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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漫谈】黄仁宇、《天龙八部》及其他 -- 外务府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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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漫谈】黄仁宇、《天龙八部》及其他

2000年寒假的某一天上午,小吏正在大学的自习室里对着托福词汇发呆,随手扯过一张别人扔在桌上的报纸,赫然看见黄老先生的讣告。小吏当时的第一个想法是,黄先生在世纪之交撒手人寰,也算是求仁得仁。为何?黄先生一生怀着爱国热忱,投笔从戎,颠沛异国,修史明志,学贯中西,激扬文字,无非是想给中华民族找一个千古教训找一条复兴之路。他找到了(当然是他自己认为找到了):就是所谓的数目字管理。在他晚年的诸多著作中无不欣慰地指出,中国经百年忧患,终于开始走上了数目字管理的道路,此后资本聚集、商业昌达、政治清明都将是自然而然之事。对一个学者来说,有什么比亲眼看到毕生追寻所得出的结论正在付诸实现更幸福,对一个海外赤子而言有什么比相信祖国已走上康庄大道更快乐。小吏相信黄老先生临终之时一定是欣慰的,这对一个历史学家来说也算是莫大的幸运了。

小吏算得上是个“黄”迷了,除了黄先生最早的那部《明代税收制度研究》因为太过专业而望而却步外,阅读收集了大陆出版(正版、盗版)的所有黄先生著述。但小吏以为,但就学术而言黄先生更多的是一个从西方视角看中国的“历史学家”,但又不够纯粹。且听小吏慢慢道来:根据黄先生生平(具体可见《黄河青山》一书)来说,他是中年以后到美国才开始学术生涯,和如今无数的“寄托”族一样从学术训练的点滴做起。所以,他的学术视角和研究方法是典型的西方式的。他整套学术体系的切入点是明朝的税收制度,或着说是经济史研究,由此阐发出一整套的“数目字管理”的理论体系,此后他用这套理论讨论整个中国史和世界近代史(可看《中国大历史》和《资本主义和21世纪》)而终生再未离开一步。这种由个案到理论,由理论到阐释的学术路径正是西方学术研究(至少是社会科学类)的标准路径。和中国的史学研究方法大相径庭。这里可以打个比方。

大家都看过《天龙八部》吧。小吏记得里面有一段说,吐蕃高僧鸠摩志挟持段誉去挑少林寺,鸠本人会小无相功内力无人能敌,而少林寺武学博大精深,每个高僧能学一门就很不容易了,双方一过招,少林寺这边各种本领轮番出场,而鸠就凭自己的天资聪明,从对方那里学几个招式加上小无相功的内力打回去,少林高僧全不能敌,弄得心情灰暗无比,心说怎么还有这种大牲口,我少林寺的武功自己学一辈子还比不上人家三分钟的本事大,这不是天亡我吗?其实对方哪里懂什么少林功夫啊,不过是内力强罢了。其实中西方的史学研究就像少林寺和鸠摩智的差别一样。中国史学界讲究坐冷板凳,皓首穷经,才能有点建树。而西方学界最重视理论创新,理论指导一切,理论解释一切。不过这理论是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发明出来的,有说服力就行。只要有了理论(不管是政治、经济、心理学、社会学甚至是生物学)就可以解释各种历史现象,年纪轻轻书一本一本地出,这叫有成果。

回到黄仁宇那里,其实他的数目字管理以小吏的浅薄学识看,和西方马克斯韦伯的资本主义伦理理论非常相似。他们其实都认为人类发展的道路标准都是一样的,就是西方资本主义的模式和道路,其他民族能早一天转到这个道路上来就早一天发达,而转不过来,自然有转不过来的道理,但你无论多痛苦多艰难都要完成这个转变。为什么?因为经济原理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可为什么说黄仁宇又不是纯粹的西方学者呢?因为他又多走了一步,到了大历史观的层次上。而现代(注意是现代)西方学界主流最痛恨就是这种包罗万象的宏观历史理论。这里有点矛盾,确实,你可以说我手里有一种理论,我可以用来解释好多问题或用好多个个案证明,OK没问题。可你说我发现了某某历史有某种深沉的、宏大的规律,无论怎么变化历史都逃不脱这种规律,他们就不爱听了,因为他们觉得历史也是一种科学,既要证明也要证伪,而你说的那种规律是哲学,不能证明和证伪,不算科学。(这里面东西太复杂了,扯远了。)所以黄先生终其一生,在华人圈里名声大噪,在美国主流学术圈却始终不甚出名。

拉拉杂杂说了半天,只是想告诉诸位,看外国学者研究中国的著作时要注意他们研究中的学术背景。找出他们的理论脉络,才能更准确地了解他们的局限性。哈哈,历史本没什么对错,说的人多了,好像就有了对错,可要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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