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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1)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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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6)

第三章

  

  

  (宗玉,藏族,西藏巴青县人,十七岁,武警西藏总队战士)

  早上十点,我们紧急集合出发到八角街。下了摩托车,看见人很多,石头飞来飞去,有的打在警察身上,有的呢砸向小汽车,这种场面我从来没经历过,心里有些发毛。旁边沿街道的房屋下挤着许多围观的人,有的人还笑,就像看演戏。排长命令我们散开,把围观的群众拦到街道的小巷里。一群人冲过来,分不清哪是闹事的,哪是围观的,我和李西伟被堵进小巷。

  小巷子很窄,两边是石块砌的楼房,再过去就是一道墙。我心一凉,糟了,这里出不去。我们转身往巷口跑,街口几十个人一阵飞石打过来,我和李西伟只好靠墙贴着,对面靠墙的是两个民警。尽管我们躲来躲去,石头还是不断打在我们身上腿上。

  我喊那两个民警,“快翻墙跳过去!”那个民警也是藏族,他一爬上墙头就挨了一石头,头上血直流到耳边。

  墙外喊:“把枪交出来,交出来让你们出去。”

  想要枪?门都没有。我把枪往身上一挎,爬上墙头翻了过去。四、五个喇嘛一下围上来,我刚从地上爬起,一块石头就砸在我头上,血流在了脸上。一个光膀子喇嘛伸手来抓我脖子,我急了,叫喊一声抡起枪托砸在他脸上。那几人手上都抓着石头,还有老百姓。我一拉枪栓,来,你们敢。他们马上退了几步,几块石头朝我砸来,记得有块石头砸在膝盖,痛得我差点倒下,有一个二十岁的喇嘛手里竟然握着手枪,是五四式手枪。上头下了死命令,不准开枪,我不敢开枪,咬着牙想,你敢开枪,我不管了,也要打死你。

  我拿冲锋枪当棍子,左右抡打,冲出人群,头上血直往上流,糊住了眼睛,天和地都在摇动,我顺墙角往派出所跑,枪里有子弹,千万别叫抢走了。头很昏,直想吐。几个年青人喊叫着又冲上来。就在这时,我看见派出所门口有个民警,就使劲把冲锋枪向他扔过去,然后就栽倒了。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头上缠满了绷带,我耳朵上的伤口缝了三针,头上血口子缝了五针。

  

  

  (李西伟,四川长寿县人,21岁,武警西藏总队战士)

  当时,我和宗玉被堵到死巷子,外边的人一边向我们打石头一边喊:“把枪扔出来。”还用汉话喊。交枪,那我成啥了?说真的,我根本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向我们武警和公安打石头。好凶险的阵仗呀,这不明摆着是造反吗?我们又接到命令,任何情况不准开枪。早晓得,带枪来干啥子。

  街口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十几个人吼叫着推翻车子,我乘机冲了出去,街边上几个人正在打两个公安,警察帽掉在地上被踩来踩去,他们的录像机被砸了。十几个人一下围住我,七手八脚来抓我的枪,一块石头从左砍来,砍在我脸上,嘴里一下喷出血,吐的血水里有断了的牙齿。

  我被拖倒后,闭住眼,死死抱住枪,不管哪样,枪不能被抢走。有人在我腰里踢了一脚,手膀子又挨了一脚,痛得我松了手,枪被夺走了。我又喊又叫,日你妈的,敢抢我枪。爬起来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抓住枪身一别一扭,枪又被我夺回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扑上来一把抱住我,有人拉我脚,我又倒下去,身上像堆罗汉一样压了四、五个人。我们就在地上翻滚,我的脚正好蹬在石墙上,我一挺身,把吊在身上的两个人推翻了,抱着枪就往广场跑。刚过二十岁,如果死在这儿,划不来。正好,一辆消防车被石头打得往回跑,我使劲往前一冲,伸手抓住消防车扶手栏杆,吊在车上,后边还有十几个人追我,石头打来,我没法闪身,一块砸在背上,一块砸在车箱上。车上的消防队员伸手把我往上拖,身上、腿杆、手膀子挨了十几块石头,爬上车时,拉我的消防队员脸上挨了一石头,半边脸肿了。

  爬上消防车,头嗡嗡响,全身一下没了劲,接着昏了过去。

  

  

  (陈中亮,四川长寿县人,21岁,武警西藏总队战士)

