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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三章2

九.

父亲好歹控制住了开小差的现象,把队伍带到了黄河边。他让刘行淹等人掌握部队,自己到渡口联系船只。

天色有点阴,好像要下雨。在通往渡口的路上有两支相向运动的队伍。一支往前走,基本由支前民工组成,另一支则从渡口方向过来,有民工,有伤员,也有一些拖儿带女的老百姓。他们彼此距离很近,马车,驴车,独轮车,人交错逆行,次序井然,好像两条没有完全卡缝的齿链缓慢地反向绞动。队伍中很少有人说话,也似乎很少有人东张西望,父亲感觉每个人的脸都神情漠然。到了河边,父亲见水面宽阔,浑浊的河水波翻浪卷,河中央有不少船只来回摆渡。再看对岸,烟色苍茫,就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炮声。

父亲找到渡河指挥部,那儿屋子很小,人很多,他是硬挤了进去。还好,进去后一眼瞧见了老熟人赵志一。赵志一是指挥部的临时负责人,他听到父亲找船,马上说:“没问题。我还有几条备用的船,只要你们一到,马上可以过去。”

“前方打得怎么样?”父亲问。

赵志一顺手塞给父亲一张纸:“这是野战军的最新战报,自己看。”

“哇,打得不错。我军陇海路大捷。”父亲展开战报,长舒了一口气,心说这下我的这支队伍不会垮了。

“好像六纵打得好,二纵也行。”赵志一插了一句。

“三纵呢?”父亲急切地问。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过了河你就知道了。不过,总的来说是赚多赔少。”

正在这时,就见通讯员小刘气喘吁吁跑进来报告: “黎部长,快找人,找部队。兰安平一伙人要叛变。”

父亲的脑袋当即大了一圈:“刘行淹呢?其他干部在那里?”。

“他们被缠住了。刘同志让你别自个儿回去,他们都有枪。”

“要不要帮助?我这里有一个连可以马上抽调。不够?周围还有其他部队。”赵志一关切地问。

“不行。”父亲让脑子冷静下来,飞速地把各种可能预演了一遍,然后说:“我了解他们。大多数只是没信心,不会叛变。毕竟过了这么长的和平时间,冷不丁打起来,脑子转不过弯很平常。现在带人带枪过去会火上浇油,把乱子闹得更大,还是我自己去好些。共产党没啥见不得普通群众的。”

现场远比父亲想象的混乱。千把人乱哄哄地聚集在野外的荒地上,东一团,西一堆,彼此推攘,争执,吵闹,对骂,个个脸红脖子粗,有几个还噼噼啪啪动了拳头。一些个游兵散勇站在边上,柱着枪,嘻嘻哈哈看热闹。刘行淹等几个干部被人群分隔开,显得徒劳而又精疲力竭。兰安平上前一把抓住刘行淹的领口,凶神恶煞地吼叫:“好狗不挡道,你小子赶快给我滚。大路不通走小路,我们回家照样闹革命。”

“同志们,你们听我说......,”刘行淹想说什么还没说,其他几个人就跟着起轰。 “兰大个儿说得对,送死也要死在家门口。” “刘同志,这没你啥事儿。要叫黎明出来,让他说几句。”“算了吧,姓黎的脚底抹油了,就你们几个犯混,死拦着俺们,图的是个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刘同志,俺们山不转水转,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还有人在旁边捶边鼓,慢悠悠地说:“刘同志,你们负你们的责任,我们回我们的家。黎部长都说过:干革命靠的是自愿,只有国民党抓壮丁才死乞白赖。要我说大家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愿意跟你们走的留下,不愿意的大家各奔东西,谁也不欠谁。”“嗯,这话在理儿,上玉帝老子那儿都可以打官司。”

父亲下马,甩开缰绳,大步跨过去,声音不高但中气十足地吼道:“兰安平,你疯了吗?想当反革命?”

“刷”,四五支枪口对准父亲,吓得他身后的通讯员,警卫员也双双端起枪,大声喊叫:“干啥?想造反吗?”

