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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玉瓶碎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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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玉瓶碎

好久没来了,因为国内不能正常地登陆。

有点遗忘……武侠小说发在那个版面合适捏?

瓶记

  文/慕容无言

  引子

  光绪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直隶省涞水县。

  连日天旱无雨,官道上行人稀少,日头下的路面上泛着一层尘土。树叶子蔫蔫的挂在枝头,路边田地如人的嘴唇一般,裂开了大大小小的旱口子。几十名官军或坐或站的躲在树阴下,几步外的太阳地里插着一根直隶练军的号旗,晌午后的日头将旗杆晒得烫手。树阴外官道边,一字摆开了七个站笼,七个衣衫褴褛的犯人就掂着脚尖艰难的站在里面。这站笼逼得人将全身重量压在足尖上,脖子又被木笼上盖卡住,将整个身子吊着,头脸被憋得又红又黑,如同被人拎着脖子待宰的鸡鹅。中间的站笼上挂着一大块白布,上面写着:"毁坏铁路、杀害洋人……按罪严惩……再犯同罪"等等言辞,勾画了了,盖着直隶总督的关防大印。

  树荫里一个军兵热的将衣衫敞开攉褡着,朝西观望,嘴里骂道:"这天杀的老吴,还不来送饭,要饿死老子啊!"

  一个老兵看了看站笼笑道:"嘿嘿,我赢了,都拿钱来拿钱来!黑三果然没挺过今天!"众人顺他手指看去,只见右手第二个站笼里的犯人,身子猛地一颤,接着就是一阵筛糠般的抖动,口唇里涌出来一长声吹笛似的声音,两脚向下一放,脚跟贴实了木笼底,脖子却也被硬生生拔出来一节,整个头颅卡在圈口上,像是朝天仰望一般。有个军兵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摇摇头道:"嗯,他享福去了,不用再受罪了,早走早投胎。"

  那带花翎帽子的军官站起来,四周看了看奇怪道:"咦,今天的行人怎么这么少呢?"众人一愣,也都跟着站起身来,也都觉得今天周围安静的出奇,的确有些反常,连平日里围观的村民居然都不见了。众人正要说话,忽然却都听见一阵唢呐声若有若无的传来,这唢呐声由远及近渐渐激烈高亢,先是在北边响起,接着西、南、东三边都接连响起唢呐声来,吹得竟然是一个曲子,也是同样激扬的调子。

  那军官想了想,脸色有点变,喝道:"刘得胜,上树看看!"

  人群中闪出一个瘦小的军兵,将长枪交给同伴,在掌心中吐了两口吐沫,三两下爬上树干,站在粗枝上手搭凉棚望远处望去。那老兵在下面一边还打趣道:"怕是周边村里嫁姑娘吧……"

  话未说完,刘得胜已经在树上大叫起来:"大人,北边高粱地里叶子哗哗的动,有人朝这边过来了!叶子动的没完没了,不知道过来了多少人!……大人,四面都有人过来了,咱们……咱们被人围上了!"

  那军官脸色大变,翻身上马连声大喝:"整队,持枪!上弹!"话音刚落,一阵鼓声鸣雷一般的滚过整个原野,高粱地中无数的铜锣、唢呐、笛子、笙、镲还有数不过来的叫不出名字的乐器一起响起。同时一面丈余高的中幡从高粱地里陡然立起,那是一件白地蓝字红火焰边的大幡,上书四个斗大字:扶清灭洋。

  从四方跑来的人群无边无际,他们赤着上身,将辫子都盘在脖子上,露出黑黝黝的、精瘦的脊背,手中高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棍棒、梭标、铡刀,呼喝着,潮水一般的顺着田埂涌向那几架站笼。

  "放枪!快……"在喧天的鼓噪声中,根本听不到开枪的声音,面色惨白的军兵们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被人群冲倒在地,踩在了脚下。

  此时距西洋联军进逼天津还有二十八天,距直隶提督聂士成战死天津七十五天,

  正文

  高三爷从没见北京城这么乱过,以前北京城经过的大事多了。咸丰爷在的时候,也来过洋毛子,也杀过顾命大臣,但那只是兵乱、洋人乱,不象今天这样,连老百姓都乱了。先是流行吃羊肉、烧教堂,再后就是起拳坛、杀洋人和给洋人办事的"二毛子"。北京的四九城象雨后春笋一般立起了大小数百个拳坛,有的拳坛竟然立到了达官贵人的大宅门里。一进了六月,拳民们便开始围攻北京各国的租界。这其中有朝廷的军兵,有义和团,还有数不清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用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有洋枪洋炮、大刀扎枪、还有装了粪便的马桶、红布包了的八卦盘。仿佛多年来受洋人欺负的怨气,都在这几天里发作了出来。

