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玉瓶碎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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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玉瓶碎

    好久没来了,因为国内不能正常地登陆。

    有点遗忘……武侠小说发在那个版面合适捏?

    瓶记

      文/慕容无言

      引子

      光绪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直隶省涞水县。

      连日天旱无雨,官道上行人稀少,日头下的路面上泛着一层尘土。树叶子蔫蔫的挂在枝头,路边田地如人的嘴唇一般,裂开了大大小小的旱口子。几十名官军或坐或站的躲在树阴下,几步外的太阳地里插着一根直隶练军的号旗,晌午后的日头将旗杆晒得烫手。树阴外官道边,一字摆开了七个站笼,七个衣衫褴褛的犯人就掂着脚尖艰难的站在里面。这站笼逼得人将全身重量压在足尖上,脖子又被木笼上盖卡住,将整个身子吊着,头脸被憋得又红又黑,如同被人拎着脖子待宰的鸡鹅。中间的站笼上挂着一大块白布,上面写着:"毁坏铁路、杀害洋人……按罪严惩……再犯同罪"等等言辞,勾画了了,盖着直隶总督的关防大印。

      树荫里一个军兵热的将衣衫敞开攉褡着,朝西观望,嘴里骂道:"这天杀的老吴,还不来送饭,要饿死老子啊!"

      一个老兵看了看站笼笑道:"嘿嘿,我赢了,都拿钱来拿钱来!黑三果然没挺过今天!"众人顺他手指看去,只见右手第二个站笼里的犯人,身子猛地一颤,接着就是一阵筛糠般的抖动,口唇里涌出来一长声吹笛似的声音,两脚向下一放,脚跟贴实了木笼底,脖子却也被硬生生拔出来一节,整个头颅卡在圈口上,像是朝天仰望一般。有个军兵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摇摇头道:"嗯,他享福去了,不用再受罪了,早走早投胎。"

      那带花翎帽子的军官站起来,四周看了看奇怪道:"咦,今天的行人怎么这么少呢?"众人一愣,也都跟着站起身来,也都觉得今天周围安静的出奇,的确有些反常,连平日里围观的村民居然都不见了。众人正要说话,忽然却都听见一阵唢呐声若有若无的传来,这唢呐声由远及近渐渐激烈高亢,先是在北边响起,接着西、南、东三边都接连响起唢呐声来,吹得竟然是一个曲子,也是同样激扬的调子。

      那军官想了想,脸色有点变,喝道:"刘得胜,上树看看!"

      人群中闪出一个瘦小的军兵,将长枪交给同伴,在掌心中吐了两口吐沫,三两下爬上树干,站在粗枝上手搭凉棚望远处望去。那老兵在下面一边还打趣道:"怕是周边村里嫁姑娘吧……"

      话未说完,刘得胜已经在树上大叫起来:"大人,北边高粱地里叶子哗哗的动,有人朝这边过来了!叶子动的没完没了,不知道过来了多少人!……大人,四面都有人过来了,咱们……咱们被人围上了!"

      那军官脸色大变,翻身上马连声大喝:"整队,持枪!上弹!"话音刚落,一阵鼓声鸣雷一般的滚过整个原野,高粱地中无数的铜锣、唢呐、笛子、笙、镲还有数不过来的叫不出名字的乐器一起响起。同时一面丈余高的中幡从高粱地里陡然立起,那是一件白地蓝字红火焰边的大幡,上书四个斗大字:扶清灭洋。

      从四方跑来的人群无边无际,他们赤着上身,将辫子都盘在脖子上,露出黑黝黝的、精瘦的脊背,手中高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棍棒、梭标、铡刀,呼喝着,潮水一般的顺着田埂涌向那几架站笼。

      "放枪!快……"在喧天的鼓噪声中,根本听不到开枪的声音,面色惨白的军兵们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被人群冲倒在地,踩在了脚下。

      此时距西洋联军进逼天津还有二十八天,距直隶提督聂士成战死天津七十五天,

      正文

      高三爷从没见北京城这么乱过,以前北京城经过的大事多了。咸丰爷在的时候,也来过洋毛子,也杀过顾命大臣,但那只是兵乱、洋人乱,不象今天这样,连老百姓都乱了。先是流行吃羊肉、烧教堂,再后就是起拳坛、杀洋人和给洋人办事的"二毛子"。北京的四九城象雨后春笋一般立起了大小数百个拳坛,有的拳坛竟然立到了达官贵人的大宅门里。一进了六月,拳民们便开始围攻北京各国的租界。这其中有朝廷的军兵,有义和团,还有数不清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用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有洋枪洋炮、大刀扎枪、还有装了粪便的马桶、红布包了的八卦盘。仿佛多年来受洋人欺负的怨气,都在这几天里发作了出来。

      外面乱,镖局里也乱,乱世生意虽多,却接连出事,回来镖师都说路上不太平,贼盗蜂起,打着烧洋货、抓二毛子的旗号设卡盘查,贴着雇主封条的货箱硬要打开验看,见到好东西伸手就拿,为了这个动了好几次手。北京天津这么近的道路,停停打打居然要走上好几天。

      贼盗还好说,顶不济拉出刀枪来拼了就是,要是遇到饥民,围着你的车、抱着你的腿,都是些瘦骨嶙峋的老人和孩子,又有谁能对他们下得去手?可你给了他们吃食,马上又是更多的一层饥民围上来!

      海友镖局内院,练功用的石墩、石碾都清理干净了,葡萄架下的水磨石桌周围摆了十几个凳子,桌上却只放着白地青瓷的一个大茶壶、五个茶碗。桌子周围坐着五个人,外圈十几个凳子上,散坐着或胖或瘦的汉子,一些年青的后生们没有座位,都抱着肩膀立在最外圈。这是镖行的规矩,这一行讲究凭辈分、看本事,站、走、坐、卧,都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有本事的镖师桌前有座,新出师的趟子手只有外圈陪站,多的不是那简简单单的一杯茶,而是一份江湖人的规矩、武行里的一分尊重。

      李五爷放下茶碗手按石桌道:"不成,绝对不成!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粘上'洋'字就倒霉。这节骨眼儿上你还要买洋枪,岂不是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么?这要是让那些人发现了,会出多大的篓子!"

      肖虎站在圈外摊手道:"师伯,这也是无奈啊,最近出的事您老又不是不知道,一个月间丢了三回镖,咱们海友镖局一年出的事都没这一个月多。摊事的主还都是硬茬口,以前不断路的现在也断路了。就这次刘黑七劫镖来说吧,多亏求了高老师伯出马,用夫子三拱手的绝招才拿住了他,不然咱的损失多大。可是人家高老师伯也没有分身法啊,要是有枝洋枪傍身,到了危急关头用好了的话,能当个高手使哩。"

      李五爷看看桌边围坐的众人,岁数大的多是或闭目或捻须不语。而圈外的年轻人则大多轻轻点头,颇有赞同者。近来镖局失镖增多,人手上也有损伤,于是有脑子快的后生们已经提出来买洋枪护镖的法子。这法子争议颇多,总镖头一时难以决断,于是集合了在京的众人,一起商议。

      李五爷摇摇头道:"不用洋枪,大不了失镖,失了咱们可以请人追回来。你走镖夹带洋枪,一旦被义和团翻检出来,你的小命都保不住!再说了,都是十几年吃苦流汗的学功夫,到头来要买洋枪防身,嫌不嫌丢人!"为了要不要买洋枪护镖的事,众人吃过晚饭就聚在这里,议了又一个晚上,却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师伯,咱不让他们翻检出来不就结了,再说了用洋枪丢个人的面子,但是丢了镖伤的是镖局的面子。这世道,真遇到了淌血的事口,谁又能二话不说的扔下家里老小,拉刀上去拼命啊?"肖虎是年轻趟子手中的领头人物,他脑子快,心眼多,很多年轻的趟子手都对他马首是瞻。眼下是乱世,在座的镖师们大多都是家中的顶梁柱,一条命一口刀养活全家上下几口人,一旦出了事,虽然镖局有抚恤、同门有照护,但这家里的天也就塌了。肖虎这样一说,很多坐在内圈的镖师们,也不由得忧心忡忡的点头赞同起来。

      李五爷实在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道:"肖虎,你翅膀硬了是吧!非要在这镖行里整新鲜的?想翻天啊?海友镖局还盛得下你吗?"

