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203- Irving Finkel：全世界最早的鬼故事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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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以来我都在写一本名叫《最早的鬼故事》的书。我写了一阵子了，一切顺利的话这本书将于明年2021年出版，希望对于这个题目有兴趣的人们都能读到这本书。世界各地的人都知道鬼魂，他们知道各种各样的鬼魂。但很少有人知道历史上最早的鬼故事来自哪里——来自古美索不达米亚，来自古伊拉克王国，来自书写技术的发源地。当年留下的书写记录当中包含了各种关于鬼魂的内容。

很多人都不知道鬼魂信仰始于何时。许多人都以为鬼魂始于中世纪，再早一些或许始于古希腊人与古罗马人。但是实际上鬼魂的起源要比希腊罗马古老得多。我今天要讨论来自古代世界的最早证据，利用当年的文字与一点考古学来重现全世界各地人口当中最早出现的鬼故事。最早的鬼魂出现在古代中东地区。画面上的地图是我们今天所知的中东，蓝色区块是伊拉克，也是所有最早鬼故事的证据的来源地。古代伊拉克王国位于幼发拉底河与底底格里斯河之间，据我们所知书写技术最早出现在这里，这是非常重要的发明。他们用河岸的黏土做成泥版，在上面留下这样的文字记录。他们不用打字机、圆珠笔或者羽毛笔与墨水，而是使用楔形文字。这些文字书写于公元前1800年，距今大约四千多年。他们的书写方法与我们完全不同，用按压黏土表面的压痕形成词汇。我手头所有的证据都来自伊拉克的古代泥版，就像画面上这块一样。它们掩埋在地下留存至今，如今我们可以阅读上面的内容，但是撰写他们的人们早已死去灭绝，他们自己也已经变成了鬼魂。

在古代梅索不达米亚——也就是古希腊人口中的伊拉克——生活着两种主要人口，一种是苏美尔人，也就是画面左边这个注视前方的胖子，这是一位苏美尔祭司，生活在公元前2600年左右，他说苏美尔语。他右边这个长头发长胡子的高个子、这个正在粘土板上写字的人是亚述人，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纪，他说亚述语。只要在泥板上书写，就一定得用同样的书写方式。有些泥版写的是苏美尔语，有些是亚述语，必须要读语言才能知道。首先趁大家还没睡着的时候我们先来看看这幅图片，就是这两种写在粘土上的楔形文字符号看上去什么样。首先，所有书写的关键在于这些古人——无论是苏美尔人、巴比伦人还是亚述人，总之就是在古希腊人之前三千年住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古人——他们相信神灵，他们相信魔鬼，他们相信鬼魂，这三项元素是他们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神灵负责照顾人类，不过如果你很坏、不做好事或者懒惰，有时候魔鬼就会来抓你，有时候鬼魂也会来抓你。魔鬼与鬼魂不是一回事。魔鬼尽管可怕——手上长着爪子、满脸凶相、臭不可闻——但是他们与人类无关，他们属于另一个物种。鬼魂则是正常人类死亡与埋葬之后的残余。中东的古人就像后世许多其他人一样相信，一个人入土之后还有某些特殊部分能幸存下来，这就是他们的本质或者内在自我。如果你是个生活在古巴比伦或者古亚述的魔法师或者治疗师，那么你必须十分明确死去人类变成的鬼魂与天生的魔鬼有什么区别。

现在来看看分别表示鬼魂与魔鬼的楔形文字符号的绘制方式。可以看出，两者的基本框架都是底部长横线加两端短竖线与对角线的长符号。乍一看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如果仔细看看就会注意到两者的共通之处在于大符号中间夹着两个小符号，这两个小符号一个念ish，另一个念tar。当年的抄写员写下鬼魂或者魔鬼的时候，首先写好外面的框架，然后将ish与tar填在里面。ishtar意味着女神。所以巴比伦人认为鬼魂与魔鬼都包含着女神一样的组成，同样不可见也同样强大。如果你听到这里觉得楔形文字过于复杂，那就再仔细看看。左边的“鬼魂”在ishtar前边写了标志三分之一的符号，右边的“魔鬼”则写了三分之二，意味着鬼魂是三分之一的女神，三分之二的其他东西；魔鬼是三分之二的女神，三分之一的其他东西。如果你像古代魔法师那样用显微镜来看，就会注意到两者的区别。

