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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三章3

十四

白丁还真说对了。回到纵队部,彭涛对父亲说:“黎明,赶快下去收集材料。这次出击陇海路是内战爆发后纵队参加的第一次战役行动,规模大,战斗激烈。各部队都涌现了很多先进典型。眼下,看着又要打大仗了,要趁着这个间隙,好好总结一下,表彰英雄行为,给部队鼓鼓劲儿。”

“鼓劲儿? 我又没不是鼓风机,咋个鼓劲法?”父亲说:“彭大政委,下面的消息不那么中听哟。”

彭涛不以为然:“片面,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三纵有些部队是打得不太好,但看问题要看主干,枝节问题留给下面去解决就行了。八旅协助六纵打兰封,柳河集基本吃掉敌人一个旅,打得都不错嘛。当然教训还是要总结的,野司已经要求我们趁着两个战役的间歇赶紧开一个纵队党委扩大会,吸收没有任务的旅团干部参加,目的就是这个。”

十五

经过调查,父亲搞清了三纵在陇海路战役中的战斗经过。

一九四六年六月全面内战爆发后,关内的国民党军在围堵中原突围的解放军部队时,对苏皖边,晋南解放区也发起了进攻。陇海铁路开封至徐州间及铁路以南、新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只有郑州“绥靖公署”整编六十八师、整编五十五师和徐州“绥靖公署”所辖江苏保安团队驻守。晋冀鲁豫野战军在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指挥下发起出击陇海铁路战役。计划首先袭取开封、徐州间国民党军守备薄弱的城镇据点,破坏与控制铁路;然后攻取陇海铁路以南十余座县城,开辟战场,调动国民党军,以求在运动中歼其一部。分配给三纵的任务是攻夺民权县城、野鸡岗车站及准备打援。因八旅被指派配合六纵部队攻夺兰封,纵队决定以三旅为主担任民权县城的攻城任务。

民权只有国民党正规军的一个营驻守,我军动用了三个团的兵力,处于十比一的绝对优势。赵保田接到命令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大骂陈叫驴拿他开涮:“一个王牌旅打一个营? 天下没这个道理。老虎喂麻雀,不够塞牙缝。 ”

白丁在战前动员中说:“上级说用牛刀杀鸡。说得好,提醒了我们要小心。小心什么?小心落在别人后面。这么个小破县城,能有多少油水?先进去的还有几根骨头啃,落在后面只怕连汤都喝不上。”

入夜,三旅以急行军秘密穿过几十里住有敌人自卫队等武装的地区,直插民权城下。到了城下,部队才发现民权县城的城墙很高,很陡,很厚,虽系黄土筑城,但全是齐崭崭光生生的,显然,不久前经过整修加固。外壕又宽又陡又深,装满了水。再看城头,军声肃然,显系有经验的敌人驻守。七团团长杨永年认为敌人已经有所准备,袭击恐怕难以奏效,提出暂缓攻城,先做一些临战侦察,搞清楚敌人的城防工事部署后再做打算。旅长赵保田不同意,认为敌人即便得到消息,也没有时间调整部署,还是应该抓紧时间,以袭击手段登城:“这是在白区作战,最要紧的就是时间。只要上了城头,我一个旅不用打,用人淹也把他淹死了。”

攻击开始后,果然一切顺利。七团的突击队越过外壕,架起云梯,两个排很快就上了城楼。然而就在这时,敌人在城墙角构筑的隐蔽暗堡突然发射侧击火力,后续支援部队顿时大乱。跨越外壕的几座简易木桥被打断,壕内城墙脚下,守护云梯的部队立不住脚,纷纷往壕沟里跳。壕外的二梯队过不了沟,呆在暴露的旷野地面上遭到敌城头火力的杀伤。城楼上的部队几乎是孤军奋战,最后全部牺牲。接下来,赵保田算长眼了,见到了他从军以来从未见过的景象:

在黑漆漆的城墙上方,悬着一轮惨白的月亮。月光下条条拽光的弹道穿梭往来,炮弹和手榴弹炸起的橘红色火团此起彼伏,黑烟笼罩了半个夜空。突然,从墙根下麻麻点点冒出大群黑影,像洞穴中受到惊吓的蝙蝠群,嘶啸着往后方阵地漫涌过来。这就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王牌中的王牌,前身是红四方面军总部特务团的三旅七团在逃跑。他们惊慌失措,丢掉枪支和手榴弹,连滚带爬,稀里哗啦全线溃败。团长杨永年急了,跳出掩体试图阻止部队溃退,当即被一颗流弹击中前额。