      李五爷这一怒,肖虎便不再敢多说,朝李五爷抱拳打了一个大躬道:"师伯,我也是想,让我们这些功夫没学到家的小辈们有点东西安心,总不能以后出了事都麻烦您老几位去平,既然您不乐意我就不多说了,请总镖头看着办吧。"

      话终于说崩了。李五爷虽然仗着辈分压住了肖虎,但肖虎也是机灵人,明着服软,暗着却把话递到了总镖头那边。总镖头四下看了看,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他只好清了清嗓子,却扭头问道:"高三爷,您看呢?? "

      高三爷摇摇头,看着自己两手掌中的掌纹,缓缓道:"洋枪可是个好东西啊,随便是个人,只要手指头一勾,"砰"这么一响,任你百十斤的汉子、十几年的功夫,也得躺下。这是老天爷派下来砸咱们武行饭碗的。"闻听此话,众人均有所感,院中一时长吁短叹声四起,各人心中竭尽伤怀,屋子里一时没人接话。高三爷沉默片刻接着道:"没想到啊,达摩祖师当年,怕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小肖是好心,他想的长远,也许再过几年,他们这一茬人中,就会有人扔下拳脚去学洋枪的,毕竟这个简单,见效果。但是你忘了一点,"高三爷手指着肖虎道:"孩子啊,不论是劫镖的还是押镖的,咱都是在用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吃饭,谁身上的玩意儿好,就该谁扬名立万。你用洋枪,就坏了江湖规矩,即便是赢了,那也丢了面子,没人当你是同道,因为你忘本!"

      肖虎脸色一变,忙跪下来朝高三爷毕恭毕敬磕了一个头:"高师伯您教训的是。是晚辈们轻浮了,想的不够长远"

      高三爷看看旁边的总镖头,摆摆手缓缓道:"我老啦,脑子也转不动了,以后还是他们这些年青人的天下。唉,要是在以往,我们哥俩躺着说话都有人听,可如今不行啦,你看看这新鲜东西,一样接着一样的出来,还都是打洋人那边传过来的,看不懂喽。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事儿可大可小,总镖头您拿主意吧。"

      总镖头环视了众人片刻,叹口气道:"这事儿大伙再都回去想想,但切不可让外人得知,天也不早啦,大伙儿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三五成群的离开内院,有的走在一起议论纷纷,有的却长吁短叹神色颓废。高三爷端起茶碗喝水,有意的落在了最后。等他放下茶碗时,果然院子里除了他与总镖头,已经再无别人。

      总镖头起身坐到高三爷近前,低声道:"师兄,你有话说?"

      高三爷看着总镖头笑笑:"我人老啦,话就多了。哦……其实我就是想问你,咱学武的人出路在哪里?"

      总镖头也笑了:"师兄你今天是怎么了?俗话说'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啊,这是最上等的出路,中等呢就是保镖、护院、授徒,再有逍遥一点的就是入绿林了。"

      高三爷点点头道:"是啊,过去是这样,艺成下山,投效明主,阵前杀敌,封侯拜将。可是你看看曾侯爷当年是用什么平的长毛?是洋枪!去年朝廷选练十万新军练的是什么?是操枪弄炮!咱手上的刀枪,跟咱的人一样,老了!我今年五十有三,你只比我小八岁,你也老啦,将来是肖虎他们的天下。洋枪这东西一出来我就知道,这是要咱命的东西啊,这东西西洋国一年能几万支几万支的造,咱们一年能出多少象肖虎这样本事上了身的后生?咱们都没用了。所以我劝你一句,咱爷们从哪来回哪去吧,别等到绿林道上都用上了洋枪,咱爷们还怎么出去混啊。一辈子的名声,就毁在那一勾手指头上吗?"

      高三爷说到这里,总镖头脸色大变,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高三爷却面色如常接着娓娓道来:"刚才我说肖虎,也是当着老少爷们的面,逞个强而已,不然老五没台阶下来。其实这层道理我早就想到了,可就是心里不服气。直到昨天肖虎这孩子提出这事来,我才真明白,洋枪这东西,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二拇指一勾,不比你十年站桩简单?如今的天下,的确不是你我的天下啦,今天你说话孩子们还听,到了明天,谁还理你啊。所以说……"高三爷顿了一顿,看着总镖头道:"我最近接到封信,是直隶提督聂大人来的,它是我师兄,约我过去有事相商。我也想借此机会呢回南方看看。"

      总镖头明白高三爷这是要走,却惊讶道:"师兄,直隶提督聂大人是您师兄?哪可是总管一省军马的朝廷重臣啊,怎么以前没听您说起过有这门高亲?"

      高三爷笑笑道:"人家富贵,与我何干?拿出来臭显摆怕让你们笑话,去年送你的普洱茶,就是他让人送来的。他是个做大事的人,沉得住气、静得下心,所以有闲功夫惦记我们老哥俩。这一阵虽然局势混乱,但我估计他也就是叫我去打个照面,嘱咐我赶紧回家乖乖的养老而已。"

      总镖头愣了愣,问道:"三爷您是一个人去?用不用我找几个懂事的后生伺候您?"

      高三爷板起脸道:"师弟,咱们之间还用走那一套么?你这声三爷喊得是我高三钢么?你找人伺候的是我,还是那聂大人的名头?"

      总镖头脸上一红,颇有些尴尬道:"是师兄……"

      "李五跟我一起走,我们哥俩这一辈子秤不离砣,孟不离焦。其它的你就不用管了,我们俩明天出去再吃点豆汁、卤煮火烧、蒸而炸什么的解解馋,以后怕是没机会吃到了,下午走。见聂大师兄么,就好比串亲戚一样,坐一会儿,喝口水就完,他那边都是军国大事,没空跟我们闲扯。"

      第二天中午,李五爷与高三爷一起找地方下馆子吃饭,跑堂的老远看见忙迎出门来招呼:"高爷李爷,二位来啦,厨师新作了好菜,您二位不来尝尝?"

      李五爷闻听有新菜,脚下便有些粘黏,停住问道:"什么好菜。"

      跑堂的凑近两人身边,低声故作神秘道:"火烧洋酋、大清万年。"

      高李二人一愣,心中均暗想"这是什么怪东西?"两人嘴上说改日改日,脚下却忍不住转过来要朝着门槛迈过去。人到老来皆好吃,此言看来不虚。

      半斤白酒,两碟凉菜。片刻之后这两道新菜端了上来,高三爷定睛看去,那"火烧洋酋"原来是把羊肉切成疙瘩串在竹签上烤熟,摆在用红辣椒丝摊在鸡蛋片里的衬盘上;"大清万年"则是一条条的粘糕条和着鸡蛋清油炸,用番茄挂汁。李五爷端详了片刻点头道:"这两样不是一个菜系里头的啊。"

      高三爷伸手捏起一串"火烧洋酋"放进嘴里嚼着道:"这样吃就能吃跑洋人?"

      饭馆是个闲杂之地,五方八处的客人过来,就是吃饭聊天,酒入肚肠更是说得兴高采烈。高三爷倚在椅背上侧耳倾听,周边各个桌上说的,都是京城里这几天官军和拳民围攻领事馆租界,抄杀洋人、烧教堂、焚洋货的事情。

      有人说董祥福用兵如神,一万甘军将领事馆围了水泄不通,每一天都击毙数百洋人;还有一天晚上洋人出来偷袭,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让德胜门的石狮子飞过去助阵,咬死了多少洋人,第二天那石狮子嘴里还有血呢。有人说义和团大师兄神功护体,刀枪不入,晚上飞到半空朝租界里扔神火,将一半租界都烧成了白地。还有的说亲眼得见神师做法,在午时将所有洋兵的枪口封住了一个时辰。

      众人说的眉飞色舞,冷不防一个吃面的秀才站了起来,大声问道:"诸位,请问既然我方如此优势,怎这洋酋的租界与领事馆半个月都没有攻下呢?"

      这一句话好比峰上雪扣在了热灶台,满屋的人声顿时安静,十余桌食客竟无一人回答。秀才还要再问,却有人开口喝道:"神师显灵时万人得见,我大清国自有神灵护佑,只是洋酋命不该绝,所以报应不到,你小子又懂得什么?"众人竟是一顿鼓噪,将那年轻秀才轰了出去。那秀才虽力屈,却仍不松口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正要说出一番八股大道理来,却被一阵飞过来的碟碗打的抱头而走。

      这时远远传来一阵锣声,悠扬着顺着街向东而去,食客们纷纷起身探头观望道:"又去打租界了,打租界了!"只见门外抬过了一尊尊披红的金身神像,然后是手捧花篮的童男女,再后面是坐着八人抬躺椅的二师兄,紧跟着怀抱着各种兵刃的拳民。游街一般直向租界而去。

      高三爷心中一动,叫上李五爷道:"走!跟上去看看!"

    元宝推荐:MacArthur,
    • 家园 逐篇送花

      为我们天津曾经有过的英雄。

    • 家园 【原创】支持好文。

      在武侠版上读过这篇文章。近日重睹。很期待慕容无言的《大天津》系列呢

    • 家园 好文,花之!

      八国联军侵华的时候,聂部这么顽强,八国联军的伤亡有多大?中国这边是不是丢了大沽炮台就没炮了?

