的做法。正如我们将要见到的那样,“重返金本位”是这个时代的最大争议之一,今天我们普遍认为这一做法导致了惨重的经济灾难。这件事将会把丘吉尔牵涉其中并且永久性地抹黑他的名声。但是诺曼的征程并未到此为止,因为英格兰银行还成功推行了一套很不注重英国制造业的经济理念。批评家们指责金融城未能支持国家。有一位商业银行家表示,自己“总是会被全世界主要金融中心与其所在国家的工业之间缺乏联系的程度吓得目瞪口呆。”很多人都认为正是因为金融与实业的紧密结合才使得德国能够跃进式地发展出这么多新兴工业技术,美国钢铁行业也正是因此才兴旺起来的,而英国的工厂也正是因为这方面的欠缺而百弊丛生。换句话说金融城对英国造成了双重的负面影响,首先为体弱无力的英国套上了一件极其不舒服的金融束缚衣,其次又未能为老旧的英国工业提供急需的资本。等到经济风暴终于来临的时候,诺曼正好站在风口上。这一回无论是斗篷还是穿墙术都没办法让他安然藏身了。

在二十年代初期的英国政坛,贸易保护主义托利党与自由贸易自由党之间的旧日战线已经遭到了全新战线的取代。如今的对阵双方是支持资本主义的保守党与社会主义者,而自由党则会被挤出人们的视野。在此之前,英国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三党大选。1918年劳合.乔治凭借担任战时领袖的政治资本轻松取胜,然后又在1922年遭到了迎头痛击。鲍德温取代垂死的博纳.劳成为保守党首相之后决定在1923年底再次举行大选。他的竞选纲领内容包括重新推行帝国保护政策,这样做的部分原因在于他听说劳合.乔治也打算这么办。用鲍德温自己的话来说,他打算“让老山羊吃瘪”。甚至就连羊毛纺织这样的传统强势英国工业如今都在呼吁政府伸出援手。但是英国公众不喜欢不必要的选举,于是鲍德温本人反而吃了一瘪,工党也首次以少数党的身份短暂地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然后鲍德温又搞掉了工党并且1924年再次发动大选,这一次托利党赢得了结结实实的五年执政期。这一时期的英国政坛面临着两大问题:工党究竟能否独立于俄国与本土革命者的影响,成为议会政治当中的常规力量?保守党政府能否在最艰难的时期妥善施政,能否代表无论贫富的全体英国国民的利益?虽说鲍德温是保守党党首,但是在回答第二个问题的时候还是丘吉尔起到了远远超过任何其他人的重要作用。

抱病在身的丘吉尔在1922年丢掉了自己的议席,第二年他又在兰开斯特再次竞选落败。他依然牢牢抓着早已崩溃的自由党路线不肯松手,以至于不惜耗费精力攻击鲍德温。不过此时他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值得全力应战的死敌,也就是社会主义。他反对社会主义不仅出于真心,也在一定程度上出于算计,因为这样做等于为自己日后重返保守党找了个台阶,而重返保守党也就意味着重新接触到了权力。1924年3月他以“反社会主义独立参选人”的身份参加了威斯敏斯特的递补选举。他的参选主题就是抨击工党向俄国人借贷的做法。“我们的面包喂养了布尔什维克的毒蛇;我们向各国的外人大撒援助……但是散布在四海之外的英国女儿们……却只能得到冷漠、反感与轻忽的冰冷石块。”在一群多姿多彩的政治密友的支持下,丘吉尔将这次竞选变成了一场嘉年华会。他后来回忆道,“我开始接受各种各样的帮助。公爵,赛马骑师,职业拳击手,廷臣、演员以及商人之间养成了亲密的同党情谊。达利剧院的合唱团姑娘们彻夜不眠地为我在竞选信封上填写地址并且寄送出去。”托利党人对于丘吉尔依旧疑心重重,党内对他的看法很不一致。威斯敏斯特是托利党手中最保险的席位之一,是否应当将这个席位交给丘吉尔的问题使得托利党分裂成了意见相左的两派。足有二十五名托利党议员公开支持丘吉尔而不是托利党候选人。到最后托利党候选人以四十三票之差赢得了选战胜利,但丘吉尔也取得了输人不输阵的成果。同年晚些时候他正式回归了托利党,又在1924年大选当中成为了托利党 埃平议员。日后丘吉尔曾经洋洋自得地宣称,改换门庭谁都会,来回改换门庭才是高手的做派。

丘吉尔兴许结束了为期二十年的自由党政治生涯,但是他对于社会改革的热情却没有减退。从此时起到他在1940年高调回归为止,他的政策立场始终处于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他对于社会问题的看法——尤其是社保与失业救济——对于死硬派托利党而言口味实在太重,而这批人却又在外交与帝国事务问题上与他保持一致。在主流托利党员看来,丘吉尔有时过于左倾,有时又过于右倾,但无论何时他都是混迹在食草牧群当中的食肉动物,整天张牙舞爪躁动不安。只有等到希特勒掌权之后他身上的矛盾才得到解决。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件令丘吉尔喜出望外的大好事:新任首相居然任命他担任了财长。求官心切的丘吉尔一直在挖空心思琢磨首相会用怎样的一官半职来打发自己,以及自己该不该应承下来。当鲍德温问他是否愿意担任财长的时候,“我当时就想反问一句,‘鸭子他妈的会游泳吗?’但是鉴于当时我正身处于一场正式而又重要的谈话当中,我实际上是这样回答的:‘这一职位完全能够满足我的抱负。我依然保留着家父当年担任财长时穿过的长袍。能在这个非凡的部门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

成为财长之后丘吉尔很快就遭遇了帝国光华掩盖下的丑陋事实:英国的实际国力正在衰退,只是外人一时半会还看不出来而已。他迫切地试图引进失业保险,还试图通过向中产阶级减税来振兴工业。但是他手里的钱总是不够花——除非他舍得下狠心大幅削减军费开支,尤其是皇家海军的军费开支。近几年来有好些历史学家对丘吉尔的所谓“绥靖时期”大加鞭笞。他在这一时期督促军方放弃或推迟了好几项主力战舰制造计划以及其他好几项军工项目,这些计划与项目如果全部上马,日后新加坡沦陷于日军之手这样的军事羞辱则很可能得到避免。不过身为财长的丘吉尔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坚持了一项1919年确立的原则,既财长考虑军费开支的前提假设是未来十年之内都不会遭遇大规模军事冲突。这条被日后各位财长们依样奉行的十年法则确实是英国的武备在1940年如此松懈的原因之一。丘吉尔从来都不是和平主义者,他相信空军力量与此时尚未发明的高科技新式武器将会令战争形态彻底改头换面。因此他的心思确实没有放在军备上面。他并不忌讳主张绥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抚平阶级之间贫富差异的苦果”。孤儿寡妇应当得到抚恤,养老金发放年龄应当提前,医保体系应当尽快落实——他希望将节省下来的军费花在这些方面。鉴于他坚定相信社会主义才是英国的头号死敌,这条攘外必先安内的财政路线很难说是思虑不周的产物。

那么为什么今人心目中的丘吉尔总是摆着一副整天破口痛骂工党鼠辈的死硬嘴脸呢?诚然,他对于一切形式的社会主义都发动过怒火中烧且恶意十足的攻讦,但是就国内政治而言,在他担任财长期间做出的最能败坏个人声誉的决定还是在1925年让英国回归了金本位,按照战前英镑对美元的汇率来决定英镑的价值。不仅只有诺曼与金融城大佬们支持这一决定,事实上1925年英国几乎所有的公共意见领袖们都支持丘吉尔回归传统,拾起久经考验的原则,重新拥抱明晰且可预测的世界贸易体系。用丘吉尔自己的话来说,与其说英国将自己与黄金锁定在了一起,倒不如说她将自己与现实锁定在了一起。问题在于英国经济的麻烦有多大以及枷锁本身会造成怎样的痛苦。在一战期间,纽约一跃成为了世界资本主义的新兴中心。回归战前汇率的决策叛逆而又骄傲地主张了英国的意志力与重要性,但是英国的出口商品将会因此变得更加昂贵,维系着众多就业岗位的老旧英国工业体系也会遭到进一步损害。1880年的良政到了1930年就算不得良政了。

丘吉尔本能地清楚这一点。他在论述详尽的长篇信件当中挑战了各位财政顾问的观点。他指出一方面英国消费者面临着商品短缺的局面,另一方面英国的就业形势又很不好看。“社区缺乏商品,一百二十五万人又找不着活干。”良好的经济必然意味着解决这两个问题。回归金本位是否会导致失业率急剧上升呢?用丘吉尔的话来说,“我希望看到不那么骄傲的金融业与更加安心的工业。”人们常说道理越辩越明,于是丘吉尔安排了一场晚宴,请来了两位最优秀的反金本位思想家,一位是新锐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另一位是前任自由党财长雷金纳德.麦肯纳,让他们与支持金本位的托利党人一较高下。最后麦肯纳意识到了丘吉尔承担着怎样的政治压力,于是告诉丘吉尔回归金本位的确是不得不然的选择,不过“这样做就好比下地狱。”

接下来的英国经济就算没有直接下地狱,至少也在炼狱里走了一遭。这一年晚些时候凯恩斯撰写了著名的《论丘吉尔先生政策的经济后果》,极力攻击丘吉尔的决策,但是凯恩斯当时尚未打入主流,他的声音也得不到应和。1931年的经济危机迫使英国再次放弃了金本位,人们都指责丘吉尔的这次实验是英国陷入困境的罪魁祸首。丘吉尔也日益背负上了冷血无情迫害工人的托利党凶徒的恶名。但是身为财长的丘吉尔确实针对正统经济理论发动过不亚于任何前任与继任者的挑战,而且金本位起到的作用也很难说就当真那么一锤定音。英国重工业的投资与管理水平都很低下,正在日益受到新近完成工业化的更大国家的挑战。此外英国还正在花费不成比例的巨额金钱来捍卫一个带不来多少经济收益的庞大帝国。这些状况与恢复金本位一样都是涉及国本的问题。这套世界经济体系的确为战前世界创造了大量财富,但是此时早已没了用场,理应被英国留在弗兰德斯战场上等死。事实上金本位却暂时遭到了召唤回魂的待遇,而这一企图的失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Montagu_Norman,_1st_Baron_Nor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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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很喜欢看客兄的这类系列帖子,巨大的精神财富。。。
家园 8,明星狗、流浪汉与超级英雄

在英国电影业发展早期,电影的放映场所往往是游乐场里的流动大棚,放映时间是在两场综艺表演之间的短暂间隙。另外一类放映地点则是臭名昭著的“便士园子”,此类场所都是些漆黑且烟气缭绕的窝棚,一次能容纳十几到二十来个人。观众全都没有座位,只能站着看电影,偶尔还能趁着没人注意在随行女伴身上摸一把或者在女伴脸上亲一口。英国的第一场公共电影展播大概发生在1895年的印度展览会上。等到维多利亚女王逝世的时候英国人已经拍摄了大量单镜头短片,内容大多是国家仪式、体育活动与阅兵。对于爱德华时代的人们来说电影还是新鲜事物,但是英国国民性很快就在这一领域彰显了出来。伟大的英国电影先驱之一塞西尔.赫普沃恩(1)将总部开设在泰晤士河畔沃尔顿。他在1905年向世界介绍了第一位有名有姓的电影明星,并且借此一炮走红。这位大明星名叫布莱尔。由于这里是英国,所以布莱尔是一条多才多艺的小狗,在《义犬救主》(2)一片中首次出镜。早期电影曾经在餐厅里的“放映机茶歇时间”与观众见面,也曾经在歌剧的幕间休息时期发挥垫场作用。当初互联网刚刚出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运用这项新技术——互联网究竟是搜索工具还是电子图书馆呢?——同理,早期的电影工作者们也并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电影应当起到教化功能吗?还是应当成为单纯的娱乐媒介呢?当时的电影题材五花八门,包括德里觐见大典(3)、匹克弗林斯饼干工厂内景(4)、登山者与煤矿工人的日常、苏格兰高地风光,黑潭市的度假者、充满异域风情的外国君主、嬉笑欢乐的中学女生以及惊险刺激的警匪追车。但是到了1910年“便士园子”已经消失了。以浪漫故事与幽默故事为主题的长篇电影开始出现,甚至就连莎士比亚与狄更斯的经典作品也被搬上了银幕。

在好莱坞还只是一片桔子果园的时候,英国电影工作者们已经发展出了自成一派的喜剧、追车戏、跳跃剪辑与历史史诗剧。悲剧的是,爱德华时期拍摄的上千卷电影胶片仅有几百卷流传至今,全都被英国电影学会珍藏了起来。这是好莱坞入侵英国之前的电影世界,但是大部分内容都已经佚散了。英国第一家专门放映电影的剧院贝尔汉姆宫于1907年开业。到了第二年,第一家专门为了放映电影而修建的电影院在兰开夏的科隆开张营业。紧接着电影院就在英国遍地开花了。这些电影院起初规模都很小,但后来越发展越大。一般每晚放映两场,长片与短片交替播出,总共时间大约有几个小时。到了1913年,例如玛丽.劳埃德,阿尔伯特.卡维利尔(5)与乔治.罗比(6)这样的音乐厅明星也出现在了银幕上。