我先给大家展示一下魔鬼什么样，然后再来看鬼魂。画面上这两尊造像出自美索不达米亚与亚述的古代魔法师之手，他们的工作是将魔鬼挡在家门外。他们知道魔鬼非常凶猛，所以用青铜铸造了这些小模型——将液态金属倒在模子里，冷却变硬之后取出模子——将它们埋在门槛下面。可以看出左边的造像少了一只手，当年这只手里大概拿着斧头之类的武器。这家伙看上去像魔鬼，但是站在我们这边，能够赶走真正的魔鬼。魔鬼一看到这个造像，还会以为这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于是就会放过这户人家。右边这个像狮子一样的造型也是魔鬼的一员，来自魔鬼的晦暗世界。

接下来给大家看一块石质护身符。如果你生活在一个魔鬼与鬼魂每天都会现身的世界，那么就必须掌握可靠的保护手段，从而没有恐惧地度过日常生活，古代社会就像今天的世世界的很多地区一样，女人怀孕即将分娩时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当时的人们还不知道细菌与卫生的重要性，因此很多女性都会死在分娩时分。传统来说，在村庄里，助产妇以及产妇的母亲要通过护符来抵消这种恐惧。这块石头护符刻着一个顶着狮子脑袋的女恶魔站在驴子背上，手里拿着两条蛇，狼与豺叼住了她的双乳。这是个可怕的魔鬼，名叫拉玛什图（Lamashtu），是分娩危险的化身。写下魔咒的诗人们描述了拉玛什图走在街头到处嗅探门后面有没有分娩的气味，屋里有没有新生的宝宝，有的话就要抓走。右手边的可怕图像是现代的艺术家的想象，不过确实表现了4000年前古代巴比伦人想象这种可怕生物猎杀产妇与新生儿的景象。总之你要是能买得起这样的护符就买一块挂在墙上，这样到了分娩之日就会平安无忧。

美索不达米亚的驱魔师与专职神官都很擅长驱赶鬼魂与魔鬼，他们掌握各种驱鬼除魔的技术，制作上述小型造像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在世界各地的古代文化当中都可以找到类似这种造像，你可以将造像埋在特定地点提供保护。曾几何时，有人在画面上这块黏土板上写下了如何摆脱某种格外难缠的魔鬼的方法，这位魔鬼名叫“任何邪物”。这是个很有趣名字，值得研究一下。假如你是摆脱恶灵的专家，那么你就必须掌握咒语、仪式以及恶灵清单：“无论你是魔鬼甲、魔鬼乙、魔鬼丙……”这张清单就像电话簿一样：“我知道你是谁，你逃不了，我知道你的名字。”很多魔咒的格式都是这样：“这个魔鬼，那个魔鬼，我知道你是谁……”有时聪明的抄写员会在足有十五到二十个名字的清单末尾加上一句：“……或者其他任何魔鬼。”他们不希望有漏网之鱼。如果某个魔鬼的名字恰好没有被提到，终归还可以倚靠最后这句兜底的咒语。

这块泥版的用途是某位魔法师教导他的学生怎样制作降魔造像，这种魔法专门针对“任何邪物”这种魔鬼。因为一段时间之后，原本用来收束整段咒语的文字本身也演变成了一种魔鬼。“任何邪物”变成了特定的形象，看上去可以像是任何魔鬼。因此这位魔法师需要画一幅画来描述任何邪物，并以此作为模型来制作更多的驱魔法器。想象一下，要是有人问你能不能画一幅任何邪物的绘像，那可是不太好下笔。你可以画某种邪物，也可以写下“邪物”这个词并且在周围画很多蛇，但是你不可能直接画出“任何邪物”，因为“任何邪物”是抽象的存在。但是在美索不达米亚他们就可以将“任何邪物”视觉化：“任何邪物”身穿长袍，戴着头饰，双手上举，似乎托着什么东西。显然你想画什么都可以，就连任何邪物都能画出来。

