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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介入历史的狂欢——从故事新编到鹿鼎记 -- xiejin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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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铸剑(下)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12〕的打诨,王是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也都看得毫无意味。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国王的面前,俯伏着,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青包裹;嘴里唱着胡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须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来!”

  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个个喜形于色。他们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中间夹着一个黑色人。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王暴躁地说。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好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长汶汶乡〔14〕。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臣把戏,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金鼎,注满清水,用兽炭〔15〕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沸,这头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且发妙音,欢喜歌唱。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点起火来。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们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王一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己受愚,回顾武士,想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运动。那头即似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热水烫了一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样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眼珠向着左右瞥视,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涌起的水,也随着歌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见。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是看不见的。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怦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他们中的一个首先叫了一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拥上去了。有挤在后面的,只能从人脖子的空隙间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得人脸上发烧。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层油,照出许多人脸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阿呀,天哪!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唉唉唉!”第六个妃子忽然发狂似的哭嚷起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措,各自转了四五个圈子。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缩了回来,伸出两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总算得到一种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边。武士们便揎起衣袖,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有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而旋绕着。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来。大家惊叫了一声;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声哭起来。但不久就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此后捞出来的是一团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随乎是白胡须和黑胡须。此后又是一个头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盘:一盘头骨,一盘须发,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焦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连那孩子的头,也无从分辨。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时候跌伤的,怕骨上也有痕迹。果然,侏儒在一个头骨上发见了:大家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儒却又在较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16〕是很高的。”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也似乎比较地高,但究竟相差无几;最可惜的是右额上却并无跌伤的瘢痕。

  “况且,”老臣们向太监说,“大王的后枕骨是这么尖的么?”

  “奴才们向来就没有留心看过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们也各自回想起来,有的说是尖的,有的说是平的。叫梳头太监来问的时候,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民,都奔来瞻仰国王的“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骑士才缓辔而来。又过了不少工夫,才看见仪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黄钺之类;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并且渐渐近来了,于是现出灵车,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体。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铸剑(注)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17〕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题为《眉间尺》。一九三二年编入《自选集》时改为现名。

  〔2〕眉间尺复仇的传说,在相传为魏曹丕所著的《列异传》中有如下的记载: “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藏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忽于屋柱中得之。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又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一也有内容大致相同的记载,而叙述较为细致,如眉间尺山中遇客一段说:“(楚)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我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 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此外相传为后汉赵晔所著的《楚王铸剑记》,完全与《搜神记》所记相同。)

  〔3〕子时我国古代用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记时,从夜里十一点到次晨一点称为子时。

  〔4〕王妃生下了一块铁清代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卷三十四引《列士传》佚文: “楚王夫人于夏纳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产一铁;王命莫邪铸为双剑。”

  〔5〕井华水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井泉水《集解》:“汪颖曰:平旦第一汲,为井华水。”

  〔6〕雉堞城上排列如齿状的矮墙,俗称城垛。

  〔7〕劳什子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轻蔑、厌恶的意思。

  〔8〕丹田道家把人身脐下三寸的地方称为丹田,据说这个部位受伤,可以致命。

  〔9〕蜜蜂的排衙蜜蜂早晚两次群集蜂房外面,就像朝见蜂王一般。这里用来形容人群拥挤喧闹。排衙,旧时衙署中下属依次参谒长官的仪式。

  〔10〕放鬼债的资本作者在创作本篇数月后,曾在一篇杂感里说,旧社会“有一种精神的资本家”,惯用“同情”一类美好言辞作为“放债”的“资本”,以求 “报答”。参看《而已集·新时代的放债法》。

  〔11〕这里和下文的歌,意思介于可解不可解之间。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给日本增田善的信中曾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

  〔12〕侏儒形体矮小、专以滑稽笑谑供君王娱乐消遣的人,略似戏剧中的丑角。

  〔13〕宴之敖者作者虚拟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鲁迅辑成《俟堂砖文杂集》一书,题记后用宴之敖者作为笔名,但以后即未再用。

  〔14〕汶汶乡作者虚拟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

  〔15〕兽炭古时豪富之家将木炭屑做成各种兽形的一种燃料。东晋裴启《语林》有如下记载:“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状。羊琇骄豪,乃捣小炭为屑,以物和之,作兽形。后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温酒;火□既猛,兽皆开口,向人赫然。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

  〔16〕龙准指帝王的鼻子。准,鼻子。

  〔17〕本篇最初发表时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时补记。据《鲁迅日记》,本篇完成时间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非攻(上)

  子夏〔2〕的徒弟公孙高〔3〕来找墨子〔4〕,已经好几回了,总是不在家,见不着。大约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罢,这才恰巧在门口遇见,因为公孙高刚一到,墨子也适值回家来。他们一同走进屋子里。

  公孙高辞让了一通之后,眼睛看着席子〔5〕的破洞,和气的问道:

  “先生是主张非战的?”

  “不错!”墨子说。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是的!”墨子说。

  “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

  “唉唉,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可怜,可怜!”〔6〕墨子说着,站了起来,匆匆的跑到厨下去了,一面说:“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穿过厨下,到得后门外的井边,绞着辘轳,汲起半瓶井水来,捧着吸了十多口,于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着园角上叫了起来道:

  “阿廉〔7〕!你怎么回来了?”

  阿廉也已经看见,正在跑过来,一到面前,就规规矩矩的站定,垂着手,叫一声“先生”,于是略有些气愤似的接着说:

  “我不干了。他们言行不一致。说定给我一千盆粟米的,却只给了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

  “如果给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么,就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一致,倒是因为少了呀!”

  墨子一面说,一面又跑进厨房里,叫道:

  “耕柱子〔8〕!给我和起玉米粉来!”

  耕柱子恰恰从堂屋里走到,是一个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他问。

  “对咧。”墨子说。“公孙高走了罢?”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气,说我们兼爱无父,像禽兽一样。”〔9〕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国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让耕柱子用水和着玉米粉,自己却取火石和艾绒打了火,点起枯枝来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说道:“我们的老乡公输般〔10〕,他总是倚恃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兴风作浪的。造了钩拒〔11〕,教楚王和越人打仗还不够,这回是又想出了什么云梯,要耸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国,怎禁得这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罢。”

  他看得耕柱子已经把窝窝头上了蒸笼,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壁厨里摸出一把盐渍藜菜干,一柄破铜刀,另外找了一张破包袱,等耕柱子端进蒸熟的窝窝头来,就一起打成一个包裹。衣服却不打点,也不带洗脸的手巾,只把皮带紧了一紧,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从包裹里,还一阵一阵的冒着热蒸气。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耕柱子在后面叫喊道。

  “总得二十来天罢,”墨子答着,只是走。

  墨子走进宋国的国界的时候,草鞋带已经断了三四回,觉得脚底上很发热,停下来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脚上有些地方起茧,有些地方起泡了。〔12〕他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历来的水灾和兵灾的痕迹,却到处存留,没有人民的变换得飞快。走了三天,看不见一所大屋,看不见一颗大树,看不见一个活泼的人,看不见一片肥沃的田地,就这样的到了都城〔13〕。

  城墙也很破旧,但有几处添了新石头;护城沟边看见烂泥堆,像是有人淘掘过,但只见有几个闲人坐在沟沿上似乎钓着鱼。

  “他们大约也听到消息了,”墨子想。细看那些钓鱼人,却没有自己的学生在里面。

  他决计穿城而过,于是走近北关,顺着中央的一条街,一径向南走。城里面也很萧条,但也很平静;店铺都贴着减价的条子,然而并不见买主,可是店里也并无怎样的货色;街道上满积着又细又粘的黄尘。

  “这模样了,还要来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见了贫弱而外,也没有什么异样。楚国要来进攻的消息,是也许已经听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习惯了,自认是活该受攻的了,竟并不觉得特别,况且谁都只剩了一条性命,无衣无食,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想搬家。待到望见南关的城楼了,这才看见街角上聚着十多个人,好像在听一个人讲故事。

  当墨子走得临近时,只见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挥,大叫道:

  “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14〕

  墨子知道,这是自己的学生曹公子的声音。

  然而他并不挤进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关,只赶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来,在一个农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来仍复走。草鞋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里还有窝窝头,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块布裳来,包了脚。不过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着他的脚底,走起来就更艰难。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树下,打开包裹来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脚。远远的望见一个大汉,推着很重的小车,向这边走过来了。到得临近,那人就歇下车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生”,一面撩起衣角来揩脸上的汗,喘着气。

  “这是沙么?”墨子认识他是自己的学生管黔敖,便问。

  “是的,防云梯的。”

  “别的准备怎么样?”

  “也已经募集了一些麻,灰,铁。不过难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没有。还是讲空话的多……”

  “昨天在城里听见曹公子在讲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气’,嚷什么‘死’了。你去告诉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和他很难说,”管黔敖怅怅的答道。“他在这里做了两年官,不大愿意和我们说话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刚刚试验过连弩〔15〕;现在恐怕在西关外看地势,所以遇不着先生。先生是到楚国去找公输般的罢?”