  外面乱,镖局里也乱,乱世生意虽多,却接连出事,回来镖师都说路上不太平,贼盗蜂起,打着烧洋货、抓二毛子的旗号设卡盘查,贴着雇主封条的货箱硬要打开验看,见到好东西伸手就拿,为了这个动了好几次手。北京天津这么近的道路,停停打打居然要走上好几天。

  贼盗还好说,顶不济拉出刀枪来拼了就是,要是遇到饥民,围着你的车、抱着你的腿,都是些瘦骨嶙峋的老人和孩子,又有谁能对他们下得去手?可你给了他们吃食,马上又是更多的一层饥民围上来!

  海友镖局内院,练功用的石墩、石碾都清理干净了,葡萄架下的水磨石桌周围摆了十几个凳子,桌上却只放着白地青瓷的一个大茶壶、五个茶碗。桌子周围坐着五个人,外圈十几个凳子上,散坐着或胖或瘦的汉子,一些年青的后生们没有座位,都抱着肩膀立在最外圈。这是镖行的规矩,这一行讲究凭辈分、看本事,站、走、坐、卧,都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有本事的镖师桌前有座,新出师的趟子手只有外圈陪站,多的不是那简简单单的一杯茶,而是一份江湖人的规矩、武行里的一分尊重。

  李五爷放下茶碗手按石桌道:"不成,绝对不成!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粘上'洋'字就倒霉。这节骨眼儿上你还要买洋枪,岂不是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么?这要是让那些人发现了,会出多大的篓子!"

  肖虎站在圈外摊手道:"师伯,这也是无奈啊,最近出的事您老又不是不知道,一个月间丢了三回镖,咱们海友镖局一年出的事都没这一个月多。摊事的主还都是硬茬口,以前不断路的现在也断路了。就这次刘黑七劫镖来说吧,多亏求了高老师伯出马,用夫子三拱手的绝招才拿住了他,不然咱的损失多大。可是人家高老师伯也没有分身法啊,要是有枝洋枪傍身,到了危急关头用好了的话,能当个高手使哩。"

  李五爷看看桌边围坐的众人,岁数大的多是或闭目或捻须不语。而圈外的年轻人则大多轻轻点头,颇有赞同者。近来镖局失镖增多,人手上也有损伤,于是有脑子快的后生们已经提出来买洋枪护镖的法子。这法子争议颇多,总镖头一时难以决断,于是集合了在京的众人,一起商议。

  李五爷摇摇头道:"不用洋枪,大不了失镖,失了咱们可以请人追回来。你走镖夹带洋枪,一旦被义和团翻检出来,你的小命都保不住!再说了,都是十几年吃苦流汗的学功夫,到头来要买洋枪防身,嫌不嫌丢人!"为了要不要买洋枪护镖的事,众人吃过晚饭就聚在这里,议了又一个晚上,却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师伯,咱不让他们翻检出来不就结了,再说了用洋枪丢个人的面子,但是丢了镖伤的是镖局的面子。这世道,真遇到了淌血的事口,谁又能二话不说的扔下家里老小,拉刀上去拼命啊?"肖虎是年轻趟子手中的领头人物,他脑子快,心眼多,很多年轻的趟子手都对他马首是瞻。眼下是乱世,在座的镖师们大多都是家中的顶梁柱,一条命一口刀养活全家上下几口人,一旦出了事,虽然镖局有抚恤、同门有照护,但这家里的天也就塌了。肖虎这样一说,很多坐在内圈的镖师们,也不由得忧心忡忡的点头赞同起来。

  李五爷实在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道:"肖虎,你翅膀硬了是吧!非要在这镖行里整新鲜的?想翻天啊?海友镖局还盛得下你吗?"

