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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长篇转载】当情人已成往事(1) -- 裙裾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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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当情人已成往事 (3)

这天从公司下班之后,我就去应酬客户,应酬完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打开门,客厅里黑黑的,我摁亮大灯,换上鞋,一回头就看见龙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轻轻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给自己沏上一杯茶,又点上一颗烟。灯光下,龙丽被我看得很清楚,她的头发散散地披下来,发梢有些发黄,显得发质不好。她依然那么瘦,胳膊细得似乎能握出骨头来,肤色也有些黄,显然那种过去的青春靓丽早就随着她这些年的酒精生活烟消云散。

在我的烟雾中,龙丽果然被呛醒了。醒来之后她疲惫地冲我笑了笑。

“我在等你。”她说,看样子她今天没喝,是清醒的。

我点点头问她:“点点呢?”

“跟于童睡了,你有一个好老婆。”龙丽说。

正说着,卧室的门响,一会儿于童穿着睡衣迷迷登登走出来。“回来啦?D?D”于童向我咕哝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生活特别有规律,现在这时候正是她睡的最糊涂的时候。于童去了趟洗手间,出来之后,她又抚弄着乱乱的头发对我们说:“冰箱里有速冻馄饨,饿了你们自己煮点。”

于童回房继续睡觉,我和龙丽相视一笑,然后龙丽轻轻叹了口气。她眼神发呆地躺着,盯着天花板想心事,过了一会儿,她对坐在旁边的我说:“哎,给我出个主意吧,我将来怎么生活?”

我喝了一口茶,然后把茶杯放下,扭过头对她说:“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自食其力。”

龙丽翻着她大大的眼睛想了想,然后又说:“自食其力可以,但我目前这个状况,没工作,没收入,如何自食其力?”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

“我的想法是:把丁力留给我的生活费全部交给你,然后到你这儿搭伙。”她出其不意地说。

我听了嗤的一笑,“这是谁的主意?”

“丁力,”龙丽说,“他走的时候说赵晓川这个王八蛋把我害了,现在我把炸弹点着了给丫扔回去。”龙丽一边说一边乐,似乎在说别人的一件特别好玩的事儿。

妈的,丁力这家伙算是恨上我了,这整个是一个回马枪啊。我抚摸着下巴不言语,可能吗?这种事?让一个前任情人带着女儿住在我们家,知道的认为我助人为乐,不知道的以为我又纳了一房小妾呢。

“哎,我都跟于童谈了。”龙丽伸出瘦瘦的手拍拍我说。

“领导怎么说?”我问。

“反正没反对――”龙丽说。

这事于童干得出来,她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善良的人,有时简直没有原则,她从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处处为别人着想,我甚至常常觉得她上辈子一定是佛家弟子,也正是如此,才让我抱着一个坚定的信念:我要让她终身幸福。

“糊涂,当领导的怎么能这么做呢?”我说着懒懒地站起来,又问龙丽:“饿吗?我去煮馄饨。”

龙丽也从沙发上坐起身,她弄弄头发,然后试探着问我,“不饿,不过有酒吗?”

“什么?你还喝?”我一听这话就腻味地皱起了眉,心想喝得连婚都离了,怎么还不接受教训?“记住啊,你以后要想让我帮忙,就别让我见着你喝酒。”我警告龙丽说。

龙丽的建议我当然没有同意。我要同意了,那才是脑子进水呢。这不明摆着引狼入室吗?但是,我倒答应了照顾点点,父母离婚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不过点点到我们家的第一个星期天我们就发现了问题,那天中午吃饭时,我照例喝了点儿白酒,而四岁左右的点点闪着一双大眼睛,一直围着我的酒杯转,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还伸过鼻子闻了闻。我看到这一情形就奇怪地问她:“点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酒呀,干爹。”点点天真无邪地说。

“你尝过吗?”我又问。

“尝过,我妈妈给的,我爱喝。”点点说。

我的心里闪过一丝恐惧,于童也同时有点张慌地和我对看一眼,我们都在想,这件事别是遗传吧,这可不是好兆头。我严肃地向点点招了招手,点点乖巧地跳下凳子,绕过桌子走过来。我抱起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放在腿上,认真地说:“点点, 记住干爹的一句话,酒是不好的,一辈子不要喝酒。”

这话点点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

接下来的事就是帮龙丽找份工作,她以前的几份工作都被她自己毁了。不过,这回她信誓旦旦地说不喝了,打算重新做人。我不信,突击检查了她几回,她都挺正常。在给她找到工作之前,我还特意给她打开了一扇方便之门,就是允许她没事儿可以来我公司闲坐着。让她来有两个目的,一是让她受受上班族的熏陶,二是可以盯着她点儿,也算不负丁力的报仇之意。不过,我是不可能让她在我的公司干的,我的公司现在还没有养闲人的能力。