刘行淹本来脸都白了,看见父亲就像看见救星,他憋足劲儿大声喊道:“你们说首长跑了,首长现在回来了,有话当面和首长说。”

兰安平见父亲没带更多的人,放开刘行淹,挥手让身后那帮人把枪放下,走到父亲面前,黑煞个脸说: “我们不是反革命。黎部长,主力垮了,过黄河等于送死,我们就想回家。你要同意,那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守在家门口照样闹革命。”他的眼睛好像藏着两条火蛇,冲着父亲燎信子。

好几个声音一起呼应:“革命不是犯傻,过河等于完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劈材。就是陈锡联来也不去。”“拿起枪,保家乡,不是过河保山东。山东和我们屁关系。”“对,不过黄河,坚决不能过黄河。”

“我不同意。”父亲冷冰冰地说。

兰安平吐了一口唾沫,嘿嘿怪笑:“黎部长,我们很尊重你。你是老首长嘛,对不对呀。”他转过头对身后喊叫,立刻招来一阵呼哨:“对,对,不要给脸不要脸,那就抓破脸。”

刘行淹站到父亲身后,悄悄问小刘:“首长带来几个连?”他的身体簌簌发抖。

父亲没接兰安平的茬,他高举手中的最新战报大声说:“谁说主力垮了?同志们,这是最新的野战军战报。我给大家念念:陇海路大捷。我军自八月初腰斩陇海线,连克砀山、兰封、杨集、柳河集、杞县、通许,基本歼灭敌整编五十五师一八一旅。”

“放屁。”兰安平试图抓过父亲手中的战报,但没有成功。“战报都是假的,为了宣传骗人。同志们,我们这几天听了多少消息?冀南部队垮了,三纵大部被消灭,刘司令员负了重伤,陈毅逃往河北。”

“蒋匪有飞机,大炮,谁也挡不住。山东丢了,邯郸也快完了。”他旁边有人跟着叫嚷。

“胡说八道,我们要吃了这么大亏,黄河边上会这么安静?”父亲笑了起来,他对众人说:“大家看看,那边是通往黄河渡口的大道,多少人,秩序一点不乱,像个崩溃的样子吗?”

“姓黎的,你是纵队宣传部长,当然要替共产党说话。骗我们过河,当兵的前面没人挡枪子。”兰安平伸手又想抓父亲的衣领。

“啪”父亲勃然大怒,他挡开兰安平的手,反手扇了对方一个脆响的耳光: “兰安平,你少张狂。这儿还是解放区,共产党的天下。你说,哪家子共产党要你在前面挡枪子?”

“你他妈的打人?”兰安平捂着脸要冲上来,被他身边的几个人拉住。他又蹦又跳,破口大骂:“姓黎的,有种你别跑,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打断你的腿我不姓兰。”

“你散布谣言,制造事端,扰乱军心。按律按法,老子有权就地枪毙你。”父亲说话声音依旧不高,但充满震慑。兰安平身后几个人腿脚不由自主地闪了闪。

“是你共产党造谣还是我造谣?大家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你就说破天也糊弄不了人。”兰安平声嘶力竭地嚷嚷。

这时候,散开的人群已经全部集中到父亲跟前,没有任何人带着稀稀拉拉的表情,他们的目光紧盯着父亲,不管是期盼,怀疑还是心存敌意。父亲退后一步,站到一个小土坎上,提高嗓音喊道:“同志们,现在我们有两样消息: 一样是他兰安平说的,说我们打了败仗,吃了大亏,简直天都要塌了。一样是野战军的战报,也就是党的正式通报,说我们消灭了敌人,取得了伟大胜利。两样消息互相矛盾,互相抵触,就像两个人当着我们的面在打架,分不清谁对谁错。他兰安平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到底该相信谁?是相信共产党还是相信传言?我们怎样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

今天,我不想,也没功夫去逐条细缕,弄清那些说法是事实,那些说法是荒谬,因为这些都是老太婆的麻线团子,短时间内扯不清楚。解决问题好比放倒一棵大树,一刀下去要砍中树干,而不是撕扯那些分枝叶子。因为只有树干断了,砍树这个问题才算得到解决。树干是全部问题的关键。那么我们眼前的问题呢?又该往何处去寻找关键?有没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可以帮助我们单刀直入,找出关键的是非真相? 照我说,有。这个方法就是看看党,共产党,过去是否欺骗过大家?同志们,你们有多少人经历过抗战或土改? 有多少人来自老根据地或新解放区?有多少人是三八五旅的老兵或刚参加的部队?今天站在黄河边,请你们对着黄河水扪心自问: 共产党对你们说的那句话没有兑现? ”

每个人都死盯着父亲,似乎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相信党不是一句空话,是从过去的经验判断将来的可能,是从春天下种时的天气,水土肥料等等判断秋后的收成。贫瘠的土地收不到好庄稼。如果共产党昨天的许诺兑了现,那么他今天的诺言明天也可能兑现。如果共产党昨天没有欺骗你们,那么你们凭什么相信共产党今天就会欺骗大家?如果你们一开始就不相信共产党,那么我想问问: 是什么让你们参加我们的部队,心甘情愿去给共产党打天下?”