第二次进攻由气急败坏的罗志远亲自组织。首先用机枪火力封锁敌人隐蔽暗堡,迫击炮火扫荡敌城头火力点。然后一个尖刀连的大部登上了城楼,可是,支援的火力没有能压制住敌人的反扑,后续部队又被敌人阻住,没有跟上。登上城楼的部队重演孤胆勇士,独自和反扑的敌人在城楼上拼。由于通讯联络不畅,其他各团也没有同时发起进攻,使得敌人可以自由调动部队,集中打击我登城部队。尖刀连的连长指导员牺牲,只有一个排长和一名战士逃回。天亮以后,很多干部觉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何况白天视线好,更容易遭敌火力杀伤,提议撤出战斗。赵保田杀红了眼,坚决不同意,于是又组织了一次攻击。然而部队早已没了脾气,攻击当然不会成功。聊以自慰的是登城部队大多撤了回来。

十六

这时,敌人的整编五十五师一八一旅从商丘方向开来。三旅接到命令放弃攻城,主力向柳河集方向运动。白丁带着少数政治部工作人员随先遣部队赶到柳河车站。柳河车站和附近的野鸡岗,李坝车站均在几天前为兄弟部队攻占,白丁等人进去时还显得凌乱不堪。他布置好城外警戒后,让政治部工作人员去收集敌人遗弃的文件、报刊、资料,转移物资,布置标语口号和对群众的宣传。但车站附近的群众一来害怕,二来对解放军缺乏了解,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政工人员只好拿着纸糊的喇叭筒沿街叫喊:“我们是共产党,解放军,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等等口号,效果基本为零。

天色发白,灰尘扑扑的车站笼罩着一层薄雾。周围的房屋,院落墙壁饱经烟熏火燎,弹孔密布,不远处的断壁残垣还冒着黑烟。车站旁边有一座小教堂,懒样样钟声敲了几下。白丁走过去,一个金发碧眼大鼻子的牧师迎上来:“早上好,同志。” 他身后是一个端着托盘的老嬷嬷,托盘上放着面包和咖啡。

白丁不会说外国话,没想到牧师会说中国话:“哈罗,有吃的吗?”

“有,有。”牧师转身对身后的嬷嬷咕噜一声,嬷嬷把放着面包和咖啡托盘送上来。白丁随手捡了片面包放嘴里,觉得香:“面包不错。大长老,您在中国呆得有年头了吧?从哪儿来的?”

“法兰西,呆十二年。”

“嗯,是欧洲。”白丁发现嬷嬷神情有些紧张,便尽可能放松语调说:“别害怕。共产党保护宗教,尊重信仰自由。管你基督徒……,”

“我们是天主教。”

“嗯,管你,啊,基督徒还不信天主教?不是都信耶稣吗?”

“有一点小小的区别。”牧师笑得很和蔼。

“差不多就行。反正不管你信耶稣,还是回子,和尚,道士,没事儿我们都不会招惹。”

“明白,”牧师伸出大拇指,冲上:“共产党,这个。”又大拇指冲下:“国民党,这个。”

“面包也是这个,”白丁也笑了,伸出拇指冲上。接着,他端起咖啡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嫌苦,吐了一地:“呸,这都什么玩意儿?跟马尿似的。”

他诧异地发现嬷嬷腿在发抖,牧师脸上也怪怪的,提枪就往教堂里冲:“你这教堂看着稀罕,我进去走走。”

牧师慌忙伸出手阻止:“同志,教堂是神的地方,不能随便乱闯。”

白丁骂了句去你妈的,推开牧师,进门看见一神职人员打扮的人在布道讲台边望风。这家伙看见白丁,慌里慌张转身就跑。白丁三步并着两步飞快抢上,在通往地下室的楼道口把他抓住,冲这厮的脖子狠抡了一枪托:“下面有什么?”白丁声色俱厉。