  “不错,”墨子说,“不过他听不听我,还是料不定的。你们仍然准备着,不要只望着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点点头,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会,便推着小车,吱吱嘎嘎的进城去了。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非攻(下)

  楚国的郢城〔16〕可是不比宋国:街道宽阔,房屋也整齐,大店铺里陈列着许多好东西,雪白的麻布,通红的辣椒,斑斓的鹿皮,肥大的莲子。走路的人,虽然身体比北方短小些,却都活泼精悍,衣服也很干净,墨子在这里一比,旧衣破裳,布包着两只脚,真好像一个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块广场,摆着许多摊子,拥挤着许多人,这是闹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处。墨子便找着一个好像士人的老头子,打听公输般的寓所,可惜言语不通,缠不明白,正在手真心上写字给他看,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家都唱了起来,原来是有名的赛湘灵已经开始在唱她的《下里巴人》〔17〕,所以引得全国中许多人,同声应和了。不一会,连那老士人也在嘴里发出哼哼声,墨子知道他决不会再来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写了半个“公”字,拔步再往远处跑。然而到处都在唱,无隙可乘,许多工夫,大约是那边已经唱完了,这才逐渐显得安静。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问公输般的住址。

  “那位山东老,造钩拒的公输先生么?”店主是一个黄脸黑须的胖子,果然很知道。“并不远。你回转去,走过十字街,从右手第二条小道上朝东向南,再往北转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写着字,请他看了有无听错之后,这才牢牢的记在心里,谢过主人,迈开大步,径奔他所指点的处所。果然也不错的:第三家的大门上,钉着一块雕镂极工的楠木牌,上刻六个大篆道:“鲁国公输般寓”。

  墨子拍着红铜的兽环〔18〕,当当的敲了几下,不料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横眉怒目的门丁。他一看见,便大声的喝道:

  “先生不见客!你们同乡来告帮〔19〕的太多了!”

  墨子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关了门,再敲时,就什么声息也没有。然而这目光的一射,却使那门丁安静不下来,他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只得进去禀他的主人。公输般正捏着曲尺,在量云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个你的同乡来告帮了……这人可是有些古怪……”门丁轻轻的说。

  “他姓什么?”

  “那可还没有问……”门丁惶恐着。

  “什么样子的?”

  “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输般吃了一惊,大叫起来,放下云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阶下去。门丁也吃了一惊,赶紧跑在他前面,开了门。墨子和公输般,便在院子里见了面。

  “果然是你。”公输般高兴的说,一面让他进到堂屋去。

  “你一向好么?还是忙?”

  “是的。总是这样……”

  “可是先生这么远来,有什么见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静的说。“想托你去杀掉他……”

  公输般不高兴了。

  “我送你十块钱!”墨子又接着说。

  这一句话,主人可真是忍不住发怒了;他沉了脸,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义不杀人的!”

  “那好极了!”墨子很感动的直起身来,拜了两拜,又很沉静的说道:“可是我有几句话。我在北方,听说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什么罪过呢?楚国有余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杀缺少的来争有余的,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他,不能说是仁;知道着,却不争,不能说是忠;争了,而不得,不能说是强;义不杀少,然而杀多,不能说是知类。先生以为怎样?……”

  “那是……”公输般想着,“先生说得很对的。”

  “那么,不可以歇手了么?”

  “这可不成,”公输般怅怅的说。“我已经对王说过了。”

  “那么,带我见王去就是。”

  “好的。不过时候不早了,还是吃了饭去罢。”

  然而墨子不肯听,欠着身子,总想站起来,他是向来坐不住的〔20〕。公输般知道拗不过,便答应立刻引他去见王;一面到自己的房里,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来,诚恳的说道:

  “不过这要请先生换一下。因为这里是和俺家乡不同,什么都讲阔绰的。还是换一换便当……”

  “可以可以,”墨子也诚恳的说。“我其实也并非爱穿破衣服的……只因为实在没有工夫换……”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圣贤,一经公输般绍介,立刻接见了,用不着费力。

  墨子穿着太短的衣裳,高脚鹭鸶似的,跟公输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过礼,从从容容的开口道:

  “现在有一个人,不要轿车,却想偷邻家的破车子;不要锦绣,却想偷邻家的短毡袄;不要米肉,却想偷邻家的糠屑饭:这是怎样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说。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却只方五百里,这就像轿车的和破车子;楚有云梦,满是犀兕麋鹿,江汉里的鱼鳖鼋鼍之多,那里都赛不过,宋却是所谓连雉兔鲫鱼也没有的,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饭;楚有长松文梓榆木豫章,宋却没有大树,这就像锦绣的和短毡袄。所以据臣看来,王吏的攻宋,和这是同类的。”

  “确也不错!”楚王点头说。“不过公输般已经给我在造云梯,总得去攻的了。”

  “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楚王是一位爱好新奇的王,非常高兴,便教侍臣赶快去拿木片来。墨子却解下自己的皮带,弯作弧形,向着公输子,算是城;把几十片木片分作两份,一份留下,一份交与公输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于是他们俩各各拿着木片,像下棋一般,开始斗起来了,攻的木片一进,守的就一架,这边一退,那边就一招。不过楚王和侍臣,却一点也看不懂。

  只见这样的一进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约是攻守各换了九种的花样。这之后,公输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带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这回是由他来进攻。也还是一进一退的支架着,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进了皮带的弧线里面了。

  楚王和侍臣虽然莫明其妙,但看见公输般首先放下木片,脸上露出扫兴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两面,全都失败了。

  楚王也觉得有些扫兴。

  “我知道怎么赢你的,”停了一会,公输般讪讪的说。“但是我不说。”

  “我也知道你怎么赢我的,”墨子却镇静的说。“但是我不说。”

  “你们说的是些什么呀?”楚王惊讶着问道。

  “公输子的意思,”墨子旋转身去,回答道,“不过想杀掉我,以为杀掉我,宋就没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学生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拿了我的守御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着楚国来的敌人。就是杀掉我,也还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动的说。“那么,我也就不去攻宋罢。”

  墨子说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鲁国的,但因为应该换还公输般借他的衣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时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觉得肚子饿,主人自然坚留他吃午饭——或者已经是夜饭,还劝他宿一宵。

  “走是总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说。“明年再来,拿我的书来请楚王看一看。” 〔21〕

  “你还不是讲些行义么?”公输般道。“劳形苦心,扶危济急,是贱人的东西,大人们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乡!”

  “那倒也不。丝麻米谷,都是贱人做出来的东西,大人们就都要。何况行义呢。” 〔22〕

  “那可也是的,”公输般高兴的说。“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一见你,即使白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国了。”墨子也高兴的说。“你如果一味行义,我还要送你天下哩!”〔23〕

  当主客谈笑之间,午餐也摆好了,有鱼,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鱼,只吃了一点肉。公输般独自喝着酒,看见客人不大动刀匕,过意不去,只好劝他吃辣椒:

  “请呀请呀!”他指着辣椒酱和大饼,恳切的说,“你尝尝,这还不坏。大葱可不及我们那里的肥……”

  公输般喝过几杯酒,更加高兴了起来。

  “我舟战有钩拒,你的义也有钩拒么?”他问道。

  “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墨子坚决的回答说。“我用爱来钩,用恭来拒。不用爱钩,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钩去钩人,人也用钩来钩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钩,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24〕

  “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公输般碰了一个钉子之后,改口说,但也大约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实是不会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国的所有饭碗好。”“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乡,你等一等,我请你看一点玩意儿。”

  他说着就跳起来,跑进后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会,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木头和竹片做成的喜鹊,交给墨子,口里说道:

  “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25〕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道这正是你的话。”

  “所以你还是一味的行义,”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不但巧,连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说着,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辞;公输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送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26〕,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非攻(注)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2〕子夏姓卜名商,春秋时卫国人,孔丘的弟子。

  〔3〕公孙高古书中无可查考,当是作者虚拟的人名。

  〔4〕墨子(约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人,曾为宋国大夫,我国古代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者。他主张“兼爱”,反对战争,具有“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轲语)的精神。他的著作有流传至今的《墨子》共五十三篇,其中大半是他的弟子所记述的。《非攻》这篇小说主要即取材于《墨子·公输》,原文如下:“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按齐应作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借子杀之。’公输盘不说(悦)。子墨子曰:‘请献十金。’ 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按即楚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公输盘服。子墨子曰:‘然乎,不已乎?’公输盘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 公输盘曰:‘诺。’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 王曰:‘必为窃疾矣。’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也;荆有云梦,犀、兕、糜、鹿满之,江汉之鱼、?、鼋、鼍,为天下富,宋所为无雉、免、狐狸(按狐狸应作鲋鱼)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荆有长松、文梓、??、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王曰:‘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于是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诎,而曰: ‘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内(纳)也。”按原文“臣以三事之攻宋也”,“三事”两字,前人解释不一;《战国策·宋策》作“臣以王吏之攻宋”,较为明白易解。在小说中作者写作“王吏”,当系根据《战国策》。又,《公输》叙墨翟只守不攻;《吕氏春秋· 慎大览》高诱注则说:“公输般九攻之,墨子九却之;又令公输般守备,墨子九下之。”小说中写墨翟与公输般迭为攻守,大概根据高注。

  〔5〕席子我国古人席地而坐,这里是指铺在地上的座席。按墨翟主张节用,反对奢侈。在《墨子》一书的《辞过》、《节用》等篇中,都详载着他对于宫室、衣服、饮食、舟车等项的节约的意见。

  〔6〕墨翟和子夏之徒的对话,见《墨子·耕柱》:“子夏之徒问于子墨子曰: ‘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犹有斗,恶有士而无斗矣!’子墨子曰:‘伤矣哉!言则称于汤、文,行则譬于狗豨,伤矣哉!’”

