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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班禅大师的仪仗兵(上)——代王外马甲兄贴大作 -- 花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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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班禅大师的仪仗兵(四)

拉卜愣寺是“世界上最大的喇嘛教学府”(但不是等级最高的),寺里设有闻思学院、续部学院、时轮学院、喜金刚学院、医药学院和印经院,这些学院有的侧重理论研究、有的侧重技能学习,就象内地大学的理学院和工学院一样。

在寺院就读的僧人来自全国各地,以藏族人和蒙族人居多,也有少数是汉族,当地人称喇嘛为“阿喀”。据说“阿喀”是藏语“大叔”的意思,可为什么要把和尚叫做叔叔,蔡智明就弄不明白了。

这些阿喀每天诵念经文,还要参加“经头考试”、一次背诵好几百页的佛经。如果考试不及格,不仅自己要受处罚、连累传经师傅也跟着遭斥责。蔡智明就曾经见到“经头考试”没过关的小阿喀被“棒子喇嘛”(持戒僧)打得哇哇大哭,而他的倒霉师傅则靠在墙角罚站、脖子上还挂着个水桶,真是怪可怜的。

喇嘛的学习有“自修”和“集会”两种方式。“自修”是在经师的帮助下参悟,属于个别辅导;“集会”就是上大课,可以自由选择课程。

上大课分为“殿会”和“法会”两大类,“殿会”主要修行福德、“法会”主要修行智慧。当然,“福慧双修”是佛家的最佳愿望,但其实想要完成“双修”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法会”和“殿会”从早到晚排得满满,如果两会都参加,不仅没时间自修、就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了。

蔡智明观察了一下,参加“殿会”的主要是老头子,年轻喇嘛则多选择“法会”。这大概是因为年老的人觉得修炼福德比较重要,而年轻人则认为智慧更有好处吧。

蔡智明观摩过喇嘛考试——“因明”(显学第五级)答辩。

“因明”是用推理的方法分辨正邪,有点象是逻辑学。它要求参加考试的喇嘛不仅能说会道,还要熟悉经典、对经文要义达到融会贯通的程度。“因明”过关大概相当于大学毕业,据说学到这个地步通常需要十二年的时间,但也不一定,有人学得很快、也有的人几十年都学不会,关键要看各人的悟性。

考试开始前,大家就座,铁棒喇嘛(巡视僧)绕场检查秩序、坐堂喇嘛宣布纪律、主考喇嘛登台,答辩就正式开始了。

有个司仪负责喊“考僧”的名字,被喊中的人站起来向各位行礼,然后把袈裟脱下来放在座位上、再把念珠搁在头顶上(这大概是防止作弊)。然后就准备接受“问难”。主考老喇嘛干巴巴地问了几句,应考者立刻绘声绘色地答辩,而且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蔡智明听不懂喇嘛们在说些什么,反正大家鼓掌他就跟着鼓掌,大家哄笑他就跟着笑,到最后谁过关了或者谁没有过关,他也不知道。

“因明”过关的喇嘛,从此不必参加“经头考试”、也不用干杂役,可以充当“侍读”、衣食也由活佛供给,就象是大学毕业的“正式干部”一样。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再进入“般若部”研读经书,争取获得“格西”学位(相当于硕士?),如果成功,就可以具备独自传教的资格,更加受人尊重了……

在“公开法会”期间,寺院是对外开放的,仪仗队的官兵可以四处乱窜。

有的高僧不愿意受到打扰,就在僧房门口贴一张表示“闭关修炼”的条子、谢绝参观,但大多数喇嘛还是喜欢热闹,乐意与到访的客人们一起玩耍。

夏天,拉卜愣寺的喇嘛们剃光头、不戴帽子,下身穿着“曼约合”(一种红色的裹裙)、外罩衫裙,上身穿背心、披袈裟,衣物上没有纽扣、只用腰带拴着。腰间挂着水瓶、怀里揣着抹布、手里攥着念珠。

喇嘛们的住房条件各不相同。普通的僧房四壁都是光板,钉着两个木架子,一个供奉佛像和经卷、另一个当杂物柜;屋里只有一张炕,既是坐处也是床,炕上有条毛毡子,那是睡觉时的被褥。而富裕的喇嘛则住在院子里、边上有仆人的房间和马厩,屋子里雕梁画栋,地上铺地毯、床上铺毛毯,还有锦缎的被褥和丝绸坐垫。屋内点着香炉、铜壶里随时备有温热的茶水,香炉和铜壶上都铸着精美的花纹、镶嵌着珠宝,十分华丽漂亮。

与和尚不同,喇嘛出家以后仍然和自己的家族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们可以在寺院里建造自己的僧房,父母可以给孩子送钱送物,有血缘关系的喇嘛之间也可以相互继承财产。这样一来,富家出身的喇嘛进寺院以后依然阔气,家境贫寒的人出家之后依旧是穷光蛋。