“下面有,有,有上帝。”那家伙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浑身筛糠似地发抖。

白丁撇开他,直冲地下室,一脚踢开门,发现里面藏着一部国民党军的电台,报务员还戴着耳机正在发报。报务员见白丁举着枪进来,猝不及防,慌忙举起双手,白丁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枪,然后随便检查了一下桌上的纸张,发觉情况不妙,赶紧往外跑。出得门来,嬷嬷已经不知去向,只有牧师还站在那里,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刚说了半句:“同志,我给说说……。”就被白丁一枪撂倒。

好像空谷回应,白丁听见车站外面也“嘭,嘭”两枪,接着见通讯员急急忙忙跑过来。白丁来不及问外面的情况,先冲他大喊:“通知大家,赶快撤退。”

通讯员气喘吁吁:“快跑,敌人上来了。”

话音未落,一辆卡车卷着黄尘“忽”地冲过来,在车站前紧急刹车,几十个国民党士兵从后车箱跳下来,提着枪见人就打。白丁的警戒部队都布置在车站外面,站内只有一些政工人员,几乎没有战斗部队,西瓜瓤子任人掏。这时什么通知的,有组织的撤退都来不及了,就看谁的腿长脑瓜灵,拼着命往外面跑。白丁和通讯员都是老油条了,眼睛所见,脑子所想和身体手脚的应急反应几乎是同步进行。两人翻身跑进教堂,砸开窗户,跳出墙外,翻过木栅栏,穿过站台,铁路,靠着火车头和车厢的掩护,一路狂奔,跑上田坎,跨过沟渠。边跑边听到耳边枪子“嗖嗖”响,感觉周围不时有人倒下,但就是什么都顾不上,终于摆脱了追兵。然而,白丁带来的二十多个政工人员远没有如此幸运,有人在路上被打死,有人被俘。俘虏被统统押到车站旁的一个院墙边集体处决。还好担任警卫的先头连损失不大,因为连长富有战斗经验,发觉情况不对,不待命令马上收拢队伍转移。他们和白丁在距离车站外面很远的地方会合。清点人数后发现损失了二三十人,其中一多半是政治部的。

这支国民党军就是前来增援的一八一旅,连陈锡联都没想到敌人来得这么快。不过,三纵本来心头窝火,既然敌人撞上门来,焉有不打之理?各旅团当即红着眼睛,气势汹汹扑上去,把一八一旅围了个水泄不通。按说野司和纵队对战机把握得不错,一八一旅是孤军,三纵全部外加一个地方旅占绝对优势,而且是围攻没有坚固工事的野外驻止之敌,问题应该不大。刘伯承下狠心要吃掉这坨敌人,邓小平说不怕付代价,不管伤亡大小。然而仗一打起来,混不是那么回事。内战初期的国民党军相当顽强,一八一旅虽然名不见经传,但面对优势解放军的攻击居然敢于组织反突击,和突入村寨的解放军拼手榴弹甚至拼刺刀。这一仗是陈锡联亲自指挥,但三纵又犯了三旅打民权的老毛病。通讯联络不畅,腰来腿不来,一个方向敲锣打鼓,其他方向闭声闭气。攻击前火力凶猛,山炮迫击炮一通招呼,等突击部队一打进去,支援火力就中断,突击队只好在村寨中孤军奋战。相反,国民党军的炮打得又准又狠,炮弹可着劲儿往突击队的头上落。纵队有好几个营连建制拼了个精光,干部战士损失极大。他们虽然凭借血肉之躯啃掉了敌人大半个旅,但终因粮食弹药补给不上,援敌迫近被迫撤出战斗。战役结束后,邓小平在电话中对着陈锡联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陈锡联不敢回嘴,但心里不服,窝着气冲下级发火。政委彭涛只好在中间和点稀泥。两天后,七旅旅长赵保田受到野司(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警告处分;二十五团,著名的黄烟洞英雄团,团长政委双双撤职。纵队上下怨声载道,彼此相互指责,矛盾重重。柳河集之战在三纵战史中一般不待提及,盖因此战虽胜犹败,部队士气受到极大影响。