  〔7〕阿廉作者虚拟的人名。在《墨子·贵义》中有如下的一段记载:“子墨子仕人于卫,所仕者至而反。子墨子曰:‘何故反?’对曰:‘与我言而不当。曰待女(汝)以千盆;授我五百盆,故去之也。’子墨子曰:‘授子过千盆,则子去之乎?’对曰:‘不去。’子墨子曰:‘然则非为其不审也,为其寡也。’”

  〔8〕耕柱子和下文的曹公子、管黔敖、禽滑?,都是墨翟的弟子。分见《墨子》中的《耕柱》、《鲁问》、《公输》等篇。

  〔9〕计爱无父这是儒家孟轲攻击墨家的话,见《孟子·滕文公》:“杨氏(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10〕公输般般或作班,《墨子》中作盘,春秋时鲁国人。曾发明创造若干奇巧的器械,古书中多称他为“巧人”。

  〔11〕钩拒参看本篇注〔24〕。

  〔12〕关于墨翟赶路的情况,《战国策·宋策》有如下记载:“公输般为楚设机,将以攻宋。墨子闻之,百舍重茧,往见公输般。”又《淮南子·修务训》也说: “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鲁趋而往,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至于郢。”

  〔13〕都城指宋国的国都商丘(今属河南省)。

  〔14〕这里曹公子的演说,作者寓有讽刺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意思。一九三一年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东北后,国民党政府采取不抵抗主义,而表面上却故意发一些慷慨激昂的空论,以欺骗人民。

  〔15〕连弩指利用机械力量一发多欠的连弩车。见《墨子·备高临》。

  〔16〕郢楚国的都城,在今湖北江陵县境。

  〔17〕赛湘灵作者根据传说中湘水的女神湘灵而虚拟的人名。传说湘灵善鼓瑟,如《楚辞·远游》中说:“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下里巴人》,是楚国一种歌曲的名称。《文选》宋玉《对楚王问》中说:“客有歌于郢中者,甚始曰 ‘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

  〔18〕兽环大门上的铜环。因为铜环衔在铜制兽头的嘴里,所以叫做兽环。

  〔19〕告帮在旧社会,向有关系的人乞求钱物帮助,叫告帮。

  〔20〕关于墨翟坐不住的事,在《文子·自然》和《淮南子·修务训》中都有 “墨子无暖席”的话,意思是说坐席还没有温暖,他又要上路了(《文子》旧传为老聃弟子所作)。

  〔21〕关于墨翟献书给楚王的事,清代孙诒让《墨子间诂》(《贵义》篇)引唐代余知古《渚宫旧事》说:“墨子至郢,献书惠王,王受而读之,曰:‘良书也。’” 据《渚宫旧事》所载,此事系在墨翟止楚攻宋之后(参看孙诒让《墨子传略》)。

  〔22〕墨翟与公输般关于行义的对话,见《墨子·贵义》:“子墨子南游于楚,见楚献惠王,献惠王以老辞,使穆贺见子墨子。子墨子说穆贺,穆贺大说(悦),谓子墨子曰:‘子之言则成(诚)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贱人之所为而不用乎?’子墨子曰:‘唯其可行。譬若药然,草之本,天子食之,以顺其疾。岂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农夫入其税于大人,大人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岂曰贱人之所为而不享哉?’”小说采取墨翟答穆贺这几句话的意思,改为与公输般的对话。

  〔23〕关于送你天下的对话,见《墨子·鲁问》:“公输子谓子墨子曰:‘吾未得见之时,我欲得宋;自我得见之后,予我宋而不义,我不为。’子墨子曰: ‘翟之未得见之时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见子之后,予子宋而不义,子弗为,是我予子宋也。子务为义,翟又将予子天下!’”

  〔24〕公输般与墨翟关于钩拒的对话,见《墨子·鲁问》:“公输子自鲁南游楚,焉(于是)始为舟战之器,作为钩强之备:退者钩之,进者强之,量其钩强之长,而制为之兵。楚之兵节,越之兵不节,楚人因此若势,亟败越人。公输子善其巧,以语子墨子曰:‘我舟战有钩强,不知子之义亦有钩强乎?’子墨子曰:‘我义之钩强,贤于子舟战之钩强。我钩强:我钩之以爱,揣之以恭。弗钩以爱则不亲,非揣以恭则速狎,狎而不亲则速离。故交相爱,交相恭,犹若相利也。今子钩而止人,人亦钩而止子;子强而距人,人亦强而距子。交相钩,交相强,犹若相害也。故我义之钩强,贤子舟战之钩强。’”据孙诒让《墨子间诂》,“钩强”应作“钩拒”,“揣”也应作“拒”。钩拒是武器,用“钩”可以钩住敌人后退的船只;用 “拒”可以挡住敌人前进的船只。

  〔25〕关于木鹊,见《墨子·鲁问》:“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

  〔26〕募捐救国队影射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欺骗行为。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面前,国民党政府实行卖国投降政策;同时却用“救国”的名义,策动各地它所控制的所谓“民众团体”强行募捐,欺骗人民,进行搜括。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奔月(上)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暮霭笼罩了大宅,邻屋上都腾起浓黑的炊烟,已经是晚饭时候。家将们听得马蹄声,早已迎了出来,都在宅门外垂着手直挺挺地站着。羿〔2〕在垃圾堆边懒懒地下了马,家将们便接过缰绳和鞭子去。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蹰。但到底硬着头皮,大踏步走进去了;箭在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刚到内院,他便见嫦娥〔3〕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见那几匹乌鸦的了,不觉一吓,脚步登时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使女们都迎出来,给他卸了弓箭,解下网兜。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过手脸,走进内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慢慢回过头来,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答应。

  这种情形,羿倒久已习惯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旧走近去,坐在对面的铺着脱毛的旧豹皮的木榻上,搔着头皮,支支梧梧地说——

  “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有乌鸦……。”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忽然站起来,风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噜着,“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太太,”羿赶紧也站起,跟在后面,低声说,“不过今天倒还好,另外还射了一匹麻雀,可以给你做菜的。女辛〔4〕!”他大声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过来请太太看!”

  野味已经拿到厨房里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来,两手捧着,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兴地说,“一团糟!不是全都粉碎了么?肉在那里?”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强,箭头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

  “我没有小的。自从我射封豕长蛇〔5〕……。”

  “这是封豕长蛇么?”她说着,一面回转头去对着女辛道,“放一碗汤罢!” 便又退回房里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听着厨房里柴草爆炸的声音。他回忆半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长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来点灯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6〕,长剑,短剑,便都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现。羿看了一眼,就低了头,叹一口气;只见女辛搬进夜饭来,放在中间的案上,左边是五大碗白面;右边两大碗,一碗汤;中央是一大碗乌鸦肉做的炸酱。

  羿吃着炸酱面,自己觉得确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酱是看也不看,只用汤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觉得她脸上仿佛比往常黄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时,她似乎和气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边的木榻上,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

  “唉,”他和蔼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那时多么好看,全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觉叹息,“我的箭法掌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总还要算运气的,”羿也高兴起来,“居然猎到一只麻雀。这是远绕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

  “对。太太。我也这样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我准备再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难。当我射封豕长蛇的时候,野兽是那么多。你还该记得罢,丈母的门前就常有黑熊走过,叫我去射了好几回……。”

  “是么?”嫦娥似乎不大记得。

  “谁料到现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来,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日子。我呢,倒不要紧,只要将那道士送给我的金丹吃下去,就会飞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 所以我决计明天再走得远一点……。”

  “哼。”嫦娥已经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嘴唇依然红得如火;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

  “唉唉,这样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羿想着,觉得惭愧,两颊连耳根都热起来。

  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时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摊开了四肢沉睡着。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足辟]出堂前,一面洗脸,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备马。

  他因为事情忙,是早就废止了朝食〔7〕的;女乙将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酱都放在网兜里,并弓箭一齐替他系在腰间。他将腰带紧了一紧,轻轻地跨出堂外面,一面告诉那正从对面进来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远地方去寻食物去,回来也许晚一些。看太太醒后,用过早点心,有些高兴的时候,你便去禀告,说晚饭请她等一等,对不起得很。记得么?你说:对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门,跨上马,将站班的家将们扔在脑后,不一会便跑出村庄了。前面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么也没有的。加上两鞭,一径飞奔前去,一气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见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树林,马也喘气不迭,浑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这才接近树林,然而满眼是胡蜂,粉蝶,蚂蚁,蚱蜢,那里有一点禽兽的踪迹。他望见这一块新地方时,本以为至少总可以有一两匹狐儿兔儿的,现在才知道又是梦想。他只得绕出树林,看那后面却又是碧绿的高粱田,远处散点着几间小小的土屋。风和日暖,鸦雀无声。

  “倒楣!”他尽量地大叫了一声,出出闷气。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远远地望见一间土屋外面的平地上,的确停着一匹飞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鸽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满弦,将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这是无须迟疑的,向来有发必中;他只要策马跟着箭路飞跑前去,便可以拾得猎物。谁知道他将要临近,却已有一个老婆子捧着带箭的大鸽子,大声嚷着,正对着他的马头抢过来。

  “你是谁哪?怎么把我家的顶好的黑母鸡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这么闲哪?……”

  羿的心不觉跳了一跳,赶紧勒住马。

  “阿呀!鸡么?我只道是一只鹁鸪。”他惶恐地说。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8〕。”

  “你真是枉长白大!连母鸡也不认识,会当作鹁鸪!你究竟是谁哪?”

  “我就是夷羿。”他说着,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贯了母鸡的心,当然死了,末后的两个字便说得不大响亮;一面从马上跨下来。

  “夷羿?……谁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脸,说。

  “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9〕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罢;但你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过近几年时常到我那里来走走,我并没有和他合伙,全不相干的。”

  “说诳。近来常有人说,我一月就听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们且谈正经事罢。这鸡怎么办呢?”