  本来我是在罗布林卡执勤,接到命令后,马上就赶去了八角街。人很多,主要集中在大昭寺广场和南街。有人马上向我们砸石头。我想,嘿,今天要动手打了,打就打嘛,学了几手格斗,也该施展一下了。可是啦,我们首长却让我去保护拉萨市委曲加书记。我很不情愿跟书记上了派出所楼顶,到楼顶一看,那阵仗好吓人哟,广场上,南街,还有大昭寺门前,黑压压都是人,很多人往公安的汽车、摩托上砸石头。我想咋个没人管呢?这不是明显的刑事犯罪嘛。真想下去抓几个,给点颜色,看你还凶不凶。这时候,有石块飞上房顶,我四下一看,民房上也有人,对面屋顶还有喇嘛,有的在甩石头,有的叫喊些啥,听不懂。几块黑乎乎的石头飞过来,我赶忙推曲加书记,没有推动,就向他一扑,一块石头很重地打在我颈子上,我一下跌倒在地,马上又跳起来拉曲加书记,我说,“书记,你快下去,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石头也不长眼睛。”书记说,不下去。我急了,你一定要下去,这里多危险。我刚进教导队,你书记出了事,我怕也干不成了。没法,我只好左右观看,生怕有石头砸到书记身上。这时,有块石头打来,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唉哟一声,捂住嘴,血从手指缝流了出来。

  楼下又吼起来,我往下一看,一个青年推了摩托放在派出所门口,点燃了火,我气得一拳砸在墙上,真想给他一枪。

  火一下燃起来,很大,恐怕是汽油放出来了。一些人喊:冲进去,冲进去。有个公安掏出手枪大喊:谁敢冲派出所,我就打死他!

  后来,大门塌了一部分,楼角也塌了。我和另外一个警卫朱义松送曲加书记出去。几个公安,还有武警在二楼一面墙上用菜刀、用手挖出一个洞,我们就从洞中钻出去,真狼狈呀。一出到街上,一群人吼叫着扔石头冲过来,我们就解下皮带,狠狠地抡打,开路护送书记,当时,心里可是虚惨了。

  

  

  十月二十八日,拉萨看守所。

  尽管天空晴朗,上午还是冷嗖嗖的。

  我们面前一字排着十三个年轻的将被释放的骚乱者。他们中间有九个喇嘛,参与过九月二十七日的游行,另外三男一女是因为在十月一日骚乱现场向警察投掷石块、趁乱抢劫被收容的。

  现在,他们受到政府宽大,当场将被释放。

  在二十几个新闻记者的照相机、摄像机、录音机面前,十三个年轻的罪犯低着头,市公安局局长朗杰在讲话:

  “在审查期间,经过批评教育,他们认罪态度较好,保证不再进行任何分裂祖国的犯罪活动,并能揭发他人的犯罪行为,有悔改表现。鉴于他们犯罪情节较轻,是骚乱事件中的一般参与者,因此决定对他们宽大处理,不追究刑事责任。”

  那个穿藏裙的年轻女子才十九岁,一个看守告诉我们,她在骚乱中向警察打石头,砸汽车,收容她以后,她不承认,有现场照片也不承认,如果她不是怀孕四个月,不会现在就放她的。

  她叫扎西卓玛,是西藏丁青县人,无业游民。九个月前,她跟随丈夫来到拉萨,丈夫做点小本生意,走乡串村,卖点衣物挣钱。她也做生意挣钱,不过做的是皮肉卖淫生意。

  采访这个年轻的女子,她忸忸怩怩,问一句答一句,声音小得让人几乎听不见,还算漂亮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了四下看。

  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都要留下许多经历,虽然这个年轻的女人在人生路上才走了十九年,但她的经历让人颇为惊讶和痛惜。

  上半年,八角街派出所曾以卖淫罪收容她十五天。

  时隔不久,扎西卓玛再一次以诈骗罪被派出所收容十五天。

  在拉萨不到一年,她这是第三次被公安机关收容了。

  “十月一上午,我在家,听见外面吵吵闹闹,”她断断续续这样述说。我出门一看,有很多人跑来跑去打石头,有些小孩子、还有女人挖出路面的石块砸碎,送到一些年青人手中。有人跑着挨家拍门,叫的是‘吃糌粑的站出来,把吃大米的汉人赶走。’有个老头对我说:还站着干什么,快拣石头,喇嘛被公安打了。我就关了门,跟着人群走,看见派出所门前人很多,我旁边是一些兴高采烈的女人和男人。他们说达赖喇嘛快回来了,汉人打走了,西藏是我们藏族的。我就拣石头送给别人去打,是,我也打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