十七

然而,三纵还有个难堪的尾巴。

出击陇海战役结束后,部队向北转移,几次遭到地主武装的袭击。赵保田决定把一个名叫“吕围子”的据点拔掉,打击打击土顽的嚣张气焰。三旅八团将其包围,不料这批土顽颇为顽强,而且有些战斗经验,第一次进攻没有奏效,伤亡还不小。正好陈锡联带着纵队炮兵从这里路过,听说此事,脸皮涨得通红,因为六纵政委杜义德和他同行。杜义德涵养好,不说话,就带着点佛祖拈花微笑的模样。陈锡联却憋不住了,当即命令架炮,对准“吕围子”轰,打开寨墙缺口,冲进去两个连才解决问题。部队前后伤亡上百人,消灭敌人也就二百出头。这可是正规军对还乡团,后者连国民党杂牌都不如,三纵算丢人丢到家了。

十八

山东临水集,靠近水泊梁山。

在野司的催促下,三纵党委终于决定召开一次战役检讨会。纵队主官,司政后各部门负责人,旅级主官和几个主要参战团的团长政委参加。

按说陈锡联血里火里摸爬滚打十多年,做个战斗总结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过这次野司要求不同,必须写成文字形式上报,所以也就预先做了点功课。陈锡联先找赵保田,马强等旅长们对情况,又让参谋长周维贤列了几条提纲,准备以此为据,加上检讨会上其他人的发言,再在文字上做些修修补补便可交卷。

检讨会在一间大屋子中开,干部们围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就坐,桌上点着汽灯,纵队首长座位背后的墙上挂着几幅新画的作战地图。因为打得不好,开会前没有例行的说笑,不过大家还是比较随便。马强的屁股依旧墩在椅子背上,其他人翘着二郎腿,抽烟,喝茶不一而足。只有赵保田低着头,沉着个脸,坐得端端正正。彭涛主持会议,他先定了个调子:“检讨战术,统一思想,鼓舞士气,为打好下一仗做准备。”遵照上级指示,他从政治部找了两个小干事担任会议记录。

接着当然是陈锡联发言。虽然天气不算太热,他却敞开领子,卷起袖管,抓着军帽边扇凉边讲,语调平稳,偶尔用粗大的手指头在空中划拉一下,似乎点说身后的地图,连头都懒得背转过去。好在大多数人都是亲身经历者,对战役战斗的部署和经过很熟悉,他说到那里大家都明白。这些人在意的是陈锡联的最后总结,受损失的原因以及改进办法。这一点只有掌握全局的司令员才能讲清楚。

过场结束,陈锡联清清嗓子,站起身,以他特有的简单,干脆,明确风格,拉大嗓门说:“这一仗打得不理想,我看有以下四点原因:

第一, 部队配合不好。打民权时,七团已经开始攻击,八,九团还没有到位。打一八一旅时,八旅准备好了,七旅还在调整部署。失去了突然性,使敌人可以集中兵力打我一个方向。今后要注意加强部队之间的联络。

第二, 对敌人的防御工事估计不足,准备工作不充分。打民权时,云梯准备不够多,不够长。打柳河集时,运输卡壳,一线炮弹太少,结果打几个炮就要停下等炮弹。

第三, 战斗组织不严密。突破后,后续部队跟不上,无法向纵深发展。二十三旅在柳河集就吃了大亏,一个营基本报销。三旅在民权也有这个问题,只是严重程度不同。

第四, 敌人援兵来得太快。我们是外线作战,敌情,民情,地形都不熟悉,没想到敌人行动如此坚决。比如柳河集,要是再有一天时间就完全有把握全歼一八一旅。

从以上四条看,除了敌人援兵来得快慢无法总结外,其他三条都是我们自己有错误,今后必须多加警惕和注意。”

最后,陈锡联扔掉手中的军帽,手指敲击桌面,痛心疾首,极其沉重地说:“这是血的教训,是付出很大代价取得的教训。我们要牢牢记住,才对得起牺牲的同志。”然后慢慢坐回原位,喝了一口水又说:“请大家提出自己的意见。我们要对同志,对革命负责。”

彭涛有些意外,没想到司令员的总结这么快就结束了。他想了想,好像有点老虎抓天,无从下爪的感觉,就笑了笑说:“锡联同志的总结简明扼要,大家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补充,都可以提出来。发扬军事民主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我们才能以锡联同志的报告为基础,加上同志们的补充提高,给上级党委写出一份比较好好的战役总结报告。”