曾几何时有一部恐怖电影叫做《驱魔人》，如果你从没看过这部电影，我劝你不要看，因为成年男性会被吓成一摊烂泥，女性则会尖叫昏厥，必须被担架抬出电影院。我想告诉大家，你可能认为这只是好莱坞的胡说八道——确实如此——但是在这部影片当中你们可以看到一件道具，就是这个青铜怪物脑袋，这就是亚述的魔法造像。电影里的祸害小姑娘的魔鬼自称帕祖祖（Pazuzu），而帕祖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那个抓小孩的魔鬼拉玛什图的死对头。亚述古人要想赶走拉玛什图，就会将帕祖祖的脑袋挂起来。所以好莱坞在拍电影的时候根本不了解考古学或者亚述学，找到一点知识就胡乱用。帕祖祖原本是人类的英勇队友与保护者，现在却要为这个不幸小姑娘的悲剧负责。如此残忍的诽谤应当诉诸法律程序，应该动用法律来惩戒好莱坞，保护帕祖祖的名声。

当美索不达米亚的人们死去之后——反正他们肯定会死，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儿童，有时任何人都有可能死——当时的一般做法是将死者埋葬在自家庭院里。当时的人们住在大家庭里，庭院上方是天空，周围是民居，四世同堂住在和睦的大院子里——当然也未必总能和睦。有人死亡之后就被掩埋在庭院的地底深处，家人还会为他们定期献上食物与饮料作为祭品。如果是有钱有名的人或者王室成员被埋葬，那么在葬礼现场要安排几名女性捶胸顿足，还有乐师演奏哀乐，葬礼要大操大办好几天。普通人没那么有钱，葬礼也简单得多。尸体被掩埋之后，神官或者司仪将会念诵咒语：

“你是风的后代，

我将你埋进坟墓，

我送你前去地下，

你为何不恐惧我的庄严誓言？”

这条咒语的作用就在于克制鬼魂。他们知道有些人被埋葬之后不肯老老实实待在坟墓或者阴间，而是会回来作祟。因此死者入土之前必须首先用魔咒捆得结结实实：“你既然下去了就别再回来。”巴比伦人、苏美尔人以及亚述人就像世界上任何其他民族一样很清楚一件事：并不是所有被埋葬的死人都会老老实实待在地底下。他们的对策之一就是将这些铭文——就像墓志铭一样——用楔形文字刻在石头上，然后与死者一起下葬。只要读一下这些三千年前的咒语，你也会理解与同情当年的人们：

“倘若

经过很长很久以后，

在遥远的未来，

在那今后的日子里，

若是有人找到这坟墓，

请不要将其清除，

请将其修复，

愿找到坟墓的人

不要蔑视这座坟墓，

而是应当这样说：

‘这坟墓

我必将修复。’

愿他所行的善事

回报于他！

在阳间，愿他的命途

兴旺昌盛！

在阴间，愿他的鬼魂

畅饮清水！”

所以他们既希望标注某人的永眠之地，使其在未来得到照料，也希望死者一直待在下面。但是死者偏不肯就范。通过楔形文字记录我们知道，很多各式各样的死者并不会老实呆在下面，就像别人期望的那样，而且他们也有理由回来。如果某人死得非常残忍，比如海上失事、坠井溺亡、曝尸沙场、活活烧死或者因为其他各种灾难而不得好死，那么原本应当待在下面的鬼魂就会非常激动焦虑。还有些死者怨念不散，死时没有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或者还有事情没办妥。或者蒙受了冤屈，或者没能找到藏匿的宝藏，总之原本应当安静无声的鬼魂却变得焦躁不安。于是他们就会重返阳间，出现在活人家里。我们有很多人们在日常生活当中见鬼的例子——通常都是自己的故去家人，当然这也很合理。但是另一方面，很多时候人们其实认不出自己见到了什么鬼，可能是别的地方来的鬼。总体来说你见到的鬼都是你认识的人。