  她沉默不语。

  又问。

  她小声嘀咕,听不清。

  于是再问。

  这次听清了。她说:“因为打的是警察。”

  消防处处长扎西带着七台消防车和一百零五名消防队员赶到八角街口,他根本料想不到,几小时以后,他带回的消防车全部不同程度地遭到损坏,消防队员有一半以上受伤。

  在扎西的办公室,他翻一些现场照片给我们看,有燃烧的汽车,有头上或手上扎着绷带的消防队员。他一边抽烟一边讲述。

  当时,八角街上空黑烟弥漫,人声嘈杂。四台消防车从广场口向八角街烟火最浓烈的派出所方向冲进。车上的队员抱着水枪,脸上神色紧张。扎西带了一队消防队员徒步跟车,他心里一阵一阵抽搐。八角街是拉萨的古城区呀,它的年龄已有一千三百多岁。做为土生土长的藏族人,做为一个老消防战士,扎西熟悉八角街每一座楼房,每一块石头。透过烟雾,看得见大昭寺顶闪亮的一对金鹿,鹿是温顺善良的象征,佛教就是要让人们像鹿一样温顺善良。藏族人这样做了,几百年、上千年像鹿一样温顺,祈望早日去到和平、友爱、美丽的极乐世界。可今天怎么啦?

  街道上,燃烧的汽车不时爆出一团刺眼的火球,派出所燃烧的房子劈啪作响。消防车刚刚开到大昭寺门口一带,还没喷出水,上百个人冲了过来,伴随他们的狂喊,飞来雨点般的石块,乒乒乓乓砸在消防车上,哗啦一声又一声,车窗玻璃碎了,车上车下的消防队员登时伤了十几个。一号车司机宫光荣紧紧抓住方向盘,击碎的玻璃渣划破了他的脸,他的手。索朗丹增开二号车,一阵石块飞来,他本能地低头,玻璃碎裂,坐在后座的副大队长斯朗一下扑在他背上,用自己身体挡住了石头。

  扎西喊:“我们是来救火的。”腰上骤痛,挨了一石头。两个战士架住摇摇欲倒的扎西,“处长,快退下去。”一号车顶上的消防大队长孙广长挥着手大喊:“散开,散开一条路,我们来救火,我们……,”他哎哟一声,低声咒骂。一块石头击中他下巴,鲜血顺脖子流。离得稍远的骚乱者使用了掷石器,牦牛毛编织的掷石器抡起来甩出石块,石块啸叫着砸在车上,车身登时凹现碗大的坑。扎西看见,往常佛教徒堆起的塔状玛尼堆,成了袭击消防队员、警察的“良好”武器。

  扎西捂着腰:“先退回来,撤回广场路口。

  扎西和孙广长查看一下地形,又带着三辆消防车从南侧的小巷冲进去灭火,刚开进去不远,就被人群堵在了窄窄的巷道,西边房上,小学楼上,雨点般石块掷下,眼看浓烟滚滚的派出所只有几十米了。人群掷出更猛的石雨。

  一个头上流血的武警战士狂怒地端起冲锋枪,拉开枪栓。旁边的警官扑过去紧紧抱住战士。几个吓得一愣的妇女退缩几步又迎上来。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扯开衣襟,露出胸乳,晃动着,尖叫:“你打呀,打呀。”

  遍体鳞伤的消防车再一次退回到广场街口,后面黑压压上千围观群众。人群中传来责骂消防队员的声音:

  “笨蛋,冲嘛。”

  “几块石头就打回来了,真没用。”

  胖胖的孙广长回头狠狠看了一下人群,他眼里闪着泪花。那无情的石头,那些失去了理智的骚乱分子,消防队员眼睁睁看着大火蔓延,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心里能好受吗?孙广长委屈得想骂娘,想找个地方哭一场。

  扎西默默注视着冲天的黑烟,心里很难受。他经历过几十次消防救火,以往,在大火面前,消防队员就是至高无上的主宰,是任何大火的克星。但是这一次,扎西重重叹一口气,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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