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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讨论】聊聊雍正和年羹尧 -- 烤面包的胖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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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讨论】聊聊雍正和年羹尧

前段时间提到聊聊雍正与年羹尧的事。

最近闲下来,提起笔来,又觉得不知道从何说起。

怎么说呢,年羹尧的事吧,不大好写。

这个不大好写呢,分两方面,一方面,虽说年羹尧案,史实梳理得比较清楚,但是史料庞杂,要想把前因后果完全说清楚,估计怎么着也得几万字,这是个苦差事。

另一方面呢,写的人苦,读的人也无聊,拜影视文学作品所赐,讲述影射康雍之际历史的已成“显学”。很多材料,事件,都被翻来覆去的讲述,就像甘蔗渣,嚼来嚼去,似乎也没什么趣味。

这样,我偷个懒,先给大家推荐一本书,就是上次和河友们讨论时提到的《年羹尧之死》。这本书我花了一晚上看完,觉得做为一本历史科普作品是很不错的,值得一读,如果对年羹尧案的来龙去脉不大清楚的朋友,可以找来看看。

我就围绕着年羹尧案聊两点,一是雍正的密折制度,二是年党案的众生相。

另外,因为是网上闲谈,不是学术讨论,一些史料不能复制粘帖,我就大概说说,不抄原文了,请大家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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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大胖子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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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密折的玩法

年羹尧案最终定罪九十二条。

怎么看这些罪名呢?用我们今天的观念: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来看呢?律条方面值得商榷的地方就太多了。而事实层面嘛,怎么说呢,夸大容或有之,但事都有这么个事。比如《年羹尧之死》提到的郃阳县惨案死亡人数存在夸大,但是呢,惨案确实是发生了。如果要追问雍正为何要杀年羹尧呢,还得从这九十二条罪名入手。

当然,一一分析花的功夫太多,我挑个谈的相对较少的案子说一说。

这九十二条罪里,有两条都和一个人有关系,这个人叫:赵之垣。一条罪名是说年羹尧计陷赵之垣,一条罪名是说年羹尧收受赵之垣的贿赂二十万两。

这两条罪名,表面看上去似乎有些矛盾,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要谈这个案子,首先要了解一点,雍正的密折制度。

密折在清之前就有,但是,真正说到形成制度,还得到雍正时期。

清承明制,臣子上书一般分两种,公事为题本,私事用奏本,这些呢,都需要通过通政司交给皇帝,在具体的公文运转过程中呢,难免会泄密。到了康熙时期,就出现了密折,当然有人说顺治朝就有,不过嘛,只有文献记载没有实物证明,目前保存最早的是李煦的密折。

关于密折的起源呢,有人认为是满人的请安折发展而来,也有几分道理。康熙时期呢,密折奏事是掌握在亲信手中,比如李煦有,而品级高于他的江苏巡抚宋荦反而没有。到了雍正,密折奏事的权限就放开了。督抚大员,道台知府,甚至闲居在家的一些官员都有密折奏事权。在一段时间还试行过,部门轮奏制度,就是说部门每天都要安排一个人奏事,有事说事,没事的话,就写无事报上来。

密折制度,首先就在一个“密”字,这一点也是雍正反复强调的,说“密之一字最为切要,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具体执行呢,密折一定要本人书写,写完之后呢,放在一个雍正颁给的带锁皮匣内,由专人递送,再由雍正亲启,亲笔回复。具奏人在收到回复之后,还要在一定的期限内,交回宫中保存,本人不得留底。这里提一句,年羹尧九十二条罪中有一条就是违反了这项纪律,被论为“大逆”。密折制度的配套机构就是军机处。

制度同时还规定,严禁互通密折内容,这项规定就是防止底下官员互相通气,蒙蔽朝廷。同时呢,雍正自己呢,又可以利用这项规定,获取全面信息。举个例子,雍正想提拔毛文铨,他首先征求毛上司高其倬的意见,高满口称赞,雍正呢,又把高的意见转批给毛文铨的政敌石利哈,以及年羹尧。石当然不同意高的意见,年羹尧呢,模棱两可。雍正综合多方意见,就回复高其倬,把高批了一通,高赶紧上奏,说臣看走眼,这个毛啊实在不堪。谁知道呢,就在公文往返的时间段里,雍正把毛给招进京,通过面试,印象大为改观,直接就提拔了。刚提拔完,高的奏章就到了。这下就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也减了自己在雍正这边的印象分。