所以我们这里就有了非常有趣的视角，因为有很多文字展现了与鬼打交道时的两项重要事项。首先，如果你是巴比伦的古人，在自家厨房里看到鬼魂，那么你的应对态度会让现代人感到很熟悉。假设你在家里厨房切菜，突然有只老鼠爬过你的脚面——即便是最高档的住宅也会闹老鼠——你的第一反应是一跳老高，因为你被吓着了；然后你就会想到：“该死，我得采取措施，撒上老鼠药，摆上老鼠夹。”你的第一反应是吓坏了，然后又感到很烦人，必须解决问题。这正是美索不达米亚古人遇到的情况。如果某人见到鬼，见到已故的阿姨或者奶奶在厨房里边晃晃悠悠让人感到不舒服，他们的反应就是：“哎呀太烦人了。”如果这个鬼不肯走的话，他们就会采取措施。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至少三千年以来这个文化当中的每个人——普通人，车夫，士兵，杂技演员，国王，政客，王国里的所有人——所有人都认为鬼是天经地义的存在。也就是说这个文化当中并非只有那些神经特别敏感的人们才会声称自己见到鬼，其他人都认为“你看错了，你发疯了，你这是在说胡话。”从来没有过这种事。鬼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之所以胆敢斩钉截铁地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掌握的所有铭文，无论是官方文献还是非正式文献，都能反映这样的情况。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谁也不会这么说：“我的邻居说他看见鬼了。他肯定是脑子进水才会相信这种胡话这。”画面上这样布满文字的粘土珠子就是这一点的证明。古人将粘土揉成珠状，在中间钻个洞，用线绳穿起来，然后在黏土上面写字。这颗珠子上的文字内容如下：“这是大神马杜克（Marduk）的咒文：为什么你总来烦我？”这是非常简单的驱鬼装置。如果某人因为家里闹鬼而不胜其烦，他可以在市场上找一位专门应对这种问题的专家：“你家这个鬼你见过几次了？我建议你先用这个简单的护身符，把它挂在脖子上先用一个礼拜，如果不管用我们再试试更贵更激进的方法。”这些造型就像一碗坚果一样不起眼的黏土珠子很能说明公元前500年的人们对于鬼魂的真正看法。他们完全是在就事论事地采用最省事的手段来应对谁都免不了的日常问题。

如果你有钱、有地位或者有人脉的话，还可以用非常昂贵的材料做一个高级护身符。画面左边这块护符的材质是火山玻璃，也就是黑曜石。这种材料在古伊拉克非常贵，因为必须从外国进口。护符上面非常花哨地镌刻了四个魔法词汇：zizzig，nuedesh，saggish还有luabdash。这四个词并不存在于苏美尔语言当中，也不存在于亚述语言当中，而是另外一种语言，我们称之为叽里咕噜（mumbo jumbo）。换句话说，写下这段铭文的人，花钱买护符佩戴的人，护符针对的鬼魂或者魔鬼——在这个例子当中是鬼魂——看到这段铭文之后都不会明白这四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四个词非常强大，这是真正的魔法。今天mumbo jumbo在英语当中指的是某种晦涩难懂但是可能非常重要乃至有魔力的语句，三千年之前的古人们的想法也与今天的我们完全一致，我喜欢类似这块护符这样的文物，因为它表明尽管古人的形象伴随着我们在博物馆里见到的雕像、陶罐与宝剑，看上去与我们大不相同，尽管古人信仰不同的神灵，但是根本来说他们的心智运作方式与我们的思考方式其实一模一样。画面上有一二三四句咒语，分别是从四块不同的护身符上抄下来的，我们来看看它们是什么意思。

第一句：si-en-ti-la-ah nu-me-la-ah nu-ud-la-ah si-id-la-ah

谁都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但是听上去就很有威力，就好像清嗓子吐痰一样。任何在附近游荡的鬼魂听到这段咒语都会被吓跑。再来看第二句：

zi-ib-shi-la-ah nu-me-la-ah shi-ti-la-ah gu-uh-la-ah

听上去大差不差，有些部分是一样的。再来看看第三句：

zi-ib-shi-la-ah nu-me-la-ah ha-ti-la-ah gu-uh-la-ah

最后是第四句：

zi-in-zi-la-ah zi-hi-la-ah hu-uh-la-ah hu-uh-ti-la

在整个古美索不达米亚都没人知道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可以看出这四段咒语不仅反映了我们熟悉的叽里咕噜现象，还反映了所谓的中文耳语现象。某个神官知道某一条咒语来自外国，驱鬼法力强大，因此将其死记硬背地背诵了下来。然后教给自己的学生或者学徒。或许学生们没有听清楚，又或许老师嘴里没牙吐字不清，总之学生们把自己听到的话写下来，多年后再教给自己的学生。就这样代代相传，越传越离谱。不过只要将这些咒语摆在一起就能看到他们都有共同的来源，这个共同来源就是最早的叽里咕噜。