  “赔。这是我家最好的母鸡,天天生蛋。你得赔我两柄锄头,三个纺锤。”

  “老太太,你瞧我这模样,是不耕不织的,那里来的锄头和纺锤。我身边又没有钱,只有五个炊饼,倒是白面做的,就拿来赔了你的鸡,还添上五株葱和一包甜辣酱。你以为怎样?……”他一只手去网兜里掏炊饼,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鸡。

  老婆子看见白面的炊饼,倒有些愿意了,但是定要十五个。磋商的结果,好容易才定为十个,约好至迟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鸡的箭作抵押。羿这时才放了心,将死鸡塞进网兜里,跨上鞍鞒,回马就走,虽然肚饿,心里却很喜欢,他们不喝鸡汤实在已经有一年多了。

  他绕出树林时,还是下午,于是赶紧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马力乏了,刚到走惯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黄昏时候。只见对面远处有人影子一闪,接着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飞来。〔10〕

  羿并不勒住马,任它跑着,一面却也拈弓搭箭,只一发,只听得铮的一声,箭尖正触着箭尖,在空中发出几点火花,两枝箭便向上挤成一个“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刚刚相触,两面立刻又来了第二箭,还是铮的一声,相触在半空中。那样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尽了;但他这时已经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对面,却还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准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为他早到海边摸鱼去了,原来还在这些地方干这些勾当,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话……。”羿想。

  那时快,对面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飕的一声,径向羿的咽喉飞过来。也许是瞄准差了一点了,却正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箭掉下马去了,马也就站住。

  逢蒙见羿已死,便慢慢地[足辟]过来,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脸,当作喝一杯胜利的白干。

  刚在定睛看时,只见羿张开眼,忽然直坐起来。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说,“难道连我的‘啮镞法’都没有知道么?这怎么行。你闹这些小玩艺〔11〕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胜者低声说。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来,“又是引经据典。但这些话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艺儿……。”他说着,又看看网兜里的母鸡,倒并没有压坏,便跨上马,径自走了。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诅咒,怪不得那老婆子会那么相信他。”羿想着,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奔月(下)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在西方格外灿烂。马只能认着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却在天际渐渐吐出银白的清辉。

  “讨厌!”羿听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响了一阵,便在马上焦躁了起来。 “偏是谋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费工夫!”他将两腿在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马却只将后半身一扭,照旧地慢腾腾。

  “嫦娥一定生气了,你看今天多么晚。”他想。“说不定要装怎样的脸给我看哩。但幸而有这一只小母鸡,可以引她高兴。我只要说:太太,这是我来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来的。不,不好,这话似乎太逞能。”

  他望见人家的灯火已在前面,一高兴便不再想下去了。马也不待鞭策,自然飞奔。圆的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凉风吹脸,真是比大猎回来时还有趣。

  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边;羿一看,仿佛觉得异样,不知怎地似乎家里乱毵毵。迎出来的也只有一个赵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问。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么?太太到姚家去了么?”羿还呆坐在马上,问。

  “喳……。”他一面答应着,一面去接马缰和马鞭。羿这才爬下马来,跨进门,想了一想,又回过头去问道——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饭馆去了么?”

  “喳。三个饭馆,小的都去问过了,没有在。”

  羿低了头,想着,往里面走,三个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诧异,大声的问道——

  “你们都在家么?姚家,太太一个人不是向来不去的么?”

  她们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脸,便来给他解下弓袋和箭壶和装着小母鸡的网兜。羿忽然心惊肉跳起来,觉得嫦娥是因为气忿寻了短见了,便叫女庚去叫赵富来,要他到后园的池里树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进房,便知道这推测是不确的了:房里也很乱,衣箱是开着,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饰箱。他这时正如头上淋了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么,然而那道士送给他的仙药,也就放在这首饰箱里的。

  羿转了两个圆圈,才看见王升站在门外面。

  “回老爷,”王升说,“太太没有到姚家去;他们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开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爷叫?……”赵富上来,问。

  羿将头一摇,又用手一挥,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头看着对面壁上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想了些时,才问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们道——

  “太太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掌灯时候就不看见了,”女乙说,“可是谁也没见她走出去。”

  “你们可见太太吃了那箱里的药没有?”

  “那倒没有见。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们看见有什么向天上飞升的么?”他问。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说,“我点了灯出去的时候,的确看见一个黑影向这边飞去的,但我那时万想不到是太太……。”于是她的脸色苍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头问着女辛道, “那边?”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着看去时,只见那边是一轮雪白的圆月,挂在空中,其中还隐约现出楼台,树木;当他还是孩子时候祖母讲给他听的月宫中的美景,他依稀记得起来了。他对着浮游在碧海里似的月亮,觉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愤怒了。从愤怒里又发了杀机,圆睁着眼睛,大声向使女们叱咤道——

  “拿我的射日弓来!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从堂屋中央取下那强大的弓,拂去尘埃,并三枝长箭都交在他手里。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12〕,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13〕的雄姿。

  飕的一声,——只一声,已经连发了三枝箭,刚发便搭,一搭又发,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别那声音。本来对面是虽然受了三枝箭,应该都聚在一处的,因为箭箭相衔,不差丝发。但他为必中起见,这时却将手微微一动,使箭到时分成三点,有三个伤。

  使女们发一声喊,大家都看见月亮只一抖,以为要掉下来了,——但却还是安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

  “呔!”羿仰天大喝一声,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进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却又照数前进了。

  他们都默着,各人看各人的脸。

  羿懒懒地将射日弓靠在堂门上,走进屋里去。使女们也一齐跟着他。

  “唉,”羿坐下,叹一口气,“那么,你们的太太就永远一个人快乐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说: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

  “这一定不是的。”女乙说,“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

  “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女辛说。

  “放屁!——不过乌老鸦的炸酱面确也不好吃,难怪她忍不住……。”

  “那豹皮褥子脱毛的地方,我去剪一点靠墙的脚上的皮来补一补罢,怪不好看的。”女辛就往房里走。

  “且慢,”羿说着,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实在饿极了,还是赶快去做一盘辣子鸡,烙五斤饼来,给我吃了好睡觉。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药,吃了追上去罢。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马!”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奔月(注)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作。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2〕羿亦称夷羿,我国古代传说中善射的英雄。据古书记载,帝□时有羿,尧时和夏代太康时也有羿,他们都以善射著称,而事迹又往往混为一人。《尚书·五子之歌》替代孔颖达疏引贾逵等人的话,以为“‘羿’是善射之号,非复人之名字”;这样,传说中的羿大概是集古代许多善射者的事迹于一身的人物。

  〔3〕嫦娥古代神话中人物。关于嫦娥奔月的神话,据《淮南子·览冥训》: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按嫦娥原作姮娥,汉代人因避文帝(刘恒)讳改为嫦娥。

  〔4〕女辛商王以十干(天干)为庙号,王室以外,也有用十干为名的;这里的女辛以及下面的女乙、女庚等,都是作者虚拟的人名。

  〔5〕羿射封豕长蛇的传说,据《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封豨,大野猪;修蛇,长蛇。

  〔6〕彤弓彤矢红色的弓和矢。卢弓卢矢,黑色的弓和矢。弩机,是弩上发矢的机括,一称弩牙。

  〔7〕废止朝食过去有一些人为了“健康不老”,提倡节食。蒋维乔曾据日本美岛近一郎的著作“辑述”而成《废止朝食论》一书,一九一五年六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8〕这里“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的话以及下文好几处,都与当时高长虹诽谤鲁迅的事件有关。高长虹,山西盂县人,狂飙社主要成员之一;是当时一个思想上带有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色彩的青年作者。他在一九二四年十二月认识鲁迅后,曾得到鲁迅很多指导和帮助;他的第一本创作散文和诗的合集《心的探险》,即由鲁迅选辑并编入《乌合丛书》。鲁迅在一九二五年编辑《莽原》周刊时,他是该刊经常的撰稿者之一;但至一九二六年下半年,他借口《莽原》半月刊的编者韦素园(当时鲁迅已离开北京到厦门大学任教,《莽原》自一九二六年起改为半月刊)压下了向培良的一篇稿子,即对韦素园等进行人身攻击,并对鲁迅表示不满;但另一方面他又利用鲁迅的名字进行招摇撞骗,如登在当年八月《新女性》月刊上的狂飙社(他和向培良等所组织的文艺团体)广告中,即冒称他们曾与鲁迅合办《莽原》,合编《乌合丛书》等,并暗示读者好像鲁迅也参与他们的所谓“狂飙运动”。鲁迅当时曾发表《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后收入《华盖集续编》),揭穿了这一骗局;高长虹即进而攻击鲁迅,在他所写的《走到出捌界》中不断地对鲁迅进行诽谤。这篇小说写于高长虹诽谤鲁迅的时候,其中逢蒙这个形象就含有高长虹的影子。鲁迅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一日给许广平的信中提到这篇作品时说:“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和他(按指高长虹)开了一些小玩笑”(见《两地书·一一二》)。小说中有些对话也是摘取高长虹所写《走到出版界》中的文句略加改动而成。如这里的“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以及下文的“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等语,都引自其中的一篇《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须知年龄尊卑,是乃祖乃父们的因袭思想,在新的时代是最大的阻碍物。鲁迅去年不过四十五岁……如自谓老人,是精神的堕落!”又如下文“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也是针对高长虹在这篇《指掌图》中自称与鲁迅“会面不只百次”的话而说的。“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是引自其中的《公理与正义的谈话》:“正义:我深望彼等觉悟,但恐不容易吧!公理:我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还有,“你打了丧钟”,是引自其中的《时代的命运》:“鲁迅先生已不着言语而敲了旧时代的丧钟。”“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也是从《指掌图》中引来:“他(按指鲁迅)所给与我的印象,实以此一短促的时期(按指一九二四年末)为最清新,彼此时实为一真正的艺术家的面目,过此以往,则递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却奋勇的战士的面目。”(《走到出版界》是高长虹在他所主编的《狂飙》周刊上连续发表的零星批评文字的总题,后来出版单行本。)

