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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与同名电影的比较(一)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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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与同名电影的比较(一)

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与同名电影的比较(一)

今天刚刚看完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和从前看到的国内洁本一样,我再次为它所感动,沉浸在震撼和难言的沉默之中。我对这部小说和它的电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喜欢它的故事;喜欢它的语言;喜欢它的音乐;喜欢其中无所不在的,俄罗斯式的淡淡忧伤。这篇影评是七年前为一个来不及交作业的小师妹的捉刀之作。我不改一字。虽然文章当中满是幼稚的学究气,倒也不缺少少年意气的挥洒。在此博众一笑。

1969年,苏联作家鲍•瓦西里耶夫发表了著名的中篇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以下简称《黎明》)。全书因以独特的视角描绘了女性在战争中的角色而荣膺了1975年苏联国家文艺奖金。在这部小说里,作者巧妙地避开了卫国战争中气势磅礴的战争场面,而捕捉到了同样平凡和艰巨也是悲壮的战斗生活。全书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描写苏军准尉华斯柯夫领导着两个班的女战士守卫铁路会让站的经历。而第二部分,也是全书的主要部分则是描写了华斯柯夫带领五位女战士在森林里与十六个全副武装的德寇进行的殊死搏斗。全书最后以五位女战士牺牲,华斯柯夫受重伤的代价换取了战斗的胜利而告终。1972年,由瓦西里耶夫亲自改编,斯•罗斯托茨基导演的同名电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荣获1973年全苏电影节大奖和1974年列宁共青团奖金。

对比原作和电影,我们可以发觉,电影在强调与原作内容和风格上的统一的同时,更突出了各种对比手法的运用。可以说,电影和原作在一个统一的立场上表达了一个一致的主题——描写女性在战争中的角色。但是,使用的对比手法却根据应时和文学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的不同产生了变化。在《黎明》原作当中,作者已经确立的多层次的叙事结构和超越时空联系的叙事技巧使得原作情节跌宕起伏,书中的人物形象丰满。而在电影当中,编者和导演充分运用了色彩的对比和节奏的变换等手段,阐释了人物的深刻含义。通过原作和电影的比较,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无论原作还是电影,都并不是单纯描写某一项简单的战斗任务的。它们既肯定了战争中的英雄主义,更为重要的是突出了女性在战争中的角色。不过,与其它描写女性与战争的作品不同的是,作者的视角不仅仅将女性界定为战争的受害者,也将女性界定为战争的参与者。由于女性在战争中的双重角色,所以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崇高才能在女性身上得到体现。

由于艺术形式不同带来的变化内容是多样的。原作给读者的印象是通过被赋予意义的文字,或者说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进行传达的。因此,文字的褒贬、雅俗及其变幻多样的组合能够使读者获得超越自己经验以外的感受,形成一种并不具体的想象的空间。然而,电影艺术具有的视觉感受将具体的内容呈现给了观众。观众可以依据自己的欣赏水平在导演的铺排下对内容进行理解并发掘其中的意义。这样,电影如果要表达作品中的主题,就必须在原作无法拓展的空间里恰当地使用电影艺术的独特表现手法。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来体会这种对比与统一的内涵。

一. 色彩

《黎明》的电影版本的最大特点,就是摒弃了战争影片中对于暖色调(主要是红色和黄色——这一点可以在苏联的经典战争影片《解放》中得到证实。)的大量运用,而别出心裁地穿插使用了黑白和彩色的两种色彩方式。在对和平生活和表现指战员对过去生活的追忆当中使用了彩色,而在战时生活及战斗经历的描述当中贯穿始终的是黑白色彩。有意思的是,五位红军女战士在对自己因战争而被毁灭的美好生活的回忆中,得到大量运用的色彩都是浅色。丽达•奥夏宁娜的回忆的色彩是洁白色的,冉妮娅的回忆和丽莎的回忆,甚至嘉尔卡对自己的幻想都融在一片洁白的世界当中。白色出现在剧中角色的记忆里,首先可以通过暗示传达人物的性格特点和经历,如暗示女战士们简单而热烈的和平及感情生活。电影当中,每当出现这些追忆的场面时,导演又有意暗示出时间背景:例如,索妮娅在热恋中时后景上的“1941”使人更加觉得这种追忆的可贵。白色的衬托并非是为了淡化主题。这种衬托只是把往事推向前台,使之带上“昙花一现”的淡淡忧伤。其次,白色的使用也相对模糊了银幕视觉,留给观众一种虚幻的感受。色彩的使用在这个意义上明显地区别开了现实与梦幻,现实与未来。从而表达出编者所要强调的实质性的东西。

首先,色彩的变化强调了距离。

例如,华斯柯夫在沼泽地发现了被淹死的丽莎:

(黑白)

华斯柯夫(痛苦地思索):这是怎么回事?