但是这其中的曲折还不止于此。美国耶鲁大学收藏了一块楔形文字泥版，大约只有一盒火柴这么大，上面写的是苏美尔语。文字内容如下：一名埃兰养狗人名叫Zimzilah，家在伊拉克南部的德莱海姆，此人被配发了一匹死马或者死驴，时间是公元前2042年第七月第四天。你可能觉得这是一段不甚重要的信息。谁会关心这种事？首先这段信息的时间是公元前2042年，神庙的雇员当中有一个人负责养狗，而且此人是个埃兰人。埃兰是古代对于今天伊朗地区的称呼，当地出产一种猎犬。直到今天这种猎犬依然能在伊朗而不是在伊拉克找到。这种猎犬非常凶猛，一口咬住就不松口，跑起来像风一样快，非常危险。古伊拉克神庙的负责人就想要这样的狗看门护院，因此从古伊朗进口了这种狗。唯一能照料这些狗的人就是他们的埃兰训犬员，所以训犬员必须和狗一起来。因此他们也被列在了工资单上。这已经非常有趣了，但是最有趣的一点在于这个伊朗来的埃兰人名字叫做Zimzilah，可见Zimzilah是一个埃兰人的名字，也是一个实际存在过的人。

这样看来，上面那四段咒语告诉了我们什么？当年曾经有过一份工资单记录，列举了神庙员工的名字——包括这位埃兰训犬员Zimzilah——以及他们的口粮配给。很久以后的后人在神庙的原址挖沟修路，发现了一千年前的铭文记录。他们完全不知道记录上的名字都是什么。不久之后这些名字就形成了叽里咕噜的魔咒。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魔法师将这些词语刻在了护身符上。他们很清楚魔咒来源的重要性与秘密，不会告诉任何人其中的奥秘。实际上这四段咒语就是人名罗列：“汤姆，杰瑞，大卫，史蒂夫。”只不过这些名字变成了强大的咒语。我认为这是历史上唯一一次我们可以确定某一段咒语的来源。

接下来再想象一下，假设你是驱魔师，是一位职业魔法师，你掌握魔咒、护身符，魔法植物、魔法线绳、长篇咒文，那么你肯定要将所有内容全都记录在你的驱鬼手册里。举个例子，下面是针对持续现身的死者的咒语。购买这段咒语的客户大概先前用过黏土珠子，结果不管用，鬼又回来了。因此他又找上魔法师：“我需要法力更大一点的东西。”于是驱魔师大概在晚上来到客户家，首先焚香祝祷，然后穿上斗篷，胸前或许要挂满水晶之类的各种法器。然后他会在烟雾缭绕当中拖着长腔念诵道：

“死人，你为什么总在我面前出现？你的城市是成堆的废墟，你只是枯骨。我不会前往库萨，鬼魂的集结点！阿巴图女王，埃列什基伽勒女王与众神的抄写员、手握青金石与玛瑙刻笔的盖什提南娜召唤你离开！”

所以他们知道鬼魂总会在废墟周围游荡，他们知道鬼魂只是一堆枯骨，他们还知道鬼魂要去阴间的入口库萨（Kutha）。鬼魂可能一直在说“你跟我来，你跟我来……”驱魔师则大声呵斥：“我不跟你走，不管你说什么。”然后他请阴间女王给自己撑腰，还叫来了众神的抄写员盖什提南娜（Ngeshtinana），这位女神有一本关于人间死者的记录，就像是阴间的学校点名册。要是哪个死人不在阴间，女王肯定知道而且肯定会生气。这段咒语提供了响亮魔法解释，但另一方面也很甜蜜甚至有些幼稚，因为这段咒语写得很平实，毫不花哨。接下来还要举行驱鬼仪式：

“需在落日之际用一把青铜铲子冲着落日挖一个坑，在坑里倒入沟渠之水以及盛在公牛角当中烘烤的shigushu面粉。你将……在火上烧焦并将其搅入上述液体。你念诵这段咒语，你将这液体倒进井里，你将火炬与香炉交给闹鬼的人家。”