在拉卜愣寺,小“学僧”中的穷喇嘛比较多,而到了高年级,就以富裕人家的子弟为主了。这是因为喇嘛在拜师、学习、考试、甚至实习的过程中都是要花钱的,而且级别越高开销就越大。因此,有钱的“学僧”容易请到好的师傅,也可以争取较高的学位,而穷苦的喇嘛想要长期学习就十分困难,他们往往在读完最基本的戒律之后就去学“技术”了。

拉卜愣寺的学院开设了一些类似职业培训的课程,里面的“学艺僧”可以学习书法、文法、历算、绘画、医药、裁缝、铜匠手艺,毕业以后能够念经、看病、维修寺院、装裱经卷,或者做铁炉子、当裁缝。既为寺院打工、也给自己求得谋生的手段。

在喇嘛的群体中,位于权势顶端的当然是大活佛,他们都有自己的属寺和部落;其次是和大活佛关系密切的高级僧官,他们掌控着藏区的教务、行政、司法、财务;再次是小活佛(侧室活佛)和世袭担任特定官职的贵族子弟,少部分获得高级学位的僧人也能够进入这个阶层。

更多的喇嘛则处于群体的基本阶层,他们或者在外念经祈福、或者在寺里维修庙宇,或者在作坊制造手工品、或者在庄园核对帐目,在为寺院谋取财物的同时、自己也能混个温饱。而最底层的是什么技能也不会的喇嘛,只能从事简单体力劳动,在经堂、庄园或者僧官的手下当杂工,这样的喇嘛连斋饭都吃不饱,更谈不上得到布施了。

举办公开法会的日子,不仅是俗人的节日、也是喇嘛的节日。

这一天,各部落的民众必须向喇嘛们进贡食物,为拉卜愣寺的三千六百多僧众提供“牛肉酥油饭”,还要供应茶水。

寺院的厨房里安置了三口超级大锅,每口锅里可以放进三头牛的肉,这些肉和七十斤酥油、四十升米(每升三十斤)、八十斤葡萄干,还有白糖、奶油、蕨麻(一种草根植物)之类的东西,乱七八糟煮在一起,就成了“牛肉酥油饭”。

藏传佛教的喇嘛是可以吃肉的,这让见惯了和尚吃素的仪仗队官兵们觉得很有趣,纷纷围在旁边看稀奇。

藏族人对待餐具很讲究,各人有各自的碗,不能乱拿,而且煮饭用铁锅、熬茶用铜壶,也不能弄混了。吃饭的时候,喇嘛们盘膝而坐,把饭团捏成小酒杯一样的形状,然后掺进辣子、大蒜以及酥油等佐料,和着热茶一起吃。这样吃不了多久就满头大汗了,于是又把怀里的抹布掏出来,擦汗、擦手、擦鼻涕全都使用它。

吃饱喝足,有的喇嘛就开始吸鼻烟。鼻烟壶大多是牛角制成的,也有用象牙、玛瑙或者玉石做的,看上去十分漂亮。

见官兵看得来劲,喇嘛们就喊他们一起来吃这“大锅饭”,蔡智明一边拱手道谢、一边赶紧溜掉了。

普通喇嘛请吃饭可以谢绝,可遇到嘉木祥活佛请客就不能不去了。

那顿饭的内容比较简单,依次上了六道食物:奶茶、酥油饭、灌汤牛肉包、手抓羊肉、大锅烩菜和奶酪,除了烩菜里有几根萝卜丝、就没有见到其他的蔬菜,全都油腻得不得了。

最后端上来的奶酪其实就是现在很流行的酸奶,可当时的蔡智明却喝不惯,只好把铜壶里茶水喝了两大碗。那茶水是用大叶茶和砖茶混合熬成的,叫做“大茶”,真是又酽又浓,害得他一晚上没睡着觉。

睁着眼睛躺到天亮,九世班禅就要给仪仗队的官兵举行赐福仪式了。

算起来,这是班禅大师第二次接见军官。

头一次进见的时候,大家都按规矩买了呈献给活佛的礼物,曾铁衷大队长买了十块钱的东西、其他校官买了八块钱的、尉官们就只花了五块钱。结果,办完仪式,班禅大师还礼,十块钱的得了个金元宝、八块钱的得了银元宝、五块钱的却只得到一条红绸带子。蔡智明他们直喊“亏了亏了”,早知道八块钱能够得元宝,怎么样也要多买一些礼物。

寺院外面有专卖礼物的摊点,负责买卖的是寺里的大喇嘛。摊位上最多的是“哈达”,有长有短,以白色为主,也有蓝色和黄色的,价钱不等;还有一类东西叫“迭卡”,其实就是礼品单子,上面写着核桃、枣子、桂圆、荔枝……最少两样、最多十三样,品种越多越贵重。但是藏族地区并不出产礼单上的东西,想在当地把实物找齐根本就办不到,所以“迭卡”是个虚的,只要把这个单子买下来再递上去、就相当于已经送给活佛这些礼物了。