    • 家园 慕容久违了

      你原先的《唐门》系列,还有那个讲铁蝴蝶和大师兄的故事小说,我都很爱看。很高兴看到新作问世。尤其还是关于我故乡天津的。

      聂士诚的故事,我是从小就学到的。他殉国的地方,现在有一座桥叫做聂公桥。我有时候常想,当年清政府编练了董福祥,聂士诚,袁世凯三支新军。后来袁世凯的一支逐渐壮大,小站几乎成了北洋军阀的黄埔军校。民国初年的“五虎一条龙”,差不多都出自小站练兵。聂士诚这一支如果不是在庚子之役中覆没的话,那么有没有可能发展成和袁世凯分庭抗礼的力量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民国初年的历史,会是什么样子呢?

      提个小意见吧,这篇小说的结尾,跟《唐门》太类似了。不会也是出版商的意思吧。。。坦率的说,跟《唐门》里面的情况不同,这里高李二人的决定,实在缺乏足够的依据。因为聂士诚是阵前中炮阵亡的。高李二人完全不能肯定聂的遗骨是否被收敛,安置在什么地方。这样的话,他们的行动就显得过去冒险而缺乏足够清晰的目标了。

      还有个疑问。我注意到慕容的很多小说里面,都有个叫张鹏的小人物。而且一般都不是正面的。是巧合吗?不知道慕容为什么这么喜欢用这个名字。。。。

      • 家园 【原创】哦我的答复

        第一个因为我写的此类文,往往与出版商、杂志社的读者层次有偏差 ,因此需要一定程度的妥协。

        第二个是我原来的责编叫这名字,我对于他的催稿与删稿怀恨与心,睚眦必报 ,因此恶搞了一个名字,呵呵这纯属玩笑。

    • 家园 【原创】续二

        租界外碎石杂物遍地,街口堆砌了土袋木架,两边的房顶上也垒起了沙包。官军间杂着拳民就隐藏在两侧的屋檐下面。对面是租界小楼,面朝外的窗户都改成了射击孔,道路口堆积着铁丝网和木架子,一根分不出是哪国的西洋旗竖在天空之下。华洋两界之间的民房早已夷平,残垣断壁间处处可见火焚过的痕迹,不时有青烟飘散在半空。有几日前倒下的尸体无法拖回来,还静静的躺在瓦砾之间,青砖路面被血液反复的浸透,都形成了酱紫色。

        高三爷放眼望去,只见前面百余人头扎红布,脖子上系了绣着狮子的白布条,光着膀子整齐的跪在街面上,朝抬过来的太上老君神像磕头。神像前一个白胖男子将木剑挥舞不停,口中念念有词,将一碗水端起来含在嘴里,狠狠朝租界对面喷去。李五爷伸手指了指道:"那个,就是二师兄,说是天篷元帅转世的。"

        那二师兄捏起一叠画了符的黄纸,用剑穿了,挑在身前。跪在地上的众人纷纷起身,撕下一张来塞进自己额头上的头巾中。二师兄嘶哑着嗓子高声喊喝:"洋人作恶!欺我百姓!天降神仙,扶清灭洋!我已请下天篷元帅真身护佑尔等,金刚不坏,杀尽贼寇!尔等去吧。"

        队伍前一个白净的后生身体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哆嗦了片刻挺身高叫道:"天篷元帅附我身啦!跟我走,杀洋人去!"说着抓过三角狮子旗,从街垒中一跃而出,直冲对面租界。刚才磕头拜神的百余名拳民也一声呐喊,紧跟着这后生冲了出去。一时间锣鼓喧天,呐喊助威声惊天动地的响起来。

        高三爷看得出这百余人都是没练过功夫的,不过是血气方刚都有些力气罢了,这些人跑窜腾跃,穿过残垣断壁,直线朝租界扑去。

        锣鼓乐器声盖不住枪响。对面租界二楼一个窗户中火光一闪,冲杀的队伍里有人身子一顿,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地。接着租界里的枪声陡然密集起来,枪声密的如同暴雨打在铁板上,响声连成了一片,子弹泼水般朝这些人洒过来,弹头钻地溅起尘土飞扬,将一路地面打得碎石横飞。这队拳民不断有人倒下,红色的血飞溅起好高。

        李五爷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哎!又倒下一个……,哎呦又一个!快用神功封洋人的枪口啊!哎呦……哎呦!"

        这边的官军也端起枪来朝对方开火,但对方的窗口都在射程之外,打过去的子弹根本够不着人家。满街、房上、房下的人就眼睁睁的看着,这冲过去的百余人象猎物一样被对方打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伤亡殆尽。惟有那擎旗的年轻后生冲在最前面,嘴里依旧嘶喊着什么,在激荡的锣鼓呐喊声中,于瓦砾间纵上窜下,丝毫不管身边有多少同伴中弹倒地。

        终于,在这后生爬上对面街口铁丝网的时候,被一枪正中大腿,这后生怀抱着三角旗"咕咚"一声坐倒在地。这一下街面上立时肃静下来,人们伸着脖子远远望过去,只见那后生左手驻地,右手抱着三角旗,将钢刀横咬在口中,拖着一条残腿奋力朝租界挪去,身后地上留下宽宽的一条血带。对面窗口中显出一个人影,他立起身来将长长的洋枪缓缓伸出窗外,慢条斯理的,仿佛意犹未尽一般的,一枪枪慢慢射出。子弹打在那后生身前、身侧的地面上,溅起阵阵烟尘,将石屑崩在后生的脸上,正如同猫儿玩耍着掌中的老鼠。

        那后生怒了,挣扎着坐正身子,右手用力攥紧旗杆撑住自己,左手握刀指着那窗口声嘶力竭的高喊着:"太上老君护我身,天篷元帅护我体,玉皇大帝赐我刀……"正说着对面又是一枪打来,却是正中前胸,那后生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子一歪倒在铁丝网上,手中三角狮子旗,也翻然倾倒。

        对面租界中一阵欢呼,还有人将各色旗子从窗户中伸出来回摇摆。华街这一边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一百多条汉子,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都躺倒在地上,死在青天白日的大清朝京城,却连冲都没能冲进租界去。所有在场人都将这一幕惨剧看在眼里,这是个没人能预料到的结果,一颗颗激射出的枪弹,就这样将所有人心中的希望打得粉碎,青砖漫地的长街上,又多染了一层赤热的鲜血。

        片刻后,高三爷身边人群中响起一声惨嚎,将高三爷吓了一跳,这声音凄厉悲惨,绝对是伤心到极致才能发出的声音。一名同样赤裸着上身的老者挣扎着要冲出去,却被几个人连腰带腿死死抱住。那老者两眼血红,声音已经变了调:"放了我!我要给我儿报仇!我的儿啊!爹跟你一块去死!"这竟是那擎旗后生的父亲。高三爷心中猛地一紧,世间事最痛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这样惨死在眼前,没有人能不疯的。

        方才威风凛凛在阵前做法的二师兄此时脸色惨白,看得出他方才神情紧张,将自己的下唇都咬破了。二师兄转过身来,满脸含泪手指对面租界气愤道:"那洋人妖邪万分,竟然将女人的衣裤挂在枪上射击,这才破了我的法术!"二师兄说着猛然竖起左手小指,右手拉过腰刀猛地一挥将自己的小指斩断。他紧咬牙关捡起断指,放在太上老君神像前的供盘里,大声喊道:"老君在上!我张某人今日对天发誓,三日后请火德神君附身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剩余的众人群情激愤,齐声高呼道:"扶清灭洋,誓报此仇!"

        高三爷与李五爷对望一眼,李五爷点点头道:"民心可用,洋人何愁不灭!"高三爷却摇摇头,心中暗自叹息:"大清朝的江山,要是到了靠这些神灵保驾的地步……唉!"

        这一来,两人的兴致已然全无,李五爷跟着高三爷从前门回来时,都有种说不出的抑郁心情,这大清国,已经不是百年前南平三藩、北定爱珲的大清国了。

        两人缓缓而行,不觉来到镖局门口。正要迈步进大门,肖虎迎出来道:"哎呦,两位师伯,总镖头都着急了,都让我出去找你们去了。"

        李五爷一愣问道:"有事?出去的镖又遇到事了?"

        肖虎摇头道:"不是,是有位军爷,从丰台赶过来,急着要见两位师伯!"

        高三爷走到镖局前厅一看,来者认识,正是直隶提督聂士成亲兵营的统领宋占标。高三爷见他来,已经猜到什么,见过礼后,朝总镖头道了声得罪,便将宋占标拉到自己的小屋中说话。

        李五爷见宋占标来,也有些差异,问道:"哎,宋爷您不是跟着聂军门在丰台剿拳匪么?骑马挎刀多风光啊,怎么到北京了?"

        宋占标咳了一声,苦笑连连:"还风光?二位爷还不知道吧,我们武卫前军这次窝囊死了!"

