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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长篇转载】当情人已成往事(1) -- 裙裾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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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当情人已成往事(10)

那次谈话可以说是我与刘星的一次非常正式的交锋。龙丽虽没有参加,但她的歌声以及她时时飞略而过的眼神就围绕在我们的周围,在这场口舌之辩中我明显处于下风,实际上毋宁说这是我和他们两人的战斗。自从龙丽碰上刘星之后,我攻打堡垒的行动就从未成功过。有了支持,龙丽不再内疚,她甘心以堕落为快乐,在龙丽意想不到的歌声中,我清楚地知道:有时候堕落是不可逆的,因为那是世间最快乐最自由的事儿。

由于苦闷,我给丁力打了电话。我在国际长途之中一聊就是一个小时。我坦诚地回顾了过去,又谈到失败的现实,还感叹了无能为力的将来。最后我诚恳地向丁力道歉,我觉得当年我把一个炸药包点燃之后仍给丁力的做法十分缺德,这就象那个流传甚广的笑话:董存瑞的班长是个河南人,他把炸药包点燃后转过头对董存瑞说:存瑞,你先帮我撑会儿,我去找个棍儿――

“这个炸药包真是威力无穷。”丁力感叹道。

“那她现在是不是真正找到了归宿?我是不是在画蛇添足?”我怀疑地问。

“谁知道呢?”丁力支支吾吾地说。

我们俩都沉默了,实际上我知道两个人都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我是不是要找个正当借口打退堂鼓?三十秒钟之后,我把这个想法完全否定。要是在一个宁静祥和的社会里,我宁愿相信有人在用另一种方式拯救龙丽或者说龙丽根本不用拯救。但在面前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里,我清醒的知道人们运用善良的限度,却根本不知道他们运用恶毒的限度。难道我能放弃曾经的爱情和友情落荒而逃吗?不能,如果那么做,我是在否定自己的上半生,我实在没有勇气放弃我曾信奉的东西,不管他们虚幻与否。

经过商议,考古爱好者的角色由我的一个朋友代替,他装作一个赞助商去赞助刘星的课题,并且负责找专人盯住刘星,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比较阴险的方法,谁能想到一个热情大方的赞助商实际上根本不怀好意?我的那个朋友要求刘星每周都提供工作剪报,而那个专门的负责人几乎每天都去监察,我特意给他开了双份工资。

这真是一场奇怪的斗争。原来我是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赛跑的继任者,但现在龙丽自己找到了,我却又要尽最大努力把那个接力棒从她的手中夺回来。我花了大量时间阅读研究报告,翻查资料,有时为了增加考古学知识,我还放弃生意跑到图书馆一泡一整天。

有一次那个负责人非常兴奋地跑过来,告诉我他有一个重大发现。我连忙问是什么,他从一个纸箱里拿出一只盒子,盒子里放的都是一些没有规则的碎片。

“这是什么?”我问。

“是刘星在一处城墙附近找到的。”他说。

“是什么东西?”我又问。

“据他们的研究,是一个酒缸。”他说

不可能,这种碎片在断墙处我也发现过,我一直认为它们可以拼成一只硕大的盘子。我非常的不服气,难道我真那么业余,难道真像众人骂我的那样,我是个瞎子吗?我立刻放下生意,马上开车去图书馆查资料。但车开到半路,我忽然醒悟过来,妈的,谁是搞考古的?难道是我吗?

星期天我让于童多炒了几个菜,自己独自饮酒。四两老白干下去之后,我开始追忆似水流年。我想起了我们曾经的轰轰烈烈的爱情,还有正午的爱情追杀案,特别是当年龙丽结婚前,曾和我举行过一次告别比赛,我们用海碗干啤酒,一人十八大碗,一个小时之内全都超过了武松。

还不如当初让她住在我家,天天一起喝酒呢。即使是生事吃醋,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弄得视同陌路。我正胡思乱想,门就响了,打开门一看,竟然是龙丽她还带着点点,这可是稀客,这一阵除了能偶然看见点点,龙丽可是绝少能见。我连忙不沓声地招呼。龙丽一眼看到桌子上的酒就对我说:“给我拿个杯子,我也喝点。”

于童连忙布置杯盘,龙丽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我们俩按照老规矩,先干了三个,酒这个东西就这点好处,只要喝够量,它就能给人自由和想象,有时甚至可以让人飞翔。