那天我忙忙碌碌弄了一整天,直到下班时才有空喘口气。我去会客室弄杯咖啡喝,一抬头看见龙丽坐在落地窗的旁边,茶几上放着几听可乐,夕阳有些落寞地照进来,她孤独地陷在沙发里,而她面前的那株绿色植物落了一地的叶子。

“怎么回事?”我走过去看着光秃秃的植物问。

“我看了一整天,它的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来,不知为什么。”龙丽说。

“是吗?”我奇怪地打量着这株植物,它在我这儿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没发现它有这种嗜好。“不是你掐的吧?”我又问。

龙丽没有回答,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在夕阳下我清楚看到皱纹已渐渐爬上了她的额头。我忽然觉得这只飞去来器已经不那么锋利,她飞行的速度越来越缓慢,而且在渐渐下坠。

“我在想酒。”龙丽过了一会儿说。我一听就皱起了眉,龙丽瞟了我一眼,拍拍腿上的一本书说:“戒酒的书上说想酒的时候就喝可乐,管用。”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心想她还在想酒,这可不是好事 。

后来我总算为龙丽找到了一份工作。这回出来充当冤大头的是我一个生意上的朋友老刘。他的生意比我大多了,人也很精明,但他有一个缺点,就是好色。我是偶然想起他这一爱好,想利用一下就把龙丽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发给他观赏,谁想他一看就满口答应,豪爽地说龙丽明天就可以上班,当时我听了心里就忍不住笑起来,怪不得社会上都说领导难过美人关 ,果然不错。

龙丽上班之后,我就忙自己的。公司刚刚接了一个大单,天天要加班加点。我每天回家很晚,回家之后一般洗洗就睡。于童和龙丽轮换着接送点点,有时俩人周末还能一起领着孩子逛逛街什么的,这让我挺高兴。一天晚上加班回来,我匆匆吃了一碗方便面就很快上了床,也就是刚刚睡着,电话响了,我一接,那头问,你是谁?我纳闷,心说你打电话还问我是谁,这时对方又接着问,那我是谁?听了这话,我一下子醒了,这不是龙丽吗?这时旁边一个男的说,家属吧,赶紧过来。

按照那个男的说的地点,我匆匆赶到,在十字路口我看见了两个警察,还有一辆切诺基和地上的龙丽。

“两位大哥,怎么了?”我陪着笑问两个警察。

“明知故问,酒后驾驶啊。”警察说,“我们弄不走她,你弄吧,执照吊扣半年,车我们开走。”

我刚想开口求情,一个警察一摆手都懒得听我说话。等一个警察上车后,那个开摩托的警察转过头对我说:“别让她喝了,那不是找死吗?她把车停在红灯前就睡着了,要不是一个过路的出租司机叫醒她,她说不定已经让人给撞飞了,晚上进城的大车多多呀――”

两个警察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回过头看见龙丽四仰朝天睡在大街之上。我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在桔黄的路灯下,她的脸色显得异常惨白。我伸伸手碰碰她的脸,她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我的心里没有理应的愤怒,而是一种伤感和难过。这是我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女人吗?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远处有大车开过来,它的大灯十分刺眼地照亮了路面。我伸出手抱起她,龙丽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我的脖子。

“别喝了,再喝下去,你会死掉的。”我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今天看到了凤凰。”龙丽在我的怀里口齿不清地咕哝道。

我嗤地一笑,这真是醉话。在这个世上,我们这些肉眼凡胎的人谁能看见凤凰呢?

第二天老刘主动来到我的办公室向我道歉,他说他昨晚吓坏了,给谁打电话全到家了,就龙丽关机。我责备老刘不该让龙丽喝那么多酒。老刘说没办法,公司那帮坏小子全知道龙丽能喝,一致推举她去主攻那个东北的大客户。

老刘最终给了龙丽两个月工资,把她辞了。他的理由是龙丽那么喝酒太吓人,万一把你赵总的二奶给毁了怎么办?我看老刘误会,就解释,他也不听,只是一个劲儿说这个任务太艰巨,赵总你还是交给别人吧。这一次失败使我认真地检讨了自己,看来我的原则根本就是错的,要想让龙丽在这种社会环境下改造完全不可能,必须把她隔离起来。我想起丁力那张忧郁的脸,丁力和她奋斗了整整五年,最终败走麦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样子我是把这场斗争想简单了,认真思索起来,和龙丽的斗争象一场无休无止的赛跑,我是第一棒,一些我并不清楚的人是第二棒,第三棒,丁力是第N棒,他跑得最长,本来最有希望结束这场比赛,但他最终弃权出场。滑稽的是,接力棒在N+1次之后再次扔回到我的手中,我其实已经没有参与赛跑的资格,但我还得硬着头皮跑下去。我想,有谁知道我们在为什么奔跑呢?寻找下一个继任者,或者就是盲目地飞跑下去,不知所终?