  〔9〕逢蒙我国古代善射的人,相传他是羿的弟子。《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黄帝之后,楚有弧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羿传逢蒙。”

  〔10〕逢蒙射羿的故事,在《孟子·离娄》中有如下的记载:“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又《列子·汤问》有关于飞卫的故事: “(飞卫)学射于甘蝇;……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捍)之而无差焉。”

  〔11〕“啮镞法”《太平御览》卷三五○引有《列子》的如下记载:“飞卫学射于甘蝇,诸法并善,唯啮法不教。卫密将矢以射蝇,蝇啮得镞矢射卫,卫绕树而走,矢亦绕树而射。”(按今本《列子》无此文。)

  〔12〕闪闪如岩下电语出《世说新语·容止》;王衍称裴楷“双眸闪闪若岩下电”。

  〔13〕射日《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高诱注:“十日并出,羿射去九。”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出关(上)

老子〔2〕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3〕

  “先生,孔丘又来了!”他的学生庚桑楚〔4〕,不耐烦似的走进来,轻轻的说。

  “请……”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

  “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您怎么样?所有这里的藏书,都看过了罢?”

  “都看过了。不过……”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样,这是他从来所没有的。“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呵。还是 ‘道’的难以说明白呢?”

  “你还算运气的哩,”老子说,“没有遇着能干的主子。六经这玩艺儿,只是先王的陈迹呀。那里是弄出迹来的东西呢?你的话,可是和迹一样的。迹是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停了一会,又接着说道:“白[儿鸟]们只要瞧着,眼珠子动也不动,然而自然有孕;虫呢,雄的在上风叫,雌的在下风应,自然有孕;类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么都不行。”〔5〕

  孔子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亡魂失魄的坐着,恰如一段呆木头。

  大约过了八分钟,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照例很客气的致谢着老子的教训。

  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图书馆〔6〕的大门外。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

  “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的靠在横板〔7〕上;冉有〔8〕把鞭子在空中一挥,嘴里喊一声“都”,车子就走动了。待到车子离开了大门十几步,老子才回进自己的屋里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兴,”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边,垂着手,说。 “话说的很不少……”

  “你说的对。”老子微微的叹一口气,有些颓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话真也说的太多了。”他又仿佛突然记起一件事情来,“哦,孔丘送我的一只雁鹅〔9〕,不是晒了腊鹅了吗?你蒸蒸吃去罢。我横竖没有牙齿,咬不动。”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静下来,合了眼。图书馆里很寂静。只听得竹竿子碰着屋檐响,这是庚桑楚在取挂在檐下的腊鹅。

  一过就是三个月。老子仍旧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先生,孔丘来了哩!”他的学生庚桑楚,诧异似的走进来,轻轻的说。“他不是长久没来了吗?这的来,不知道是怎的?……”

  “请……”老子照例只说了这一个字。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

  “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长久不看见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功罢?”

  “那里那里,”孔子谦虚的说。“没有出门,在想着。想通了一点:鸦鹊亲嘴;鱼儿涂口水;细腰蜂儿化别个;怀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变化里了,这怎么能够变化别人呢!……”

  “对对!”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从此没有话,好像两段呆木头。

  大约过了八分钟,孔子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照例很客气的致谢着老子的教训。

  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图书馆的大门外。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

  “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的靠在横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挥,嘴里喊一声“都”,车子就走动了。待到车子离开了大门十几步,老子才回进自己的屋里去。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兴,”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边,垂着手,说。 “话说的很少……”

  “你说的对。”老子微微的叹一口气,有些颓唐的回答道。“可是你不知道:我看我应该走了。”〔10〕

  “这为什么呢?”庚桑楚大吃一惊,好像遇着了晴天的霹雳。

  “孔丘已经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够明白他的底细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那么,不正是同道了吗?还走什么呢?”

  “不,”老子摆一摆手,“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罢,我的是走流沙〔11〕,他的是上朝廷的。”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呵!”

  “你在我这里学了这许多年,还是这么老实,”老子笑了起来,“这真是性不能改,命不能换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后就不再来,也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了呀。”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会错的……”

  “不,开头也常常看错。”

  “那么,”庚桑楚想了一想,“我们就和他干一下……”

  老子又笑了起来,向庚桑楚张开嘴:

  “你看:我牙齿还有吗?”他问。

  “没有了。”庚桑楚回答说。

  “舌头还在吗?”

  “在的。”

  “懂了没有?”

  “先生的意思是说:硬的早掉,软的却在吗?”〔12〕

  “你说的对。我看你也还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罢。但先给我的那匹青牛〔13〕刷一下,鞍鞯晒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要骑的。”

  老子到了函谷关〔14〕,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绕着。他想爬城。城墙倒并不高,只要站在牛背上,将身一耸,是勉强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里,却没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机,无奈这时鲁般和墨翟〔15〕还都没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玩意。总而言之:他用尽哲学的脑筋,只是一个没有法。

  然而他更料不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立刻去报告了关官。所以绕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马就从后面追来了。那个探子跃马当先,其次是关官,就是关尹喜〔16〕,还带着四个巡警和两个签子手〔17〕。

  “站住!”几个人大叫着。

  老子连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段呆木头。

  “阿呀!”关官一冲上前,看见了老子的脸,就惊叫了一声,即刻滚鞍下马,打着拱,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聃馆长。这真是万想不到的。”

  老子也赶紧爬下牛背来,细着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胡胡的说,“我记性坏……”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记了的。我是关尹喜,先前因为上图书馆去查《税收精义》,曾经拜访过先生……”

  这时签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鞯,又用签子刺一个洞,伸进指头去掏了一下,一声不响,橛着嘴走开了。

  “先生在城圈边溜溜?”关尹喜问。

  “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那很好!那好极了!现在谁都讲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不过机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先生的教训……”

  老子还没有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签子手用签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开脚步,一同向关口跑去了。

  到得关上,立刻开了大厅来招待他。这大厅就是城楼的中一间,临窗一望,只见外面全是黄土的平原,愈远愈低;天色苍苍,真是好空气。这雄关就高踞峻坂之上,门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间一条车道,好像在峭壁之间。实在是只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18〕。

  大家喝过开水,再吃饽饽。让老子休息一会之后,关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于是轰轰了一阵,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外,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19〕,预备抄讲义。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得他慢慢的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磕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因为他从此讲得详细了一点。然而他没有牙齿,发音不清,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爱说什么“[口而]?”:大家还是听不懂。可是时间加长了,来听他讲学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讲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还是谁也不动弹。老子等了一会,就加上一句道:

  “[口而],完了!”

  大家这才如大梦初醒,虽然因为坐得太久,两腿都麻木了,一时站不起身,但心里又惊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样。

  于是老子也被送到厢房里,请他去休息。他喝过几口白开水,就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人们却还在外面纷纷议论。过不多久,就有四个代表进来见老子,大意是说他的话讲的太快了,加上国语不大纯粹,所以谁也不能笔记。没有记录,可惜非常,所以要请他补发些讲义。

  “来笃话啥西,俺实直头听弗懂!”账房说。〔21〕

  “还是耐自家写子出来末哉。写子出来末,总算弗白嚼蛆一场哉啘。阿是?” 书记先生道。〔22〕

  老子也不十分听得懂,但看见别的两个把笔,刀,木札,都摆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编讲义。他知道这是免不掉的,于是满口答应;不过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开手。

  代表们认这结果为满意,退出去了。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出关(下)

第二天早晨,天气有些阴沉沉,老子觉得心里不舒适,不过仍须编讲义,因为他急于要出关,而出关,却须把讲义交卷。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大堆木札,似乎觉得更加不舒适了。

  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静静的坐下去,写起来。回忆着昨天的话,想一想,写一句。那时眼镜还没有发明,他的老花眼睛细得好像一条线,很费力;除去喝白开水和吃饽饽的时间,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关尹喜非常高兴,非常感谢,又非常惋惜,坚留他多住一些时,但看见留不住,便换了一副悲哀的脸相,答应了,命令巡警给青牛加鞍。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装在一个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并且声明:这是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假如他年纪青,饽饽就只能有十个了。〔23〕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楼,到得关口,还要牵着青牛走路;关尹喜竭力劝他上牛,逊让一番之后,终于也骑上去了。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回到关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担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么货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着关尹喜走进公事房里去。

  “这就是稿子?”账房先生提起一串木札来,翻着,说。

  “字倒写得还干净。我看到市上去卖起来,一定会有人要的。”书记先生也凑上去,看着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还是这些老套。真教人听得头痛,讨厌……”

  “医头痛最好是打打盹。”账房放下了木札,说。

  “哈哈哈!……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这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不过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

  “这可只能怪您自己看错了人,”关尹喜笑道。“他那里会有恋爱故事呢?他压根儿就没有过恋爱。”

  “您怎么知道?”书记诧异的问。

  “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没有听到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真是 ‘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能无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现在只要看见一个大姑娘,不论好丑,就眼睛甜腻腻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将来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们的账房先生一样,规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阵风,大家都觉得有些冷。

  “这老头子究竟是到那里去,去干什么的?”书记先生趁势岔开了关尹喜的话。

  “自说是上流沙去的,”关尹喜冷冷的说。“看他走得到。外面不但没有盐,面,连水也难得。肚子饿起来,我看是后来还要回到我们这里来的。”

  “那么,我们再叫他著书。”账房先生高兴了起来。“不过饽饽真也太费。那时候,我们只要说宗旨已经改为提拔新作家,两串稿子,给他五个饽饽也足够了。”

  “那可不见得行。要发牢骚,闹脾气的。”

  “饿过了肚子,还要闹脾气?”