        高李二人顿时诧异,武卫前军是朝廷从淮军里优中选优,精练精选的新军,也是拱卫京师一等一的主力军,没想到竟然连这样的精锐都窝囊了。二人不觉对视一眼,心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宋占标狠狠在自己右腿上拍了一下道:"一开始兴义和拳的时候,他们扒铁路砍电线杆子,沾洋字的东西就烧,朝廷让我们剿灭拳匪,我们当兵吃粮当然就得剿啊。后来拳匪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就剿不得了,朝廷又下了旨要护着,不能剿。可他们要是只打洋人就好了,还是照样的烧车站,毁铁路,那都是花了朝廷白花花的银子才修起来的啊。再说我们是兵,朝廷说不打我们就不打。但是拳民们不干,我们杀过他们的人,他们不停,追着我们要报仇。拳坛在天津兴起来后,总督裕禄大人找了一个候补道叫谭文焕的,竟然领他们进武库拿枪械兵器!这群人得了兵器还了得!上次军门大人出门,迎面遇见一伙拳民,见聂大人咬牙切齿就开枪,我们还不得还击,几百人的精兵竟然让一伙拳民追着跑!"

        高三爷李五爷听到此处脸色不由均变,他二人虽然知道天津局势混乱,但是没想到竟然乱到这种地步,大清国的提督、统兵万人的名将竟然让人在街面上撵着打!

        宋占标咬咬牙接着道:"这还不算,我们本来住在芦台大营,后来跟着军门大人在杨村、廊坊一带护路。天津的洋毛兵要支援北京,我们死守在杨村。可我们武卫前军在杨村被洋毛子和拳匪夹在中间,实在难受。后来聂大人看实在不是办法,只好全力击退洋人斩首千人,留人围住剩余的洋兵,自己率主力军赶到西沽坚守,因为塘沽已经丢了,洋人的援军上岸了。"

        高李二人闻听到此都忍不住站了起来。塘沽是北方唯一大港口,塘沽失落,天津的门户顿开。且不说天津若失落北京便危在旦夕,眼前天津城内的租界现在就有无数洋兵,塘沽又来洋人援兵,官军已成腹背受敌之势!高三爷眉头紧皱道:"塘沽丢了?来的好快啊。直隶的淮军、练军不是有几万人啊,怎么会就这么轻易的打进来了呢?"

        宋占标叹口气,索性把所有的牢骚都发了出来:"聂军门麾下有两万八千干吃粮饷的绿营兵守备地方,那都是些摆设,打不了仗。刚练好的精兵武卫前军有五千人守在天津城里,三千人守在远郊,芦台大营里就剩下不足六千人。其它的练军还都在整编训练中,而且散布在各处,直隶这么大地方,哪里不要兵守啊?高爷您是军门大人的师弟,是自己人,目前的局势我也不瞒您,天津城现在北仓、租界紫竹林、塘沽几处都有洋兵,局势已然乱成一团,聂军门身边的兵不足三千人,今日的局势远比当年我陪军门大人渡台湾抗法、赴朝鲜战日要凶险的多。我猜……我猜军门此番让我来请二位,怕是会有所交代吧。"

        高三爷一愣,直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时局变化果然已经远出他所料,他随即也明白了宋占标的话,问道:"哪聂大人现在在哪里?"

        宋占标沉思一下道:"我来时大人正在军粮城前线督战,阻击海上来的洋人援兵。"

        高三爷拍案道:"老五,只收拾衣服金银,剩下的全不要,马上走。"

        此时的北京九门不但由九门提督府掌管,义和团也派人在城门口寻拿奸细,抓捕曾经投靠过洋人的"二毛子"。宋占标此次出门不敢带武卫前军的腰牌,用直隶总督府的公文骗过了守门的拳民,才带着高李二人连夜出城。

        杨村沿北运河一带,由天津进援北京的洋兵被聂军的马队统领副将邢长春、后路统领守备胡殿甲、左路统领副将杨慕时率军包围。这一路约两千人,聂军兵力虽稍稍占优,却也吃不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西洋联军,两下僵持在那里。兵祸一起,周边十村九空,潮白河上也只找不到渡船,三人绕了老大一个圈子,多行了一日的路才找到渡口过河。

        三人由宋占标一路带领,绕过城墙,几经打听,才在海光寺附近找到了聂士成设在祠堂中的帅帐。

        帅帐外远处是一明一暗两层岗哨,再往里走,穿过一堆堆的木条箱子与杂物,穿过祠堂大门经过三排护卫进到正屋。远远看见整幅墙的地图之下,摆着一张薄木条案,条案后一名白发老者,身穿一品武官的朝服,手捏镜片,身边伴着一名亲随高举煤油灯,正立在墙前聚精会神的看地图,身侧十余名亲兵各自低头,手按腰刀静默肃立。

        宋占标上前打千回禀,高三爷打千单膝跪地,口称:"提督大人在上,草民高三钢、李五前来进见。"

        看图老者持镜的左手微微一顿,却不转身,依然顺着手指方向在地图上前行,似乎耳听不闻。高三爷又提了嗓音喊了一遍,那老者还是不理。第三次高三爷站起身来哈哈一笑,抱拳道:"大师兄,三弟来看你了。"

        聂士成闻听此言,放回身将镜片扔在桌上,哈哈大笑道:"这才对,有师门便没有提督,没人情才会有草民。"说着聂士成命亲兵收好地图退下,只留宋占标一人上茶侍立旁边。

        李五爷见到聂士成,又是欢喜,又是赞叹,上前拉住聂士成的手道:"我的将军师哥,你可真是威风啊!"

        聂士成苦笑道:"威风?我在鸭绿江边趴冰卧雪的时候,你看见我威风啦?我在台湾打法国人时没军粮,连吃半个月红薯拉不出屎来,你看见我威风啦?"

        李五爷愣了一下,眨眨眼道:"那也是威风,骑白马、跨洋刀,咱师门里最威风的就是你,不过你要是能有我一半的功夫,就更威风了"

        聂士成拍了拍李五爷的肩膀,笑道:"咱们两个加起来都过了一百岁了,让人看了还说是两个长不大的老头子。再说了我就真象你说的那样不堪一击?"

        李五爷爷摇一摇头微笑道:"大师兄,走两趟?"

        聂士成闻言眼睛一亮,应声道:"好啊,走两趟就走两趟!"

        李五爷左腿斜跨半步,抬左手齐胸,掌心朝内摆了个横栏式。聂士成也上半步,脚下内扣高三爷的前腿,右手下按李五爷的手腕,左手托他的手肘。李五爷前腿闪电般一退一进,躲开了聂士成的盘弩腿,左手劲力一送,右手却肩前肘后的斜劈下来。聂士成识的厉害,闪身撤步避开这一掌。李五爷借势甩脱了左手,一个炮捶打向聂士成的右肩。聂士成举手遮挡,但李五爷发招犹如游龙,出手时看来不快,拳到中途却突然加速,陡然顶在了聂士成的肩膀上,而聂士成的架手还距离李五爷手臂两寸有余。

        聂士成摇摇头嘿嘿一笑:"唉,不服老不成啊,有好胜心,却没了好胜身,有了好胜身,找不到好胜人。罢啦,罢啦。"

        李五爷这几招间已经试出来聂士成身上的功夫这些年来进展不大,而且可能因为最近征战频繁,精力反倒虚浮了不少。高三爷在一边看在眼中暗自叹了口气,出言安抚道:"师兄,当年师傅说你天资最高,却没想到半途而废,投军去了,却是我得了真传。不过你学的功夫却是真用到了保境安民、护佑天下上,比我用的地道啊。你这一拳一脚,是朝廷的靠山,这才真叫物尽其用,我这一拳一脚,不过是寻求个温饱而已。"

        聂士成看着高三爷,两人如今都已成为老叟,两鬓斑白、皱纹伸展。但当年两人习武喂招时的情景,却油然出现在眼前。当年师傅不爱讲话,就搬把太师椅坐在院子正中,手握一条极长的竹竿,看你的架势那里不到位,一下戳过去,凭你怎么躲都躲不开,疼得你龇牙咧嘴,非记住不可。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手握竹竿撵的孩子们满院的跑。偶尔也有师傅高兴得时候,便将一块点心或两个鸡蛋放在条案上,自己外出散心去了,让一群孩子站桩最久的那一个来吃。这样自然是聂士成多有所获,却也要防着年幼时的高三爷站到一半时忽然跃起,夺了就跑。

        聂士成想到这里,再看看对面的高三爷。当年的憨厚少年久经磨砺,如今已经世故沉稳,可眸子里却还是那一股温良、正直的眼光。世间多少纸醉金迷,天下间最善变也许就是人心,但有的人,其心却安的稳、守的住、静的明。聂士成心中暗赞自己眼光不差,这绝对是自己要找的人。聂士成收了式,接过宋占标递来的毛巾擦手,沉声道:"去帐后把我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宋占标走到后帐,拿出两个柳条编的提箱来。聂士成移过烛台,在条案上打开第一个箱子,只见箱子里面垫满了软木与棉花,正中间是一个红布包袱。聂士成将包袱打开,高李二人只觉眼前一亮,一件两尺高矮的玉瓶亭亭立于桌上。只见这件玉瓶通体洁白如云,毫无疵瑕,不仅线条流畅、丰润柔和,更绝的是瓶身上用黄金铸有一龙一凤,龙腾五爪从瓶底蜿蜒而上,探出龙头咬住瓶口沿;另一边是只拢翅的凤凰,将双翅内拢护住瓶身,凤头探出咬住另一边瓶口沿,龙颈与凤颈弓成弯月状,组成玉瓶的双耳。如此大小的玉瓶已经是罕见,更何况这黄金雕铸的一龙一凤做工极精,端庄大气,又与瓶身贴和的天衣无缝浑然天成一般,简直就是价值连城的绝世极品。

        高李二人看的都呆住了,李五爷咽了口吐沫喃喃道:"我地个乖乖,这是个宝贝啊。"高三爷仔细看了片刻道:"五爪龙!师兄,这是皇家用具啊!"