一年之后,就在战争即将爆发之前,英国又出现了一位比小狗布莱尔以及音乐厅艺人更大牌的电影明星。此人也是从音乐厅与综艺剧场里磨炼出来的。从小他就登台表演,在青少年时期成为了一名喜剧演员。他曾经亲眼看着玛丽.劳埃德在伦敦斯特兰德街上的蒂沃利剧院后台化妆。他曾经因为演出失利被观众们用橘子皮与硬币砸下来,也曾经跟随一家木屐舞团徒步游历了许多英格兰乡镇。她的母亲曾经是一位歌手,有一次她在台上唱破了嗓子并且被观众轰下台来,于是她的儿子被推上台去顶替她。他模仿母亲的嘶哑歌声背诵了一首诗,观众们纷纷向台上扔钱以示肯定。他的父亲是一位有名的音乐厅男中音,平时用生鸡蛋与红酒来滋养嗓子。后来他抛妻弃子离家出走,最终在三十来岁的时候把自己喝死了。这孩子的早年生活如此凄惨,简直赶得上狄更斯笔下的角色。他与母亲和哥哥一起住在伦敦朗伯斯区,母子三人经常挨饿。后来这家人彻底没饭吃了,母亲不得不去济贫院忍受侮辱,两个孩子都被送进了汉威尔孤儿与赤贫儿童学校。母亲的神智越来越混沌,最后被关进了精神病院,与儿子们骨肉分离,每天都要承受残忍的冰水疗法,平时则被羁押在四面衬满软垫的单人牢房里。她的儿子经常不得不在街头讨生活,身边没有成年人的监督或者陪伴,晚上蜷缩在火盆旁边露天而眠,与流浪汉和身无分文的打工者们称兄道弟,为的只是讨一口吃食。

凭借着令人惊叹的坚韧不拔与好运气,这位查理.卓别林——你觉得还能是谁?——在好几部电影里争取到了儿童演员的角色。后来他与哥哥一起加入了一个很不寻常的综艺表演剧团,也就是弗雷德.卡诺(7)的伦敦“欢乐工厂”。早期卓别林电影的结构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卡诺剧团里最受观众欢迎的一批小品,全盘照搬了后者的戏谑搞怪、温情感伤以及肢体模仿风格。卡诺本人是一名著名的杂技演员与小丑,对手下演员督促得很紧,平时的排练日程总是挤得针插不进。如果他不喜欢某人的表演,就站在舞台侧翼用嘴冲着演员喷覆盆子。剧团在大西洋两岸来回穿梭巡演,在1910年到1912年的第二次赴美巡演期间,刚刚兴起的美国电影界终于发现了卓别林。他的第一部电影《谋生》在1914年上映。当时他签下的合同要求他每周要在三部电影当中亮相——事实上1914年这一年期间他足足拍摄了35部电影。当时的卓别林根本不知道这些影片具有怎样的意义,只想利用它们为自己的综艺表演打广告。但是此时就连英国人也开始大量涌进电影院了。1914年,远远算不上杰作的《谋生》在英国上映。此时根据估计英国已经有了4500家正在营业的电影院,足有75000人在电影行业工作。但是古板守旧的英国电影人们并不认为英国观众欣赏得了胡打乱闹的卓别林风格。假如卓别林当年选择留在英国发展,恐怕今天只有最铁杆的老电影发烧友们才会知道他的名字。当然他更有可能像很多同龄人一样在1914年参军入伍,并且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战死沙场或者沦为残废。

也正是一战极大地振兴了英国电影工业。有些影片展示了国王视察部队,英军接受军训,舰队航行以及中东的军事胜利。与它们一同面世的还有一批反德宣传片以及征兵宣传片,甚至还有几部关于前线生活的纪实影片。电影逐渐成为了一种可敬且爱国的媒介。电影杂志充满了号召这个新兴产业尽力报效国家的呼吁。最先取得突破的电影是由一位名叫杰佛里.马林斯(8)的新锐年轻导演拍摄的。他在1916年推出的《索姆河之战》在战场上拍摄了相当一部分镜头,并且清楚显示了来路各异的部队以及死尸、伤员和真刀真枪的战斗场面。第二年他又拍摄了另一部电影,题材是英军坦克隆隆前进。这两部电影恐怕都包含了远离战场拍摄的虚假镜头,但它们依然令国内观众惊叹不已。国王与劳合.乔治对此都乐见其成,他们敦促所有人都去观看《索姆河大战》,报纸也同意他们两个的意见。这部电影在最初两个月就上映了两千场。但很多人进电影院为的是分散精力与找乐子,因此对于战争影片避之不及。伦敦西区汉默史密斯一家电影院门口的海报写道,“我们不会放映《索姆河之战》。这里是娱乐场所,不是刑房。”

英国没能挽留住卓别林,但还有很多其他人留了下来,这些人全都不应当被我们遗忘。比方说有一位乔治.皮尔森(9)就是他们当中的翘楚。正当D.H.劳伦斯放弃教职改行写小说的时候,看上去神似劳伦斯的皮尔森——他的眼窝也很深并且也留着一嘴胡子——同样放弃了教职,决心投入电影业。这是一场疯狂的赌博。在一家小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成为了法国高蒙公司新近开张的英国业务负责人。1915年高蒙公司要求他拍摄一系列惊悚片,于是他发明了一名勇敢的冒险家。此人的敌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而他则趁机对敌人施加报复。这个角色名叫乌图斯,演员是来自澳大利亚的奥雷利.西德尼。皮尔森将这个角色描述为“一名阳刚硬汉”。乌图斯成为了战争时期著名的邪典电影角色。影片一开始他的同伙就背叛了他,将他留在沙漠里等死。大难不死的他杀回人间,凶狠地惩罚了叛徒。人们将乌图斯与早期的蝙蝠侠或者佐罗相提并论,因为他也是一位有良心的复仇者。皮尔森的电影同样充满了追逐与解谜的情节,但与此同时还具有在其他早期英国电影当中十分少见的细腻风格。他在牧人丛的新兴工作室里尝试了更加轻巧灵活的摄像机,更聪明的灯光照明以及更加真实的布景——最后这一点尤其很有必要,因为西德尼实在是太强壮了。假如布景不够结实,他在关门的时候很容易就会将把手或者整个门扇拽下来。

皮尔森在战后发掘的最重要的明星就是贝蒂.贝尔福(10)。她恐怕算得上是二十年代最受欢迎的英国本土电影演员。但是皮尔森还希望在电影界取得更大的成就。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公司,因此胆子也更大了。比方说他为同一部电影安排了大团圆与缺憾美两种结局(详见1923年的《爱、生活与欢笑》(11)。第二年他又拍摄了一部情节模糊的《起床号》(12),打算借助影片揭示战争对于工人阶级造成的影响。某种程度上他像劳伦斯一样热衷于理想主义,只不过比劳伦斯更感性。他梦想拍摄一部摆脱故事线的束缚、完全“由情感来构建并且诉诸于情感”的电影。他还拍摄过几部实验性更强的影片,包括1926年的《小人》,主题是每个人都变成了傀儡,被无形的线牵来扯去。影片还专门请来了米兰的傀儡师参演。这部电影是一部叫好不叫座的失败作品。此时有声电影已经出现了,观众们想要情节。皮尔森将会继续拍摄电影,尽管不得不脱离故事片领域,转而拍摄时长更短的纪录片。就像这一行当中的其他大多数人一样,他没能意识到电影世界的存续必须依赖于更简单且节奏更快的故事以及大量笑料。

等到一战结束的时候,英国电影的大部分生产地点都分散在伦敦以及英格兰中部。一家典型摄影棚由钢架结构支撑起来,窗户面积很大以便采光,棚里摆满了各种手绘布景。伊令坐落着巴克动作摄影公司(13),特威克南坐落着伦敦影业公司,伊舍坐落着大师影业公司,沃尔瑟姆斯托坐落着不列颠与殖民地摄制公司以及布罗德威斯特公司,坐落在泰晤士河畔沃尔顿的海浦沃斯公司,还有百代与高蒙这样的法资公司。二十年代的英国电影业经历了一系列大洗牌,小型制片厂相互合并,新厂开业,旧厂关门,行业整体蒸蒸日上。小型放映厅遭到了远远更加宏大华丽的大型影院的逐步取代,这些装潢考究的梦宫殿撑起了英国电影的黄金时代。主打新艺术派风格的“影像屋”与“摄像剧场”纷纷关门,取而代之的则是造型优雅。大理石铺地的高蒙电影宫,里面安装了最新式的奥的斯电梯,修建了宽阔的楼梯,放映厅地的座椅陈列也采用了前低后高的布局。报纸也开始较为认真地看待电影行业了。此外英国人还首次流露出了对于世界影坛的兴趣——1925年英国电影协会正式成立,协会宗旨在于提升电影的智识层次。威尔斯、凯恩斯、萧伯纳、艾弗.诺韦洛以及约翰.吉尔古德都是协会的早期成员。

但是尽管一战提升了英国电影行业的地位,同时却也剥夺了英国电影行业发展急需的资金。战后的英国电影成本往往只有美国电影的一个零头——四分之一到十分之一之间。以好莱坞的标准衡量,英国演员的工资同样少得可怜。尽管如此,在默片时代即将告终之际,英国电影工作者们依然创作了大量打动人心、张力十足且从头到脚洋溢着想象力的影片。直到今天这批影片才开始重新得到人们的认识。玛丽.毕克馥与塔卢拉赫.班克黑德这样的好莱坞一线女星在这一时期登陆英国并且引发了报界轰动,然后好莱坞很快就主宰了英国电影市场。与伦敦相比,好莱坞是一座规模更大、色调更明亮并且气质更张扬的文化革命首都。英国电影人则纷纷提出抗议,认为无限制地供应快节奏美式电影——尤其是卓别林喜剧——对英国电影行业的发展有损无益。卓别林兴许依然自视为伦敦人,但是如今他却成了美国文化霸权的象征,相当于一个会说会笑会走路的可乐瓶子。英国政客与帝国大臣们日益担心大英帝国正在逐渐被排挤到文化领域的边缘地带。1927年,英国政府推出了放映配额制度,规定国产影片必须至少占到每年在英国本土以及帝国全境内放映的影片总量的7.5%,到了1935年这一配额又上调到了20%。如此赤裸裸的保护主义政策确实提升了每年英国电影的制作数量。这些影片的题材包括帝国境内的异域故事与低调朴实的英式喜剧。但是体量惊人的美国电影依然总能迫使英国电影业处于下风。

英国电影业的成就,尤其是1929年有声电影出现以前的成就,长期以来一直被人们忽略,没能成为国家故事的一部分。如今的英国人往往从未听说过曾经为祖辈们带来那么多欢乐的英国本土影星与电影,实在令人感到遗憾。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年的英国电影确实有点因循守旧,而黄金时代美国电影却充满了压抑不住的闯劲。上层体面人士与受教育群体的观点在英国影坛称霸一时,以至于太多英国电影人都转向了古装片。就连伟大的迈克尔.鲍肯都为自己的电影公司起了“庚斯博罗”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英国公众想要找点乐子,想要拥抱逃避主义,想要看到惊险刺激的追车场景——他们想要乌图斯,更想要卓别林。英国人确实还能拍出口味更重一点的电影,例如一位身材圆润的伦敦小伙子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就表现不俗。但是英国电影就像工厂技术、音乐与明星文化一样免不了受到美国化世界的冲击,而且那个世界早已在一片桔子果园里兴旺发展起来了。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Cecil_Hepworth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Rescued_by_Rover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Delhi_Durbar

(4)http://v.youku.com/v_show/id_XMzg5OTgwNDcy.html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Albert_Chevalier

(6)https://en.wikipedia.org/wiki/George_Robey

(7)https://en.wikipedia.org/wiki/Fred_Karno

(8)https://en.wikipedia.org/wiki/Geoffrey_Malins

(9)https://en.wikipedia.org/wiki/George_Pearson_(filmmaker)

(10)https://en.wikipedia.org/wiki/Betty_Balfour

(11)https://en.wikipedia.org/wiki/Love,_Life_and_Laughter_(1923_film)

(12)https://en.wikipedia.org/wiki/Reveille_(film)

(13)https://en.wikipedia.org/wiki/Will_Ba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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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呵呵,还能是谁!
家园 9,反现代化

英国人究竟希望在现代化道路上走多远呢?要想找寻英国人的心灵寄托所在,看看英国人的家居陈设就可以了。现代主义是战争间期压倒一切的视觉设计理念,但是在英国郊区你可找不到关于现代主义的半点踪迹。现代主义很容易识别却又很难定义。我们都知道现代主义设计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就建筑而言,现代主义意味着锋利生硬的线条与夹角,大面积的白色粉墙,金属质感的家居陈设以及极度简化的砖雕装饰。但是要想深入理解现代主义,我们还是要从建筑背后的精神谈起。正是这股精神影响了人们的行为表现,影响了他们对于自己躯体的看法,以及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究其本质而言现代主义是一场大扫除运动,讲究删繁就简,摒弃战前世界的阶级差异与阴郁气派。德皇治下的德国主打厚重压抑,沙皇治下的俄国以及哈布斯堡帝国主打精巧细致。如今德国与俄国战败,哈布斯堡帝国荡然无存,他们所奉行的艺术风格自然也声名扫地了。铺陈拥挤的房间、沉重累赘的服装与死板的礼节都已经失去了容身之地。新世界里理应充满轻盈通透的建筑与简明单纯的风格——青春与健康应当成为至高无上的设计主题。现代主义可以通过显著的政治形态表现出来。颂扬速度与活力的意大利未来主义者也是墨索里尼的早期支持者,苏俄的现代主义建筑师与摄影师们也曾经试图创造全新的审美标准,不过鉴赏口味远比他们更传统的斯大林打断了他们的艺术探索。在荷兰与奥地利,现代主义成为了社会民主政体的代名词,伸展着健美匀称的四肢。在德国,魏玛共和国自从创立之初就沾染了现代主义风味——包豪斯运动为世人呈现了刚健质朴的工厂以及通透敞亮且大规模建造的工人宿舍楼,这一切无不暗示着新世界的到来。掌权伊始的纳粹也曾经采用过现代主义风格,从线条明快的大众汽车到简化至极的高速公路无不是现代主义的典范作品。此外当然还少不了密斯.凡.德.罗为新政权设计的玻璃、花岗岩与大理石纪念碑。不过就像斯大林一样,希特勒也更偏好古板厚重的浪漫主义风格,于是现代主义者们只得逃离欧陆另寻栖身之地。