密折制度呢,使得只有雍正能掌握全局信息,而下边的官员只能获得片面的信息,这就有利于雍正的统治。

但是啊,所有的制度嘛,都是有缺陷的,赵之垣案就是年羹尧钻了密折制度的空子。

赵之垣牵涉到三个人,赵之垣、李维钧、年羹尧。

我们首先理清人物关系,先说赵之垣,这个人是康熙时名将赵良栋的孙子,看过鹿鼎记的,大概对这个名字还有点印象。他有个叔叔叫赵弘燮,是直隶巡抚,死在任上,留了不少亏空,康熙就让赵之垣署理直隶巡抚,说是让他帮忙填上他叔叔留的亏空,实际上就是照顾功臣之后。这里注意一点,赵是署理,并非实授。

李维钧,通过攀附年羹尧的下人,进入了年党的核心层,当然,这个人很有才干,他呢,看上了直隶巡抚的位子。

李维钧相当直隶巡抚就得把赵之垣赶走,怎么赶呢?

年羹尧面奏雍正的时候就说赵之垣“庸劣纨裤。不可以膺巡抚重任。”这一次雍正没有理会,说,这人我知道,但是他当这个巡抚嘛,是康熙的意思,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过了一个月,年羹尧就上了一个密折,说这个赵之垣根本没听您的教诲,他一门心思想扶正,然后勒索摊派下属三十万两银子。

雍正开始还不敢全信,没想过了7、8天,这个赵之垣果然上贡了三十万两银子。这可把雍正气得不轻,直接罢免了赵之垣。直隶巡抚的位子就落在李维钧手里。

赵之垣为何要上贡三十万两银子呢?据他自己说,这是李维钧劝他的,因为雍正这个人比较相信天人合一,如果哪儿闹了灾,他就会怀疑当地的官员做得不好,正好直隶一带闹旱灾。李维钧就告诉赵之垣,眼下局面不好,你得给皇帝意思意思,少了不行,多了不必,捐个三十万两意思一下。赵之垣说,为什么是三十万两,二十万两行不行?李维钧马上恐吓他,一定得三十万两,而且得马上送,迟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赵之垣就掐着点送上了三十万两银子。雍正大怒,不仅免了他的官,还把他送到年羹尧的军中效力。

年羹尧看到大肥羊来了,待赵特别热情,当然要先吓唬他一下,说,你老兄确实可怜,这样,你的事我在皇帝面前已经帮你摆平了,以后不会再加罪于你,但是,你口风也给我紧一点,万一皇帝问你什么,你可啥也别说,否则出了事,谁也保不了你。

赵之垣这时起了糊涂心思,想走年羹尧的门路,说自己虽是将门之后,但是弓马失习,不去军中留在北京。老年大包大揽,和赵吹开了,说“我与万岁爷办了多少事,不曾疑我,你倒信不过我吗?”就收了赵的银子,开始去为赵活动。但是雍正也不傻,说,这个赵不是你弹劾的吗?怎么现在又要保奏?“前后语言颠倒,殊不可解”。最后还是没活动下来,只好装病不见赵之垣,有次被赵之垣堵住,丢下一句“且去静候”就赶紧开溜。

密折制度虽有好处,但是呢,弊端也很明显,如乾隆时人评论:“自后世有密奏之例,小人多以此谗害君子,首告者不知主名,被告者无由申诉,上下相忌,君臣相疑”,更重要的是,处理大量密奏需要皇帝亲力亲为,这真的太累的。

而这个李维钧被年羹尧大力举荐,那么他在年案中是什么样的表现,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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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密折制度是有缺陷的

那就是如果出现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利益团体,大家都被拉下水后,所有密折都是一个声音,皇帝同样会被蒙蔽,后来的甘肃王亶望捐监冒赈案就是典型,整个甘肃官场没有一个干净人,当然这也和密折到后期已经不密有关。