水井里装满了水，一直通到地下世界——你猜猜谁住在地下世界？这就是能迫使鬼魂赶紧回到地下世界的魔法手段，这次就别再回来了。

接下来我让大家看一件非常神奇的文物。刚才我们已经看过了“任何邪物”的画像，现在再来看看全世界历史上最古老的鬼魂图像。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文物，尽管只是半块泥版而已。要想摆脱鬼魂，必须借助魔法手段。左边泥版上这个又瘦又高的老头就是鬼魂，大概是某人的爷爷。他大概是个坏脾气老头，整天坐在墙角跟别人找茬。后来他终于死了，家里人还以为终于摆脱了他——想得美！他又回到了墙角。因此家里人叫来了职业驱魔师。这里施行的魔法基于以下概念：老爷爷之所以回来找活人的麻烦是因为他不高兴。所以首先要做个爷爷的人像，在泥版上非常小心地按比例画好爷爷的形象——画面上我们用白线描出了人像，不然看不清。我的朋友Chris Cobb出色地修复了这件文物。这个鬼大约出现在公元前800年。泥版上的他正在向前走，双手已经被绳子捆上了。泥版右侧还有另一个人像，是一位非常壮硕、非常吓人的女性，戴着帽子，穿着长裙，扎着腰带，穿着鞋子，正在大步向前。尽管泥版损毁严重图像不清，但是我相信原本他的构图是这个女人牵着绳子的一头在前面走，双手被捆的老头在另一头跟着。这就是驱鬼计划：给爷爷找个对象。你在一天的某个特定时刻将这块勾画了两个人像的泥版埋进坑里，用一个小罐子装上各种日常应用之物一起埋进去。这样一来这个风骚的女人就会结结实实地牵着爷爷前往阴界。他们会幸福地在那边继续生活下去，这样他就再也回不来了。有时这种冥婚魔法还会操办得更加正式。人们会根据详细指示用秸秆制作非常复杂的小人，将鬼魂与小人一起放在婚床上，让他们尽快圆房，然后动身前往阴间。

接下来这张图片也非常值得研究。这是一块用来对付偏头痛的石板。古代也有人患偏头痛，而且他们直到偏头痛都是鬼魂导致的。不是厨房里的好鬼，而是凶狠的恶鬼，本质上就无法安抚。这些鬼还是活人的时候脾气就很差，死了以后更糟糕。这些恶鬼会让人发烧难受，你睡着的时候他们会钻进你的耳朵，趁你不设防之际钻进你脑子里逼你发疯。对付如此危险的恶鬼当然需要非常高级别的魔法仪式，只有有钱人用得起。首先还是需要制作一个人像，但是做工档次完全不同。在右边的石板残片上可以看出一位国王，他有胡子，头上戴着王冠。他的两只手臂伸出来，左手拿着一柄连枷，右手拿着一根长杆子，上面套着很多圆环。或许在世界某地的博物馆里还保存着这块石板的更多碎片，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做拼图，或许有一天能找到更多碎片。在石板左侧是王座的靠背，石板底部缺失，因此王座的椅子腿以及国王的屁股，膝盖与腿都不见了。只能看到他坐在王座上，拿着皇家礼器。王座背后是一行楔形文字，告诉我们这个人名叫阿贝克奈奈雅。至于右边这块石板上的另一幅人像，你仔细看看就会看到此人留着短发，发梢卷曲，双手在身前张开。他的身体中段也不见了，不过再看看石板的下半截就会发现原本应该是双腿的部位却长着一根长杆子，换句话说此人只有上半身，而且上半身安装在杆子上。这样的护符肯定非常昂贵。因为做工极其精美。这两个形象要一起摆放在某个地位很高、容易在晚上受到恶鬼攻击的人的床头。这个法力高强的国王会坐在床头镇宅，鬼魂看到他就知道最好还是去别处闹事。

我们能通过文本得知右边石板上的半身人是个什么东西。驱魔师会将人像安在杆子上，让彻夜照顾遭到恶鬼侵袭之人的护理人员搓动杆子，人像就会旋转双臂吓跑用心险恶的恶鬼。所以这块石板上雕刻的其实是个吓唬鬼的稻草人。另外左边石板上的驱鬼国王也有讲究。现在画面当中这块石碑上是公元前六世纪的巴比伦国王那波尼德斯，他手里同样拿着一根套着圆环的杆子以及连枷。换句话说，驱魔师绘制了一位来自古代的强大国王，模特则是当时正在统治的现任国王。这就好比在电视上看到某人，然后用此人当模特来绘制罗马皇帝一样。