  “我倒怕这种东西,没有人要看。”书记摇着手,说。“连五个饽饽的本钱也捞不回。譬如罢,倘使他的话是对的,那么,我们的头儿就得放下关官不做,这才是无不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紧,”账房先生说,“总有人看的。交卸了的关官和还没有做关官的隐士,不是多得很吗?……”

  窗外起了一阵风,括上黄尘来,遮得半天暗。这时关尹喜向门外一看,只见还站着许多巡警和探子,在呆听他们的闲谈。

  “呆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吆喝道。“黄昏了,不正是私贩子爬城偷税的时候了吗?巡逻去!”

  门外的人们,一溜烟跑下去了。屋里的人们,也不再说什么话,账房和书记都走出去了。关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尘拂了一拂,提起两串木札来,放在堆着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架子上。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出关(注)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日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

  关于这篇小说,可参看《且介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

  〔2〕老子春秋时楚国人,我国古代思想家,道家学派的创始者。《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遒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遒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关于老聃其人其书的时代,孔丘曾否见过老聃,近代学者的看法不一。现存《老子》(一名《道德经》),分《道经》、《德经》上下两篇,是战国时人编纂的传为老聃的言论集。

  〔3〕关于老聃接见孔丘时的情形,《庄子·田子方》中记有如下的传说:“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 ‘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倔)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然,晋代司马彪注:“不动貌。”

  〔4〕庚桑楚老聃弟子。《庄子·庚桑楚》中说:“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据司马彪注,“役”就是门徒、弟子。

  〔5〕关于孔丘两次见老聃的传说,《庄子·天运》中有如下的描写:“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熟)知其故矣。以奸(干)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金句]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儿鸟]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驿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按关于上文中所说的“类”,《山海经·南山经》中有如下记载:“□爰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细要”,指细腰蜂,即蜾蠃。我国有些古书中误认蜾蠃纯雌无雄,只有捕捉螟蛉来使它化为己子;所以小说中译原句为“细腰蜂儿化别个”。风化,旧说是兽类雌雄相诱而化育的意思。

  〔6〕图书馆《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老子曾作周室“守藏室之史”,司马贞《索隐》:“藏室史乃周藏书室之史也。”藏书室是古代帝王收藏图书文献的地方;史,古代真管图书、记事、历象的史官。

  〔7〕横板古称为“轼”,即设置车厢前端供乘车者凭倚的横木。古人在车上用俯首凭轼表示敬礼。

  〔8〕冉有名求,春秋时鲁国人,孔丘弟子。《论语·子路》有“子适卫,冉有仆”的记载;宋代朱熹注:“仆,御车也。”

  〔9〕雁鹅古代士大夫初相见时,用雁作为礼物。《仪礼·士相见礼》:“下大夫相见以雁。”清代王引之以为雁鹅即鹅(见《经义述闻》)。

  〔10〕关于老聃西出函谷的原因,作者在《〈出关〉的“关”》中说,是为了孔丘的几句话,又说,这是依据章太炎的意见;现摘录章著《诸子学略说》中有关一节于下:“老子以其权术授之孔子,而征藏故书,亦悉为孔子诈取。孔子之权术,乃有过于老子者。孔学本出于老,以儒道之形式有异,不欲崇奉以为本师;而惧老子发其覆也,于是说老子曰:‘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原注:意谓己述六经,学皆出于老子,吾书先成,子名将夺,无可如何也。)老子胆怯,不得不曲从其请。逢蒙杀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举发,而孔氏之徒遍布东夏,吾言朝出,首领可以夕断。于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无儒,而孔氏之无如我何,则始著《道德经》,以发其覆。借令其书早出,则老子必不免于杀身,如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犹以争名致戮,而况老子之陵驾其上者乎?(见一九○六年《国粹学报》第二年第四册)按章太炎的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推测,鲁迅在《〈出关〉的“关”》中曾说,“我也并不信为一定的事实”。

  〔11〕流沙古代指我国西北的沙漠地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裴骃《集解》引刘向《列仙传》说:“老子西游,……(关令尹喜)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

  〔12〕老聃和庚桑楚的这一段对话,是根据刘向《说苑·敬慎》中所载老聃和常枞的一段问答:“常枞有疾,老子往问焉,张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 老子曰:‘然。’‘吾齿存乎?’老子曰:‘亡。’常枞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邪;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邪?’常枞曰:‘然。’” 常枞,相传为老聃之师。

  〔13〕关于老聃骑青牛的传说,《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贞《索隐》引《列异传》说:“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其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

  〔14〕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县东北,东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关城在谷中,战国时秦国所置。

  〔15〕鲁般和墨翟参看本书《非攻》及其有关的注。

  〔16〕关尹喜相传为函谷关关尹。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并未叙明关吏姓名;“喜”字应是动词,汉代人认为人名,所以称为关尹喜。《庄子·天下》称关尹、老聃二人为“古之博大真人”;《吕氏春秋·不二》也有“老耽(聃)贵柔…… 关尹贵清”的话。

  〔17〕签子手旧时称关卡上持铁签查验货物的人。

  〔18〕一丸泥就可以封住形容函谷关的形势险要,用少数兵力即可扼守的意思。 “丸泥”,见《后汉书·隗嚣传》中王元对隗嚣说的话:“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按我国古时用泥丸封缄木简,所以王元有丸泥封关的譬喻。

  〔19〕笔、刀、木札我国古代还没有纸的时候,记事是用笔点漆写在竹简或木札上,写错了就用刀削去,因而同时用这三种工具。

  〔20〕自“道可道”至“众妙之门”,连成一段,是《老子》全书开始的一章。下文“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是全书最末一句。“无为而无不为”,是第四十八章中的一句。

  〔21〕这句话间杂着南北方言,意思是:你在说些什么,我简直听不懂!

  〔22〕这是苏州方言,意思是:还是你自己写出来吧。写了出来,总算不白白地瞎说一场。是吧?

  〔23〕这里说的“优待”老作家和下文的“提拔新作家”,是解放前出版商为了对作家进行剥削常用的一种欺骗宣传,这里信笔予以讽刺。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补天(上)

  女娲〔2〕忽然醒来了。

  伊〔3〕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动的和风,暖暾的将伊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目夹]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地上都嫩绿了,便是不很换叶的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

  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在眼前还分明,到远处可就成为斑斓的烟霭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暂时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处所。

  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波涛都惊异,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溅在伊身上。这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动摇,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并没有见,只是不由的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在两手里。

  “阿,阿!”伊固然以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这东西就白薯似的原在泥土里,禁不住很诧异了。然而这诧异使伊喜欢,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伊的事业,呼吸吹嘘着,汗混和着……

  “Nga!nga!”〔4〕那些小东西可是叫起来了。

  “阿,阿!”伊又吃了惊,觉得全身的毛孔中无不有什么东西飞散,于是地上便罩满了乳白色的烟云,伊才定了神,那些小东西也住了口。

  “AkonAgon,!”有些东西向伊说。

  “阿阿,可爱的宝贝。”伊看定他们,伸出带着泥土的手指去拨他肥白的脸。

  “UvuAhaha,!”他们笑了。这是伊第一回在天地间看见的笑,于是自己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来。

  伊一面抚弄他们,一面还是做,被做的都在伊的身边打圈,但他们渐渐的走得远,说得多了,伊也渐渐的懂不得,只觉得耳朵边满是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

  伊在长久的欢喜中,早已带着疲乏了。几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汗,而况又头昏,两眼便蒙胧起来,两颊也渐渐的发了热,自己觉得无所谓了,而且不耐烦。然而伊还是照旧的不歇手,不自觉的只是做。

  终于,腰腿的酸痛辨得伊站立起来,倚在一座较为光滑的高山上,仰面一看,满天是鱼鳞样的白云,下面则是黑压压的浓绿。伊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总觉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的伸出手去,信手一拉,拔起一株从山上长到天边的紫藤,一房一房的刚开着大不可言的紫花,伊一挥,那藤便横搭在地面上,遍地散满了半紫半白的花瓣。伊接着一摆手,紫藤便在泥和水里一翻身,同时也溅出拌着水的泥土来,待到落在地上,就成了许多伊先前做过了一般的小东西,只是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然而伊不暇理会这等事了,单是有趣而且烦躁,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抡,愈抡愈飞速了,那藤便拖泥带水的在地上滚,像一条给沸水烫伤了的赤练蛇。泥点也就暴雨似的从藤身上飞溅开来,还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地啼哭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撒得满地。

  伊近于失神了,更其抡,但是不独腰腿痛,连两条臂膊也都乏了力,伊于是不由的蹲下身子去,将头靠着高山,头发漆黑的搭在山顶上,喘息一回之后,叹一口气,两眼就合上了。紫藤从伊的手里落了下来,也困顿不堪似的懒洋洋的躺在地面上。

  轰!!!