班禅的身边有几个专门收礼品的“堪布”,这一回,尉官跟着校官学,大家全都买了十块钱的礼物。

班禅活佛在法座上咿哩呜噜念了一大通,堪布又搬来财宝箱子,给曾队长金元宝、给分队长银元宝,到了尉官面前,一伸手,还是根红绫带!搞得军官们又好气又好笑。

下来以后,大家都说:“什么活佛,凭官衔大小给东西,势利眼”

曾铁衷嘿嘿直乐:“你们自己傻,岂能怪喇嘛。也不想想看,天下哪有不势利的和尚?”又说:“能得到红绸子已经不错了,看看吧,带子上结着三个红疙瘩,那是活佛派来保护你们的三大金刚呢!”

蔡智明嘀咕说:“三个金刚固然不错,可我觉得,用金元宝保护我或许更为妥当”。

一帮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班禅大师对仪仗队的军官们已经很够意思了。那些藏民信徒们送了好多牛、好多羊,到最后也不过是得到一条红带子,还不如蔡智明的这一根长呢。

九世班禅在公开法会上举行“放头仪式”,那场面真是热闹。

大师本人坐在经堂门口的高台子上,身穿金黄色袍子、头戴金黄色帽子,手里拿着根三尺多长的木秆、秆头上系着尺把长的须子。他身后坐着好几排喇嘛,穿红色袈裟、戴着弯弯的鸡冠帽,全都闭着眼睛念经。

班禅的左边站着一个“堪布”,专门替他端茶,那茶碗是玉石的,有盖有座、镶金镶银,茶壶是银的,镶着黄金宝石。活佛的右边站着仪仗队的军官,在这个位置上用不着干活、只要站得笔直就好,大家轮流上去半个小时,蔡智明也站过两次。

朝拜的人群排成长长的队伍,各色礼品在院子里堆成了山,有金银铜器、有珠宝首饰,还有木盘子托着的礼单,上面写着贡献多少牛、多少马、多少羊,或者多少土地多少人口。那时候,低层藏民的人身关系是依附于部落和寺院的,头人说送就送、说卖就卖,农奴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信徒们远远的望见班禅,早就把腰弯着了,两只大拇指向上翘起,舌头一进一出、发出“突噜突噜”的声音,这些人走到班禅跟前,被那根晃来晃去的木头杆子在脑袋上碰一下,立刻就现出很幸福的模样。出去的时候,喇嘛们发给他们一根红绳子,如果遇到个别送礼特别重的,就送一段红丝绸,同样都打着三个结。于是,人们非常高兴地把绳子或者绸子挂在脖子上,仿佛今后的灵魂有了保障。

余展鹏由衷地感叹道:“当活佛可真舒服啊”

蔡智明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可是,活佛也有不顺心的时候。

公开法会结束以后,班禅大师准备动身进藏。可就在这时候,“护送特使”诚允大人却突然提出辞职,接着,专使行署的一帮人也说要等候中央指示,全都不肯走了。

关于诚允的辞职有两种说法。一说诚允是平原出身的人,不习惯青藏高原的海拔,头晕、身体吃不消;另一说是诚允喝高了,和蒙古贵族吹牛的时候说满洲国皇帝溥仪是“我们的皇上”,结果被马鹤天参赞和高长柱参军联合告了一状,特使的官职就保不住了。

以蔡智明的地位,当然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但是,即便诚允真的称呼溥仪为“皇上”,那多半也指的是大清国的皇上、而不是满洲国的皇上,因为事实证明,诚允自始至终支持抗日、没有跑到东北去,最后是死在四川的。

马鹤天和高长柱是不是想借机取代诚允的位置,不好说,但诚允自己肯定是乐意被取代的。一年来,能威风的威风了、能花的钱也花光了,剩下的尽是些过雪山、走草地的苦差事,此时不开溜、更待何时?所以他递交辞呈之后立刻就离开了拉卜愣,根本就没有等待中央的答复。

在当时,诚允是不愁没有好差事的,他是张学良跟前的红人,谁能不给他面子?可没想到的是,旧职务辞了、新职务还没到手,张少帅和蒋总裁就撕破了脸,诚允从此倒了热灶,只能做个平头老百姓、最后郁郁而终。

“护送特使”辞职了,行署的其他人也不愿意动身。班禅大师急了,他这回再也不说“其实还不想回去”之类的客套话,闹着非要立刻就走不可。没办法,曾铁衷队长与马鹤天、高长柱商量了一番,决定参赞、参军以及行署的人继续等待中央指示,由仪仗队先行护送九世班禅启程进藏。

于是,1936年8月20日,班禅行辕和仪仗大队的全体官兵离开拉卜楞寺,向青海的玉树地区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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