全场还是没有人说话,但兰安平的头开始低下去,腰也开始有点弯。他的几个哥们儿倒提着枪把,惶恐地望着周围越来越敌视自己的眼睛。

“兰安平同志,对此你应该感受更深吧?你是上党战役解放的战士,家乡是老根据地,已经搞完土改,也给你家分了房子分了地吧?你当着大伙儿说说:党的俘虏政策,土地政策,那一条骗了你兰安平?”

兰安平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周围的战士纷纷嚷嚷:

“对呀,一路上老百姓都欢迎我们,不就因为大家相信共产党吗?”

“安平,你不是说还要争取入党吗?共产党员还有个不相信共产党的理?”

“黎部长,你说怎么办吧?我们跟着你过黄河。”

“怕死就不革命,胆小鬼统统滚回去。”

“不是胆小,他们是想搞垮部队,是反革命,国民党特务。”

“不知好歹,良心叫狗啃了。”

“狗日的,还不赶快把枪放下。”

“黎部长,下命令吧,把几个狗日的抓起来,枪毙。”

部队的情绪完全被扭转过来。兰安平哭了:“黎部长,你毙了我吧,我不是人哪。”

父亲离休后,几个老兵来看他。谈到这个故事,老兵甲挺激动:“老首长,你不记得了?当年在黄河边拿枪指着你的就有我一份儿。就是听了你的那番话,我才一路这么走过来了。”

老兵乙挺侥幸:“也不是所有人都被说服了。呃,先声明:我没有不尊敬老首长的意思。但我当时还是有想法,我当时还是有点想法的哦。不过那么多人那么激动,我就是有想法也不敢站出来说。”

老兵丙拍着老兵乙的肩旁,挺开心:“亲家翁,幸亏你忍住了。要是你当时跳出来,不用老首长下命令,我都把你撕成碎片了。”

父亲垂垂老矣,连笑都有点勉强。

父亲带着队伍过了黄河,在荷泽一带找到了三纵的部队。他把带来的人员交给了纵队的后方机关,自己去找纵队部。中午他和警卫员小张,通讯员小刘在纵队医院吃过饭,出来时见几个伤员站在门口聊天,旁边一个头部缠着绷带,坐在石头上谁也不理,就两个眼睛直直发呆。父亲见天上已经落雨点,就顺口劝了句:“大家回屋吧,小心伤口淋雨会感染。”

旁人还没说话,头上裹着绷带那位吊着眼睛蹬了父亲一眼,然后硬帮帮地甩出一句话:“管逑你屁事。”转头不再搭理父亲。

“首长别介意,他是打民权时受的伤。”旁边一个伤员见父亲身后跟着警卫员,通讯员,知道是当官的,赶忙过来解释。

“怎么, 民权打得不好?”父亲问。

“嗯,嗯,这个……。”几个伤员发现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该如何回答。

“打得好个屁。”头上裹伤那位突然眼中冒绿光:“当官的就知道瞎指挥,让部队冲啊冲,把人打死了算。”

“啊,上级就没讲个战术?”

“屁的个战术,大呼隆。我们登上城后,支援的火力就中断了,根本压不住敌人,就是我们几十个人在城楼上和敌人拼手榴弹,其他人都他妈没影了。”他的情绪异常激动,脸红脖子粗地挥舞胳膊,眼噙泪水,口吐白沫。

“他是登城部队的一个排长,全排都牺牲了,就他一个跑了回来。”其他伤员小声对父亲说。

“登城上去多少人?”父亲问。

“有好几次,他那次恐怕得有一个连。”

“回来多少人?”