“维贤同志,我没漏掉什么吧?”陈锡联显得有些踌躇满志。

周维贤站起来,拿着棍子到地图前指点着说:“我补充一下敌人的调动情况。我军发起陇海路战役后,国民党军被迫从淮南,徐州地区抽调相当于两个整编师,从陕南,豫西地区抽调三个整编师的兵力,从东西两面增援陇海路开封到徐州之间的防御地段。野战军的行动直接减轻了敌人对我华东解放区和中原军区突围部队的压力,可以说达到了预期的战略目的。我想说明的是:虽然在具体战役中,三纵打得有些缺点,但还是较好地完成了野司赋予的作战任务。这一点刘司令员也给予了充分肯定。”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是喝茶,倒水和吞云吐雾。彭涛只好说:“好吧,我们休会十分钟。”

没人挪动屁股。各自依旧抽烟喝茶,还有咳嗽和喉头咕噜,除此之外就是窗外传来的炮声时断时续。

“怎么? 还没有考虑好?有人带个头吗?”漫长的十分钟过去了,彭涛有些着急。

“有意见可以提嘛。”陈锡联不耐烦地说:“纵队,旅,团,军事,政工,后勤干部都可以说说。婆婆妈妈算个逑样?”

“罗志远,你先说。你们七团打民权损失不小,应该有些意见吧。”彭涛点了名。

“我,我知道的都给赵旅长汇报过了。”罗志远说。

“嗯,一点不错。”赵保田继续低着头,说话速度很慢,好像在边想边找词句:“下面同志的意见,嗯,我都转达给锡联同志了。这次打民权没打好,嗯,主要是我,我的责任。”沉默,“我检讨,野司的处分,嗯,我也没意见。”轻轻摇摇头,“同意锡联同志的总结。”抬起头,挑动嘴角,流露出一丝桀骜不驯:“不过,长途奔袭,情报掌握不好也是原因。我们到民权后才发现敌人有所戒备,要从袭击改成攻坚,怕时间上来不及,决心下得太仓促。”再次低头,急速在本子上写些什么。

“要说还有其他意见,也许,可能,我就一感觉,司令员的总结有点泛泛,要点不是很确定。连排干部有人反映,这次好多同志死得太冤,要怪指挥的人。”罗志远声音压得极低。

陈锡联眼睛瞪得溜圆,大声说:“指挥?那一级指挥?是团级,旅级,还是纵队?说清楚呀。听明白没有,这是纵队战役总结,不是团的战斗总结。”

罗志远吓得缩回脖子,咕噜道:“我那知道是那一级?赵旅长都承担责任了,也就这样吧。我们回去,团里也要认真检讨。”

供给部长大老王是纵队党委成员,老资格,突然冒了一句:“团里,旅里都有错误。野司情报也有问题,纵队不会一点错误都没有吧?”

陈锡联的脸“刷”地黑了,蹙着眉头,冷冷地问:“那你就说说我的指挥犯了什么错误吧。”

老王吸着旱烟斗,躲开陈锡联的目光,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我一个干后勤的,跟着你们就跑跑腿。要说打仗,还是几个会逑点指挥的人讲好些。”

陈锡联喝了口茶,狠吐了一口茶叶末子。老王鼻子一哼,懒得理他。

白丁心头不舒服,不是你陈锡联叫大家提意见吗?也没细想就冲口而出:“陈司令员,既然叫大家讨论,就该虚心一点。别人一说话就拿话挡回去,谁还敢讲话?今天开的是党的会议,是党员就人人平等,说啥都行。这又不是下作战命令,军令如山倒,别人不好说个不字。仗没打好,各人有各人的看法。纵队的指挥有没有错误,大家尽管摆出来说,有的不会变成没有,没有的也不会变成有。”

“有你个逑的没有,”陈锡联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白丁骂起来:“老子挡谁的话了?老子给谁发号施令了?他们提意见,老子问一句不行吗?老子指挥错误,欢迎大家批评,该受处分受处分,该撤职撤职,该杀头杀头,老子半点不得含糊。彭政委,你说说,我陈锡联是怕承担责任的人吗?”