再来说说阴间。我先让大家看看夜女王的造像。我认为这位夜女王就是先前与阿巴图等角色一起在咒语当中被提到的埃列什基伽勒（Ereshkigal）。一眼就能看出这位肯定是掌管阴间的女神，她头戴着造型别致的有角王冠，双手各自拿着一个神符，背后有翅膀，脚上有羽毛，身边有狮子与一对猫头鹰。我相信这不是随便哪位阴间女神，而是埃列什基伽勒女神本神。埃列什基伽勒主管阴间，就像伊娜娜(Inanna)主管阳间，这两位是姐妹。埃列什基伽勒监督一切阴间事务，确保古往今来的所有鬼魂安守本分。下面这块泥版名叫《伊世塔前往阴间》，记录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尤其当你是一名学习楔形文字的年轻学生的时候。伊世塔（Ishtar）是掌管爱情与性爱的女神*，也是世间最美丽的存在。她的情人塔姆兹（Tammuz）落入了阴间，她必须要他救回来。这并不容易，因为铭文当中指明前往阴间必须要穿过七扇大门，而阴间女王埃列什基伽勒站在守门人一边。因此伊世塔每穿过一扇门都必须去掉一件服饰。当她来到第七扇门前时已经全身赤裸。当你还是一个年轻的亚述学学生，与一本正经的老教授一起坐在教室里，还必须正襟危坐地解释女神怎样一件又一件脱掉衣服，直到一件都不剩的时候；当你只有十八岁，头一回研究如此劲爆的第一手材料的时候，出现你的脑海里的形象要远比你的教授脑海里的形象更加栩栩如生。你必须紧跟主题小心根据语法解读，决不允许信马由缰胡思乱想。你们或许能看出，这块埃列什基伽勒泥版的用料是烘烤过的黏土，还留下一些颜料的痕迹。肉眼可见的是黑色，计算机还发现了其他颜料的残余，让我们得以推断出原本的用色。这块泥版尺寸很大，高度足有一英尺，可以挂在墙上。泥版上的女神就是你下到阴间之后要面对的神灵。

*【伊娜娜与伊世塔是同一位女神，前者是苏美尔人的叫法，后者是巴比伦人与亚述人的叫法。】

总而言之，古人认为死人会待在阴间，如果他们不肯待在阴间就要请专家帮忙。有时驱鬼很简单，有时则非常麻烦。但是驱鬼还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因为在美索不达米亚还有另一类专家在宫廷当中为国王效力，他们的专业就是死灵术。这一类魔法完全与尽快将鬼魂赶走的正常观点背道而驰。死灵术的作用是通过召唤死者来预测未来，将原本安分睡觉的死人从阴间拽回来，让他们告诉客户未来会怎样。有几种法术可以做到这一点。由于大多数人都会对其嗤之以鼻，死灵术知识都是顶级机密。假设你是个赌徒想赢大钱，或者你有一些迫切问题，例如我奶奶临终之前将家里的银器藏到哪里去了，又比如我该不该再婚，还是说下一个老婆会和目前这个一样糟。由于你的祖先就住在你的脚下——刚才我说过死者被埋在庭院里——所以他们自然处于了解情况的有利位置，而且他们也肯定很乐意将这些情报告诉你。

画面上这块泥板已经很残破了，但是其中的内容依然非常丰富。首先你要拿到死者的颅骨。假设你家庭院有一个地下室，收藏着你家先人的遗骨，那你就可以将死者的颅骨请出来加以利用。魔咒的力量——当然这里的咒语也充满了很多叽里咕噜的词汇——可以打动负责正义的太阳神沙玛什（Shamash），祂与阴间的鬼魂也有着特别的联系。咒语可以要求逼迫这些可怜的鬼魂回到阳间接受讯问。首先要在颅骨上涂抹一层油膏，油膏的成分包括蜥蜴胆汁之类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像《麦克白》里边女巫做法师用的各种恶物一样。然后魔法师就念道：“阴间的鬼魂啊，赶紧到阳间来回答我的问题，给出真实的回答。”现在大家看到的是这块泥版的文字抄本，在发表论文的时候，我们必须将泥板上的文字誊抄出来。誊抄的作用是为了让学者们能够更加舒适的阅读，有时候直接看泥版照片还是不太舒服。总之涂抹油膏之后鬼魂就会附着在颅骨上面，然后就会有问必答。所以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所有人都相信鬼魂的世界，某些迫切事务需要在半夜解决。现场要摆上很多神秘物品营造气氛。颅骨放在桌子上，所有人都在紧张等待，甚至就连魔法师也很紧张。如果一切进展顺利，那么颅骨将会发出声音，所有人都会吓一跳。这真是神奇的一幕。我们知道他们这样做过，因为当亚述巴尼拔即将成为亚述国王或者说宇宙之王之前，他的祖母去世了。他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国王，于是就命令术士在王宫的地下室里实施死灵术。从而让他的祖母返回阳间来回答他的问题。