  在这天崩地塌价的声音中,女娲猛然醒来,同时也就向东南方直溜下去了。伊伸了脚想踏住,然而什么也踹不到,〔5〕连忙一舒臂揪住了山峰,这才没有再向下滑的形势。

  但伊又觉得水和沙石都从背后向伊头上和身边滚泼过去了,略一回头,便灌了一口和两耳朵的水,伊赶紧低了头,又只见地面不住的动摇。幸而这动摇也似乎平静下去了,伊向后一移,坐稳了身子,这才挪出手来拭去额角上和眼睛边的水,细看是怎样的情形。

  情形很不清楚,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大概是海里罢,有几处更站起很尖的波浪来。伊只得呆呆的等着。

  可是终于大平静了,大波不过高如从前的山,像是陆地的处所便露出棱棱的石骨。伊正向海上看,只见几座山奔流过来,一面又在波浪堆里打旋子。伊恐怕那些山碰了自己的脚,便伸手将他们撮住,望那山坳里,还伏着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伊将手一缩,拉近山来仔细的看,只见那些东西旁边的地上吐得很狼藉,似乎是金玉的粉末〔6〕,又夹杂些嚼碎的松柏叶和鱼肉。他们也慢慢的陆续抬起头来了,女娲圆睁了眼睛,好容易才省悟到这便是自己先前所做的小东西,只是怪模怪样的已经都用什么包了身子,有几个还在脸的下半截长着雪白的毛毛了,虽然被海水粘得像一片尖尖的白杨叶。

  “阿,阿!”伊诧异而且害怕的叫,皮肤上都起粟,就像触着一支毛刺虫。

  “上真〔7〕救命……”一个脸的下半截长着白毛的昂了头,一面呕吐,一面断断续续的说,“救命……臣等……是学仙的。谁料坏劫到来,天地分崩了。……现在幸而……遇到上真,……请救蚁命,……并赐仙……仙药……”他于是将头一起一落的做出异样的举动。伊都茫然,只得又说,“什么?”他们中的许多也都开口了,一样的是一面呕吐,一面“上真上真”的只是嚷,接着又都做出异样的举动。伊被他们闹得心烦,颇后悔这一拉,竟至于惹了莫名其妙的祸。伊无法可想的向四处看,便看见有一队巨鳌〔8〕正在海面上游玩,伊不由的喜出望外了,立刻将那些山都搁在他们的脊梁上,嘱咐道,“给我驼到平稳点的地方去罢!”巨鳌们似乎点一点头,成群结队的驼远了。可是先前拉得过于猛,以致从山上摔下一个脸有白毛的来,此时赶不上,又不会凫水,便伏在海边自己打嘴巴。这倒使女娲觉得可怜了,然而也不管,因为伊实在也没有工夫来管这些事。

  伊嘘一口气,心地较为轻松了,再转过眼光来看自己的身边,流水已经退得不少,处处也露出广阔的土石,石缝里又嵌着许多东西,有的是直挺挺的了,有的却还在动。伊瞥见有一个正在白着眼睛呆看伊;那是遍身多用铁片包起来的,脸上的神情似乎很失望而且害怕。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顺便的问。

  “呜呼,天降丧。”那一个便凄凉可怜的说,“颛顼不道,抗我后,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不祐德,我师反走,……”〔9〕

  “什么?”伊向来没有听过这类话,非常诧异了。

  “我师反走,我后爰以厥首触不周之山〔10〕,折天柱,绝地维,我后亦殂落。呜呼,是实惟……”

  “够了够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伊转过脸去了,却又看见一个高兴而且骄傲的脸,也多用铁片包了全身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到此时才知道这些小东西竟会变这么花样不同的脸,所以也想问出别样的可懂的答话来。

  “人心不古,康回实有豕心,觑天位,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实祐德,我师攻战无敌,殛康回于不周之山。”〔11〕

  “什么?”伊大约仍然没有懂。

  “人心不古,……”

  “够了够了,又是这一套!”伊气得从两颊立刻红到耳根,火速背转头,另外去寻觅,好容易才看见一个不包铁片的东西,身子精光,带着伤痕还在流血,只是腰间却也围着一块破布片。他正从别一个直挺挺的东西的腰间解下那破布来,慌忙系上自己的腰,但神色倒也很平淡。

  伊料想他和包铁片的那些是别一种,应该可以探出一些头绪了,便问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呵。”他略一抬头,说。

  “那刚才闹出来的是?……”

  “那刚才闹出来的么?”

  “是打仗罢?”伊没有法,只好自己来猜测了。

  “打仗罢?”然而他也问。

  女娲倒抽了一口冷气,同时也仰了脸去看天。天上一条大裂纹,非常深,也非常阔。伊站起来,用指甲去一弹,一点不清脆,竟和破碗的声音相差无几了。伊皱着眉心,向四面察看一番,又想了一会,便拧去头发里的水,分开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来向各处拔芦柴:伊已经打定了“修补起来再说”的主意了。〔12〕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补天(下)

伊从此日日夜夜堆芦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因为情形不比先前,— —仰面是歪斜开裂的天,低头是龌龊破烂的地,毫没有一些可以赏心悦目的东西了。

  芦柴堆到裂口,伊才去寻青石头。当初本想用和天一色的纯青石的,然而地上没有这么多,大山又舍不得用,有时到热闹处所去寻些零碎,看见的又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至于还咬伊的手。伊于是只好搀些白石,再不够,便凑上些红黄的和灰黑的,后来总算将就的填满了裂口,止要一点火,一熔化,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眼花耳响,支持不住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坐在一座山顶上,

  两手捧着头,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这时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13〕还没有熄,西边的天际都通红。伊向西一瞟,决计从那里拿过一株带火的大树来点芦柴积,正要伸手,又觉得脚趾上有什么东西刺着了。

  伊顺下眼去看,照例是先前所做的小东西,然而更异样了,累累坠坠的用什么布似的东西挂了一身,腰间又格外挂上十几条布,头上也罩着些不知什么,顶上是一块乌黑的小小的长方板〔14〕,手里拿着一片物件,刺伊脚趾的便是这东西。

  那顶着长方板的却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见伊一顺眼,便仓皇的将那小片递上来了。伊接过来看时,是一条很光滑的青竹片,上面还有两行黑色的细点,比槲树叶上的黑斑小得多。伊倒也很佩服这手段的细巧。

  “这是什么?”伊还不免于好奇,又忍不住要问了。

  顶长方板的便指着竹片,背诵如流的说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国有常刑,惟禁!”

  女娲对那小方板瞪了一眼,倒暗笑自己问得太悖了,伊本已知道和这类东西扳谈,照例是说不通的,于是不再开口,随手将竹片搁在那头顶上面的方板上,回手便从火树林里抽出一株烧着的大树来,要向芦柴堆上去点火。

  忽而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了,可也是闻所未闻的玩艺,伊姑且向下再一瞟,却见方板底下的小眼睛里含着两粒比芥子还小的眼泪。因为这和伊先前听惯的“ngan ga”的哭声大不同了,所以竟不知道这也是一种哭。

  伊就去点上火,而且不止一地方。

  火势并不旺,那芦柴是没有干透的,但居然也烘烘的响,

  很久很久,终于伸出无数火焰的舌头来,一伸一缩的向上舔,又很久,便合成火焰的重台花〔15〕,又成了火焰的柱,赫赫的压倒了昆仑山上的红光。大风忽地起来,火柱旋转着发吼,青的和杂色的石块都一色通红了,饴糖似的流布在裂缝中间,像一条不灭的闪电。

  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躯,使宇宙间现出最后的肉红色。

  火柱逐渐上升了,只留下一堆芦柴灰。伊待到天上一色青碧的时候,才伸手去一摸,指面上却觉得还很有些参差。

  “养回了力气,再来罢。……”伊自己想。

  伊于是弯腰去捧芦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芦灰还未冷透,蒸得水澌澌的沸涌,灰水泼满了伊的周身。大风又不肯停,夹着灰扑来,使伊成了灰土的颜色。

  “吁!……”伊吐出最后的呼吸来。

  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但不知道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这时候,伊的以自己用尽了自己一切的躯壳,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上下四方是死灭以上的寂静。

  有一日,天气很寒冷,却听到一点喧嚣,那是禁军终于杀到了,因为他们等候着望不见火光和烟尘的时候,所以到得迟。他们左边一柄黄斧头,右边一柄黑斧头,后面一柄极大极古的大纛,躲躲闪闪的攻到女娲死尸的旁边,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在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们却突然变了口风,说惟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同时也就改换了大纛旗上的科斗字,写道“女娲氏之肠”。〔16〕

  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也传了无数代了。他临死的时候,才将仙山被巨鳌背到海上这一件要闻传授徒弟,徒弟又传给徒孙,后来一个方士想讨好,竟去奏闻了秦始皇,秦始皇便教方士去寻去〔17〕。

  方士寻不到仙山,秦始皇终于死掉了;汉武帝又教寻,也一样的没有影〔18〕。

  大约巨鳌们是并没有懂得女娲的话的,那时不过偶而凑巧的点了点头。模模胡胡的背了一程之后,大家便走散去睡觉,仙山也就跟着沉下了,所以直到现在,总没有人看见半座神仙山,至多也不外乎发见了若干野蛮岛。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补天(注)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作。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四周纪念增刊》,题名《不周山》,曾收入《呐喊》;一九三○年一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作者将此篇抽去,后改为现名,收入本书。

  〔2〕女娲我国古代神话中的人类始祖。她用黄土造人,是我国关于人类起源的一种神话。《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汉代应劭《风俗通》说:“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絙人也。”(按《风俗通》全名《风俗通义》,今传本无此条。)

  〔3〕伊女性第三人称代名词。当时还未使用“她”字。

  〔4〕“Nganga!!”以及下文的“AkonAgon,!”“UvuAhaha,!”都是用拉丁字母拼写的象声调。“Nganga!!”译音似“嗯啊!嗯啊!”“AkonAgon,!” 译音似“阿空,阿公!”“UvuAhaha,!”译音似“呜唔,啊哈哈!”