许多现代主义者都逃到了英国,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英国风貌受到了这批人的显著影响。来自格鲁吉亚的贝特洛.莱伯金是俄国革命的早期拥护者,1931年他来到伦敦创立了泰克顿建筑公司(1),为英国首都献上了著名的伦敦动物园企鹅馆,以及高点一号与高点二号(2)这两座离经叛道的公寓楼,混凝土墙上布满了通透的玻璃窗,此外造型同样现代化的芬斯伯里卫生中心(3)也出自他的手笔。三十年代英国的另一座重要建筑是位于苏塞克斯的贝克斯希尔的德拉沃临海观景亭(4),亮白色墙体与大片玻璃构成了一座剧院、酒吧、餐厅、咖啡馆、露台与室外音乐演奏台的结合体,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乐观主义与臭氧的清新气息。这座建筑的设计师是一位埃里克.门德尔松与塞吉.希玛耶夫,前者是逃离纳粹迫害的难民。当然英国也并不缺少土生土长的现代主义者,比方说哈利.贝克就是其中之一。贝克是伦敦交通局信号处的一位年轻绘图员,他在1931年提出了抽象版伦敦地铁路线图的设计方案,这一设计随即得到的世界各国的效仿,并在在民调当中被誉为二十世纪英国第二受欢迎的工业设计(排名第一的是协和客机)。当时伦敦交通局局长名叫弗兰克.皮克(5),是一位不信国教且不碰酒精的理想主义者。在他的领导下,伦敦交通局成为了英国现代主义的领跑旗手。由查尔斯.荷登(6)设计的亚诺斯高夫地铁站受到了瑞典与荷兰先例的直接影响。苏格兰书法家爱德华.约翰斯顿则为车站提供了简明夺目的字体与符号体系,我们今天依然在沿用他的设计。

在最鼎盛的时期,现代主义意味着一个更明亮、更轻盈且更健康的世界。但是现代主义并未能应和英国国民性当中的某几项强烈本能。英国是一个拥挤的岛国,国民全都热爱隐私。而且英国人也很念旧,总是在心底怀疑弊病缠身的过去兴许反而比现在更美好。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英国建筑并没有雪白的外墙与立体主义造型,而是外部体态方正敦厚、内部气质舒适安逸的半连体式平房,坐落在一条条新建主干道的两侧。这一类房屋今天依然环绕在我们身边:瓦片铺就的屋顶,砖雕装饰的外墙,霍比特人看了也会点头称道的门廊,略带弧度的前窗窗框,挡在庭院前面的院墙或者树篱,七彩碎石铺成的庭院小径。所有这些房屋的造型全都大同小异,同时又在细节上各有千秋。这些住宅的庭院里总是开满了绣球花,住宅的主人总是安守着不高不低的社会地位,住宅边上总会搭配一间用来消磨时光的花房。一战之前的英国人发明了“大都会地段”这个词,用来形容大都会铁路在伦敦北部购置的上千公顷土地,为的是日后进行投机性建筑项目。后来人们用这个词泛指一切新建城郊地段。这些地段一方面保持着与市中心的联系,另一方面又能让中产阶级家庭享有庭院、隐私与相对而言的寂静——这里并不是乡村,但是依然能听到鸟鸣。

将这个梦想构想得最透彻的版本就是两座先锋实验性质的姐妹花园城市,莱奇沃斯与韦林。这两座城市都是一帮理想主义者共同攒出来的成果,这些理想主义者的领头人则是一位埃比尼泽.霍华德。此人历来仰慕罗斯金,并且倾心于主张回归自然的维多利亚时代改革家。霍华德的本职工作是一名议会速记员(好几项打字技术创新都是他发明的),这份工作可谓索然乏味,日复一日无非重复套路而已。他一直梦想着更美好的生活,不过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英国的每一位城镇居民。他认为英国必须兴建新的城镇,新型城镇里的房屋、绿化带、道路与工业区之间必须拉开足够的距离以避免污染,城镇周边的乡村则用来出产粮食供应城镇生活。他这套可持续性城市生活模式即便放在二十一世纪也相当激进。霍华德并不关注一两块地皮的改造,而是想要彻底重塑我们的生活地点与生活方式。他拉上了一位精力充沛且曾经效力于朗特里的建筑师雷蒙德.昂温。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霍华德的第一个花园城市莱奇沃斯在1904年开始逐渐成型。在一战结束之前的几个月,年事已高的霍华德又在伦敦北部发现了第二个实践理想的合适地点韦林,并且自行筹资从债台高筑的地产主人手里买下了一片猎场。1921年,韦林花园城开始成型。这个项目的支持者包括阿尔弗雷德.哈姆兹沃斯的《每日邮报》,自从1908年起《每日邮报》就开始支持霍华德的理想家居展,并且免费为他修建了一批农舍。韦林花园城附近甚至还有个每日邮报村,不过现在已经改换了一个更加乏味的名字叫做麦德格林。

花园城市运动并没有彻底改变英国的面貌,埃比尼泽.霍华德在议会速记间里酝酿出来的希望并没有成为现实。但是这场运动的确影响了全国各地城郊住宅区的建设,对于1945年以后的新城设计师们也造成了很大冲击。从较为切近的方面来说,半乡村式生活或者说农舍化生活方式在维多利亚时代还是眼界高远的梦想家们珍藏在心中的理念,而霍华德与他的朋友们则将这套理念传播到了大干快干的私人建筑商当中,这些人很快就会用连体房覆盖整个英国。霍华德的建筑业追随者昂温是1917年议员选拔委员会的成员,这个委员会的职责是制定公共住房建设标准——或者说在城郊外围修建“农舍”的标准——从而初步履行劳合.乔治要让归乡英雄们安居乐业的承诺。委员会给出的指导意见在1919年总结成了一本《住房建设手册》,由卫生部出版发行。手册内容又得到了众多私人建筑商的借鉴,这些人留下的住房至今依然占据着大部分英国家居空间。这些建筑的设计并非来自建筑师的构思,而是来自一套操作指南,就像模型飞机或者拼装家具的组装指南一样。罗斯金或者威廉.莫里斯恐怕并不想看到自己留下这样的遗产。

战争刚刚结束之际,在克里斯托弗.安蒂森(7)的领导下——此人是个自由党改革家,后来加入了工党——住房建设几乎成为了公共生活或者各个地方当局的头等大事。但是尽管人们对于1919年推出的《安蒂森法案》寄予厚望,英国在战争间期大规模清理贫民窟的努力却完全失败了。首先,经过了堑壕战的摧残之后,英国的合格建筑工人数量根本无法满足需求。1920年的统计结果表明伦敦建筑市场当中砌墙工与抹灰工的人数只有实际需求总量的一半。其次政府也没钱。事实证明安蒂森的住房项目开支比原本的估算翻了一番,他也因此不得不引咎辞职。尽管教会领袖与乔治.奥威尔这样日渐成名的记者们大声疾呼,但是新建住房的数量依然远远不足以让英国城市工人阶级彻底摆脱恶臭肮脏拥挤不堪的维多利亚时代居所。雄心勃勃的政客的确为数不少,例如上文提到的克莱赛德天主教徒约翰.维特利在第二任工党政府当中就很想做出一番事业。但是艰难局势造成的限制往往会让他们的抱负无处施展。战后没过多久,私人住房建设数量就轻而易举地超越了公共住房建设数量。截止1939年,英国每十座战后兴建住宅就有九座是私宅,这其中又有四分之三是由投机建筑公司兴建的。

只有日后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的高层公寓兴建热潮才能与战争间期的住宅繁荣相提并论。这一时期英国新添了将近四百万栋私宅。造成这一轮繁荣的原因包括建筑规划法律松懈,地价低廉,房屋信贷互助会积极拓展业务,以及投机建筑商采用了最简单最可重复的设计方案。新兴住房建设创业家的代表人物是一位十六岁少年,他自学成才地掌握了砌砖、上玻璃、木工以及铺设上下水管道等各项技术,为的是在黑潭市给自家人起一座房子。他的房子还没来得及搭建房顶就被过路人看中了,于是他卖掉了这栋房子,赚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从此就一往无前地踏上了建筑业的道路。到了1921年,这孩子的舅舅也成了他的合伙人——这孩子名叫弗兰克.泰勒,舅舅名叫杰克.伍德罗,这两人成立的公司就是日后英国建筑行业的巨头泰勒伍德罗公司(8)。在英国各地主要城市的新建主干道路两旁都挤满了所谓的仿都铎式住宅,因为路边人丁稀少且地价便宜。例如泰勒伍德罗、乔治温佩(9)以及约翰莱恩(10)这样的公司正在大量生产预制细木建材,包括凸窗、半露木架、山墙与门廊。房屋外部往往涂抹着卵石灰浆,装饰着屋脊挂瓦,或者挂一层灰泥,用来遮掩粗糙草率的砖缝。建筑师往往并不会参与此类房屋的施工过程。一份建筑业杂志甚至声称“无可辩驳的是,一栋设计精良的房屋不仅可以基于绘制精准且上色细致的工程做图,也可以凭借一系列旧信封背面的草图几乎同样高质量地建立起来。”

这一轮大规模施工的结果就是自下而上的全国反现代主义潮流,这股潮流对于当代英国面貌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位移民现代主义者。英国的主流民宅非但没有剥除不必要的细节装饰,反而将其层层堆砌在身上;这些民宅选择了斜顶而不是平顶,粗糙墙面而不是光滑墙面;这些民宅的木梁上刷了漆并且挂上了各种零碎;这些民宅的外形并非谨守界限而是探手探脚;这些民宅当中最温馨且常用的房间就是厨房。与早期投机建筑热潮时期修建的联排房屋相比,这些房屋的内部空间布置更方便,屋里的楼层与台阶数量也更少。英国知识分子往往对这些房屋嗤之以鼻,因为几百万座此类房屋都集中在英格兰东南部地区城镇之间曾经是农田或者杂木树丛的区域,更因为此类房屋看上去总有些畏缩讨好的气质,在更豪华的建筑面前忍不住就摆出了低眉顺眼的谦卑身段。乔治.奥威尔的叶兰始终飞舞在英格兰这一片区域的空中。这些房屋绝不是辛苦劳作的工厂工人的居所——更不用说失业工人了——而是教师、文书、技工、警察这一类人的栖身之处。这些人在战后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借贷买房的能力,而且房价还特别低廉。这些人与他们的住宅正是英国保守主义的实际体现。他们珍视的小确幸梦想很容易遭到讥讽嘲笑,在一个充满了宏大理念的时代里尤其如此。近来有一位建筑史学家指出,此类住宅是可怖的世界大战过后的必然产物。“对于很多人来说,遭到神话粉饰的伊丽莎白时代与都铎时代象征了稳定与安全……他们的房屋至少在外观上体现了不可动摇的稳定性。”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许多次世代的知识分子从小在此类住宅里成长起来,长大成人以后的他们也将会用满腔怒火来回应自己的过去。

另一方面,有些地方当局聘用的建筑公司与设计师们也的确推出了不少现代主义住房项目。这些住房从建筑杂志与展览会上学来了圆角布局、钢框窗户与平顶,也确实改善了工人阶级家庭的居住环境。此类住宅一般都配备了煤气供暖与独立卫生间,自然采光条件也更好。这一时期的经典现代主义建筑毫不意外地反映了人们对于工业化的新兴热情。这些建筑往往是公共设施而不是私人住宅。在盖特威克、赫斯顿、肖勒姆与泽西都兴建了造型现代令人瞠目的机场,卡丁顿修建了令观者下巴掉一地的飞艇机库。还有好些轻工业工厂也采取了现代主义造型,例如1932-1935年在伦敦西部落成的胡佛吸尘器大楼。英国的新建公路也效仿了德国的极简主义标准,但是路边休息区的艺术风格却跟随着不断延伸的道路将装饰派艺术送进了英国乡村。这是太阳崇拜的时代,也是渴求新鲜空气的时代。这一时期的交通项目包括1925年落成的利物浦至梅西隧道,隧道里安装了最新发明的示距灯,隧道外面还修建了摩天楼一样的圣乔治通风塔。同样新近问世的公共设施还有车库。1924年在伦敦国王路上开张的蓝鸟车库是当时欧洲最大的室内公共停车场,足足能容纳三百辆汽车。1937年,奥林匹亚车库也在附近开张了。这座车库采用混凝土结构,足有十一层,采用了今天常见的螺旋斜坡结构,足够容纳一千辆车。

英国的汽车时代还没有正式到来。三十年代的老照片显示半连体仿都铎式民宅门口很少停靠着私家车,至少肯定不像今天这样一家门口一辆车。一战结束时英国的道路上大约行驶着十万辆汽车,等到张伯伦的绥靖政策宣告破产的时候这一数字已经上升到了二百万辆。福特公司首创的大规模汽车生产科技已经在英国登陆了。在二十年代的英国颇受欢迎的廉价国产车——例如牛鼻莫里斯(11)与奥斯汀七型(12)——无不车型娇小款式别致,一看就出自英国人之手——这些车辆也的确都是手工组装的。上述两家公司加上艾维士、沃斯利、凯旋、阳光与罗孚等几家同业很快就开始生产金属冲压大规模制造的汽车,于是狭窄曲折的英国道路很快就被挤满了。英国古城以及大部分其他地区的街道宽度都很窄,这一点意味着除去极少数高档豪车之外,大部分英国车都显得有些束手束脚低声下气,相比之下美国车、德国车与意大利车则总是摆出一副手脚舒张大摇大摆的架势。即便在最贴近现代化的领域,英国的现代主义也摆脱不了固有的限制。

