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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四小名捕之穿拖鞋拿了二等功 (上)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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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小名捕之穿拖鞋拿了二等功 (中)

老尹抓人之前先看看自己的鞋,这有道理,如果让嫌疑人看出他穿着拖鞋来,跑了怎么办?

可是。。。

“西服,球鞋,农民气质,皮肤黝黑,目光游移,广西口音,手提两个密码箱,没其他行李”

凭这样几条怎么能判断出这两个“农民企业家”是拐卖妇女团伙的成员呢?萨感到十分诧异,至少,拐卖妇女,他身边得带着人吧,就两个大男人谁卖谁呢?

你以为拐卖妇女的非得带着妇女才能抓么?老尹说,实际上更不好办,你抓了往往那被拐的还帮着案犯编瞎话糊弄警察呢!没办法,被卖之前,她们对自己身边的拐子比对警察更信任,更觉得是自己人。

还真就是根据上面的内容判断出来的。

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在上一篇中没有提到,就是公安部的通报中,对这个犯罪团伙是有描述的。这个犯罪团伙,开始活动于八十年代后期,成员都是广西某地某村的农民,专门把南方的女孩子贩卖到北方山区。

但是,你也不能见着广西人,农民气质,就往派出所带吧,肯定是不行的,每天经过北京站的广西农民成百上千,你都给送派出所去行吗?那广西的自治区主席就该打上公安部来了。

在今天的新闻报道中,比如某某人被警察不分青红皂白错抓了,引发群情激愤。这类越权执法是一个经常可以见到的话题。事实上,对警察来说,很多时候抓人不抓是一个重大的问题 – 看着有嫌疑,你不抓,罪犯可能就从你眼皮底下跑了,你抓,万一不是你怎么办?一次两次好说,三次五次你就别干了。警察也顾虑甚多,这是个麻杆打狼两头害怕的事儿。

我的看法,当前警界被很多普通百姓视为负面,第一个原因是警界内部的问题丛生,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老百姓面对警察的时候,双方的关系是不平等的,面对一种自己无法抗拒的权力,由于担忧和缺乏保障,我们很容易在心理上放大对方的任何问题。

其实,对警察来说,能否准确地识别嫌疑人,绝对是一个考验眼力的地方。

老尹是先觉得这俩人可疑,然后才往拐卖妇女上边想的。

其逻辑如下,这俩人衣着与气质不符,相互之间说话压低嗓音,眼神不正常,流露出异常的不安和警觉,可能有事 – 事实上他还真说对了,这两位倒霉就倒霉在早听说北京火车站的警察厉害,出站进站太加小心。

在北京的警界老尹的眼睛算够毒,他自己的说法看眼神对方有事没事基本就可以定了。其实,这看眼神识别人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事情,其中相当有规律。1988年8月31日老尹和搭档民警孙建忠共同破获纵横二十多个城市作案的特大盗窃犯宋革新,报道上了人民日报。见报后老尹曾专门在系统内部写过一篇《巡逻盘查的依据及方法》介绍经验,从心理学角度详细总结什么样儿的人眼神不对,怎么看,兄弟曾拜读一番,下来觉得我都能认贼了,就这么厉害。不过这个兄弟不好多写,一不留神让某些人看了不太好,不过其中的一些小技巧,比如弹球式碰撞什么的,在后边的案件中,倒是多少会提到。

再看,这两个人来北京干什么来的?办公务或者业务?派到北京的采购员之类都是人精子,这两位是典型农民的气质,不对。因为亲友的事情匆忙来京(根据服装的不统一)?不对,两人表情虽然不安但是并无焦虑。办私事或者旅游?也不对,一般边远地区的农民来趟北京不容易,总要照相留念,你看他密码箱都买得起,来北京怎么不带个相机?

因为那个时代相机尺寸较大,带不带很容易看出来,在老尹的观察功夫里,出站的外地旅客中,不带相机的,就是属于需要多注意的人群呢。

这时候,老尹还只是判断他们有事儿,没想到是什么事儿,再听他们说话的广西口音,冷不丁就想起那个拐卖妇女团伙的通报来。老尹说,这俩人,我当时的推测是 – 有事儿,广西人,农民气质,和通报都对上了。衣着也符合这类案犯的特点。西服,是做这种案子时候的掩护,球鞋 – 卖人都是卖到山沟里,穿球鞋适合在偏远山区行动。巧合?没有这么巧法的。那么,他们作案了吗?没证据抓了也白抓。他再次看看两人的行动 – 密码箱里头有分量。这说明什么?老尹说,我的推测是 -- 人,已经卖了,钱,就在那密码箱里!

事实证明老尹的推测完全正确。

老尹,正是在北京警界以眼光毒辣著称的。

不过老尹自己不是很承认这一点,是,我习惯观察人,坐那儿你们吃饭我喜欢看人,可谁和谁的眼睛差多少呢?他认为这里边关键是一个逻辑和心理问题。

从警校刚毕业的小警察特别愿意跟“尹老师” 。何谓尹老师?老尹这个人有个毛病,他平时喜欢看书,喜欢书法,所以说话有点儿文绉绉的,谈起经验来一板一眼自成体系。老尹自己是叹苦命,没办法,爹妈生的身子骨就这样,论打我能跟赵比么?他运动员出身,照泰森训练出来的,我跟他能比?也就只好多动动脑子了。跟老尹能学东西,而且他一边教你,一边俩眼还不歇着,冷不丁的,就能给你一现场教育。比如有一位曾经这样形容过第一次跟老尹一块儿在北京站广场巡逻。

俩人,半夜,在站前广场一边儿走,一边儿看,一边儿聊。这儿一天二十四小时也不会安生,但晚上多少静一点儿,正说到犯罪者中“淫荡是卑怯之母”这个话题,老尹忽然一指 – 去,把那个滚大包的(偷旅客旅行包)给我带过来。

嗯,哪个?抬头一看,正有一列火车到达,旅客人流出站,老尹说的是哪个?