家园 看来这个年羹尧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家园 也说说“密折”。

不说史事,单说制度,给面包叔呐喊助威一下。说得不对的地方,大家指正。

首先先说题本、奏本,如面包叔所说,这是清朝一代的公文。基本处理流程是交通政司(这是地方官,京官没有这一步),最终集中在内阁。内阁方面给出应答意见(唤做“票签”),再交皇帝。皇帝根据这些意见,做出最终批示(因用红笔,唤做“朱签”),再交内阁下发执行。

面包叔所没有提到的是,题奏容易泄密是一方面(途径多手,内阁处理过程中还牵扯若干文案部门,这里姑且不赘)。更重要的是,关于题奏的内容,内阁有先于皇帝的建议权。皇帝做出批示,一般在票签的基础上,甚至内阁可以代皇帝做答,皇帝同意就行,这唤做票拟。当然皇帝也可以认为内阁票不称旨,要求改票,但内阁也有一定坚持意见的空间,乃至改了再改。

这套流程也是清之前王朝的标准流程,在清朝这里,属于历史遗留。大家都可以看出,这对君权是一种限制。

再说奏折,奏折相对于题本、奏本来说,是官员直达皇帝的信息通道,批复也由皇帝亲自进行,不假人手。所以说奏折一般来说只能做传递信息和态度使用,不是正式的办公文件(这判断限于康雍两朝)。

说到“密折”,其实并无一类文书叫做“密折”(虽然这个词经常被皇帝提到)。相对于题本奏本来说,奏折本来就是“密”的。当然奏折也有很多种内容,比如请安、谢恩之类的,这一类在文字抬头格式上稍有区别,皇帝看一眼就知道无关紧要。一般所谓“密折”,当是言事的奏折。

这个起源呢,如面包叔所说,目前史料证据支持起于康熙朝。起初是康熙的一些亲信,被康熙特批,享有“专折言事”之权。但据我揣摩吧,面包叔这里比较简略的说法,可能令不熟悉制度的河友产生错误印象。实际上专折言事的折是秘密的,但专折言事之权是公开的。比如因红楼梦而知名的江南三织造,有一种流传较广的说法,说他们是康熙的密探,其实是冤枉了,他们不是密探,而是明探。

比如面包叔提到苏州织造李煦有专折言事之权,江苏巡抚宋荦没有。但发生过这样的事:宋荦找到李煦,表示也有事想要密奏,希望代为转达。李煦转达了,康熙批曰:

尔即传于宋荦,不用写本谢恩。以后有奏之事,密折交与尔奏。

同样,正因为并没有严格的分类,奏折很多内容是混着来的。比如江南三织造的奏折,既有言事的奏折,更多的是请安、汇报风土民情之类奏折。

到了雍正朝,雍正这个人由于个人因素,很看好这个专折言事的办法,于是他大幅度扩大了专折言事的范围。本来康熙朝专折言事是皇帝特批的,雍正直接划线,达到一定级别即可专折言事。这种扩大使得专折奏事成为了一种政治制度(之前当然也有政治作用,但主要还是皇帝在收集信息),因此报匣、奏事处、副本制度等等配套也应运而生。

不过呢,面包叔有一条说的不太严谨,就是“密折一定要本人书写”。这个并不是,现有传世文档,雍正朝言事折中连代写人都一并说明了的。这个嘛,同样是从传世文档来看,当时的满人武官,文字水平差劲甚至半文盲水平的大有其人,因此皇帝并不苛求代写。当然这一条不影响面包叔这里的论断,督抚大员,又涉及大案要案,倘是代写,雍正恐怕必不宽贷。

奏折对皇帝建立集权统治的优越性和便利性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一经提出,就大行其道。但往后的发展,就有些辩证了:乾隆十三年,下旨废止奏本——大家回忆一下,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乾隆的意思大概是既然说私事,就不要上本了,一律用折吧。至此奏折全部取代了奏本的职能,君主集权达到了一个新高度。然而这势必也造成处理奏折的工作量增加,从而增加配套机构,降低了奏折的保密性。

这事还有一个悠远的尾声: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清朝还有十年国祚),题本也被废止了,至此清朝官员上奏的方式,只剩下奏折一种。然而这时的奏折,与最初康熙时的奏折,也远不是一种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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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确实,制度设计是一回事

