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旅游】【原创】旅游随想之呼和浩特(一)一座惬意的城市 -- 外务府行走

共:💬11 🌺15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旅游随想之呼和浩特(四)草原、大青山和昭君墓(下)

昭君墓在呼和浩特城南十多公里处,也就是有名的“青冢”。据当地人讲,这里原来不过是一个大土堆而已,近几年修葺一新,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公园。所谓“青冢”就是一个小土山,有二三十米高,但突兀地立在平川之上,所以也算有些巍峨之感。土山上部很平坦,修有凉亭,亭里有碑。土山的四周被围墙围成一个大庭院,有花坛、水池、雕塑、甬道和房屋,当然还有售票处,一切整整齐齐,但匠气十足,要看这种景致,去一趟中山公园足矣。但相比之下,青冢已经显得很寒碜了。青冢的“青”本指地处塞外而草木葱茏,四季如春,远望去翠绿一片。但此时即使有数台灌溉机不停喷水,草依旧长得东倒西歪,支离破碎。单单是慕名而来的人见了,一定大为失望。这就是王昭君的安身之所吗?要知道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排得上号的美女也就四位。看着这个大土堆,实在让人难以接受这里面居然就藏着中国历史的百分之二十五。 也许是为了应景,围绕青冢的甬道旁边砌了许多碑刻。上面是各色人等就昭君出塞这一命题做的诗辞歌赋,发的诸般议论。其中不乏象董必武、胡洁青之类的名人。其实如果旅游时态度悠闲,在苍松翠柏之间研读一下碑刻是件挺有趣的事。大多数人都没钻研过书法,所以面对龙飞凤舞的石刻时,半像考古,半像猜灯谜。如果有一二同道之人共同推敲则更好,一人得道,皆大欢喜,那感觉就像破译了鬼子的密电码。当然,最好彼此之间的水平相差不远,否则国学大师眼里是“风月无边”,你却只道是大虫的弟弟――“二虫”,岂不刹风景。我转了一圈,发现充斥着民族团结和爱国主义的主旋律。比如有的诗文写到,昭君出塞实在是件利人又利己的好事,远嫁塞外也胜过陪着臭皇帝当一辈子“上阳白发人”,古代那些无聊文人何必对此大感不平呢?也有的说,昭君为了国家牺牲了自己,是一件悲壮之举,但这是值得的。更多的是对出塞的无条件赞美,仿佛王昭君是去当转世菩萨,好让草原民族感受到文明和和平的伟大。总之读多了让人索然无味。 不过这也不奇怪,在我们这个高度“讲政治”的国度里,两千年前的一个大美人出使番邦,当了亲善大使,换来一段和平年景,这自然是个经久不息的话题。这个话题也太容易被人为地染上各种色彩。现代人可以用“民族”、“国家”、“和平”、“团结”等等宏大的概念来重新讲述这个故事,但历史当事人的想法肯定是无人知晓的,史书上也不会留只言片语。可是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只要她不是《古墓丽影》里的劳拉,天生以冒险为职业,这种去国离家,远嫁 “外夷”的事总归不会令人兴奋。况且她要嫁的是一个“父死,妻群母”(这是《史记》对匈奴单于冒顿的记载,也是该民族当时的风俗。王昭君本人就先后做了父子两代单于的王妃)的民族,恐怕和追求幸福的感情生活更扯不上关系。昭君出塞这件事本身和历史上其他无数故事一样,成为了一种符号,为时人和后人出于各种目的而随心所欲地解读历史提供着方便。在王昭君生活的时代里,人们就为“和亲”到底是“丧权辱国”还是“曲线救国”而争论不休。历代文人骚客又从王昭君不受帝王宠爱而愤而远嫁看出了一些“妇女解放”的苗子。等到多民族国家的疆域巩固下来,王蔷又成了民族团结的使者,开发大西北的先锋。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这点很重要)的肩上担负了太多的历史话语,而她本人在历史上反而是无声的,她的声音被旁人所淹没了。其实这何尝不是众多历史人物的命运,何尝不是历史本身的命运。 爬上青冢的山顶,风猛烈的吹过,大青山在北方横亘而过,四周是农田和成行的树木。这是常见的北方田野风景,和大青山北面的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里更象关中平原,我在西安大雁塔上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色,在北京西郊的百望山上看到的也是这副景色。可惜,同样的风、同样的山、同样的田野,在历史的坐标上竟有如此不同的地位。 黄仁宇博士在《中国大历史》中提到中国地理上的重要分界线之一就是所谓的十五英寸等雨线,此线以南,降水量可以维持农耕生活,以北则不行。这也就是农耕文明与北方游牧文明的分界线,而大青山也就是古时的阴山恰好是这条分界线上的重要一段。此时,我所遥遥相望的正是这条在中国历史上抹下浓重笔墨的分界线。这条线上曾经凝聚了太多的杀戮与流离。古乐府里录有匈奴人的一首歌谣,唱到“失我大青山,使我六畜不兴旺;失我焉支(通“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才是一个民族在历史里的真实声音,尽管是痛苦的悲鸣。史书上记载,西东两汉屡次击破匈奴后,该族分为两部,一部南下同化于中原民族,令一部分则远遁漠北,最终举族西迁,他们最终消失在中国古代史中。但西欧的历史中则突然闯入了一段恐怖的记载:一个野蛮的马上民族从东方而来,他们行动如风,劫掠如火。一个匈奴人国王阿提拉则被称为“上帝之鞭”。这些人在几百年的历史中横扫了东欧,驱赶居住在这里的哥特人向西迁移,而在西面,早已衰朽不堪的西罗马帝国又成了后者和许多其他蛮族的牺牲品。这就是世界古代史上一次著名的民族大迁徙,其重大意义怎样评价都不过分。而西迁的匈奴人则在多瑙河沿岸定居下来,和当地居民几经同化,逐渐失去了东方人的特征,最后被称为马扎尔人,这片土地成为了今日的匈牙利。可以想见,上面寥寥数语所提及的经历在真正的历史进程中该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其间会有多少铁与火,血与泪。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和亲”故事就能代替的。更何况,两千年后,人们用这个故事来隐喻的是汉族和另一个民族的和睦关系,匈奴和蒙古族有什么关系吗?我想没有。(蒙古族的远祖据考证是鲜卑人)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 土地还是这片土地,时代却已不同。正是这种时空的交错,给了人们书写历史的重要机缘。当我站在这大青山麓的青冢之上,遥想着不可见的草原。我已经被历史中那往来于时空之间的神秘力量激荡得不能自已了。 同样的风、同样的山、同样的田野。当我登上大雁塔时,心中是对高度的恐惧和对风物的好奇;当我登上百望山时,心中是对同行女孩的眷恋和对感情前景的深深迷惘;而此时登上青冢,心中却空旷得近于澄明,仿佛可以从天风中感受到历史的呼吸。从大雁塔下来,我走过了十年的求学历程;从百望山下来,我卷入了一段无望的三角恋情;从青冢下来,我的人生依然向前而去,前景如何呢?不知道,也不重要。在这草原-大青山-昭君墓组成的巨大符号面前,我除去了对书写历史的崇拜,却又何尝不是在创造着自己心灵的历史。在这历史与心灵的前尘往事、前因后果之间,最好的评语也许就是《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的一句话:我猜到了这开头,却猜不到这结局。 (完)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