再一指,就那个穿黑衣,抱着一大包走得倍儿快,正回头那个。

果然是一个偷包的,偷法还挺新鲜,类似集装箱 – 有很多候车,到站的旅客在北京站的站前广场略作停留休息,此人拿一大包,走在人丛中,见有将包放在地上人又疲劳的,就把人家的包抄起来放自己包里,一连偷了四五个,得手后匆匆离去,刚好被老尹师徒抓个正着。

老尹说这没什么新鲜的,第一,包抱在前面而不是背着,是怕事主注意到他。这是关键,正常人带个大包都是背着,那样省力气,有谁会抱着走么?第二,频频回头,是观察后方动静,看有没有失主追过来;第三,抱着那么重的东西还跑得那样快,神色却一点也不象有急事的样子,他有劲儿没处使了吗?第四。。。留一手吧。

抓过来一讯而服。

当然,这里头也没准有特殊情况,所以老尹上前的时候并没有把话说死 – 他这么作也是为了麻痹对方,否则两个人跑起来,他一个穿拖鞋的怎么追啊。

亮出警证,很客气地对两个人说 – 检查身份证。

那俩人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不过还是把身份证掏了出来。

老尹从两个人中间挤过去,凑到阳光下细看 – 他干吗从中间挤过去呢?这一挤一靠,两个人身上有没有家伙就有数了。

没有带凶器,老尹松口气,对两个人说:这身份证怎么象是假的呢?

俩人都急了 – 警察同志,怎么能是假的呢?这是真的阿!

其实,老尹看得明白,这是真的,他说这话是故意的。这是故意给两个案犯留下蒙混过关的希望。

那你们跟我到那边联防那儿鉴定一下,我看错了?老尹又对着阳光看看。

好吧。。。两个人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跟老尹去一趟,反正真金不怕火炼,真儿不怕化验不是?

那就走吧,你们走前边。老尹不当回事儿地说。

正要走呢,旁边快步走过来两个半大小子,其中一个抬头看见老尹举着警证这一幕,猛地停步,掉头望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们俩,站住。老尹一声把两个小子喝住了。理由?废话,好人干吗一看警察掉头就跑呢?

您。。。您叫我们?两个小子变颜变色地说,东北口音。

老尹点点头,一叫就停,应该是没大事,看这意思,备不住是偷了家里钱出来乱跑的问题儿童,这种孩子,每年能遇上上百。老尹也不跟他废话,指指那边 – 跟着走。

两个半大小子也是犹豫一下,还是乖乖跟着两个广西人一起去了 – 不是联防办公室,那边是火车站派出所。

当时,两个广西人脸色就变了,可门口四五个警察正谈事儿呢,再想跑可就来不及了。

到地方老尹就轻松了,马上讯问这两个广西人 – 第一是需要尽快落实到底抓对还是抓错,抓错了得赶紧道歉送人走呢 – 这种事儿老尹一生也只有一次;第二呢,真有事儿,送预审前的时间有限,得尽量从案犯嘴里获得更多的东西。哦,对了,还有那俩半大小子呢,老尹一抬下巴,让手下的干警先把那俩孩子分着押后边拘留室,审完这个再说。

出乎意料的顺利,一打开密码箱,成捆的人民币滚了出来,说不清金钱来历的嫌疑人脑袋上顿时冒了汗,只微弱地僵持一下就乖乖地招供了。

问题是其中一个广西人奉命打开第二个密码箱,众人都吓了一跳 – 枪!

这第二个密码箱里有一支锯断了枪管的大号猎枪,还有成排的子弹!

枪!整个派出所的警察都蹦起来了,估计那俩小子这时候要敢表现出一丝敌意,就别想看明天太阳的戏了。

没有,一点儿敌意都没有,面对这一屋子兴奋不已的警察,俩案犯把手举得高高的,全身就剩下哆嗦了。

赶紧把枪缴了,老尹一边擦冷汗,埋怨自己看走了眼,一边心里嘀咕不已 – 这俩人怎么把枪放在这地方呢?那碰上警察还来得及开箱子取枪么?还有,敢带枪袭警的案犯多半穷凶极恶,这俩人怎么胆儿跟兔子似的?

说到底老尹毕竟不是专办拐卖妇女儿童案件的,案子破了,等人家来提人,一听这情节就哈哈大笑,说不奇怪,不奇怪,他们带枪不是为了袭警的。

原来,这两个人带枪居然是为了自卫。贩卖人口可不是轻松的活儿,那是个风险极大的买卖。要当心对方最后一刻不肯付钱,或者干脆黑吃黑,人贩子也要保护自己的合法与不合法权利不是?

我问老尹,就因为这个得了二等功?

老尹摇头 – 哪里哪里,日常工作么。

真是日常工作,在老尹的日记里面,关于本案只有这样简短的纪录 – “另外,抓现行二人,拐卖妇女四名,缴获赃款及自制手枪一把。”

短短二十四个字,连案犯的名字都没记。

那这二等功从哪儿来的?

好容易把两个涉枪拐卖团伙的审完了,老尹喘口气。。。

就在这时,从派出所后院突然传来一阵咣咣砸铁门的声音。

老尹忽然想起来了 – 对了,那后面还关着两个半大小子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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