        聂士成点点头,"不错,据说这是当年元顺帝的爱物,朱元璋赶走了蒙古人,一直追到捕鱼儿海方获得此宝。后来先帝爷入关,有人献宝,太宗皇帝爱不释手,一直珍藏在内宫,后来传到先皇时,赏给了除肃顺扶朝纲的六王爷。十六年前法国人攻台湾甚急,举国上下都知道八旗兵、绿营皆不可用,能战者只有湘、淮二军而已,而淮军宿将却多借故不愿出征。当时台湾孤悬海外,朝廷一度已经准备放弃。后来我主动请旨,带了九百子弟兵援台,海军不给船用,我就带人坐在英国船里到了台湾,三战而溃法军!老王爷当时为我壮行,就赏了我这一件宝贝,虽是赞扬我的忠勇,其中却有另一层深意:朝廷大将,以身守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聂士成把玩着玉瓶,却转过头来,朝东北方遥遥望去,口中仍自喃喃道:"朝廷大将,以身守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古来行军打仗,最重凶吉异兆,聂士成这一句话出口,不但高李二人吃惊,连宋占标也脸色大变。聂士成这最后一句话虽然说的平缓,高李二人却无话可接,也只能在心中暗自惊心。

        聂士成看了一会玉瓶,打开第二个箱子,取出一把日式军刀托在手中,高李二人都是用刀的好手,一看这刀刀身细长,弯似弓背,宽仅三指,聂士成又拉刀出鞘,一道亮光映人双眼。李五爷忍不住赞一声:"好刀!"

        高三爷动容道:"久闻东洋倭人善于煅刀,虽师法汉唐却自成一派,其刀险狭锋锐,师兄这莫不是你当年斩日将缴获的那一把刀?"

        聂士成得意的点点头,双眼中射出亮光,他手扶刀身双臂回转走了几趟刀式,起落间宝刀反射的灯光在屋内亮起几条白练,"六年前高丽大战,叶志超这厮竟然临阵慌乱,导致我朝全军尽溃,平壤大败。我在安州收拢溃兵激励士气,扼鸭绿江、守大高岭,屡败日军,连复连山关、分水岭等要隘。日军当我如那叶志超一般好欺,除夕夜来攻,被我在分水岭一战斩了那敌将富刚三造。自甲午来朝廷外战殊少胜绩,这便是第一把外战阵缴的军刀!"聂士成说道此处豪兴大发,跨步展臂挥刀舞动几式,手腕一翻一压,轻巧巧将桌案上的砚台切成两半。

        聂士成抚刀良久收刀入鞘,叹口气道:"好刀啊,好刀。可惜今日不能令你胞饮敌酋之血。"接着又打开第二个箱子中的一个油纸包。却是一卷卷的纸卷,聂士成手抚这些纸卷缓缓道,"这是我多年来巡查边关,亲赴东三省游历,为时半载,将山川险要之地,皆用西法绘图说明,取名《东游纪程》。关外是我大清龙兴之地,日俄均对其虎视眈眈。将来……将来万一天下有变,留待有识之士用吧。"

        聂士成收好两个箱子,回头道:"高师弟,我知道你深沉果决,可当大事。近日战事危急,我身为直隶提督,守土有责。……我想托你将此三宝带走,将来留待后人。"

        方才这般光景,高三爷已然隐隐知道聂士成的目的,他开口要说,却被聂士成举手止住。"师弟,还有一事要托付与你。我所生三子,长子汝魁、次子宪藩皆学武,留在军中与我一同抗敌。唯独三子树屏好文,前年中举。乱世中我难以顾及他,便将他交付师弟代为照看,明日血战,如有……如有……唉,也算为我聂家留下一支血脉!"

        高三爷有些诧异:"大师兄,你麾下数千精兵,还护不住自己的儿子么?为何还要交托于我?"

        聂士成正色道:"为大将者乃一军之胆,战前暗送家眷,乃是扰乱军心的大忌,若全军兄弟都知道我聂士成怕死,哪个还愿留在阵前拼命?再说我麾下虽有兵数千,但都用在守城尚且不够,哪里还有富裕的军兵来保护这小子?我的兵,是留着和洋人们拼命的!"

        高三爷一愣,问道:"哪……哪令堂老夫人呢?我先送她走!"

        聂士成摇头道:"不必了,她老人家现在就静坐在城内家中,她怕我打仗怕死后退,便执意要留在城中,说我如果要是放一个洋兵进来,就有可能伤到她的性命,她留在城内,我才会拚了死力打仗守城,象保护老娘一样,保护满城的百姓!所以她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后面盯着我。"

      • 家园 【原创】续三

          高三爷闻言惊讶的目瞪口呆,李五爷却用力挑起大拇指来赞道:"嘿!能说出这样硬坷的话来,真是女中豪杰!"

          高三爷默然片刻道:"三公子何时动身?"

          聂士成摇头道:"为大将者临阵远送亲眷,必定扰乱军心。况且……唉,等到了果真要聂某玉碎的时候,我自会安排人将小儿送到你哪里。到你见到小儿时,怕天津城已然被破了,须速速离开!"

          高三爷点点头道:"也好,我和师弟在南市水铺胡同有一个朋友,当年我对他有恩,想来比较可靠,我这些日子就住在他哪里,等你的消息。"

          南市在天津老城的西南,是穷苦人家的聚集地。那地方通常一个大杂院里住着六七户人家,大多都是些做小买卖的、卖艺唱曲的、拉洋片的普通百姓。随处可见残破的院墙,与屋顶上飘摇的野草。

          肖长贵的院子在这一带是个难得的独门独院,院内门外也收拾的相对干净,影壁墙上还留着过年时贴的大福字。这样的家院在南市里算是奢侈人家,全因为肖长贵在提督衙门里谋了一个花匠的差事,每月固定工钱,才保的一家衣食无忧。高三爷进来的时候,肖长贵正拄着拐在院子里干杂活,听到院门一响,扭头回望问道:"谁啊?"

          高三爷笑着迈步进院道:"老兄弟,是我啊!"

          肖长贵眯着眼睛细看,惊讶道:"恩人啊!这是那阵香风把您给吹来啦?"忙跛着脚一步一晃的迎了过来。

          高三爷上前几步一把掺住道:"好兄弟,近来可好啊?"

          肖长贵道:"托您的洪福,这些年有了稳定的差事,吃的饱,也不用提心吊胆,好日子,好日子啊!"正说着,肖长贵的老婆从屋子听到了声音,边用围裙擦手边从屋里跑出来,站在李长贵身边不住地说感激话:"您老可真是我们家的大贵人啊,当初要不是您,我们家长贵是从刀口下捡回一条命来啊!这提督府里花匠的差事也是您给指引的,多亏了您,要不然我们两口子早都不知道饿死几次了。我跟长贵说,我们家这一辈子都要供着您的长生牌位!保佑您大富大贵、长寿平安!"

          李五爷后脚也跟了进来,肖长贵媳妇忙着倒茶、拿板凳。肖长贵则非要跛着腿帮忙把马牵进院子来,李五爷则怜他不便,不放缰绳,院子里推来让去好一通热闹。

          掌灯时分,肖长贵老婆将晚饭做好,是用大铁锅熬杂鱼,贴了玉米面的饼子一锅出,又伴了些羊杂碎与黄瓜墩。肖长贵搓手道:"最近打仗,街面上都不如从前了,也买不着些好东西,请将就些吧。"

          高三爷毫不在意,一拍大腿道:"满好,满好,有什么咱爷们就吃什么!"肖长贵举起杯来连连劝酒,众人回忆起当年江湖往事,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低头叹息,一时尽兴。

          天热风淡,李五爷半夜睡不着觉,拉高三爷起来到院子里借月光下棋。高三爷摆好了棋子笑道:"兄弟,半百的人了,不点灯看得见棋子儿么?"