“……。”

“炮也不打,云梯也断了,后续部队不上来。枪打坏了,子弹打光了,手榴弹没有了,最后大家通通死光。狗日的,赵保田,我日你祖宗,都他妈的是怕死鬼,躲在后面装孙子。”排长炮口横开,其他伤员连忙拉拉他的衣襟。

“放开,拉你个逑?老子成天在阎王跟前晃悠,怕逑他当官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照样骂。他妈的,开战前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们集中优势兵力,优势火力,十个打一个,一人还不够放一枪。狗日的,在城楼上是敌人集中优势兵力优势火力打我们。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十个照着我们一个打。”

“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个部队?”父亲问。

“他妈的,要告老子的状?看看你,连胡子茬都没有,会唱小白脸吗?”排长冲过来,指着父亲的鼻子尖嚷嚷:“你现在马上就去,不去是他妈的孙子。你去告诉赵保田,陈锡联:老子是七团三营的高得贵,站得直,腰不弯,点名骂的就是他们两个王八蛋。王八蛋的,除了会钻山沟打游击,啥也不懂。共产党真他妈瞎了眼,弄这么两个宝贝当司令,旅长,让小兵蛋子白送死,打他妈个屁的仗。”

几个医生护士跑过来,把高得贵弄走。其他几个伤员鄙夷地望了父亲一眼,也跟着离开。父亲上马对小刘小张说:“先去七团”。

十一

到了三旅七团团部门口,正好团参谋长苏然低着脑袋出来,父亲招呼道:“苏大个子,怎么回事儿呀?听说七团出了点岔子?”

“哦,是黎部长。”苏然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面无表情,转头对着里屋喊了一声:“罗政委,黎部长来了。”然后低着头匆匆离开。

屋内光线不太好,进门的一张桌子上铺着地图,几个团干部和参谋围在桌边讨论。罗志远独自缩在角落里。他似乎没有听见苏然的招呼,直到父亲进屋才赶紧起身。父亲走过去,顺手拉过一张条凳塞到屁股下面,正对着罗长远。参谋端来一缸子热茶,父亲说谢谢,接过茶缸呷一口,问罗志远:

“小罗,我来这里想了解些情况。七团这次打民权究竟怎么回事?”

罗志远神情有些恍惚,他的目光先瞟瞟父亲,又游移到窗外;想坐下,又觉得不妥,好半天才蠕动着嘴唇说:“首长,我,我,”接着揉揉鼻子,声音变得沙哑:“汇报一下民权战斗的经过。八月初,我团奉上级命令参加陇海路破击战役。首要任务是在旅首长指挥下,配合兄弟部队袭取民权县城。接受任务后,团长杨,杨……,”突然双手捂住眼睛。就在父亲莫名其妙之际,罗志远歇斯底里喊叫起来:“黎教员,小杨,杨永年他牺牲了。”然后就是山洪爆发般地痛哭。

父亲大吃一惊。他知道罗志远在整个抗战期间一直和小杨搭档,俩人同吃一锅饭,同盖一床被窝,出生入死,感情堪比孪生兄弟。当初山路要调杨永年到七团当团长,旅长赵保田深知这哥俩是羊肉炖萝卜,缺一不可,坚持把罗志远也调来当政委。没想到内战爆发后的头一仗就把羊肉报销了,这个汤以后怎么炖?

“罗志远同志,你是团政委,不是普通战士。”看见七团下级的愕然目光,父亲严厉地说:“像个老太婆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仗打得不好要总结经验,接受教训。哭能把牺牲的同志哭回来吗? 眼泪吓不跑敌人,却要毁了全团的士气。”

罗志远强忍住伤心,坐下来,抹抹眼角的泪水说:“黎部长,你说得对,都怪我。不知怎么的,见到你就想起了当年在侯马。你给我们上文化课,给我们改错字。”

“是啊,小骡子,记得你说过我是国民党特务。”父亲微微一笑。

“还有小妮子,小杨穿着‘龙袍’在她面前晃悠。小妮子,哦,不,竺青同志咯咯笑,小杨甩着手,甩……,”罗志远的喉头又有些哽咽。不过他很快忍住,不再说一句话。

父亲拿过茶缸,递给罗志远。罗志远接过去,端着,不喝,和父亲面对面地坐着,像块黑铁疙瘩。

“这样吧,我先去下面看看。”父亲站起身,对屋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协助罗政委搞个材料,简单点儿,等会儿我回来拿。”