实际运行是另一回事。

亲笔书写这事呢,从制度设计来说,肯定是要本人书写。雍正的要求也是如此,当然也做了适当放宽,比如机密的事,必须自己书写。一般的嘛就随便写写。而且还说什么奏折这种事嘛,关键是说事,别太拘泥格式。敬不在此。

实际运行呢,李卫的奏折明显就是找人代笔的,前后字迹都不一样。很多满人根本目不识丁,他们奏折肯定是找人代笔的。这一点其实都是心知肚明。

乾隆年间的题奏合一呢,说的是,把题本和奏本合一,不是说把奏本归于奏折。

题本和奏本的分别呢,是公题私奏,但都是正式的公文。而奏折是君王用来了解情况的,不可成为正式公文。

所以呢,很多奏折都会批,具题,就是说,你写的意思很重要,形成正式文件发上来。

但因为题本和奏本很多人搞混。别说现在,在当时很多人都傻傻分不清楚。李卫就为这事受了几次弹劾,雍正还专门安慰他,说,你资历这么深,还弄不清,更别说其它人,这个事嘛,别放心上。

所以到了乾隆就题奏合一。

题本和奏折的关系呢,在乾隆年间,已经出现了“改题为奏”,(这里的奏指的是奏折)的趋势。到了光绪,题本就彻底废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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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绝对忠诚与绝对不忠诚(上)

雍正之所以起年案,一大用意就是打击朋党。

这里简单说说朋党。康雍之际有三种朋党,宗室朋党,权臣朋党,科甲朋党。

所谓朋党,一般是基于不同的政治背景和经济利益而形成的相互对立的特殊利益集团。朋党一般来说不具备明确的组织形态,(有学者认为军功集团内部可能有组织形态的雏形,这点不争论)。相互之间通常以师生,同年以及乡族等等关系联系在一起,存在一个领袖阶层,在国家的政治经济生活中,基本保持步调一致,维护小团体共同利益。

具体到康雍之际呢,宗室和权臣朋党比较清晰,科甲朋党,怎么说呢,还有待研究,不过,科甲朋党不是这次讨论的重点,跳过去吧。

康雍的宗室和权臣朋党,两者不是截然可分的,前期嘛,权臣朋党是依附于宗室,宗室也借助于权臣在朝堂的政治资源为自己在政治斗争中获得某种优势。当然啦,这里需要做得很巧妙,木秀于林不行,过于韬光养晦,同样不行。

雍正继位之后呢,宗室朋党基本上风流云散,只有等着新皇收拾的份,而权臣朋党呢,擅作威福,任用私人,在一定程度上妨害的君权的权威和发挥,受到打击,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呢,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权臣朋党和宗室朋党还是不同的,宗室朋党是敌我关系,一个都不能放过,说到一个都不能放过,雍正还是放过了八爷党一个头面人物,而且信任有加,圣眷一直不衰,不能不让人产生颇多联想。

而权臣朋党嘛,处理起来就要缓和得多。

年羹尧集团从最远的说,比如姻亲关系有高其倬,同年有史贻直、鄂尔泰等等,对于这些人,雍正是以敲打,警告为主,比如高其倬一边让他明确表明立场,另一边把他堂兄高其佩给抓了。鄂尔泰用上谕敲打一番,让他别“乱跑门路,寻依仗”,把鄂尔泰吓得“心胆俱裂”。

而年羹尧集团核心的成员呢,基本上三类,如范时捷反戈一击,逃过一劫;胡期恒呢,“惟引咎,终不言羹尧”,就直接下狱;更多的呢,如王景灏首鼠两端,一边呢争劾羹尧以自解,另一边呢又心存侥幸,交待问题不彻底,为老年还有所隐瞒。就直接双开。

这里再谈两个人,一个是李维钧,一个是岳钟琪。

这两个人,在雍正看来,一个是绝对忠诚,一个是绝对不忠诚。那么,雍正是怎么弄清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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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查弼纳?
家园 奇怪