在英国以外,现代主义意味着太阳崇拜,往往还伴随着裸体主义,大规模体操也很常见。瑞士疗养院就是最早的现代主义建筑之一。健康意味着自由与积极行动,健康的表现形式则多种多样,比方说由德国舞蹈大师鲁道夫.拉邦推广开来的新式韵律操。阴雨连绵的英国天气与雾霾笼罩的英国城市意味着大多数英国人都坚定地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即便如此追求新鲜空气的时尚还是暂且风靡了一阵。日光浴流行开来,尽管英国人对待日光浴的态度实在认真得有些令人忍俊不禁。1931年出版的一份日光浴指导手册提供了“将裸露身体暴露在阳光射线之下”的各种方法,尤其推荐日光箱,因为可以挡风。又或者人们也可以“躺在通风良好的玻璃屋顶日光浴室的床上……用浸过冷水的湿布盖住头部。”海滨度假也极度风行起来,尽管直到三十年代中期英国大部分海滨依然奉行着严格的着装准则,不许度假者们过度露肉。比方说男性的泳装必须挡住胸部——除非是在布莱顿海滩上,男性露胸在这里是不成文的规矩。日光灯、日光浴躺椅都盛行一时,第一副太阳镜也问世了。缀满荷叶边的爱德华时代泳装逐渐被一件套羊毛衣取代,然后男性终于可以穿着短裤走上海滩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橡胶泳帽、贴身式泳衣、胸罩短裤式泳衣以及软木底子的沙滩凉鞋。简而言之,二十年代初期的英国海滩上还充满了看似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游客,到了三十年代末期他们看上去已经与我们差不多了。英国人的住房与汽车兴许还偏好守旧,但是我们在假日期间已经将往昔岁月抛在脑后了。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Tecton_Group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Highpoint_I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Finsbury_Health_Centre

(4)https://en.wikipedia.org/wiki/De_La_Warr_Pavilion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Frank_Pick

(6)https://en.wikipedia.org/wiki/Charles_Holden

(7)https://en.wikipedia.org/wiki/Christopher_Addison,_1st_Viscount_Addison

(8)https://en.wikipedia.org/wiki/Taylor_Woodrow

(9)https://en.wikipedia.org/wiki/George_Wimpey

(10)https://en.wikipedia.org/wiki/John_Laing_Group

(11)https://en.wikipedia.org/wiki/Morris_Oxford_bullnose

(12)https://en.wikipedia.org/wiki/Austin_Se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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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所以要大力发展无人兵器

特别是无人机,质量要上去,数量同样要上去,尽量让战争变成对已方而言简单的砸钱游戏,而让对方承受更多的伤亡与物质损失。实际上,现代战争中,已经很少有占领敌国而迫使敌人屈服的情况了,倒是打得其承受不了伤亡与损失,主动投降或乞求停战的情况更多。只要不是不死不休,在低烈度战争中,无人兵器的作用更大。

家园 10,一路下坡

对于英国人来说,就像对于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以及美国人来说一样,战争间期的岁月是飞速竞逐热潮风靡起来的时期。在此之前,除去少数敢为人先的飞行员、赛车爱好者与赛艇运动员之外,一般人只有在马背上才能承担飞速疾驰的风险。一战之后的人们养成了追逐速度的狂热。速度也与自由、国运以及现代主义等等理念联系在了一起。这一时期的英国举办了首届国际汽车大奖赛(1),一架架参加施耐德杯(2)的水上飞机在伯恩茅斯与考斯附近的天空中轰鸣盘旋,成千上万名观众站在地面上翘首仰望。在这个时代,富有的年轻人们会自行驾驶飞机穿越欧洲,没那么阔绰的普通人则可以去寻求飞行马戏团的帮助。只要交一笔升天费,一般观众就能爬进一架双翼机的后座,跟随飞行员一起体验一把在天上兜圈子的快感。这一时期也是滑雪的黄金时代。这项运动自从诞生伊始就很快成为了大众消遣。从上坡往下滑落的简单快感彻底改变了阿尔卑斯山以及其他许多雪山山坡的面貌。

一位精明且虔诚的爱德华时代自由党人亨利.鲁恩爵士(3)此刻正站在山坡的最高处——当然这只是比喻而已,因为他本人并不滑雪。这位林肯郡蔬菜商人的儿子在九岁与十七岁这两年分别获得了一次难得的宗教体验,然后就成为了传教士与布道人。他相信自己的天赋使命就是将四分五裂的西方教会重新整合起来,于是他组织了好几场宗教会议,将圣公会、卫理会、浸信会、长老会以及一部分教主教教会的信徒汇聚一堂。他将会议地点选在了瑞士。自从1864年起这里的山谷就成了富有度假者的冬季休闲胜地。曾几何时,阿尔卑斯山的名声很不好,无非是一片高处不胜寒且满目白雪皑皑的荒凉禁地。后来有一位偏远山村的旅店老板与几位英国游客打赌,赌的是他能让这些人在冬季的阿尔卑斯山上玩的尽兴而不是吓得浑身冷战。这一招奏效了,这批游客留了下来,支付了可观的费用,还叫来了更多的朋友。这个村庄的名字叫做圣莫里茨。自从这次赌局之后,瑞士、法属阿尔卑斯山以及奥地利部分地区就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了。鲁恩将这里当成了基督教联合大会的举办地点,并且用一场高海拔祈祷为大会揭幕。基督教教会并未因为这次大会而联合起来,但是他却证明了自己具有敏锐的商业嗅觉。他成为了瑞士的第一位住宿业大亨,从此开始为经济条件阔绰的爱德华时代英国人承办各种冬季体育假日。日后的一揽子旅游运营商鲁恩波利公司(4)就沿用了他的名讳。

这一时期的冬季体育运动主要有两项,首先是滑冰,其次是雪橇。滑雪只是这两项运动的穷亲戚而已,无非是住在山沟里的乡巴佬才会采用的冬季出行手段。滑雪最早在挪威与瑞典正式获得了体育运动的名分。当地农民将世代流传下来的技巧传授给了进山休闲的城里人,这些人又将这套技艺逐渐传播到了阿尔卑斯山上。当时的滑雪器材包括很长的木质滑雪板与皮靴,滑雪杖则只有一根,主要用来保持平衡以及刹车。此外很多滑雪技术当时都还没有定型,致使人们吵得不可开交——怎样才能不伤筋骨且不至于失控地从高山顶上冲下来呢?此时的滑雪运动很不舒适,相当危险,并且非常非常冷。滑雪者们必须步行上山,依靠海豹皮靴在雪地上艰难跋涉。许多来自奥地利、德国以及瑞士的先行者们很快就发明出了令现代滑雪者大感亲切的技巧,例如犁式刹车与平行转弯。但是有一位英国人也为滑雪运动做出了巨大贡献,时至今日滑雪圈子依然牢记着他的姓名。

此人也是鲁恩家族的一员。亨利爵士的儿子阿诺德.鲁恩(5)在牛津大学因为挂科太多而退学,然后就在好几家大学设立了滑雪俱乐部。障碍滑雪比赛就是由他首创的。当时的滑雪运动很像是雪地里的定向赛跑。鲁恩发明了一套急转弯众多的下坡竞速比赛,结果招致了挪威人的抗议:要是他们想要随意修改板球的规则,英国人会怎么想呢?鲁恩则反唇相讥,声称那样的话板球比赛或许会更精彩。不管怎么说,“盲目跟随别人的引领从来都不是英国人的习惯。”第一场英国人举办的滑雪比赛可以追溯到1903年,英国第一家滑雪俱乐部达沃斯滑雪俱乐部就是在这一年成立的。到了1911年,帝国战斗英雄坎大哈的罗伯茨勋爵(6)为公学阿尔卑斯体育俱乐部资助了一场滑雪比赛。那么当时的滑雪什么样呢?鲁恩回忆道,有一次比赛的时候,全体选手都要“爬山七个半小时来到出发点,然后在阿尔卑斯山上的木屋里睡一宿。滑雪赛道当中有三英里的路程横穿一片冰川,有一段上坡路,一段五千英尺的下坡路,其中一千五百英尺要通过狂风横扫的冰壳,还有一千英尺要穿过一片寸步难行的树林。能走完整条赛道的人都是英雄好汉。”

一战打断了英国人刚刚养成的滑雪热情,尽管被扣押在瑞士的英军士兵的确尽情利用了当地山区。战争结束后鲁恩很快就回到了山坡上。“1919年底我得到了一只小小的银杯。有人在战争之前购买了这只杯子,原本打算将其作为一场高尔夫球赛的奖品,但是那场比赛并未举行。因此我决定将这只杯子当做一场新型滑雪比赛的奖品。”鲁恩不仅热爱滑雪,还是一位战绩超群的英勇登山者:战前他在威尔士的一次登山事故当中摔断了腿,即便在伤势愈合之后依旧一辈子疼痛难消,而且伤腿还短了一截。不过这一点并未妨碍他对于滑雪的热情,因为他干脆专门为自己设计了特制的滑雪板固定设施。1922年全世界第一场越野滑雪比赛在他的监督下正式举行。这次突破性的实验留下了最迅速的滑雪技巧。英国的坎大哈滑雪俱乐部——成员一律佩戴独特的K字徽章——率先推动了快速转弯滑雪,只下坡俱乐部与许多其他俱乐部则紧随其后。到了二十年代终了之际,由英国人设计的下山滑雪与障碍滑雪规则已经得到了国际滑雪界的广泛接受,滑雪也打入了奥运会。从二十年代中期到三十年代初期,只有瑞士人能在速度与技巧两方面与英国滑雪运动员相抗衡。英国人也从战争间期的瑞士度假村带回了纵情玩乐的气氛。直到法西斯主义掌权之后这段黄金时代才宣告终结。

经过革新的滑雪依然是一项相当艰苦的运动。选手们要一步一挪地爬上山顶寻找下坡路线,滑道所需的硬雪都是滑雪场的帮佣们穿着皮靴踩出来的——有一次为了将雪踩结实,甚至还动用了驻扎在阿尔卑斯山上的军队。1906年的黑森林已经采用了比较原始的滑雪电梯。但是直到1935-1936年阿尔卑斯山上才安装了引擎驱动的电梯。直到二战以后由美国人发明的登山椅才来到阿尔卑斯山上。高明的滑雪者必须深入理解各种积雪的不同质地,上山之后还要认路。他们要眯紧双眼,凭借开有狭缝的木质护目片来避免雪盲症。鲁恩后来回忆道,“阿尔卑斯山滑雪运动的先驱们……热爱高山。漫长的下滑过程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登山的额外福利而已。”但是他极力推广的极致快感才是将越来越多富有冒险精神的度假者们在战争间期吸引到瑞士与法国阿尔卑斯山脉的原因。驶入维多利亚火车站的渡海火车上坐满了身穿呢子布与灯笼裤,面部被阳光灼伤的男男女女。回国以后的他们经常一边向亲友们炫耀摔伤的手臂或者腿脚一边分享各种英勇或者作死的故事。这样看来,当年的滑雪运动与今天也没什么区别。二十年代末期鲁恩曾经这样问道:“真有人享受过滑雪的乐趣吗?我们要么滑得太快而心惊胆战,要么滑得太慢而脸上无光。”当时很多人都理解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British_Grand_Prix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Schneider_Trophy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Henry_Lunn

(4)https://en.wikipedia.org/wiki/Lunn_Poly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Arnold_Lunn

(6)https://en.wikipedia.org/wiki/Frederick_Roberts,_1st_Earl_Robe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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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1,飞天之舟

对于那些负担得起旅行开支的幸运儿来说,战争间期是空中出行的早期黄金时代。在三十年代中期,乘坐帝国航空的飞行船前往非洲或者印度实在是世间最浪漫的旅行方式。在白金汉宫附近落成了一座现代主义风格显著的航站楼。检票台外侧的地面以下安装了一台地磅秤,每一位出示机票的乘客都会遭到鬼鬼祟祟的称重——每一磅重量对于早期客机而言都至关重要,但是帝国航空的好人们又不想让身材肥硕的乘客感到难堪。每名乘客可以携带不超过33英磅的行李。验票之后乘客要去附近的维多利亚火车站乘坐指定的普尔曼式卧铺火车前往南汉普顿,并且下榻在豪华的南西部酒店。第二天早上5点服务员会将乘客们早早叫醒并且将他们护送到博斯101码头。接下来乘客们只需沿着飘在水面上的舷梯再走几步,就能登上一艘肖特式帝国飞行船。这架庞然巨物总重18吨,从头到尾长88英尺,在罗切斯特沿岸组装而成。被冠以“休闲沙龙”美名的机舱总共可以容纳十几名乘客,每一张座椅上都包裹着细腻的真皮,地板上铺着地毯,正在烹制的早餐香味溢满了整个机舱。然后启程的时刻终于到了。水上飞机在南汉普顿的水面上轰鸣驶过,飞溅的水雾遮蔽了舷窗的视线。此时乘客们则可以翻开免费赠送的旅行指南,在地图上规划自己的下一步行程。飞机首先要飞向地中海,降落在位于亚历山德拉的英国机场,然后乘客们就可以转机飞往中非或者印度了。水上飞机的飞行时速可以达到200英里。有一份导游手册声称“帝国飞行船能提供全世界最舒适的空中出行经历……空间宽敞,通风顺畅,供暖怡人,饮食精美,服务人员无微不至。”

即便你只打算通过短途飞行前往巴黎、阿姆斯特丹或者柏林,你的出行体验也远远更类似于今天的私人包机拥有者而不是挤在经济舱里的普罗大众。在1935年有幸飞天出行的人们还是少数,但是远远算不得凤毛麟角。这一年里仅仅帝国航空一家公司就运送了68000名乘客。现代航空经济此时已经初现端倪了。但是这个半现代化产业的发展道路却经历了许多坎坷。严格来说,英国的第一条常规飞行线路出现在1910年,在亨登与温莎之间输送邮件。但是这条线路只是个小摆设而已。在这一年里,议会通过一项法案,宣布英国本土以及属国的空域不得遭受外来者侵犯。这条法案以极富英雄气概的乐观主义精神试图“捍卫英国免于航空行为的袭扰”。一战极大地促进了航空科技的发展。到了1918年,英国的客机已经能够轻松抵达柏林了。第二年,皇家空军飞行员约翰.威廉.埃尔库克与领航员阿瑟.布朗首次不间断飞越了大西洋。这一壮举令所有人都意识到,航空旅行的新时代已经近在眼前了。战争结束之后,皇家空军以及很多私人飞行员都开始了在英国与欧陆之间递送邮件的业务。1919年7月15日,英国进行了第一次商务飞行,起止地点分别是法国的勒布尔歇与赫斯顿。飞行员仅仅搭载了一名乘客,此人原本要在豪恩斯洛落地清关,但是他实在懒得费事。一直以来英国政府对于外国飞机自由进入国家领空的理念都抱有深切的敌意。此时政府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落后于时代的错误。当时的飞机飞不了太远,英国飞机难免总要穿越法国、比利时、德国以及其他邻国才能到达其他地方。但是尽管欧洲各国在巴黎和会现场签订了开放空域条约,关于空域的争端已经此起彼伏,严重拖累了空中出行的发展进度。