我实际上已经有点高了,恍惚间龙丽忽然坐在我面前,竟还有点激动。这时龙丽看了我一眼,她自己又喝了一杯不动声色地对我说“我有一件事儿想求你。”

“什么事尽管说?”我痛快地说

“借钱,借给我一笔钱。”龙丽说。

“借多少?”我问。

“你有多少?”龙丽反问。

我的酒一下子醒了八分。这就是我和年轻时的区别。年轻时天真烂漫,喝醉酒之后绝不会清醒。但现在不一样,我什么时候都保持着现实的这根弦,即使在马上就晕厥的情况下,我还能对现实的利益做出现实的反映。因为我知道所有美好的酒精状态都是暂时的,只有现实的雕刻刀才是永恒,龙丽就是把这两者的关系弄反了。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问。

“我打算买地,去盖房子。”龙丽说。

“去哪儿买?盖什么房子?”我越听越觉得不对。

“在近郊,那块有断墙的地方。”龙丽说。

在那个地方?那是多么大的一片荒地,在那能盖什么房子?不是打算新建一个城市吧,我想。

“是刘星的主意吧?”我猜测着问道。

“是。”龙丽点点头。

“为什么在那儿盖?”我接着问。

“为了醒酒,我每回醉了,不都是去哪里吗?他每次都陪我去。”龙丽有些苍白地解释道,她说着还抬眼心虚地看了我一眼,这一阵儿她还是头一次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与她戒酒之前那种内疚的眼神一模一样。

但是,我还是一下子愤怒了,我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说:“龙小姐,你是没脑子还是猪脑子啊,这种屁话你也相信?在那个地方能盖房子,我看修墓地还差不多,除了死人谁去啊――”

龙丽没说什么,她只是拿起酒杯又一饮而尽。于童一看我们俩又要干起来,马上从后面捅我,责备地对我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不是我说话难听,”我指着龙丽转过头说,“有她这么没脑子的吗?智商为零!就是喝酒喝的。”

“你放心,我会还你钱的。”龙丽低着头看着自己消瘦的手指,她的手指紧紧地握着酒杯。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明显拿钱打水漂吗?”

“你借不借吧?”龙丽抬起头问。

“除非我变成猪!”我坚决地拒绝道。

龙丽狠狠盯了我一眼,她然后伸手去拿酒,喝下又一杯酒后,她略略平静了一下说:“这样吧,赵晓川,如果你信不过我,我把点点压给你,你可以把她当个人质。咱就算玩一把绑票游戏,我将来会给你赎金的。”

“龙姐,你要干什么?!”这时于童终于忍不住,我这个好脾气的妻子一下子从我的背后跳出来,着急地说:“你真糊涂,一个女人怎么能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呢,虎毒还不食子呢。”

“那个小王八蛋给你吃了什么药,你怎么就相信他的屁话,怎么连人性也不顾了。”我也大叫。

龙丽再次慢慢抬起头,这时我发现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的泪水,龙丽死死盯着我,咬牙切齿地却语调平静地问我,“那你说我应该相信谁?反正我不相信你们,因为你们谁也没信过我!”

在龙丽并不大的声音中,屋子里突然静默下来。我仔细端详这张我十分熟悉的脸,龙丽已经不年轻了,那些明显的细细的皱纹布满了她的额头和眼角。从龙丽的眼中,我头一次发觉我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她哑哑的声音中,我忽然明白,龙丽是进行一场有关生命的赌博。她对我们已完全失望,她根本不愿相信我们,而宁可选择一个她并不十分了解的年轻人。

谁也不再那么天真烂漫,即使像龙丽这个天天生活酒精中的人,一遇到钱这个比刀子还要厉害的现实问题,她也警觉起来了。我终于在这次争吵中找到了龙丽与刘星这对姐弟恋中最大的问题,那依然是个老问题,就是谁能够相信谁?但最令我悲哀的是,龙丽宁可冒着被彻底欺骗的危险,也不愿意把她的未来交在我们这些曾经爱过她,迷恋过她,想为她的未来做点什么的人们手上。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忽然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呜”的一声哭了。两个情绪激动眼角含泪的女人,没想到先哭出声的竟是我这个没有出息的男人。

龙丽这时的眼泪也忍不住扑簌簌流下来,但她没有退缩而是坚决地说:“如果你要让我活下去,你就答应我,我别无选择,只有相信这是美好的爱情。”

“放屁――”我哭着跳了起来,“天底下谁见过美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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