为什么不猜马齐呢……

奇怪
家园 马齐不像卧底啊

想看阴谋论了

家园 这个嘛,当然是种猜测

直接证据肯定是没有的,只有间接的证据。

因为,按照雍正对待八爷党的手段呢,对马齐是在太宽厚了。

第一点,你看雍正对马齐的安排,雍正继位不久,就安排马齐担任圣祖实录监修总裁官,这个位置太重要了,所以我怀疑呢,在继位之前雍正和马齐就暗通款曲。

第二点,虽权不重但位高,雍正年间一直担任首席满洲大学士,另外,有学者认为他在倒隆案中出了大力,这点待考。当然,这里也可能是雍正拿他做个牌坊。

第三点,雍正让弘历娶了马齐的侄女为嫡福晋。这个举动嘛,说明雍正对富察一家还是非常信任的。

所以,我觉得吧,马齐的际遇还是让人产生颇多联想。

家园 不错,等后续

不错,等后续

家园 绝对忠诚与绝对不忠诚(中)

有学者认为,雍正对年羹尧的揄扬之辞是大灌迷汤,其实呢,也不能这么看,雍正的朱批只是其表演型人格的展示而已,事实上,他对谁都这样。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高兴的时候,捧到九天之上,愤怒的时候,贬到九地之下。

比如说,宠臣鄂尔泰,就被称誉为“天下第一布政”,还拿他和高其倬比较,说,高是朕的第一大臣,许你为第二人。鄂尔泰也很凑趣,奏折里常呼雍正为“慈父”,雍正嘛,很高兴,说鄂尔泰“胜朕顽劣之子”。何等君臣相得,但雍正一怒嘛,鄂尔泰就“心胆俱裂”,正所谓世间四者不可久,春寒冬暖老健君恩。

当然,雍正也不是随便赞人,他有个小本本,记有京、外官759人,根据各方面反馈及实际政绩,把这些官员分为五等,另外,考评的依据呢,还根据面试加减分,有人因为长得“蠢笨庸俗”让雍正大失所望。雍正看人还有个绝活,喜欢给人批八字,八字好的是有加分的。

李维钧,雍正就非常器重,朱批赞他“目今卿乃朕之第一个巡抚”。而岳锺琪呢,是“国家栋梁,不世出之名将”,“当代第一名将”。两人嘛,文武第一,就成了雍正极力想从年羹尧集团中拉拢过来的人才。

雍正起年羹尧案,一般来说,有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个别放风,主要对自己的心腹大臣和年羹尧集团的外围人物放风,第二个阶段就是大面积放风。后两个阶段就是公开讨论和议罪杀人了。

按朱批的时间顺序来看,对李维钧的放风是最早的一批,毕竟爱惜人才,就对李维钧说(大意),朕现在呢,对年羹尧有些意见,我知道你和他关系不错,希望你呢,现在渐渐疏远他,当然啦,也不用做得太明显,另外呢,把你知道年羹尧的一些恶行给朕说说,放心好了,朕这也是为了年羹尧好,为了挽救他。

李维钧立刻连上奏折,揭批年羹尧。后边又多次揭发年羹尧的罪行,而且第一个喊出,请雍正对年羹尧“亟行天诛”,判处年羹尧死刑。

但是,雍正可不好糊弄。他在李维钧第一次上奏折,就看穿了一切。李维钧的第一批揭批材料呢,避重就轻,而且呢,雍正还有其它渠道了解真实情况。雍正回复李维钧时,不免语带讥讽,你啊还是给我老实一点,我看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啊,你看看你自己说的话,语气怎么这么像年羹尧说的?

李维钧,赶紧回奏,冤枉啊,黄桑,天大的冤枉啊,我怎么可能和年羹尧那厮有什么私下商量呢。

雍正,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朕的血滴子是白养的吗?(这句不是原文的意思,我引申的)我可是知道,你直隶总督大人的使者前往年羹尧处的频率高得很呐,每5天就能见到一次。还需要我再往下说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啊,现在已经很危险了,自身难保,想获得组织的原谅,只有“尽情攻讦”年羹尧。

李维钧是个妙人,又编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材料交上来,试图影响调查方向。而且随着调查的进行,李维钧感到,此事来头不妙,这样整下去只有一个结局,就是年羹尧必死无疑。这时候,李维钧就想了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公开题本上奏,请求雍正判年羹尧死刑。

李维钧公开上奏的时候呢,还处于秘密放风阶段,此题本一上,天下震动,众说纷纭,当然,各地也上书附和李维钧。把雍正气的,就说了,给你脸你不要脸是吧?给你活路你不走?来挤兑朕了是吧?好吧,我成全你,下部议罪吧。