我写这本书叫做《最早的鬼故事》。我在研究当中找到了非常丰富的素材，这次演讲的时间根本讲不完，只能介绍冰山一角，但是已经非常神奇了。我发现美索不达米亚人的这套信仰体系——怎样让躁动的鬼魂高高兴兴地返回阴间？如何与鬼魂共同生活？——所有这一切都蕴含着实事求是的态度。美索不达米亚标志着鬼魂传统的开始，这种态度至今也未曾消散。世界各地的很多人依然抱有此类信仰，在高度发达的城市依然有很多人抱有鬼魂还阳的理念。鬼魂意味着什么？是否可以与他们沟通？如何将他们赶走？我认为这是身为人类的最显著特征之一。自从历史开始以来，这就是人类世界的一部分。看过圣经的人们都知道隐多珥的交鬼妇人。这个故事发生在公元前一千年左右，扫罗王与非利士人交战吃了大亏。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于是找到了隐多珥的女巫。此时在他的国家里死灵术是违法行为，而且还是他本人亲自禁止的。但是此刻走投无路的他依然要求女巫召唤回先知撒母耳的灵魂。当你阅读圣经的时候人们都以为这只是个故事或者是比喻。但是如果你了解了古美索不达米亚，古希腊，古罗马与古埃及的情况，如果你了解世界上的多种信仰体系，就能看出这可不是什么比喻或者文学创作，而是日常活动的正常描述，所有人都在这么做。所以我认为鬼魂信仰是一个将会继续留存下去的现象。

当你在晚餐会上提到鬼魂，人们难免会面面相觑地说道：“啊又来了，我从没见过鬼。”我倒是一直保持着开放心态。我知道有很多人相信自己见过鬼。所以有两种现象，首先是非常早期的骨骼。尼安德特人以及非常早期的智人骨骼出土时身体被摆成特定的姿势，还有许多物品会与他们一同下葬。在我看来，一开始埋葬死者是因为将死者留在地面尸体会很快腐败，你想赶紧摆脱死者。但是如果你将死者与陪葬品一起下葬——最早是珠子，后来是石斧，再后来像图坦卡门那样与整整一屋子陪葬品一起埋葬——那就只能说明当时的人们相信当一个人死后，当他的身体只剩下枯骨，别的什么都不剩之后，这个人的本质——用古巴比伦人的说法叫鬼魂，如今英国人以及世界各地的人依然在使用这个词——依然会留存下来，并且前往其他地方。这其中坏的鬼魂还会返回阳间作祟。认为死人会留下某些东西，这些东西要么前往其他地方，要么出于神学或者非神学的各种原因留在人间或者返回人间捣乱，这是可以追溯到历史开端的普世人类信仰。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反面的主张。

我认为我们应当用试验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科学家对于鬼魂总是很粗鲁，因为你不能证明鬼魂的存在，所有的文献都在撒谎，这是人们瞎编出来的。但是这么多世纪以来的这么多种文化，这么多世代的人们留下了这么多的叙述与文字，你总不能认为这一切都是一套阴谋论。所以我建议找来十五个诺贝尔奖科学家，让他们穿上白大褂，在数九寒天将他们送到约克郡的荒原。我们提前租下一座鬼屋将它们请进去。等到天色已晚之后，大家吃过了晚饭，每个人都要单独找一间房间睡觉。当然因为他们是科学家，或许可以研究床上的霉菌或者做做笔记记录一下木头如何腐烂，这都可以。但是最后他们都会坦然入睡，心中不会感到任何异样。然后我们找一架梯子架在房屋后墙，趁着夜色非常小心地爬上去，然后冲着某一扇窗户喊“呜呜呜——”让呜呜声响彻整栋建筑。所有的科学家都会猛然惊醒，心跳加速，恐怕还会不小心尿床。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