立法问题造成的困难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的问题依然在于科技水平。最早的科技飞行员必须格外勇敢,因为他们经常要在仪器功能有限的情况下穿越云雾。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差点就被一架偏离航线的飞机撞了个窟窿。尽管如此,依然有好几家公司尽力推广了这项新兴业务。例如弗雷德里克.亨得利.佩吉【1】——他家出产的轰炸机早已成为了皇家空军的主打战斗力——将一部分轰炸机改装成了客机。到了1919年10月,前往巴黎与布鲁塞尔的乘客纷纷抵达了他在克里克伍德修建的机场。在这里每一位乘客都可以花费三先令购买一个午餐盒,盒子里装着六块三明治,还有水果与巧克力。每架飞机限乘十人,机舱里没有暖气。这款客机尽管噪音大且速度慢,但是有马可尼公司无线电仪器的指引,因此相对而言还算安全。其他早期民航公司包括因斯通公司【2】,这家公司原本做的是煤矿与船运生意,他们的飞机在克罗伊登起飞,机翼银白,机身一片海军蓝。由于这家公司常年从事海事业务,因此飞行员都穿着水手制服。戴姆勒.海尔【3】的飞机采用红白两色涂装,主要飞往柏林与阿姆斯特丹。往南来到南汉普顿,英国海空航行公司【4】的超级马林海雕式水上飞机【5】在这里飞向了海峡群岛。英国的私人公司将要与接受政府补贴的外国同行们相互竞争。但是身为航空大臣的丘吉尔却在1920年3月告诉下院,“民航业必须自谋生路;不能由政府将这一行业托举在半空中。”

事实证明丘吉尔的看法是错的:民航业必须依靠政府托举才能发展下去,政府也必须支持民航发展。这种拔地而起的新型出游方式很快就俘获了全体英国国民的想象力,而且还安全得出人意料。在1920-1924年这五年期间,由双翼机与改装轰炸机共同组成的小规模英国航线总共运送了34600名旅客,其中只有五人不幸身亡。但是这些航线并不赚钱。飞机本身的成本已经非常高昂了,原始的乘客布局又致使每架飞机搭乘人数十分有限,再加上各国之间的空域纠葛,以至于上述各家公司全都在亏本赚吆喝。到了1922年,英国政府终于逐渐接受了行业补贴的必要性。1923年,接替丘吉尔的新任航空大臣成为了内阁成员。1924年,英国国内各家小型公司一齐合并成为了一家代表英国门面的大型民航公司——也就是帝国航空。这家公司一方面接受了纳税人的补贴,另一方面又垄断了英国的海外航空业务。鉴于欧陆航线的法律问题依旧纠缠不清,帝国航空将自己的主营业务转向了二十年代英国最痴迷的领域,也就是帝国境内的交通往来。帝国航空最早开通的航线包括巴士拉航线、巴格达航线与开罗航线。1929年,帝国航空开通了抵达卡拉奇的转机航班,1930年又开通了前往德里的航班。1931年帝国航空的长途客机首次降落在了中非的土地上,1932年又降落在了开普敦。新加坡的帝国航空线路于1933年开通,第二年澳大利亚与英国本土之间也开通了常飞业务。当然,从英国本土出发抵达上述各个地点的单趟行程依然需要好几天,中途少不了在中转站的宾馆里过夜。即便如此,这些航线依然显著地缩小了这个世界。

英国政府决心补贴航空业还有另一层不便大肆宣扬的动机。能够将帝国各地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固然有益无损,但是政府也意识到未来的国防建设离不开强大的航空工业。早期的帝国航空没有足够的资金进行大规模制造项目,公司旗下的许多早期客机甚至干脆就是手工组装而成的。但是帝国航空与皇家空军确实保留了足量的飞机制造厂。这样一来万一战争再次爆发,英国就能在短时间内拥有大量战斗机与轰炸机。德哈维兰公司曾在一战时期推出了大获成功的DH4轰炸机。现在他们又推出了一款以胶合板为主料的彗星式飞机,并且在1934年参加了伦敦至墨尔本飞行竞赛并且击败了美国竞争者。彗星式飞机的制造技术后来又应用在了二战期间的蚊式轰炸战斗机上面。亨得利.佩吉公司为帝国航空建造了大型金属质地双翼机。下一次战争期间他们很轻松地拾起了建造轰炸机的老本行,最著名的产品就是哈利法克斯。就像许多新兴行业一样,这些航工公司也扎堆聚集在英格兰南部。漫长的帝国航线意味着人们更侧重于建造大型飞机。阿姆斯特朗旗帜型飞机【6】看上去相对而言还算现代化,修长的机身散发着金属光泽。不过还有很多飞机都是体态臃肿的巨兽。至于肖特-马约合体子母机【7】简直就是个怪胎。这款飞机将一大一小两架飞机上下摞在一起,起飞的时候八架引擎一同发力,升空之后小飞机则与大飞机脱离开来。之所以会有这么麻烦的设计是因为大飞机的满员载重量超过了自身引擎的驱动极限,无法自行升空。当代人可能会觉得如此看重水上飞机与飞行船有些奇怪,但是在三十年代这样做完全合情合理。当时英国合用的机场太少而水上飞机只要有开阔的水面就能起降,天空已经成为了最新的高速公路,日后还将成为更加激烈的战场。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Frederick_Handley_Page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Instone_Air_Line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Daimler_Hire

【4】https://en.wikipedia.org/wiki/British_Marine_Air_Navigation_Co_Ltd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Supermarine_Sea_Eagle

【6】https://en.wikipedia.org/wiki/Armstrong_Whitworth_Ensign

【7】https://en.wikipedia.org/wiki/Short_Mayo_Compos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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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2,智者千虑

一个诞生于世界大战的创痛当中的新世界难道不应该面貌一新吗?尽管战争间期的英国涌现了好几位优秀画家与雕塑家,但是谁也不能说战争间期是英国艺术的伟大时代。皇家艺术学院依然主导着英国大众的审美口味。学院里的保守派画家们依然还在绘制贵族肖像、射猎场景、自然风光以及静物。在音乐领域,英国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拉尔夫.沃恩.威廉斯、阿诺德.巴克斯以及威廉.沃尔顿等作曲家都在这一时期展现了自己的才华。但是与法国以及俄国的同类型作品还有美国的爵士乐相比,这些人的作品并不能令受众感到耳目一新。要想见识一下真正的激进主义,我们必须转向文学领域。詹姆斯.乔伊斯、T.S.艾略特以及埃兹拉.庞德——一个爱尔兰人与两位来自美国的流亡者——将英语世界的通用语言砸了个粉碎又重新拼装了起来。他们三个将会显著影响知识分子与大学生的生活,但是却丝毫未能触动广大公众。下一代诗人的政治意识将会受到三十年代各种威胁的强烈刺激,他们也将会因此而重新拾起更简单且更直接的词汇。真正的问题在于,在1914年以前就充满了天才与抱负的英国文学现代主义流派为什么没能对于战争间期英国的思维方式与国民态度造成显著影响。土生土长的英国现代主义者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此人曾经走上过一战战场,将这场战争当成了自己的绘画素材,乔伊斯、艾略特与庞德都将此人当成了不能等闲视之的文坛劲敌。这位珀西.温德汉.刘易斯认为,一战“是漆黑坚固的一团,截断了此前进行的一切事务。”他在爱德华时代掀起了一场持续时间不长的漩涡主义运动,这也是英国人对于法国立体主义以及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回应。他出版了一份充满怒火的小小杂志《爆炸》【1】作为他的叛逆艺术团体的宣言。杂志内容充满了滋滋作响的活力。他在绘画方面同样不落俗套,他的绘画笔触如同鞭笞一般刺目,他的画作主题总是充满了嘲讽与奚落。严格来说温德汉.刘易斯并不是英国人,因为他出生在新斯科舍附近海面的一艘游艇上,他的父亲是一位参加过南北战争的美国人。不过他本人的确是在英格兰成长起来的,上的是拉各比中学。他拿起画笔与钢笔都同样得心应手,而且为人很不谦虚。他的讽刺小说冒犯过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曾经热情款待过他的奥托琳.莫瑞尔。但是他在艺术领域的确当得起别出机杼这四个字。当你听到乔伊斯、艾略特、庞德以及斯特维尔三兄妹【2】的名字时,假如你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不知何时见过的对应这几个名字的画像,那么这些画像十有八九出自他的手下。温德汉.刘易斯的文艺理论认为,所谓的“1914一代”——也就是最早的激进派——试图摆脱浪漫主义艺术与宣传,追求更为纯粹的艺术形式,既“超然于外物的纯文学”。但是他们的企图却遭到了战争的挫败。“我们是第一批属于未来的人,但是这个未来却未能实现。我们属于一个‘伟大的时代’,但是这个时代却从未发生。”

这样说来英国的严肃艺术是不是胎死腹中了呢?一战的杀戮是不是吓得英国国民集体转向了小确幸心态呢?一定程度上确实如此。但是温德汉.刘易斯代表的现代主义还有另一个问题:这场运动秉承了右翼理念,浸透了贵族气息,还与反犹主义纠缠不清。艾略特本人就是个相当投入的反犹主义者,近年来的文学批评界已经充分研究了他的这个不光彩侧面。庞德干脆成为了墨索里尼的粉丝,还在二战期间为法西斯广播节目献声。叶芝对民主制度丧失了信心,并且为效仿法西斯的爱尔兰蓝衫军撰写了好些宣传歌曲。至于温德汉.刘易斯,既然此人才华卓著,精力充沛,还在一战期间英勇上阵,那么为什么今天此人却声名不显呢?为什么今天的批评家们一听到他的名字全都面露难色呢?原因可能在于他写了一本《希特勒传》,还在封面上画了好些吸引眼球的万字纹。他在书中极力颂扬纳粹崛起,魏玛共和国在他笔下显得既颓废又窝囊。这是英文世界里第一部描写希特勒的作品,书中满溢着针对魏玛时期柏林城的深恶痛绝。在温德汉.刘易斯看来,魏玛时期的柏林根本就是“变态的天堂”,充斥着“夜间马戏团、黑人舞厅……鞭笞酒吧,雄壮绝伦的孤寂汇成了悲哀的深井,油头粉面之辈却在闪光的池塘里潜游,警探则在一旁放松休息。”这段文字与艾略特大肆抨击的现代世界腐朽堕落可谓异曲同工。《希特勒传》当中充满了各种严重误判(“今天保罗.高更的招牌已经彻底倒掉了……他的画作恐怕再也不会迎来时来运转的时候了。”),其中最严重的一项就是将希特勒称作“和平之人”,并且认为此人掌权之后“展现出了越来越强的克制与容忍”。希特勒早年间关于犹太人问题的叫嚣固然有失平和,但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而已”,英国人民并不应当因此就反对纳粹党。说句公道话,温德汉.刘易斯确实在二战爆发前不久公开否定了希特勒,但是像他这样严肃的早期仰慕者依然得到了纳粹报纸的追捧。而且他还十分仰慕英国本土的法西斯主义者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私下里拜访了对方很多次。

艾略特则走上了另一条极为不同的道路。他的现代主义思想采用了智识教养深厚的悲观主义形态。他声称自己在政治上是一位保皇派(一位美国人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确实很够意思,此外他在1927年正式加入了英国国籍),在宗教上是一位国教会信徒,在艺术上是一位古典主义者。他在1922年出版的《荒原》是一篇尽情展现诗歌技艺的杰作,哀悼了惨遭野蛮主义与商业主义吞噬的文明。但是这篇诗作笔调自视清高,性情冷淡,必须耗费相当的努力才能充分理解。他的朋友庞德日后创作《诗章》的时候更是将晦涩难懂的索隐派作风发挥到了可笑的地步。艾略特始终抱有相当谨慎的保守本能,因此这位伟大的诗人最终并没有因为自身政治观点招致的剧烈冲击而身败名裂,日后他还会援助多名逃到英国的犹太难民并且支持以色列建国。但是他在早年间的言行与作品依然体现了英国现代主义的一大恶劣趋势,也就是对于一般读者的轻蔑。弗吉尼亚.伍尔芙同样认为工人阶级肮脏贪婪且愚顽不堪。有一次她在里士满火车站里一家平平无奇的餐厅里用餐,“眼看着这个盛满了最低劣人性的深坑,其中尽是些尚未按照人形彻底塑造完成的肉块——或许是在这种地方饮食会导致堕落,又或者只有天然堕落的人渣才会来这里饮食,总之见过这番光景之后一个人肯定很难重新直面自己的人性。”现代主义砸碎了流传数百年的传统艺术形式并且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活力。但是没过多久现代主义就打乱了贮藏已久的精英文化碎片,丧失了对于民主制度的一切期待,并且陷入了伟人崇拜的窠臼。这正是现代主义归于失败的根源。这一切正在发生的时候,英国社会正在其他方面变得更加民主,更倾向于消费主义,并且略微更加开放了一点点。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Blast_(magazine)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Sitwel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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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3,失落的英雄

战争间期的英国社会主义运动并没有产生足以受人膜拜的神灵级别伟人,甚至就连英雄人物都少得可怜。人们经常说,要是早期工党当中也出现一个足以压制整个议会并且激发广大听众情绪的演说家就好了,要是早期工党的领袖人物能够兼具勇气与手腕就好了。那样的话二十年代的英国政坛肯定会呈现出另一番面貌。或许当年英国的社会主义阵营当中原本可以出现一位甘愿为了捍卫原则而受苦受难的人,一位出身社会最底层同时依然胸怀国际格局的人,一位能将广大民众的情绪挑拨到最高点的人。事实上当年确实有过一位这样的人,但是他却遭到了后人的无视,没能在故事当中赢得一席之地。此人的母亲是一位未婚先孕的工人阶级女性,长大成人以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一个低阶白领岗位,期间从未失去过对于社会主义原则的憧憬。他曾经在政治环境最危险且政治风向最不利的时候公开发言反对战争。他曾经遭受过辱骂与殴打,许多朋友都离他而去。他在递补选举当中遭受了如此凶狠的人身攻击,以至于一度丧失了继续斗争的意愿。日后他回忆道,“那些妇女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我——她们嗜血成性,喷吐着仇恨的诅咒。她们在法庭上诅咒我,在挤满儿童的小巷里咒骂我——简直就是一片充满狂野情绪的海难残骸。”多年以来他一直是英国政坛最可恨且最可怕的激进分子——多年以后的安奈林.比万与托尼.本都曾经占据过这个半官方的位置。报纸抓住他的出身问题大做文章,还建议把他关进伦敦塔里枪毙。他是独立工党的创始人之一,红色克莱德赛德那帮人大都是这一党派的成员,他本人也在独立工党里呆了将近四十年之久。当他参加伍尔维奇议席选举的时候,伦敦电车上张贴的海报直言不讳地写道:“叛徒也能进议会吗?”