          李五爷"哗"的一声拉开折扇道:"瞧您说的,您也是练内家拳的,知道发为血之末梢,指为筋之末梢,舌为之肉末梢,齿为骨之末稍。练了几十年的工夫,我要是老眼昏花、脱发掉牙,岂不让同行笑掉大牙?别看我功夫不如你,眼神可不散,方才打我眼前飞过的蚊子,我就能给你分出公母来!"

          高三爷笑笑不答,捏起棋子道:"飞象!"

          此时月明星亮,玉盘一般的月亮映照着万户千家,四下里无风,墙缝草丛中的秋虫们比赛般的叫着。家家户户安静熄灯,外面马路上也听不到车辆往来。只有东北方向偶尔有炮声传来,或一阵连响,或偶尔一鸣,如同有巨人在闲捶一面破鼓。

          院中棋到残局,李五爷被高三爷的巡河炮与挂角马缠住老将,左拙右支。李五爷抬头叹口气道:"唉,我算是看出来了,人这一辈子就跟这棋子儿一样,都在被别人摆弄。比如这小卒子,就是咱俩,那宋营官,算是马、炮;聂师兄,就是车了,都得护着这九宫里的老佛爷,还说丢就丢、看换就换,可老佛爷也未必就能事事都自己作主。即便是下棋的主儿,也在被老天爷摆弄哩!"

          说到聂士成,高三爷心中一沉,不由得捏起两枚棋子,在指尖轻轻拍打:"聂师兄这次怕是真的要……。"

          李五爷一愣,却不甘心的问道:"你啥时候看出来的?"

          高三爷点了点棋盘道:"你看这局面,他带兵是个良将,按说是守卫京畿的心腹大将,却在朝堂上驰骋不开,不得宠幸。当年咱们同门学艺时,师傅就说他的功夫专走刚直一路,大开大壑、横平竖直,这就象他的脾气一样,不知推让曲折。同样是提督,那山东的袁世凯年轻他许多,做官却做得风生水起、八面玲珑。倒如今朝廷革了聂师兄的职,一旦战事吃紧,非要杀他为安抚天下不可。即便朝廷有意让他官复原职、或告老还乡,那目前正吃香的义和团未必肯应,朝廷为了民心可用,必然会有取舍,哪怕是车、炮这样的大子儿,到了硍节上怕也要壮士断腕。而目前的战局,大清朝明显不利,洋兵那一边,则一定是要想法擒杀我朝一员大将,一战立威来败我朝锐气的。"

          李五爷越听脸色越不好看,问道:"那这样说聂大人岂不是危险的紧。"

          高三爷将过河卒向前推了一步,接着道:"可如今天津城的安危,和城中的十万百姓都要靠着聂师兄和他的武卫前军。他走不得、败不得、更避不得。这与他当年剿匪不同,不但不能滕挪、无险可守,对面的还是如狼似虎的洋兵,后面的一方百姓中,更有他的亲娘!"

          李五爷听到这里,心中也跟着乱起来,随手回了一招问道:"师兄,你一向沉得住气,有办法。你看这局面有转机么?"

          高三爷推车过河,塞住李五爷的象眼,缓缓道:"当然有转机。目前朝廷正在下旨勤王,我听说连守山海关的马玉昆都调回来了。可目前善战的湘淮军大多跟着各省的总督们在江南,所以只要咱们的聂师兄能撑住,能多撑几日,等到南方和沿黄河各省的勤王军一到,咱们以十敌一,就有很大的胜算。如果聂师兄能象当年在朝鲜边界般一战退敌,那他就能抢回一条命来!南方的两广总督李鸿章大人,湖广总督张之洞大人、两江总督刘坤一大人,那都是平长毛剿捻军的能臣,一旦他们率军回来,洋人即便是三头六臂,也必定讨不得半分好处!"

          李五爷这才一颗心放了下来,点点头道:"那就好,人都说武将守土有责,宁为玉碎,可我也想这玉是好东西,总有人想碎它,还是能不碎就不碎的好!毕竟有块好玉不容易啊。"

          高三爷分马平车,一下子罩在李五爷的老将上,"盼就盼勤王的援军赶快过来吧,咱聂师兄的性命,可就捏在他们手上呢。哎,这些国家大事,哪是咱们能操心的呢?收棋睡觉!"

          几天后,东北方向的炮声渐渐清晰,比早几天前听得真了,从塘沽、军粮城一带过来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天津市面上也更加萧条起来。肖家本就积蓄不多,这几日来人吃马喂,颇有些捉襟见肘,到后来肖长贵面对高李二人时,面色便有些尴尬,每天三顿也变成了早晚两餐。好在聂士成着亲兵送来些米面,众人方才能继续下去,而街面上因为饥病倒闭的流民却越来越多,到后来直隶总督府开始组织人用车将尸体拉出城外掩埋。

          这天高三爷外出,肖长贵先走出院子朝街面上看了看,继而栓上院门进来,在院子里绕了半圈,挨到正在铡草喂马的李五爷身边道:"五哥,这几天买不到什么好吃食,怠慢啦。"

          李五爷摆手道:"嗨!说什么呢!这世面上,如今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挺好,挺好。"

          肖长贵顿了顿道:"哎对了,这几天我总听见你们说玉碎玉碎什么的?什么玉啊?"

          李五爷先是一愣,低头忙活不动声色问道:"你都听见我们说什么啦?"

          肖长贵呵呵一笑道:"没事,我以为您有什么珍贵的玉怕碎了,我这里有从官府里拣来的西洋胶皮,用来垫东西最好,看你们用的上么?"说着肖长贵从怀里摸出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来,象小褥子大小,黑不溜秋的,手掌一开"啪"的一声,从一卷展开成一片。

          李五爷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好奇的接过来试了试,果然扯不动、撕不开,弹性极好。李五爷一时童心大起,把胶皮攥在手里捏了又捏,甚至放在地上用脚连踩几踩。高兴的笑道:"哎这西洋玩艺儿还真不错,好东西啊,比咱们垫箱子的棉花、刨花好多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肖长贵讪笑了几声道:"我从西洋来装机械的箱子里拣得。李五爷您试试看,好用吧,什么玉包在里面磕磕碰碰准没事!"

          李五爷点点头,兴冲冲的捧着胶皮直奔自己屋里,肖长贵忙踮着脚紧跟在后面。

          藤箱打开,拨开刨花与棉花,将龙凤盘身的玉瓶露了出来,肖长贵一见大惊失色,闭上眼使劲晃了晃脑袋,再定睛看去,只见龙凤金碧辉煌栩栩如生,玉色清脆无暇,简直就是鬼斧神工的一件宝物。

          肖长贵情不自禁的轻轻伸出手去摸道:"我的娘啊,这是神仙用的吧?"

          李五爷警觉起来,伸手架住肖长贵的手腕,想让他先出去。可想起来这段时间在肖家有吃有喝,实在又拉不下脸来,只好用胶皮草草包好玉瓶,放进箱子里,拉着肖长贵的手边往外走边道:"这是我师兄受人之托要保护的,是聂提督的爱物,今天让你看见,你可千万不要到处宣扬,否则后果非同小可。"

          肖长贵嘴上连连应着,却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不住地回望床上的那个藤条箱子。

          晚饭时候,高三爷回来了,却一反常态的脚步极快,脸色也少见的阴沉着,背在身后的双手临着一瓶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烈性烧刀子。

          今天的晚饭简单,咸菜丝、窝头、一大锅掺着野菜的玉米面粥。无酒、无肉、也无鱼。高三爷看看众人,清清嗓子,又沉吟了一下道:"天津城可能守不住了,大家早作准备吧。"

          一句话象六月天里的惊雷,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肖长贵媳妇吃了一惊,手一松盛粥的马勺砸落下来,被高三爷探手接住,轻轻放好。

          李五爷瞪着大眼怒视高三爷道:"三哥!你怎的说瞎话呢?是你亲口告诉我只要能坚守几天,勤王的援兵一到,就能围歼洋人么!"

          肖长贵也面色苍白道:"是啊,那聂大人手下至少还有上万人吧?怎么会就守不住呢?"

          高三爷叹口气,缓缓道:"我下午刚从聂大人那里回来,他亲口所说。这一次战局艰难远非以往可比,他……他不过也是在死命支撑而以。唉!原本朝廷上下、官兵百姓,都在指望着勤王大军。但是据说南方各总督接到朝廷与西洋各国宣战的电报之后,由李鸿章牵头,回了八个字的电报。"

          众人一起向着高三爷倾身追问:"那八个字?"