  〔5〕这是关于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按共工、颛顼,都是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过去史家说,共工是上古一个诸侯,炎帝(神农氏)的后代;颛顼是黄帝之孙,上古史上“五帝”之一,号高阳氏。

  〔6〕金玉的粉末指道士服食的丹砂金玉之类的东西,道士认为服食后可以长生不老。

  〔7〕上真道教称修炼得道的人为真人。上真是一种尊称。

  〔8〕巨鳌见《列子·汤问》:“勃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似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圣之居,乃命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按禺□,见《山海经·大荒北经》:“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

  〔9〕这是共工与颛顼之战中共工一方的话。后,君主,这里指共工。这几句和后面两处文言句子,都是模仿《尚书》一类古书的文字。

  〔10〕不周之山据《山海经·西山经》晋代郭璞注:“此山形有缺不周币处,因名云。”又《淮南子·原道训》后汉高诱注,此山在“昆仑西北”。

  〔11〕这是颛顼一方的话。康回,共工名。后,这里指颛顼。

  〔12〕关于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淮南子·览冥训》中有如下的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烘洋而不息;……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呆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又替代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当驿(女娲)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以济冀州。”

  〔13〕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据《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燃)。”

  〔14〕长方板古代帝王、诸侯礼冠顶上的饰板,古名为“延”,亦名“冕板”。顶长方板的小东西,即本书《序言》中所说的“古衣冠的小丈夫”。下面他背诵的几句文言句子,也是模拟《尚书》一类古书的。

  〔15〕重台花复瓣花。

  〔16〕关于“女娲氏之肠”的神话,《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如下的记载: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国名曰淑士,颛顼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肠化为此神。”科斗字,古代文字,笔画头粗尾细,形如蝌蚪。

  〔17〕秦始皇寻仙山的故事,《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有如下的记载:“齐人徐市(芾)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数岁不得。”

  〔18〕汉武帝寻仙山的故事,《史记·封禅书》中有如下的记载:方士“(李)少君言上(汉武帝)曰:‘……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剂)为黄金矣。……而方士之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

家园 【文摘】【资料】故事新编——起死(上)

(一大片荒地。处处有些土冈,最高的不过六七尺。没有树木。遍地都是杂乱的蓬草;草间有一条人马踏成的路径。离路不远,有一个水溜。远处望见房屋。)

  庄子〔2〕——(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3〕,布袍,拿着马鞭,上。)出门没有水喝,一下子就觉得口渴。口渴可不是玩意儿呀,真不如化为蝴蝶。可是这里也没有花儿呀,……哦!海子〔4〕在这里了,运气,运气!

  (他跑到水溜旁边,拨开浮萍,用手掬起水来,喝了十几口。)唔,好了。慢慢的上路。(走着,向四处看,)阿呀!一个髑髅。这是怎的?(用马鞭在蓬草间拨了一拨,敲着,说:)

  您是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失掉地盘,吃着板刀,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闹得一榻胡涂,对不起父母妻子,成了这样的呢?(橐橐。)您不知道自杀是弱者的行为〔5〕吗?(橐橐橐!)还是您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年纪老了,活该死掉,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唉,这倒是我胡涂,好像在做戏了。那里会回答。好在离楚国已经不远,用不着忙,还是请司命大神〔6〕复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谈谈闲天,再给他重回家乡,骨肉团聚罢。(放下马鞭,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7〕,司命大天尊!……

  (一阵阴风,许多蓬头的,秃头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鬼魂出现。)

  鬼魂——庄周,你这胡涂虫!花白了胡子,还是想不通。死了没有四季,也没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没有这么轻松。还是莫管闲事罢,快到楚国去干你自家的运动。……

  庄子——你们才是胡涂鬼,死了也还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我是达性命之源的,可不受你们小鬼的运动。

  鬼魂——那么,就给你当场出丑……

  庄子——楚王的圣旨在我头上,更不怕你们小鬼的起哄!(又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8〕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9〕!敕!敕!敕!

  (一阵清风,司命大神道冠布袍,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手执马鞭,在东方的朦胧中出现。鬼魂全都隐去。)

  司命——庄周,你找我,又要闹什么玩意儿了?喝够了水,不安分起来了吗?

  庄子——臣是见楚王去的,路经此地,看见一个空髑髅,却还存着头样子。该有父母妻子的罢,死在这里了,真是呜呼哀哉,可怜得很。所以恳请大神复他的形,还他的肉,给他活转来,好回家乡去。

  司命——哈哈!这也不是真心话,你是肚子还没饱就找闲事做。认真不像认真,玩耍又不像玩耍。还是走你的路罢,不要和我来打岔。要知道“死生有命”〔10〕,我也碍难随便安排。

  庄子——大神错矣。其实那里有什么死生。我庄周曾经做梦变了蝴蝶〔11〕,是一只飘飘荡荡的蝴蝶,醒来成了庄周,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庄周。究竟是庄周做梦变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了庄周呢,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这样看来,又安知道这髑髅不是现在正活着,所谓活了转来之后,倒是死掉了呢?请大神随随便便,通融一点罢。做人要圆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

  司命——(微笑,)你也还是能说不能行,是人而非神……那么,也好,给你试试罢。

  (司命用马鞭向蓬中一指。同时消失了。所指的地方,发出一道火光,跳起一个汉子来。)

  汉子——(大约三十岁左右,体格高大,紫色脸,像是乡下人,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用拳头揉了一通眼睛之后,定一定神,看见了庄子,)哙?

  庄子——哙?(微笑着走近去,看定他,)你是怎么的?

  汉子——唉唉,睡着了。你是怎么的?(向两边看,叫了起来,)阿呀,我的包裹和伞子呢?(向自己的身上看,)阿呀呀,我的衣服呢?(蹲了下去。)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你是刚刚活过来的。你的东西,我看是早已烂掉,或者给人拾去了。

  汉子——你说什么?

  庄子——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那里人?

  汉子——我是杨家庄的杨大呀。学名叫必恭。

  庄子——那么,你到这里是来干什么的呢?

  汉子——探亲去的呀,不提防在这里睡着了。(着急起来,)我的衣服呢?我的包裹和伞子呢?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我且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

  汉子——(诧异,)什么?……什么叫作“什么时候的人”?……我的衣服呢?

  ……

  庄子——啧啧,你这人真是胡涂得要死的角儿——专管自己的衣服,真是一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你这“人”尚且没有弄明白,那里谈得到你的衣服呢?所以我首先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唉唉,你不懂。……那么,(想了一想,)我且问你:你先前活着的时候,村子里出了什么故事?

  汉子——故事吗?有的。昨天,阿二嫂就和七太婆吵嘴。

  庄子——还欠大!

  汉子——还欠大?……那么,杨小三旌表了孝子……

  庄子——旌表了孝子,确也是一件大事情……不过还是很难查考……(想了一想,)再没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使大家因此闹了起来的了吗?

  汉子——闹了起来?……(想着,)哦,有有!那还是三四个月前头,因为孩子们的魂灵,要摄去垫鹿台脚了〔12〕,真吓得大家鸡飞狗走,赶忙做起符袋来,给孩子们带上……

  庄子——(出惊,)鹿台?什么时候的鹿台?

  汉子——就是三四个月前头动工的鹿台。

  庄子——那么,你是纣王的时候死的?这真了不得,你已经死了五百多年了。

  汉子——(有点发怒,)先生,我和你还是初会,不要开玩笑罢。我不过在这儿睡了一忽,什么死了五百多年。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快还我的衣服,包裹和伞子。我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且让我来研究一下。你是怎么睡着的呀?

  汉子——怎么睡着的吗?(想着,)我早上走到这地方,好像头顶上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庄子——疼吗?

  汉子——好像没有疼。

  庄子——哦……(想了一想,)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在商朝的纣王的时候,独个儿走到这地方,却遇着了断路强盗,从背后给你一面棍,把你打死,什么都抢走了。现在我们是周朝,已经隔了五百多年,还那里去寻衣服。你懂了没有?

  汉子——(瞪了眼睛,看着庄子,)我一点也不懂。先生,你还是不要胡闹,还我衣服,包裹和伞子罢。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你这人真是不明道理……

  汉子——谁不明道理?我不见了东西,当场捉住了你,不问你要,问谁要?(站起来。)

  庄子——(着急,)你再听我讲:你原是一个髑髅,是我看得可怜,请司命大神给你活转来的。你想想看:你死了这许多年,那里还有衣服呢!我现在并不要你的谢礼,你且坐下,和我讲讲纣王那时候……

  汉子——胡说!这话,就是三岁小孩子也不会相信的。我可是三十三岁了!(走开来,)你……

  庄子——我可真有这本领。你该知道漆园的庄周的罢。

  汉子——我不知道。就是你真有这本领,又值什么鸟?你把我弄得精赤条条的,活转来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亲?包裹也没有了……(有些要哭,跑开来拉住了庄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说。这里只有你,我当然问你要!我扭你见保甲〔13〕去!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旧了,很脆,拉不得。你且听我几句话:你先不要专想衣服罢,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也许是有衣服对,也许是没有衣服对。鸟有羽,兽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条条。此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

  汉子——(发怒,)放你妈的屁!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一手捏了拳头,举起来,一手去揪庄子。)

  庄子——(窘急,招架着,)你敢动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请司命大神来还你一个死!

  汉子——(冷笑着退开,)好,你还我一个死罢。要不然,我就要你还我的衣服,伞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个圜钱〔14〕,斤半白糖,二斤南枣……

  庄子——(严正地,)你不反悔?

  汉子——小舅子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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