父亲去了损失最大的三营,找到几个营连干部。这些人要么唉声叹气,要么阴阳怪气,要么干脆和他在医院碰到的排长一样,什么难听骂什么。

十二

南面的炮声越来越响,连地面都可以感受到微微颤动。陇海路战役后,国民党军企图乘我晋冀鲁豫野战军久战疲敝之际与我决战,其整编第三师已进抵山东定陶地区,一场空前的大战即将来临。从七团出来后,父亲来到一个小山岗上,找通讯员小刘要了一只烟,蹲下慢悠悠地抽起来。

“首长,天快黑了。我们不往前赶了吗?”小刘问。

“不急。小刘,你看前面的水塘,那几只鹅,慢腾腾的。炮打这么响,他们好像感觉不到?”父亲笑着说。

“大概习惯了呗,吃撑了的饺子没味儿。”小张说。

“嗯,有道理。”父亲说:“不过要我说,还有另一个原因:没有哪只鹅因炮声吃过亏。‘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个道理对敌人对我们自己都是一样的。”

冷不丁,一颗炮弹呼啸而来,落在距离水塘不远的地方,溅起的泥块砸在水中,吓得几只鹅扑腾翅膀,四处逃窜。

十三

“彭政委;

本人在抗战时期主要担任敌后武工队的组织,指挥,群众和敌工工作,缺少在正规部队中主持一方政治工作的经验。此次三旅参加陇海路战役,我作为旅政治部主任深感能力有限,一没有做好部队的思想动员工作,二未能协助旅长搞好战役的组织和指挥,三对攻坚作战的准备和后勤保障的复杂性估计不足,致使部队在战斗中受到较大损失。本人对所犯错误极感沉重,特此请求上级给予处分,并恳请免去我的现任职务。

此致

敬礼

白丁

年月日”

“你搞的什么名堂?”父亲一到三旅旅部,白丁就掏出这么封辞职报告,请他转交纵队领导。

父亲的第一反应是白丁又在装神弄鬼,但仔细看看觉得不像。这家伙几天不见仿佛变了个人,说话字斟句酌,干巴巴,过往的白记牌油腔滑调无影无踪,整个人看上去枯燥乏味,灰溜溜的。

“什么名堂? 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那根葱,做不了那样菜。”白丁那表情让父亲想起刨去红瓤的老苦瓜条。

“感觉你能做哪道菜?”

“能回纵队部最好。我就读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做点参谋工作,分析分析情报还行。如果不行,下连队,转地方都行。”

“当参谋,下连队可就没小灶吃了哟。”父亲揶揄道。

白丁勉强笑笑,但没说话。

“保田同志知道吗?”

白丁谨慎地,轻声说道:“那个戈尔洛夫?”

戈尔洛夫是苏联话剧《前线》的主人公。他盲目自信,保守,机械,落后,教条主义思想严重。这个话剧被翻译过来后,曾在解放区多次上演,父亲他们都挺熟悉。

“嗬,全野战军的旅级干部中,保田可是公认的头号战将啊。你连他都瞧不起,这出戏你究竟唱的是诸葛亮还是马谡?”

白丁这会是明明白白的苦笑:“黎明,我既不是谦虚,也不是虚伪。这次出击陇海路总算明白了,大兵团正规作战,攻坚战都不是闹着玩的,和过去打游击完全是两码子事。国民党的正规军和阎老西,马发五的那些杂牌军比较,行动坚决,火力组织好,战斗力也强得多。三旅先攻坚,后打援,都打了个半吊子。战果小,牺牲大,比起六纵打砀山,兰封实在是铁丝穿豆腐,提不起来。”

“保田也提不起来?”父亲将信将疑。

“他?打完仗回来一句话不说,倒是天天往前边跑,旅部却不见人影。毛病出在哪里?下一仗该怎么打?不研究,不总结,由着下边瞎捉摸。现在部队情绪低落,思想混乱,弄得不好,还要出更大的乱子。”

“对不起,我不能帮你转这封信。”父亲“哗哗”两把把白丁的辞职报告撕成碎片:“有意见应该向上级反映。”

“找谁反映?那个水冬瓜脑袋的政委?有功夫,他还想开庆功会呢。”白丁气哼哼地说。

通宝推:jhjdylj,桥上,strain2,史文恭,能饮一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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