彭涛有些尴尬:“锡联同志,冷静,冷静。纵队领导都有责任,包括我。欢迎大家给我也提提意见。不过白丁同志,我要提醒你,提意见不能跑题。今天的主题是战役经验总结,完全是技术性讨论。个人工作作风的问题以后再说。”

陈锡联意犹未尽,继续骂白丁:“你小子红口白牙,张口胡说八道。我问你,你打过几次仗?受过几次伤?不过当了几天武工队长,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打民权前,你给部队灌了些啥迷魂汤?‘一个小破县城’是谁说的?真是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哼,老子不虚心?老子不虚心早成张国焘分子了,还当个逑的纵队司令员。还‘是党员就人人平等’呢。人人平等就是人人可以当公婆,说五道六,老子只能当小媳妇傻坐着听?娘的,猫狗打架不许公鸡打鸣,你说,是党的原则还是你自己的白记狗皮膏药?”白丁当即哑火。

民权倒霉的是三旅,柳河集主要遭殃的是二十四旅,比较起来八旅是三纵唯一打得比较好的部队,所以旅长马强是整个会场中唯一洋洋得意之人。他坐得高高的,指手画脚:“我替赵闷灯儿说句话。要说这次民权没打好怨谁? 野司临时把我们八旅调去协助六纵打兰封,叫驴的打援兵力就剩下一个旅。那儿是平原,铁路,光生生的一大片,连院墙都没有,堵口子都找不到门儿。照我说,一个旅也就够卖卖烤白薯吧。所以,板子不能光打在三旅屁股上,打三纵的板子就更荒唐了。大家说对不对?”说到最后,他满脸堆笑,摊开双手问,好像在强挠别人的胳肢窝,搞得人不想笑也要嘿嘿两声。不过,赵保田却红着眼睛,死攥着拳头青筋暴露。

彭涛对马强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你就不能规矩点说话?”

马强说高兴了,索性跷起个二郎腿,点只卷烟继续道:“以我看,邓政委也未必想整咱三纵,难道野司以后打仗不要我们了?无非是敲打敲打。所以,彭政委,上交野司的报告政治部搞搞就行了。三旅还在阻击整三师,你不想赵焖灯儿涨着满肚子气走吧?”

“老子涨肚子,饿肚子管你狗熊逑事。”赵保田火往上撞,硬帮帮甩出一句。

马强外号狗熊,听了这话,楞愣,赶忙转弯:“其实,保田同志,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纵队不能太死心眼。只要打好眼下这一仗,刘司令员,邓政委都不会再说什么,啥事儿就一风吹了。”

彭涛心说马强呀马强,你真是个丘八,二傻蛋。谁都知道刘司令员婆婆嘴,豆腐心,有点事可以耍耍赖,蒙混过关。邓政委可是属煞神的,连阎王小鬼都礼让三分,糊弄得了吗?“马强同志,野司要求我们认真总结教训,写出书面报告,以便通报全军,引以为戒。马虎不得呀。”

二十四旅政委于嘉林觉得纵队总结少了他们也不像话。可惜旅长抱着脑袋整死不开口,只好他插句嘴:“我也说个问题,算给陈司令员的报告做点补充。战前和平时间太久,部队补充了很多新兵,缺少经验。比如打一八一旅,突击部队不肯分散,挤成一团,徒自增加了不少伤亡。我旅二十五团损失的那个营就有这个问题,部队还没进村就被敌火力杀伤一多半。我们没有及时帮助部队转弯子,教训很深刻。”

“和平当然对部队有影响,但这个问题太大,今天暂时不谈。时间不多,还是集中讨论这次战役中直接暴露的问题。”彭涛连忙打断,他不想引火烧身。

这些直接指挥战斗的旅级主官发言后,其他人不好多说什么,会场再次陷入沉默。

“妈的,不就打得不好嘛,还没打败仗嘛。上边骂,下边骂,今后怎么个指挥法?平原地区,外线作战,情报不明,头一次,出点问题很正常,值得这么大吵大闹?”陈锡联双脚搁在桌子上,眼睛望着屋顶嘀咕道。他的声音很小,但大家听得清清楚楚。

彭涛见陈锡联火气依旧,怕弄得太僵,赶紧息事宁人:“看来大家的发言很热烈,说得都很好。如果没有新的意见,我们就算原则通过了锡联同志的报告。当然还需要再征求一下基层指战员的看法。各位旅团干部,你们回去后也开个会,让营连干部都说说,……”

话没说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富治走进屋来。

通宝推:桥上,野芹,能饮一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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