  李五爷这一怒,肖虎便不再敢多说,朝李五爷抱拳打了一个大躬道:"师伯,我也是想,让我们这些功夫没学到家的小辈们有点东西安心,总不能以后出了事都麻烦您老几位去平,既然您不乐意我就不多说了,请总镖头看着办吧。"

  话终于说崩了。李五爷虽然仗着辈分压住了肖虎,但肖虎也是机灵人,明着服软,暗着却把话递到了总镖头那边。总镖头四下看了看,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他只好清了清嗓子,却扭头问道:"高三爷,您看呢?? "

  高三爷摇摇头,看着自己两手掌中的掌纹,缓缓道:"洋枪可是个好东西啊,随便是个人,只要手指头一勾,"砰"这么一响,任你百十斤的汉子、十几年的功夫,也得躺下。这是老天爷派下来砸咱们武行饭碗的。"闻听此话,众人均有所感,院中一时长吁短叹声四起,各人心中竭尽伤怀,屋子里一时没人接话。高三爷沉默片刻接着道:"没想到啊,达摩祖师当年,怕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小肖是好心,他想的长远,也许再过几年,他们这一茬人中,就会有人扔下拳脚去学洋枪的,毕竟这个简单,见效果。但是你忘了一点,"高三爷手指着肖虎道:"孩子啊,不论是劫镖的还是押镖的,咱都是在用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吃饭,谁身上的玩意儿好,就该谁扬名立万。你用洋枪,就坏了江湖规矩,即便是赢了,那也丢了面子,没人当你是同道,因为你忘本!"

  肖虎脸色一变,忙跪下来朝高三爷毕恭毕敬磕了一个头:"高师伯您教训的是。是晚辈们轻浮了,想的不够长远"

  高三爷看看旁边的总镖头,摆摆手缓缓道:"我老啦,脑子也转不动了,以后还是他们这些年青人的天下。唉,要是在以往,我们哥俩躺着说话都有人听,可如今不行啦,你看看这新鲜东西,一样接着一样的出来,还都是打洋人那边传过来的,看不懂喽。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事儿可大可小,总镖头您拿主意吧。"

  总镖头环视了众人片刻,叹口气道:"这事儿大伙再都回去想想,但切不可让外人得知,天也不早啦,大伙儿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三五成群的离开内院,有的走在一起议论纷纷,有的却长吁短叹神色颓废。高三爷端起茶碗喝水,有意的落在了最后。等他放下茶碗时,果然院子里除了他与总镖头,已经再无别人。

  总镖头起身坐到高三爷近前,低声道:"师兄,你有话说?"

  高三爷看着总镖头笑笑:"我人老啦,话就多了。哦……其实我就是想问你,咱学武的人出路在哪里?"

  总镖头也笑了:"师兄你今天是怎么了?俗话说'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啊,这是最上等的出路,中等呢就是保镖、护院、授徒,再有逍遥一点的就是入绿林了。"

  高三爷点点头道:"是啊,过去是这样,艺成下山,投效明主,阵前杀敌,封侯拜将。可是你看看曾侯爷当年是用什么平的长毛?是洋枪!去年朝廷选练十万新军练的是什么?是操枪弄炮!咱手上的刀枪,跟咱的人一样,老了!我今年五十有三,你只比我小八岁,你也老啦,将来是肖虎他们的天下。洋枪这东西一出来我就知道,这是要咱命的东西啊,这东西西洋国一年能几万支几万支的造,咱们一年能出多少象肖虎这样本事上了身的后生?咱们都没用了。所以我劝你一句,咱爷们从哪来回哪去吧,别等到绿林道上都用上了洋枪,咱爷们还怎么出去混啊。一辈子的名声,就毁在那一勾手指头上吗?"

  高三爷说到这里,总镖头脸色大变,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高三爷却面色如常接着娓娓道来:"刚才我说肖虎,也是当着老少爷们的面,逞个强而已,不然老五没台阶下来。其实这层道理我早就想到了,可就是心里不服气。直到昨天肖虎这孩子提出这事来,我才真明白,洋枪这东西,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二拇指一勾,不比你十年站桩简单?如今的天下,的确不是你我的天下啦,今天你说话孩子们还听,到了明天,谁还理你啊。所以说……"高三爷顿了一顿,看着总镖头道:"我最近接到封信,是直隶提督聂大人来的,它是我师兄,约我过去有事相商。我也想借此机会呢回南方看看。"

  总镖头明白高三爷这是要走,却惊讶道:"师兄,直隶提督聂大人是您师兄?哪可是总管一省军马的朝廷重臣啊,怎么以前没听您说起过有这门高亲?"