          "此乱命也,粤不奉诏!"高三爷猛一跺脚,仰天又大声说了一遍:"此乱命也,粤不奉诏!"

          肖长贵看看李五爷,又看看高三爷,小声问道:"这……这是啥意思?"

          高三爷咬紧牙关,努力平稳自己因怒气而发抖的脸颊,缓缓道:"这就是说,南方各位总督、各位能吏、各位大清朝的柱石们,认为这与洋人开战的圣旨是乱命,他们不会派一兵一卒来参战。聂大人、还有直隶的百姓,都成了弃卒!成了下棋的弃卒!"高三爷一掌拍出,小饭桌那里吃得住他的掌力,顿时四分五裂。"太后老佛爷可以起驾,躲出北京去,可是咱老百姓们怎么躲?聂大人他怎么躲?"

          李五爷长大了嘴,一屁股做在小板凳上恍然:"难道咱爷们都被幌了,被别人耍啦?"

          肖长贵把头摇得象拨浪鼓,急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都是封疆大吏,他们可以贪、可以无能,但决不会抗旨!他们不可能不来!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高三爷摇摇头,痛心道:"他们不贪、他们也不无能,但是他们要搞洋务,他们要开矿山、要修铁路、要买洋机械!他们想保住东南各省!他们不能也不敢打洋人!他们不敢抗旨,那是要杀头的,所以他们说那圣旨是乱命,是可以不尊的乱命。这两个字,就把多少北方人扔在洋人的枪炮下,袖手旁观!"

          真实的消息往往最惊人,也最伤人。高三爷一向自诩是个聪明人,他的床头永远挂着一幅字:深虑、细思、多为、少语。可是他今天不得不说,实在是满腹的话忍不住喷涌出来,不说不痛快,不说会烂在肚子里,会憋死人!尽管他也知道,这些话他说了也没用。无非是又把一个坏消息告诉大家而已,若是不说,大家心里都存着些美好的念想,日子虽然艰难,却还有奔头。说了,只是让人更绝望而已,国家大事,那是朝廷大人们谈论取舍的,不论是取、是舍,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肖长贵只觉浑身发软,他手扶着凳子慢慢坐倒在地,尽管他心里早有准备,大不了瘸着腿领着媳妇逃难去,但是当背井离乡这一幕真的要在他身上上演时,他这颗心却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一般坚强。人这一辈子,在哪里都有一个根,这根就是属于自己的那一块落脚地,或者那半间破草房。一旦离开了,就如同脱了枝的叶子,生死荣辱都攥在别人手里。肖长贵心中一阵的委屈,自他腿伤后,一直生活窘迫,三十多岁的人,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好容易这两年日子有了转机,稍有些积蓄,正盼着与媳妇好好过日子。没想到老天爷竟然把战阵杀伐、两国交兵这样的大事一把扔到自己的身边,生生搅黄了自己的好日子。

          李五爷手按双膝,一肚子气鼓鼓的,无处发泄。他恨不得眼前就有个一品督抚立在这里,自己也好劈手揪住他的脖领子问问他,问他知道不知道天津城里有多少老百姓?知不知道北京城是咱大清朝的皇城,里面还供者列祖列宗的牌位哩。就这样放着让洋兵们来攻?他知道自己是个草民,他最怨恨的也是这一点,草民就是草,只有人来踩,从来没人理;说的话没人听,做的事没人看,有了难处也没人管。这些个七品、六品、五品的官吏们,哪一个是真把草民放在眼里的?李五爷看不惯,可他也是个草民,看不惯的就得忍,继续忍、一直忍,忍到心比背后的刀都凉了,还得接着忍。

          肖长贵老婆已经开始伸手抹泪花。她是个女流,国家大事、家中琐事,都没她说话的份儿,那是男人们说话的场面。每月从丈夫手里接过钱来,想方设法的精打细算,维持家用,这是她该管的事儿。挣的钱再少,家里再窘迫,也要让自己的男人肚子吃饱、身上干净,出门做事让别人看在眼里,那才是她的光彩。西洋兵、南方大总督,那都是天边的事情,她管不着,她要操心的是这个家要吃饭、要睡觉。可是就要有人把刚刚出头的好日子从他手里抢走,她除了哭,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一夜,两间屋内的四人都睡不着,高三爷是念着在八里台血战的大师兄;李五爷则是生了一肚子的气,顶的自己心肺都难受。肖长贵想着刚刚过好的日子,和今后逃难流离的生活,忍不住长吁短叹;他媳妇背过身去,眼泪也是啪嗒啪嗒的掉,却又不敢让肖长贵听见,怕他心烦。

          第二天一早,高三爷让大家有空开始收拾东西,自己则出去寻马料。他告诉肖长贵放心,跟着他回老家,有他吃干的,决不让肖长贵两口子喝稀的。

          李五爷拎着把锄头跟在肖长贵老婆后面归置东西,该埋的埋,该藏的藏。肖长贵天没亮就出去快晌午才回来。他蹲在井台边上,看着李五爷干活,自己则心不在焉的收拾着棕绳,一盘绳子他盘起放下、放下盘起,整挽了小半个时辰。片刻后,他瞅准一个空子,接过李五爷手中的锄头,把他拉到一边问道:"五哥,咱回老家干什么啊?"

          李五爷想了想道:"种地?保镖?要不就教徒弟?嗨,反正我师兄他自有安排。"

          肖长贵嘬了下牙花子道:"这样也没个好前景啊,也许连肚子都混不饱,不如我看咱们可以做些个小买卖,一来不用受累、不用这一把年纪了还去拼命,二来日子过得也能舒坦些。"

          李五爷想想道:"也对,现在是要给咱以后存点养老的钱了。不过,咱哪有本钱啊?就我师兄那穷大方的主儿,你指着他能存下本钱来?"李五爷笑着挥挥手"咱就是有想法也没本钱啊!"

          肖长贵跟着讪笑了几声,拉过李五爷小声道:"谁说没有,您不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吧?"

          李五爷一愣,惊异的看着肖长贵问道:"你说什么?"

          肖长贵咳嗽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又压低些声音道:"就您哪玉瓶子,那是价值连城啊,把他卖了,咱们后半辈子打着滚花都花不完啊!"

          话未说完,李五爷一抬手拦住他的话头道:"打住!我劝你别打那玉瓶儿的主意!那是聂大人托付给我三哥的,也是我三哥的命根子。你要是想动他,别等我三哥动手,我就先跟你翻脸。"

          肖长贵脸色一红,眼中寒光一闪,口中却笑道:"我就是说说,说说而已,不必当真,不必当真啊。"

          傍晚高三爷筹集马料回来,将李五爷拉到马槽边上,低声问道:"老五,我方才出去外面,看到有些贼眉鼠眼的人围在胡同口,眼光总在我身上晃来晃去的。你这两天出去时看见过没有?"

          李五爷呆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啊,咱爷俩的吃喝穿戴,也不象财主啊,还有人敢绑咱们么?"

          高三爷点点头,一时皱眉无语。李五爷脑中灵光一闪,压低声音道:"师哥,有件事我说了,您可别埋怨我。"

          高三爷一愣,盯着李五爷道:"好兄弟,你说!"

          李五爷不敢看他的眼睛,喃喃道:"那天肖长贵见过咱们的玉瓶儿了,上午您不在,他说……他说把那瓶子卖了,下半辈子打着滚花销……"

          高三爷双眉一立,紧盯着李五爷问道:"兄弟,你怎么说?"

          李五爷忙两手一摊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我说那是聂大人托付给我师哥的,全凭我师哥说了算!"

          高三爷嗨了一声道:"这三样宝贝是聂家的命根子,将来聂家要想重振家风,就要靠这三样宝贝呢!这也是咱大师兄的信任。老五你难道忘了保镖的规矩?事主的东西即便就是长生不老丹,那也不是咱该拿的!"

          李五爷连忙摆手,"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们得小心些这姓肖的,毕竟咱俩出门在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实在不成,我这就提刀出去,把胡同口外那些个贼头贼脑的家伙都砍了,顺便再把那姓肖的两只手剁下来!"

          高三爷摆摆手道:"别,不到万不得已,咱也不能伤人。再说咱跟大师兄约好了在这里等他,咱这边不能乱,以免分他的心,再说了咱们这边也无处可去。不过这两天,咱俩一定要提起精神来,马不离鞍、刀不离身,单等大师兄的三公子送到,咱们马上走!"

          这顿晚饭吃的尴尬,两个男人都带着刀坐在饭桌旁便,肖长贵有些不自在,也不敢看对面的高李二人。肖长贵也是个聪明人,看架势就知道对方对自己起了疑心,于是抢着将菜、窝头、粥都先尝了一口。高三爷与李五爷对视一眼,脸色稍稍缓和。肖长贵老婆也感到了饭桌上的气氛差异,诧异的看着这三人。

          高三爷放下筷子,想了想道:"肖贤弟,算起来咱们也是同宗同派,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啊。这几年你腿上受了伤,功夫也放下了么?"