(丽莎的灵魂出现,以天蓝色为背景)

丽莎(微笑):我太着急了……

在这个镜头当中,观众所感受到的强烈的震撼来自于这种生与死的距离。这种距离的表现不仅来自幸存者和牺牲者之间的无法接近,也源于色彩的强烈对比之下两个世界的对照:在黑白分明的战争环境和逝者所在的冥冥之境无法相容。

其次,色彩的交替变换强调了感情的连贯。导演对与战后的和平年代的表现使用了大量的暖色调,这又与战争和回忆的色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镜头展开远景的描绘时,华斯柯夫和女战士们战斗过的地方层林尽染,是一个明朗而清爽的秋季。在镜头里出现的女青年亦身着鲜艳的红上装。虽然和平年代的描绘只占全片中的极小部分,但这样鲜艳的色彩的出现无疑是对以黑白色彩为对照的主要内容的修饰。色彩的变换之中横亘着时间的延续。时间作为感情的载体,通过延伸和色彩的多样化突出了战争的无情和战友的友情。

在对精神世界的描绘当中,编者力图用色彩展现人物痛苦和幸福交织的心灵。可以看到,色彩的运用主要是分布在三个层次上的。对战争实景的描绘使用了黑白的对比;对追忆与思念则使用了浅色,以白色为主;对战后和平生活使用了暖色。这三种层次在全片中不规则地铺开,尤其是在战斗场面中不断穿插追忆与思念的镜头,使全片在多层叙事空间中来回摆动,形成对比与思考。这样,主题的传达就通过这种缤纷和单纯在三个世界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在原作中,作者无法通过具体的视觉效果来传达这种人物内涵。因而作者更多地用文字描绘了季节和自然的特征,隐隐约约地表现出书中人物的精神世界。从一些描写当中是不难发觉这一点的:

“这时正是风清云淡的白夜。从日没到日出,终夜是一片朦胧,空气里散发着浓郁的花香……”(未发现德寇之前)

“这里的黎明真是静悄悄,静悄悄的。”(发现了德寇)

“……一条小河伸展在眼前,河水象泪珠般晶莹清澈,两岸是金黄色的沙滩。”(追击德寇)

“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霞光染红峭壁。”(德寇出现)

“朝阳冉冉升起在树梢上空,阳光照耀着泥沼。丽莎最后一次看见阳光——温暖而又光耀夺目……”(丽莎牺牲前)

“乳白色的暮霭静静地漂游在晒热的岩石上。夜雾已从洼地上升起……”(女战士全部牺牲后)

从这五个对不同场面的描写当中,可以看到作者的着色意图。不论是平静的生活,还是惊心动魄的战斗,对环境的描写是那样的精确而细致。与电影不同的是,作者并不使用色彩来衬托人物的命运。他的色彩描绘十分丰富但没有电影中那样多样的变化,这使他在使用对比手段来描绘战争与女性的关系时,不是通过色调的互相对比来彰显主题,而是直接通过色彩与人的遭遇的对比来传递主题。他在原作中尽可能地渲染了五月的春天给俄罗斯广阔的森林带来的丰富而多样的色彩,尽可能地描绘出春天的美丽。死者消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季节,消失在一个如花的年龄里,这本身就是令人扼腕叹息的。如果再联想到这一场战争的意义,联想到战争对于这些女战士们的含义,留给读者的思索中又会染上悲壮的色彩。总而言之,读者在阅读和想象的共同空间里同时具有了几种意象:潮湿而又朦胧的春天的夜;清晨的阳光;茂密的白桦林和松林;宽阔而平静的湖泊。正如电影中的色彩变换不是孤立的一样,意象的描写也不是孤立的,否则作者要表达的内容就会苍白无力了。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能时刻把意象与情节联系在一起,把静谧的气氛与暗中在互相试探的战斗联系在一起。记实与虚化的两种描写手段同时用于刻画细节和勾勒背景。从具体的文字当中孕育了丰富的色彩,也同样可以表达出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弥漫的特殊气氛——在战争与和平,生与死的交界时的人的命运与抉择。景色的美与死亡的苍白之间的对比便成为作者在原作中的主要对比方式。它通过想象与体验的色彩来概括主题,把人物的性格和命运置于各种相互联系的意象之中,与电影中彩色和黑白交织的场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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