身为演讲家他的水平可谓出神入化,此外他也是一位重量级的政治理论家。许多英国社会主义者都倾心于布尔什维克以及革命先锋队理念,此人却早早就看出了布尔什维克主张的“无产阶级专政”早晚要沦为毫无遮掩的专政统治。他竭尽全力阻止工党激进派——其中大部分都是独立工党成员——陷入莫斯科第三国际的掌控。他告诉同志们,列宁治下的俄国必然会发展出一套压迫性的官僚体制,“以至于革命将会从思想运动蜕变成一系列流血事件,压迫也会发展成为彻底的灭绝政策。”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斯大林还没有上台,奥威尔更是声名不显。此外他也是一个真诚的社会主义者,他在政坛荒野游荡时曾经大肆抨击资本主义“将饥饿当成了皮鞭”,并且因此成为了党内的英雄。等他终于回到议会之后,试图否定自由贸易政策的鲍德温做出了一项古怪决定,宣布在1923年冬天举行大选,这个决定致使他一下子就成了国家领导人。要想知道他的人气在最高峰时期有多么火爆,不妨看一看报纸对于他在威尔士的竞选活动的描写。支持者们欢呼他是“弥赛亚”,还拖曳着他在竞选时乘坐的汽车穿越了一条条街道,一支军乐队走在头前为他们开路。他的最后一次竞选集会在月光下进行,某工党报纸声称“人群如同雪崩一样涌向他的汽车,车窗都被挤碎了,成百上千难以自已的人们纷纷将手臂伸进车里……两小时之内这辆车总共挪动了一英里。这样的场景无需进一步鼓吹……英国政治历史上几乎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场面。”

这位富有远见且广受欢迎的激进派英雄究竟是谁呢?他就是在1924年成为英国第一位工党首相的拉姆齐.麦克唐纳。这位从一个名叫洛西茅斯的苏格兰东海岸小镇走出来的人物如今被公认为工党的叛徒,因为他导致了工党的分裂并且在1931年加入了全国政府。一位传记作家曾经辩称他是最受污蔑与抹黑的二十世纪英国政客。他成为了低三下四吃里扒外的政治丑行的典型代表,一边向公爵夫人大献殷勤,另一边又转手出卖了工人阶级。有一段时间里尴尬难耐的工党官方党史干脆把他完全抹去了。但是麦克唐纳的确是一位勇敢、爱国且激进的政客,并且一度被视为左派的希望。他绝不是在危急时刻跨越政治分歧的第一人——丘吉尔与劳合.乔治都这么做过,也都因为这样做而致使自家党派遭受了重创。但是全国政府的历史形象实在是太差了,大规模失业以及绥靖政策都发生在这一时期,而且在他之后第二次掌权1945年工党政府又取得了彻底改变英国面貌的政绩(此时麦克唐纳早已去世很久了),因此麦克唐纳的名声就遭到了毫不怜惜的践踏。他的个人勇气已经被遗忘了——他曾接连丧妻丧子,并且几乎操劳致死。他向世人展示了一个非革命性质的社会主义政党可以取得怎样的成就,但是由于他遭到了暴躁傲慢的知识分子的群起围攻,这份成就一直遭到了人们的忽视。他确实有说话啰嗦、顾影自怜以及目中无人的毛病,但是身负类似弊病的政坛人物可谓车载斗量,仅凭这些缺点就来贬低他未免不太公道。

麦克唐纳最大的失败在于未能在战争间期为英国规划一条民主的社会主义发展路线。他与菲利普.斯诺登【1】一样——此人是奔宁山脉脚下一位纺织工的儿子,他协助创建了独立工党,并且抱有很类似于麦克唐纳的反战立场——在经济理念方面依然是一名传统自由党人,甚至没能脱离维多利亚时代的路数。换句话说他相信自由贸易、平衡预算与政府经济。今天的政客同样很喜欢在这三个方面大唱高调,但是仅凭这三条还不足以应对战争间期的经济泥潭与大规模失业。麦克唐纳的理念主张仅仅在经济景气的时候才进行社会主义改革,但是当时经济并不景气。此时凯恩斯已经提出了依靠高额政府开支来启动经济增长的替代理念,但是在1924年这一理念才刚刚得到知识分子的初步讨论。麦克唐纳要求工党必须维持体面形象的主张也经常遭到后人诟病,但是此时的英国依然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国家,不久前依然对社会主义者满怀敌意,而他对于这一现实的反应其实相当合理。他的第一任政府仅仅支撑了十个月,期间一直要依靠其他党派的支持才能维持执政地位。在1924年选战失利之前,这届政府除了在住房改革方面小有成就之外,其他各个领域的表现全都乏善可陈,因为有人伪造了一封季诺维也夫写给英国工党的信件,其中包含了许多俄国共产主义者对于英国同志们提出的秘密指导意见。而《每日邮报》又赶在大选前一天刊载了这封信,引发了一片“赤色恐慌”。海外的革命国家与国内的传统自由派各有一套斩钉截铁的理念,两者之间几乎没有缓冲共存的余地。对于依然怀疑这一点的人们来说,1926年大罢工无疑是对于他们的当头棒喝。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Philip_Snowden,_1st_Viscount_Snow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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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4,英国式叛乱

战争间期的英国煤矿工人闹罢工的理由非常充足。他们的工资低得吓人,他们受到的待遇并不比中世纪农奴好多少。英国煤炭行业的管理水平十分低下,经营结构极其陈旧。换句话说,当德国鲁尔区的煤炭以低于英国产品的价格重新回到国际市场上的时候,英国煤矿主能够想到的唯一应对手段就是进一步削减工资并且延长工时。政府早就将煤矿经营权还给了私人所有者,并且并不想介入劳资纠纷。这样的态度可谓不值一晒:煤炭是英国的基本燃料,一旦工会联盟决定停止一切与煤炭有关的工作,那么整个国家的各项活动都会戛然而止。面对如此显而易见的情况,鲍德温政府在1925年7月做出了让步,为整个行业提供了为期九个月的补贴,并成立了皇家委员会来调查英国煤炭行业现状。但是到了1926年3月,委员会报告坚持认为矿工工资必须遭到削减。这样一来工会联盟就没了后路,只能像承诺过的那样支持煤矿工人举行罢工。“工资一分不能少,工时一分不能加”,这就是煤矿工人领袖的口号。矿主们的答复则是工资必须削减,如果工人拒绝接受这一点,那么从1926年5月1日起他们就再不能进入矿区了。工会联盟随即宣布在两天之后进行全国总罢工。这样一来政府也无法继续假装两不相帮了。

煤矿工人与煤矿主之间的斗争很快就演变成了工会联盟与鲍德温政府之间的斗争。每一便士每一先令的工资削减、矿区浴室的营业情况以及各家煤矿的合并事宜全都成为了关系到权力斗争与国家权威的棘手问题。并不是一场革命性的罢工,罢工发动者也不想发动革命。这场罢工的目的并不是搞掉民选政府。但是除非民选政府遭到羞辱,除非议会在罢工活动面前低头,除非出现势不可挡的革命形势,否则罢工就不可能取得成功。罢工领袖并不想走到这一步,因此这次罢工必然会以失败而告终。争取和平解决方案的最后机会葬送在了印刷工人手里。他们拒绝印刷全国版本的《每日邮报》,因为这一期报纸的社论标题是《为了国王与国家》,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总罢工并不是行业纠纷,而是革命行动。要想取得成功,除非摧毁政府并且颠覆人民的权利与自由。”限于这些自由也包括出版自由,印刷工人的举动可以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或者至少也从反面证实了《每日邮报》主笔的观点。不管怎样,这一举动致使鲍德温政府派出丘吉尔担任先锋官,主动终止了调解谈判。当天深夜,鲍德温的私人秘书兴奋地给温莎城堡打电话,告诉国王的私人秘书,“《每日邮报》已经停止运作了。告诉国王陛下不要从深水区下水。对方驳斥道:“我们不看《每日邮报》。”工会联盟的宣言则声称“各家工会就此否认对于迫近的灾难负有责任。”他们的行动并非指向公众,而是指向矿主与大臣们。鲍德温则在下院做出回应,声称工会正在危及“我国国体的自由”。至于丘吉尔干脆就指责他们试图颠覆政府。

在罢工场面的幕后,内阁里面也充满了紧张气息。丘吉尔正在打造一份专属于自己的报纸,希望这份名为《不列颠公报》的报纸能够成为政府的喉舌。鉴于当时他的职务是财长,宣传工作并不属于他的职权范围。当时分管宣传的是一位与鲍德温关系密切的托利党人J.C.C.戴维森【1】。根据他的说法,首相之所以希望丘吉尔担任《不列颠公报》的主编,主要是“害怕他闲得难受到处帮倒忙。”鲍德温补充道:“我实在不敢想象无所事事的温斯顿都能干出什么事来。”戴维森答道:“假如温斯顿真打算将罢工者催化成为一支布尔什维克大军(在他看来他们基本上已经是了),我一定尽力拦住他。”鲍德温答道:“一点不错,你一定要这么做。”尽管丘吉尔明里暗里受到了戴维斯的制约,但他还是玩得非常尽兴。他抽调了所有主要报社的印刷机为自己所用,还征用了右翼报纸《清晨邮报》的印刷厂,整天忙着审定稿件。《不列颠公报》要求罢工者无条件投降。丘吉尔还公然主张运往伦敦城的粮食应当得到坦克、士兵以及机关枪的护送。戴维森哀怨地向鲍德温抗议,声称丘吉尔以为自己现在是拿破仑转世。

英国政府为了应对罢工而进行的准备工作既有效又迅速。大约有175万名各行各业的英国工人参与了罢工来支持上百万名矿工。公交车停摆了,火车站安静了,地铁关门了。没有参与罢工的人们只得步行去上班,往往会与纠察队发生冲突,有时双方还会诉诸暴力——大部分暴力冲突都发生在伦敦东部地区。政府依靠战时紧急授权征用了大量中产阶级志愿者来运行公交车甚至火车,作为特殊警员上街巡逻,驾驶新近才问世的卡车向全国各地运送粮食。上千人报名成为志愿者——包括将近450名剑桥大学本科生——来到伦敦与多佛,凭借着所谓“乌拉爱国主义”的气势冲破了码头工人的罢工封锁线。水手们被迫进行装卸活动,金融城的绅士们纷纷前往煤气站为锅炉添煤。潜艇浮出水面用自己的引擎为码头上的冷库制冷。雷尼拉夫马球俱乐部的会员们骑着自己的爱马上街维持秩序,头顶爵位身穿皮袍的贵族女士们成为了粮食分配组织人员。三天之内政府就组织了将近五十万名志愿者。类似1914年8月的气氛——只不过并没有那么危险——感染了英国的中产阶级。暴力行为非常少见。纠察队队在路上阻止了公交车与火车,掀翻了有轨电车的车厢并将其付之一炬。为了保护这些业余司机,有些有轨电车车厢上裹了一层铁丝网。一辆火车被工人们掀翻。在阿伯丁、密德斯堡、格拉斯哥与爱丁堡都发生了罢工者与反罢工者之间的冲突。罢工者投掷石块,警方则挥舞警棍发起冲锋,很多罢工者都遭到了逮捕。此外当时还出现了一点点革命躁动的迹象。当时英国共产党五千名党员当中约有一半而遭到逮捕,其中就包括巴特西的印度裔共产党员沙普吉.沙克拉塔瓦,他的罪名是宣称米字旗仅仅会保护蠢货与恶棍,并且呼吁军队不要向罢工者开枪。寥寥几名英国法西斯主义者用歇斯底里的种族主义辱骂回应了他。