  高三爷笑笑道:"人家富贵,与我何干?拿出来臭显摆怕让你们笑话,去年送你的普洱茶,就是他让人送来的。他是个做大事的人,沉得住气、静得下心,所以有闲功夫惦记我们老哥俩。这一阵虽然局势混乱,但我估计他也就是叫我去打个照面,嘱咐我赶紧回家乖乖的养老而已。"

  总镖头愣了愣,问道:"三爷您是一个人去?用不用我找几个懂事的后生伺候您?"

  高三爷板起脸道:"师弟,咱们之间还用走那一套么?你这声三爷喊得是我高三钢么?你找人伺候的是我,还是那聂大人的名头?"

  总镖头脸上一红,颇有些尴尬道:"是师兄……"

  "李五跟我一起走,我们哥俩这一辈子秤不离砣,孟不离焦。其它的你就不用管了,我们俩明天出去再吃点豆汁、卤煮火烧、蒸而炸什么的解解馋,以后怕是没机会吃到了,下午走。见聂大师兄么,就好比串亲戚一样,坐一会儿,喝口水就完,他那边都是军国大事,没空跟我们闲扯。"

  第二天中午,李五爷与高三爷一起找地方下馆子吃饭,跑堂的老远看见忙迎出门来招呼:"高爷李爷,二位来啦,厨师新作了好菜,您二位不来尝尝?"

  李五爷闻听有新菜,脚下便有些粘黏,停住问道:"什么好菜。"

  跑堂的凑近两人身边,低声故作神秘道:"火烧洋酋、大清万年。"

  高李二人一愣,心中均暗想"这是什么怪东西?"两人嘴上说改日改日,脚下却忍不住转过来要朝着门槛迈过去。人到老来皆好吃,此言看来不虚。

  半斤白酒,两碟凉菜。片刻之后这两道新菜端了上来,高三爷定睛看去,那"火烧洋酋"原来是把羊肉切成疙瘩串在竹签上烤熟,摆在用红辣椒丝摊在鸡蛋片里的衬盘上;"大清万年"则是一条条的粘糕条和着鸡蛋清油炸,用番茄挂汁。李五爷端详了片刻点头道:"这两样不是一个菜系里头的啊。"

  高三爷伸手捏起一串"火烧洋酋"放进嘴里嚼着道:"这样吃就能吃跑洋人?"

  饭馆是个闲杂之地,五方八处的客人过来,就是吃饭聊天,酒入肚肠更是说得兴高采烈。高三爷倚在椅背上侧耳倾听,周边各个桌上说的,都是京城里这几天官军和拳民围攻领事馆租界,抄杀洋人、烧教堂、焚洋货的事情。

  有人说董祥福用兵如神,一万甘军将领事馆围了水泄不通,每一天都击毙数百洋人;还有一天晚上洋人出来偷袭,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让德胜门的石狮子飞过去助阵,咬死了多少洋人,第二天那石狮子嘴里还有血呢。有人说义和团大师兄神功护体,刀枪不入,晚上飞到半空朝租界里扔神火,将一半租界都烧成了白地。还有的说亲眼得见神师做法,在午时将所有洋兵的枪口封住了一个时辰。

  众人说的眉飞色舞,冷不防一个吃面的秀才站了起来,大声问道:"诸位,请问既然我方如此优势,怎这洋酋的租界与领事馆半个月都没有攻下呢?"

  这一句话好比峰上雪扣在了热灶台,满屋的人声顿时安静,十余桌食客竟无一人回答。秀才还要再问,却有人开口喝道:"神师显灵时万人得见,我大清国自有神灵护佑,只是洋酋命不该绝,所以报应不到,你小子又懂得什么?"众人竟是一顿鼓噪,将那年轻秀才轰了出去。那秀才虽力屈,却仍不松口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正要说出一番八股大道理来,却被一阵飞过来的碟碗打的抱头而走。

  这时远远传来一阵锣声,悠扬着顺着街向东而去,食客们纷纷起身探头观望道:"又去打租界了,打租界了!"只见门外抬过了一尊尊披红的金身神像,然后是手捧花篮的童男女,再后面是坐着八人抬躺椅的二师兄,紧跟着怀抱着各种兵刃的拳民。游街一般直向租界而去。

  高三爷心中一动,叫上李五爷道:"走!跟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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