雨静静地下着,我把车开到了远远的郊外。这是一个很少有人来的地方,十几年前我们就知道这个地方。周围都是荒草,它们在雨中轻轻颤动着。不远处雨雾遮掩之下,有一段荒弃的城墙,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在那儿,在那儿有多久了,当年我们发现时它就这样,这个地方对龙丽有特殊的意义,每当她喝得酩酊大醉时,只要把她拉到这儿,她就会渐渐醒来,就是说这是她醒酒最好的地方。

我们下了车,在小雨之中一齐走向那段城墙。在一人多高的残墙面前我们停下,那些青色的砖默默矗立与雨中。龙丽的双眼红红的,她伸出手贴在墙上,看着雨水慢慢顺着她的手掌滑下。

“我就这样没有用吗?”龙丽最终说,她还没有从被解雇的懊恼中摆脱出来。

“我看是的,你要是不戒酒,就永远没有希望。”我说。

龙丽痛苦地点点头。

“你看,你因为喝酒丢了几次工作,又离了婚,还使一双女儿拆散,这都是你的错,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没有错。”我说。

“要是当年你不教会我喝酒就好了。”龙丽叹口气说。

听了这话,我的心中一片黯然,这是我最为内疚的地方。其实我们要在生命中不相遇,也许龙丽就是一个十分正常的人,根本不会有这些事。在雨中盘桓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回到车里,在车上我递给龙丽一份病历档案,她仔细认真地看着,这是一份我花钱找人编造的病历,上面详细列举了她身体上的种种毛病,龙丽显然是看懂了,她越看越沉重,根本没想到那一次看似无聊的例行检查中会查出这么多问题,最终她抬起头,对我说:“晓川,我不想死。”

“是啊,我也不想你死。”我说,“怎么样,去医院戒酒吧?”

龙丽听了这话,认真沉默起来,我知道她那种讳疾忌医的习惯又在作怪,但她斗争了一会儿,还是缓缓点点头,我悄悄松了口气,心想这就好,只要戒酒就有救,看来每个人都是怕死的,都希望自己活下去的。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特别漫长,当我一个月之后开车进入那条异常清凉的山谷时,它还在无休无止地持续着,在山谷的尽头我看到了那个著名的戒酒中心。这一个月我特别忙,根本没有见到龙丽的面儿,只是偶尔打打电话,倒是于童时常买了水果和鲜花去看龙丽,回来向我讲讲她的情况。

车开到疗养院门前,我就看到了龙丽,她站在门口,一直眺望远方,居然没有发现从另一条岔道上来的我。她胖了,脸色红润,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裙角在山谷的微风中轻轻飘扬着。这是龙丽吗?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和一个月前那个酒气冲天的落魄妇女简直判若两人。我把车停在她身后,走下车摘下墨镜说:“哎哟,这么漂亮的闲散妇女是谁呀?”

龙丽回过头看到是我,一下子扑过来,双手抱住我大叫了一声,“老赵――”

我也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那个曾经十分熟悉的身体。我的心中有一丝甜蜜,还有一丝久违的不好意思。“香了,变香了。”我搂着龙丽,闻闻她的脖颈说。龙丽嫣然一笑,然后问:“我们家点点怎么样?我想她。”

“好,很好,于童一直在照顾她。”我说。

“于童真好,你老婆真好。”龙丽说。

帮着龙丽把行李搬进后备箱,我们就往回开。在车上,我们愉快地聊起来,谈着这一个月的事情,全是鸡毛蒜皮,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印象中好久没有和龙丽这么正常地谈论那些正常的琐事了。

“哎,除了吃,这一个月你最想干什么?”在谈完一个月的伙食情况后我又问龙丽。

“我就想和男人睡觉――”龙丽毫不客气地说。

听了这话我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正常,这回完全正常了,我想。饱暖思淫欲,原来拼命喝酒的时候,她哪想过这事儿。

那天路上特顺,一点没堵车,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她家。龙丽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大叫一声:家,我回来啦――,然后一下把自己摔在那张舒服的沙发上。她原来凌乱异常的家已经被我们收拾干净,并且能摆的地方全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其实我们就一个意思,给她一个阳光灿烂,美丽清新的感觉,让她重新开始生活。

龙丽享受地躺了一会儿就去洗澡,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等着带她出去吃饭,可谁想一等就是一个小时,我期间两次去敲浴室门催她快点,她说身上的医院味儿太重,得好好洗洗。几乎看了一集半的电视剧,龙丽才钻出浴室,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穿了一件遮不住什么的浴衣,一边擦头一边坐到我旁边。我转过头看她,心想,洗完澡的女人果然是最好看的,。

“怎么,想来一下?” 龙丽似笑非笑地在毛巾的遮掩下说

我嘿嘿一笑,暧昧地拍拍她的大腿说:“别忘了,于童对你可不错。”

龙丽一听,伸伸舌头也笑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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