雍正为什么生气呢?这里呢,就有个问题了,宫廷内部斗争,外人嘛,未必了解,而年大将军,东征西讨,战绩显赫,是众人皆知,现在突然有人提出要皇帝杀大将军,大家未免会想到什么?比如鸟尽弓藏?比如兔死狗烹?比如功高震主?等等等等。雍正杀人讲的是杀人诛心,就是说杀人倒在其次,关键得把你搞臭,如果不能把你搞臭嘛,还不如不杀。

这时候绝对忠诚的岳钟琪岳大将军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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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绝对忠诚与绝对不忠诚(下)

年羹尧的案子一开始并不顺利,原因嘛很简单,年羹尧之前实在太红了,而现在呢,雍正只是通过密折朱批的方式放风,下边都是背靠背,谁知道皇帝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呢?而且雍正还曾用反话试探下边的真实态度,这就是所谓“君臣相疑”,万一雍正试探的不是年羹尧,而是我自己呢?这一句话说得不好,可是大大的不妙。“上言大臣德政”轻则罢官,重则掉脑袋。这是一层原因。

还有一层更深的原因呢?官场上,花花轿子人抬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就算雍正真心想整年羹尧,又何必自己出头呢?但凡出头虽然一时得了君宠,但是长远来看,可是树了一大政敌,打掉了年羹尧,还有他盘根错节的门生故旧,打不掉的话,更是惹火烧身。即使是雍正自己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他从不让自己的心腹嫡系掺和这类事。

所以呢,第一阶段收集来的罪证,都是些不疼不痒罪名,什么圣旨下来不摆案啦,召见武官用头牌啦,让大臣跪迎啦,吃饭不叫吃饭叫用膳啦之类,这些事呢,可大可小,真要认定为大,就是僭越,但不好意思,得雍正你老人家自个认定。如此一来,弄得雍正有些骑虎难下,甚至"寝食难安”。

不过,这时候呢,年羹尧自己将一把利刃送到雍正手里,他和当时的四川巡抚蔡珽发生矛盾,说起来呢,年羹尧和蔡珽都算是四爷党,而且这个蔡珽还是年羹尧拉到雍正阵营里。现在嘛,因为各自的利益,互相攻讦,势不两立。具体的就说来话长,又是一篇大题目了,这里不多说了。年羹尧在第一回合中占了上风,蔡珽下部议罪,判了个死缓,雍正一看,这是个机会,就找个借口把蔡珽给放了,让他呢专心对付年羹尧,这才把年羹尧的案子打开了局面。后来,年羹尧倒台,雍正又看蔡珽不顺眼,回过手来用当初年羹尧参蔡珽的罪名治了他的罪,真是一点都不浪费。自此什么四爷党,三爷党,八爷党通通风流云散,江湖上就剩下雍正党。

局面是打开了,但是呢,怎么处置年羹尧,雍正心里一直有个坎,怎么说呢,毕竟年羹尧功勋卓著,如果杀他,人言可畏,雍正非常爱面子,这个坎过不去,年羹尧就死不了。这时候,岳锺琪来救驾了。他上了个题本,分析了青海战事,说啊,这个青海之所以生变,罪魁祸首就是年羹尧,就是他激变的,后“西陲绥靖”,主要是“庙算高深”,意思就是皇上高瞻远瞩,制订正确的战略方针,同时皇恩好荡,激励“将士奋勇”,而年羹尧呢?激变在先,后面“凭仗国威”而已,其实就是“贪冒天功”,没什么功劳反而还有罪,还不反省自己的错误,“虚妄冒功”“略无忌惮,为所欲为”。正哥,我们动手吧。雍正总说“拉忽”,这是满语,你们不懂的。

雍正这个人喜欢讲兆头,实在没有也可以凑一个,最后弄个“虎入年家”的事,因为相传年羹尧生时有白虎之兆。现在据说,据说啊,有只老虎跑到年羹尧家被打死了,这预示什么?这不就预示着年羹尧该死吗?雍正大喜过望,给蔡珽的朱批里写:

有此奇事乎!年羹尧,朕正法意决矣。如此明彰显示,实令朕愈加懔畏也。朕实惊喜之至!奇!从古罕闻之事也。

好了,年羹尧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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