罢工进行到第五天,政府采取了决定性的举措。此时伦敦已经陷入了面粉与面包短缺。8月5日凌晨四点,约由100辆卡车组成的车队在二十辆装甲车护送下前往各个码头,罢工破坏者们正在那里安静地渡过泰晤士河以避免纠察队。在码头装满粮食的卡车随即返回了海德公园里的新建仓库。现场的围观者很多,但并没有人站出来干涉。这件事或许是整场罢工的心理转折点,尽管工会联盟与政府依然在进行着激烈的宣传战。关于志愿者司机导致事故的报道也越来越多。接下来发生了几乎不可避免的一幕,看上起像极了西线战场第一个冬天的情形:罢工者与警察踢起了足球。接下来还会出现更危险的情况,包括“飞翔的苏格兰人”火车头出轨事件。普利茅斯、赫尔、唐克斯特卡迪夫与纽卡斯尔还会经历新一轮动荡,但是政府已经掌握了在全国运送粮食的有效手段,铁路与电车服务正在日益增多,工会联盟的士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这次罢工的问题或许在于罢工者的纪律太好且手段太和平,于是罢工很快就成了组织能力的较量,而政府肯定不会在组织能力方面输给任何团体。一直竭力保持着理智腔调的鲍德温终于等来了工会联盟主席、炼钢工人阿瑟.普【2】传来的消息:从5月12日中午开始,罢工将“就此终结”。鲍德温在唐宁街回见了工会联盟代表,他向对方核实道:“罢工是否要遭到就此取消呢?”普用近乎蒙蒂派松的辞令答道:“‘就此’就是马上的意思。”鲍德温叫道:“谢天谢地你做出了这项决策。”

尽管工会联盟用十分勇敢的言语回敬了丘吉尔的《英国工人报》,但这次罢工依然是工会方面的惨败。他们已经施展了全部手段,但是他们在根本上都是些遵纪守法体面可敬的民主派,因此他们最糟糕的手段也并不算特别吓人。英国中产阶级对于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恐惧逐渐有了答案。成千上万名遵照指示参与罢工的工人都沦为了被害者,要么遭到降职,要么失去了工作。工会联盟领导层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都将会一蹶不振。煤矿工人尤其遭受了重创,他们与煤矿主的争夺还会持续半年,直到最后才迫于饥饿不得不在1926年11月返工。南威尔士、苏格兰与英格兰东北部的煤矿工人都遭遇到了工资削减与工时延长的待遇。从另一方面来看,工会运动尽管损失了许多成员,但并没有达到伤筋动骨的程度。新出台的法律虽然制约了工会的手脚,但并没有对其进行全面镇压。因此总体而言工会依旧保留了来日再战的本钱。在罢工期间一直力主鹰派路线的丘吉尔在罢工结束后又开始全力争取煤矿矿主与劳方实现和解。他邀请他们与当时的工党领头人——包括麦克唐纳在内——一起吃饭,大喝香槟,饱餐牡蛎。不过矿工领袖拒绝参与任何与香槟有关的活动,而且煤矿矿主对于丘吉尔的招待就像对待罢工一样无动于衷。

此时的英国并没有革命的氛围,尽管煤矿工人确实遭受了苛刻对待。中庸路线压制了战争间期的真正社会改革,也意味着下一次战争开始时的英国依然是一个社会极不公平、阶级分化严重、经济政治落后的国家,就像1914年一样。但是中庸政策同样也意味着英国从没有体会过在欧陆肆虐横行的暴力政治、街头谋杀与武装政变。麦克唐纳与绝大多数工党成员的胆气不足究竟是工党的失败还是英国的福音呢?对他本人来说答案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与其他危机时期的首相不同,他领导着一个少数派政府,每天都需要自由党人的支持。他本人无疑也受到了上层社会灯红酒绿生活的引诱,在孤立无援之时也很受用上层阶级的拉拢与吹捧。正如我们将要见到的那样,当日后麦克唐纳与托利党以及自由党携手建立反对社会主义者的全国政府时,他几乎一手摧毁了自己当年创立的党派。因此他的名字今天已经被人遗忘了,只有工党成员依然会用他的名字来骂人。当他最终离开公共生活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令人感到尴尬的角色。可是人们不应当忘记,他在1926年之后领导的是一场四分五裂且自信心荡然无存的运动,而且还没有在议会掌权的明确路线。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John_Davidson%2C_1st_Viscount_Davidson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Arthur_Pu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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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5,空中的魔法

早在用无线电报发送并捕捉声音的设想具备技术可行性之前,就有人构想过广播行业的面貌。电话刚刚普及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为这项技术会成为播放现场音乐与话剧的媒介。“使用电话”意味着头戴耳机享受歌舞乐队的上门服务。二十世纪到来之后,英国政府决定广播很可能在战争当中发挥作用,成为维系帝国的工具。于是政府就控制了无线电报行业。广播行业的真正创始天才是一位一半意大利血统、一半爱尔兰血统的绅士科学家伽利尔摩.马可尼,1896年他在英国成功申请了全世界第一项无线电报专利,并且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展示了自己的发明。当时这套系统依然还只能传送编码而不是词语或者声音。1899年法国与英国首次实现无线通信,接下来英国南部海岸修建了永久性的电报站。尽管马可尼借鉴了很多其他人的成果,但是他的创新能力与创业热情的确无与伦比。要是BBC从未出现,马可尼很可能成为英国广播界最响亮的名字。广播很快就成为了各种怪人与民科的消遣手段。在面积很小的区域里往往有几百名申请了广播执照的业余人士发送或者接收信号,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BBC。一战刚刚打响,所有这些业余电台就全都被关闭了,与此同时无线通信技术也在军方支持下取得了跨越式发展。随着一战结束,英国政府又开始发放广播执照了。

切姆斯福德是伦敦以北三十英里的一个乡村小城,附近有一个名叫里特尔的美丽村镇,镇上有一家“公鸡与铃铛”酒馆,英国第一家常规广播电台就是在这里筹建的。自1922年起,广播节目每周二中午播出一期,节目的总策划人兼播音员是一位热情的前皇家空军工程师彼得.埃克斯利【1】。此人天生喜欢做秀,有一次他承诺要让听众们享受一个“华丽歌剧之夜”,然后就亮开嗓子一直唱到广播结束。出了酒馆走不多远有一座狭长低矮的木质棚屋,这里原本是部队营房,现在是马可尼公司的产业。这家公司最近刚刚重新获得了制作广播节目的许可证,尽管每周只能播出半个小时,而且每播出七分钟就要消声三分钟,因为工程师要接收军用信号。1920年6月,在《每日邮报》的鼓励下,马可尼开始在切姆斯福德办事处广播一次性的娱乐节目。当时他请来了澳大利亚女高音歌唱家内莉.梅尔巴,让后者在临时搭建的录音棚里演唱了“甜美之家”以及其他好几首甜得发腻的主打歌曲,录音用的话筒是用电话话筒与雪茄烟盒子拼凑起来的。梅尔巴夫人对于广播并不陌生,她在巴黎以及纽芬兰都曾经与广播站合作过。但是要说起在英国率先引进常规广播节目的先行者,依然要算是里特尔镇“公鸡与铃铛”酒馆里的小伙子们。

随着埃克斯利和他的小团体一天天地播放唱片,朗读剧本,演唱自己编写的讽刺歌曲,他们呼叫信号是MT也逐渐为人所知。接下来伦敦市中心又修建了一所马可尼广播站,代号2LO。第一期节目内容是拳击比赛现场解说。到1922年节目听众已经达到了五万余人。与此同时,曼城与伯明翰也出现了各自的广播站。所有这些广播站背后都有美国资金的支持。此前美国早就开始了野蛮生长的“广播大繁荣”时期。那么为什么英国的广播业没有呈现百花齐放激烈竞争的局面呢?原因主要有两个。美国的广播大繁荣产生了大量步履维艰的竞争者,广播节目质量往往不忍猝闻。而且美国的广播都是由广告客户赞助的。英国政客与公务员都认为,在一个远比美国更小的国家,类似的问题只会更加严重。此外他们还认为广播业未必就那么重要,那么体面,以至于不能接受赞助。

监管英国无限广播行业的委员会当中尽是些军方高层、财政部官员、外交部官员、商务部官员以及其他神经紧张且缺乏想象力的爱国者。但是议员们很快就意识到,假如没有业余人士的支持,假如甩开制造无线电器材的公司,英国广播行业就根本发展不起来。于是政府与民间达成了妥协。市面上所有制造无线电器材的竞争公司要整合成一家,由邮政部负责管理。新公司不得播出广告,但是可以从邮政部向每一位无线电器材购买者征收的许可费用当中分一杯羹。各家公司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实现垄断的大好机会,很快就合体成为了一家新公司。这家公司是政府管制的产物,但其本身并不是政府的一部分。这家公司将总部安设在伦敦斯特兰德区的萨伏伊山,名叫英国广播公司,简称BBC。1922年11月14日晚上6点,BBC播出了创办以来的第一期节目。这一天的节目内容是新闻综述,第二天的内容是选举结果报道。商业广播一统天下的短暂时代就这样在英国结束了。

舞台上走来了一位高大谢顶的苏格兰人,一道长疤贯穿了他的面颊,他的举止则让人心里发慌。这位约翰.里斯【2】是BBC的实际奠基人。仅仅用“怪人”这两个字来形容他未免过于轻描淡写。他生长在格拉斯哥,是一位充满魅力的长老会牧师家中最小的儿子。这个家庭里的孩子们全都彼此厌恶而且性情暴戾,里斯尤其整天憋着一肚子火气。他是英国当代史上最著名的仇恨家之一。身为工程师的他在一战期间成为了一名主管运输的军官并且声名大噪,因为他特别喜欢与上级对着干,甚至比对抗德国人更起劲。后来他面部严重负伤,于是离开前线前往美国监督军购合同的执行情况。停战之后他感到百无聊赖,并且相信上帝对自己肯定还有特殊计划。在成年生活的早期,里斯一直神魂颠倒地爱恋着一位中学男生查尔斯.鲍瑟,他揣着鲍瑟的照片走进了一战战壕,无论战事多么紧张都会每天给对方写信,恨不得用鲜花与礼物将对方淹没。随着鲍瑟长大成人,两人开始公然出双入对,白天一起度假,晚上也很可能同床共寝。他们尤其喜欢一起裸泳,甚至还以共同名义买了一栋房子。里斯从不避讳自己的感情生活,甚至在极其虔诚且高度保守的父母面前也是言无不尽。他们两个很可能并未发生过性关系,但是这一点对于两人之间的感情却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更加关注下三路的当今文化早已抹杀了类似情感的立足之地。即便在当时,像这样的感情道路也已经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堵死了。后来里斯还是结婚了,但是等到鲍瑟同样结婚以后他心里却燃烧起了炽烈的妒火,以至于接下来恶狠狠地愠怒了十多年。英国广播业如今就落到了这样一个人的手里。

时年三十二岁的里斯没有工作,住在一家伦敦俱乐部里,整天都在琢磨如何利用接下来的人生做出一番名堂——或许他可以去孟买找份差事,或许可以去南美修建铁路,再要不然干脆从政也不错。有一天晚上他来到摄政广场的长老会教堂,听到牧师正在宣讲以西结书当中关于耶路撒冷如何腐败的内容。牧师告诉会众们,今晚在场的听众当中兴许就有人将会把英国从异端、背德与贪恋金钱的渊薮当中解救出来。里斯兴奋地回到住处,一心希望“基督之血”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他在日记里写道:“我依然相信这世间还有崇高的使命等待我去完成。”第二天他看到了新近成立的BBC招募主管经理的广告。尽管无线电发烧友的世界正在他身边逐渐成型,但是他并不清楚广播行业究竟是干什么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寄去了求职信。刚把信寄出去他就得知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是阿伯丁人,于是他赶紧把信件追回来并且修改了其中的内容,声称自己也是阿伯丁人。接下来一连两个月都没有消息,期间他还抽空研究了一下自由党与保守党结盟的问题。后来他承认道,当他终于接到面试通知的时候依然“一点也不知道广播行业究竟是什么。我一直懒得研究这个问题。”尽管如此,他还是拿下了这份工作。当天他在日记里写道,他“诚心感谢上帝”做出这样的安排。来到新公司的办公楼之后,他找了个舒服的房间将自己安顿下来,指派“公鸡与铃铛”的埃克斯利担任自己的总工程师,然后就动手干活了。

里斯刚刚入职的时候手底下总共只有四名员工。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将员工队伍扩充到了350人,并且以身作则地要求全体员工每天都要工作十二个小时。精力与干劲历来都是他身上最大的优点,足以弥补所有其他缺点。全国各地新建了一座又一座广播站与录音棚。威斯敏斯特附近煤炉供暖、烟气缭绕的办公室里迎来了乐队与著名作家。但是BBC与威斯敏斯特究竟应当保持怎样的距离呢?里斯刚刚接手了一家新公司,需要对付很多敌人,包括那些认为BBC应当由政府直接管理的人们。绝大多数报业巨头都反对BBC,尽管当时的BBC不得发表争议言论,也不得自行采写新闻——此时的BBC依然需要其他新闻机构提供新闻概览,然后等到时间足够晚的时候才进行广播,以免影响上述新闻机构的报纸销量。邮政部尽管是这家新兴机构的赞助人之一,但却一直在琢磨怎样才能抢占到尽可能大的许可费份额。一般人则纠结于两个问题:广播究竟是干什么的?究竟应当由谁来控制广播?里斯自从上任第一天对于这两个问题就都有了明确的答案。广播的作用是教育大众,传播文化与实用信息,以及弘扬高雅艺术。因此广播是一项公益设施,而不是商业化娱乐手段。

里斯坚决反对“听众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的策略。首先,听众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其次,听众肯定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要能够以正确的方式经营广播,那么广播行业就能催生“更加聪慧且得到启蒙的选民”,民主制度也会因此而得到巩固。不过说到第二个问题——也就是广播行业的控制权问题——里斯的民主热情就没那么高涨了。这个问题简单得很:里斯一个人说了算就行。政府决定成立一个权限强大的委员会来决定英国广播行业的前途,得到消息的里斯立刻行动起来。他软硬兼施地拉拢了好几名政客,坎特伯雷大主教,报社老板以及其他盟友。他试图让BBC转播政府预算报告以及其他政治演说,但是没能成功。不过他确实在1924年转播了各个党派领导人的竞选演说。同年他还转播了乔治五世国王在温布利不列颠帝国展览会开幕式上的讲话——据估计收听听众达到了一千万人。

BBC的商业所有者很快就隐退到了幕后,将整个舞台都让给了里斯。此时他已经成为了名扬全国的人物。他很快就意识到,广播行业要想在传媒界脱颖而出,那就必须废黜BBC原先的所有者,将其改造成为一家前所未有的团体,一家由国家掌管的新闻集团。BBC将会彻底不同于充斥着广告与廉价音乐、乌泱泱乱作一团的美国广播公司,也不同于直接听命于政府的欧洲广播站。这份新兴权力的实体表现就是在全国遍地开花的广播站。英国的所有主要城市都能收到清晰的信号。当时BBC广播的最主要内容就是音乐,至于音乐的门类则难免遭到热议。歌剧、古典音乐、爵士乐与舞曲都想独占鳌头。当时也有谈话节目,可是不能讨论政治与宗教话题。萧伯纳曾经打趣道,不说这两个话题那就没什么值得一说的题目了。《女性一小时》与《儿童一小时》之类的节目出现得很早并且举办了很多年。口味比较清淡的喜剧节目也登上了广播。为了避免刺激报界,此时的BBC还不会转播体育赛事,不过忙碌的工厂、夜莺栖息的树林与考文特花园歌剧院都通过广播发出了各自的声音。

另一项举足轻重的早期决策在于决定广播音调。早期BBC播音员全都要穿晚礼服扎领结的说法完全符合事实,尽管部分原因在于这些人完成播音工作之后还要赶去音乐厅报幕,而交响乐团的乐师们也会采用类似的着装。但是里斯特意选择了公学学生与大学生担任播音员,从而奠定了BBC的播音基调。他成立了一个语音委员会,请来桂冠诗人来帮助他们判定他坚称的“英语正确发音”。喜剧节目依然可以采用地方口音,但是里斯依然希望将单一标准的英语口音梳理成BBC的标杆,并且带动全国各地纷纷效仿。在当时的BBC节目当中只能听到一个地方口音,那就是里斯本人拿起话筒直接向听众们致词时采用的柔和苏格兰口音。BBC的发音方式最早被称作“公学英语”,后来又被称作“公认发音”,或者干脆就是“BBC英语”。英国是一个方言口音极其丰富的国家。如今千百万国民每晚都开始收听大都市精英的声音,原本万紫千红的英国方言很快就会变得越发平淡沉闷。所有人都要扪心自问:“我的发音正确吗?”塞缪尔.约翰逊在天有灵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向来洒脱不羁的埃克斯利则另有看法。他认为广播也应当维护地区文化的多样性,换句话说就是要兴建各不相同的地区广播站,播出当地新闻与当地演讲。在这一点上他远远走在了时代的前头。二十年代的英国地方广播基本上遭到了扼杀,而里斯建立的各个地方电台也成为了伦敦总部节目的中转站。此时在伦敦又掀起了一场针对广播的质询,不过这一次里斯已经积累了足够的权力与底气,以至于根本没有亲自出席质询会现场。质询会最终建议英国广播公司对广播行业进行实际垄断。于是在1927年初,BBC获得了创建以来第一份皇家特许证,有效期为一年,期间政府依然保持严密控制权。但是首先,BBC必须挺过一场足以灭顶的风暴,也就是1926年大罢工。这一事件极其深刻地揭露了BBC的先天不足与优势。

对于新近成立的BBC来说,这次罢工的时机可谓敏感得无以复加。当时BBC已经在名义上获得了垄断地位,但是相应的举措还没有施行。政府完全有权接管BBC并且直截了当地命令其播出政府宣传内容。比方说在罢工期间第一次与里斯见面的丘吉尔就抱有这样的打算。由于各家报社都被罢工者封住了嘴巴,只有丘吉尔主办的《不列颠公报》还在传播政府的立场,他会这么想也并不意外。此时的广播已经具有了寥寥几年前谁也不敢设想的强大影响力。只不过后来内阁召开了一场气氛紧张的委员会会议——里斯也应邀出席——然后丘吉尔才搁置了这个念头。里斯很幸运,因为他是鲍德温的熟人,而鲍德温又恰好是一位颇有才华的早期政治广播家。根据日记来看,里斯本人的政治立场只能说是狂放不羁。就像许多信誓旦旦的公众人物一样,他也很敬佩墨索里尼,偶尔也会对民主制度表示失望。日后他还会一度追捧希特勒。但是在大罢工期间他的政治表现却要微妙得多。一方面,他在广播当中为首相说了不少好话,为他塑造了追求和平的形象——“我渴望和平,我追寻和平,我祈求和平,但我不会因此而放弃英国宪法的安全。”另一方面,他也绝不是煤矿主的朋友。他不允许工党政客与罢工领袖上节目,但是也绝不播出针对他们的宣传攻击。大罢工期间的BBC确实倾向议会一方,但并不算鹰派,而且并不忌讳在新闻当中转述工会的主张。很快BBC就推出了每天五档的时事节目,全程追踪罢工进展。罢工临近尾声之际,一直小心提防BBC的报业人员也不得不承认,BBC的表现相当专业且基本上不偏不倚。直到最后里斯才屈服于政府的压力。坎特伯雷大主教希望在广播上呼吁双方尽快妥协并且达成和平解决方案,鲍德温认为这样做很不明智,迫使里斯做出了让步,在罢工结束之前始终不让大主教走进播音棚——这一手确实很有些胆气不足。

大罢工深切地展现了里斯治下的BBC的本质以及所谓的“里氏价值观”。工会成员与工党领袖都对BBC十分不满,认为BBC 没能让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与此同时,恐慌万分或者杀气腾腾的政客们也毕竟没能将BBC从里斯手中夺走。BBC一直将自己装扮成建制派的一部分,并且发出了尽可能镇定自若的声音,从而没有沦为丘吉尔的喉舌。就好像在四十年代大力鼓吹丘吉尔的BBC将会声名鹊起一样,在二十年代为丘吉尔代言的BBC也肯定会声名扫地。此外,大罢工也让全体英国人首次养成了打开收音机关注时事的习惯。

英国广播业的形态就这样固定了下来,直到二战之后的商业化电视把水搅浑为止。在此期间BBC始终一家独大,尽管并不隶属于政府,但却被被默认成为了建制派的一份子。BBC的节目将会保持沉闷体面的风格,节目内容相当高雅但并不过分,节目立场则坚守中间派阵地——就像英国本身一样。从一开始就有人讨厌BBC,认为BBC过于保守,眼高于顶,而且“伦敦化”倾向太重。但是大多数听众还是欣然接受了BBC并且心甘情愿地每年缴纳许可费,尽管就算光收听不交钱也几乎不会遭到起诉。就是这些听众们夜复一夜地追随着全新的节目。BBC则开始塑造这个国家的基调甚至自我认知。到了1926年底,先前不幸受辱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也不得不承认,英国足有千百万人经常性地收听BBC。“在英格兰各地我都能听到高音喇叭频繁发声——在医院病房里,在工会厂房里,在工厂食堂里,在俱乐部里,在豪华宅邸的仆人休息室里,甚至在农田边上。”英国的声音从此往后再也不一样了。至于埃克斯利呢?这位活力四射的英国广播先驱、孩子气的歌手以及广播工程师最终遭到了里斯的解雇,理由是他与妻子离婚了。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Peter_Eckersley_(engineer)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John_Reith,_1st_Baron_Re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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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6,旧日英国之梦

逃回更早期英格兰的欲望一直贯穿着英国文学史,但是这股欲望在一战之后的二十年里尤其强烈。直到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战争造成的直接创痛开始消退之际,反战文学才开始大量涌现。例如萨松的《猎狐人回忆录》与《步兵军官回忆录》以及罗伯特.格雷夫斯的《向一切告别》之类的作品不仅记录了战后里的可怖生活,也歌颂了往昔的英格兰。所谓的“往昔”在时间上指的是1914年之前,在空间上指的是乡村地区。例如亨利.瓦勒姆.莫顿【1】这样的旅行作家在当时极受欢迎。因此对于失落过去的追寻也就意味着对于乡间密径与隐世小村的追寻。类似这样的访古热潮在三十年代得到了两方面的滋养,首先是画工精美的谢尔导游手册,其次是铁路公司与海滨城市市政府绘制的旅游宣传画。在当时的畅销书当中可以清晰感受到痛切的乡间怀旧心态,不同作品的具体风味则各有千秋。比方说伊夫林.沃就惯用讽刺来充当乡间大宅故事的调味汁;阿加莎.克里斯蒂与多萝西.L.塞耶斯的流行犯罪小说更偏向人性黑暗面,并且诉诸于英国人对于潜藏在紫杉树篱背后的邪恶行径的传统兴趣;P.G.伍德豪斯热爱令人欲罢不能的闹剧,芭芭拉.卡德兰则喜欢放糖。但是上述几位作家的默认场景设定全都是绿树掩映的乡间宅邸,正在现实生活当中逐步消失的乡绅等级体系、教区牧师与无知农夫被这些作品完好无缺的保存了下来。到了三十年代末战争再次爆发之际,政府宣传员与BBC谈话节目写手们立刻就拾起了这一款源自人工制造且受众广泛的“英国”形象——事实上主要是英格兰地区的形象。

D.H.劳伦斯认为现代人的核心悖论之一在于远离了自然生活,投向了虚假的城市生活。持有类似观点的并非只有他一人而已。这一主题在战争间期的严肃文学领域十分盛行。在当时最杰出的小说家当中有一位约翰.考柏.波伊斯,他在1929年创作的《索特伦之狼》以及在1933年创作的《格拉斯通波利浪漫史》就规模而言堪称史诗,洋溢着近乎泛灵论的神秘主义与自然崇拜元素。苏格兰则推出了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当地小说家刘易斯.格拉西克.吉本,他的《苏格兰之书》三部曲浸透了对于苏格兰土地与历史的热爱。从小在奥克尼长大的诗人爱德温.缪尔笔法鲜明地描写了自己如何被强行从大自然的伊甸园拽进了城市的地狱,他的文字足以与D.H.劳伦斯生平当中的任何一段反差经历相提并论(当然,他尽其所能地逃向了相反的方向)。缪尔日后将会针对工业化造成的脏污与不公平发动凶狠的批判。他曾经很出名地声称自己出生在工业革命之前。“我如今已经有两百岁了,可是其中一百五十年却过得无知无觉。我出生在1737年,直到十四岁的时候都没有遇到过时光错乱的事故。1751年我离开奥克尼前往格拉斯哥,可是抵达之后才发现自己一步就踏进了1901年。”

在英国历史上,“高雅”文学首次与畅销小说作家合情合理地联系在了一起。战争间期是图书馆的大繁荣时期,平装书也迎来了第一个繁荣时代。正是凭借着平装书技术的成功,英国的普通读者们拥有了逃避现实世界政治局势并且拥抱怀旧乡间生活的手段。平装书已经存在了几十年,此前一直顶着“铁路小说”与“便士小说”的名头。人们通常认为平装书内容低级下流,往好处说也是缺乏营养——总之算不得正经书籍。1931年,德国信天翁出版社首次进行了用平装书版式出品优质书籍的尝试,尽管这次尝试为期很短。平装书首次取得商业成功还是在英国,多亏了一位年轻出版商艾伦.莱恩,战争间期他还在叔叔创办了的鲍利海出版社工作。日后他表示自己在1934年拜访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乡间住宅。登上返程火车之前他在火车站一本值得看的书也没买到。于是他决定出版一批版式统一的高质量书籍,一律采用素净封面,六个便士一本。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将这套丛书命名为企鹅丛书,与之前出师不利的信天翁丛书相映成趣。受聘于鲍利海出版社的一位业余艺术家绘制了一摇一摆的企鹅形象,从此掀起了一场出版业革命。莱恩的实验起初并不顺利,时刻都有可能失败。后来伍尔沃斯百货店下了一笔63000册图书的订单,并且促成了企鹅出版社在1936年的成立。

企鹅出版社推出了许多革命性举措:价格便宜,印刷精良,书籍尺寸只比香烟盒大一点。莱恩在选材时特意将严肃文学与流行文学混杂了起来。他最早选取的作家既包括安德烈.莫洛亚与萧伯纳,也包括阿加莎.克里斯蒂与多萝西.L.塞耶斯。严肃文学与流行文学之间的心理屏障就这样遭到了拆除。今天的读者们对于拿奖拿到手软并且占据大幅报纸书评版面的畅销小说作家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如果没有莱恩,今天的文学界肯定会是另一番光景。随着二战临近,企鹅特别丛书开始提醒人们关注德国的威胁。战争开始之后,企鹅丛书又陪伴着英军士兵奔赴了战场。莱恩的成功催生了一系列读书俱乐部,包括维克多戈兰茨公司在共产主义者影响下创建的左翼图书俱乐部,这家俱乐部出版了许多当时最著名的政治书籍,包括乔治.奥威尔与日后的工党教育大臣埃伦.威尔金森的著作。二战之前英国智识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平装书塑造的。将会在1945年取得政坛大突破的左翼思想界也离不开平装书的滋养。但是我们必须牢记,这一时期的平装书与各种宣传册依然只是书面文化的一小部分。报纸在这一时期同样十分兴盛。许多严肃作家都是报社的长期评论员。当时最激烈的政治纷争往往要通过怒火满腔的社论来一决高下。政客们——尤其是丘吉尔——通过为报社供稿赚取了大笔外快,投稿报社从《每日邮报》到《世界新闻报》等等不一而足。《每日镜报》正在改头换面成为一份便于阅读的左翼报纸,并且将会在二战期间赢得无与伦比的影响力。简而言之,当时的作家依然与广大公众息息相关。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Henry_Vollam_Morton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Shell_Gui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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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拉各比中学是橄榄球那个rugby(不一定拼对了)吗?
家园 是的

我也是选用了百度上的现成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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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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