          肖长贵面露苦色道:"三爷,您也知道,咱们这练武的,要是腿废了,桩不能站、脚不能踢、跟劲都没了,还能练什么武?就是手上的几套花架子唬人罢了。"

          高三爷点点头道:"也是啊,原本我还想,这几年你可能静下心来揣思,还会有什么心得,看来你已经彻底把功夫扔下了。"

          肖长贵笑道:"我早就彻底荒了,身上的功夫都卸了,连肉都虚了。倒是高三爷您看起来,又精进了不少。"

          高三爷眼神一转,接着话头道:"哦,你看出我精进了?那我今天就献丑一二,请你看看?"

          肖长贵一愣,不知道高三爷是何用意。却只见高三爷深吸一口气,抬左手在桌上一拍,放在碗边的那双筷子中左边那根弹簧般高高跳起,右边那根和粥碗却纹丝未动。肖长贵大吃一惊,好字还没喊出口,高三爷腰不动肩不抬,右手已拉腰间单刀出鞘,手腕翻动刀花旋起,一道刀光眩过,半空中翻腾的那根筷子轻轻一顿,竖着分成两片,跌落在地。

          高三爷一出手,不但肖长贵呆若木鸡,连李五爷也是颇感惊讶。他知道自己这位三师哥身上的功夫高深莫测,这几年虽然少见他出手,可也从未见他败过。镖局中有来访讨教的外来高手,能真与高三爷动手的人几乎没有。即便有谈论完执意要交手试试的人,也往往是跟高三爷对着转上两圈,或亮个式子,就心悦诚服的甘拜下风,叹服而去。李五爷根本没想到自己师兄的功夫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刀法的快与准不说,一掌下去,一根筷子飞起来老高,另一根筷子纹丝不动的躺在桌上,这简直就是拿捏妙到毫巅的掌力啊!

         

        • 家园 【原创】续四

            高三爷见肖长贵面如土色,笑着低头将分成两片的筷子捡起,平淡道:"献丑啦,人老了,反倒爱招摇了,真是没出息。唉,咱们习武的人,能做到我大师兄聂大人那样子,陪王伴驾、杀敌报国,那是上等的差事,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缘。象咱们这样的,靠保镖、护宅子为生的,不过是在乱世中苟活而已。但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一派有一派的法度。"高三爷盯着肖长贵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别人交付我高三钢的东西,我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的。我这一辈子见过钱,也经过危难,在我们护镖的人眼里,信义二字那是大过天的!"

            肖长贵讪讪而笑,端起粥碗遮住脸,嘴里含糊道:"那是、那是。"

            晚间高三爷坐在院里,打了一桶井水,将磨刀石翻过来,摘下短刀用力的打磨着。这几天逐渐接近的炮声从城东逐渐专向城南,比昨天又近了许多。高三爷磨着刀,不由自主的停下来,朝南方望去。他知道此时大师兄聂士成正带着几千疲惫之兵死守在津南八里桥。这不是当年的台湾抗法,万一不成还可以退到福建;也不是当年的鸭绿江,有天险可守。他不能退,因为身后就是天津城、就是北京城、就是满城的老百姓和自己的老母亲!

            高三爷一颗心渐渐揪紧,远方每一声炮响就象铁锤擂在他的心上。从前听说书的时候,每听到杨家将老令公两狼山孤军奋战,他总免不了扼腕而叹,年纪越大,就越能领会当年杨老令公到老来丧子、兵败、无援的那种悲凉。而今夜他一颗心早就飘到八里台去了,那里有一个他一生尊敬的人,在枪林弹雨中苦撑大局,在孤立无援中挥刀血战。耳边又响起这人几天前亲口说过的话:"朝廷大将,以身守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李五爷缓缓走到高三爷身边,仰望南方,喃喃道:"大师兄有本事,他可是朝廷的架海金梁,老天保佑啊。保佑他平安无事。"

            人总到绝望关头,才会想到要神佛保佑,如果神佛真的能够保佑,那又何必绝望?

            转过天来上午,吃早饭的时候不见了肖长贵,他媳妇也说不清去处,只说是走了大半天,临走也没说去哪里。高三爷心中就感觉不对,行走江湖多年,他见过的三教九流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知道有的人一旦心中生了贪念,必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类人平时也都是正人君子,唯独到关键的硍节儿上变了心性,让贪欲蒙住了心窍,为了贪心连骨肉亲情都舍得抛开,将身家性命都压上的更是不计其数。

            但事发突然,高三爷现在打听不到聂士成帅帐的所在,又不放心单独留下李五爷远去,怕他吃了暗亏,就只能干等在这里。李五爷知道是自己露了底,引发了这许多烦事,心中有恨又悔,一上午没给肖长贵媳妇好脸色看,倒把这妇人家吓得不知所措。

            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天一过晌午,忽听见院外有人喧哗,高李二人按住刀柄冲到屋门口,只见院子里屋顶、院墙上站了十余个持刀握棍的壮汉,紧接着院门推开,一大群手持匕首、铁尺的地痞混混蜂拥而进,领先的却是肖长贵与一名黑衣大汉。

            肖长贵避开李五爷恶狠狠的目光,讪讪笑了几声道:"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京城海友镖局的高三爷、李五爷;这位是运河帮的曹大当家的。"

            高三爷明知这是肖长贵为了夺宝请来助拳的,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不好得罪,只好按照镖行的规矩,强压怒气上前行了凤凰三点头的大礼,心下却不由得替肖长贵可怜。他知道这肖长贵算是就此入了贪欲,迷了心性,这情形即便是玉瓶易主,他肖长贵未必就能分到几成好处,反倒可能落个过河拆桥的下场,可怜啊,犯了贪心的人往往就只能看到眼前,到了人才两空的时候,往往还以为得了天大的便宜。

            那曹大当家的撇了撇嘴,两手抱胸只微微点点头,早有肖长贵踮着脚拉过一条长凳来,殷勤的摆在地上。曹大当家的落座,咳嗽一声道:"你俩儿是保镖的啊?那介就长话短嗍吧,爷们儿今儿还有事儿。啊听嗍你俩落了官宦门家的不少玩意儿,爷们今儿是专程来开开眼的!一句话,撂下吧!"

            话说完,四周的混混们齐声鼓噪,"对!拿出来看看啊!拿出来嘿!"还有混混跟着大声道:"他姓聂的当官多年,从咱天津卫搜刮的东西想运走,门儿都没有啊,爷今天就是来截他的。金银财宝咱不稀罕,但爷就是扔土箱里,也不给你替他带走!"

           按照往日行镖的习惯,一旦遇险,通常都是高三爷守屋内货物,李五爷外出应敌,因为李五爷的功夫大开大合,在屋内施展不开,而高三爷则是守镖的最后一关,真来了绝顶高手,李五爷先上手消耗一下对方,也能给高三爷一个观敌破招的机会。李五爷此时站在门外,已经按耐不住,抬手就要拉刀。高三爷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屋里,自己走到院中,看了看四下道:"曹大当家这阵势我明白,这叫天罗地网,看来今天我要是不应,也不成了"。

            曹大当家哼了一声,身边有跟随的混混接声道:"嗨!算你识举!"

            高三爷点点头,缓缓道:"不过曹大当家咱们既然在江湖,那咱们行事都得按江湖规矩办,不然即便今天您如了愿,日后传出去,也坏了你的名声,损了您的万儿。您不比我们这些穷走镖的,您毕竟是一家之主啊。"

            曹大当家哈哈一笑,一捋脸颊上的落腮胡子道:"干嘛?爷们儿,想拿大话挤兑我?好,我看你今天能嗍出什么妖蛾子来?"

            高三爷抬手拦住众混混们的嘘声,正色道:"我们镖行,是靠老祖宗赏下来的功夫吃饭,谁身上的玩意好,没说的,就该谁出头露脸。曹大当家的想要观宝,那就请您露两手出来,让我们兄弟俩自叹不如的,我们二话不说,当场认栽!"

            曹大当家一拍大腿道:"嗍得好,嗍的板生!听着痛快。就按你说的来。"说罢伸手点了点后面几人道:"你们先上,拿出点东西来给爷们儿看看!"

            人群分开,先走出一个赤膊的胖子。这胖子一身的白肉,大辫子盘在颈间,手大腰粗,腰带上插了一把木叉弹弓。这胖子探出右手,掌心托着两个鸽子蛋大小的泥球,只见这胖子得意的一笑,抬手将两个泥球高高扔起,马上旋身摆出一个犀牛望月的架势发出一弹,将第一个泥球在半空中打得粉碎,紧接着他将弹弓交到右手,左手从背后拉开皮条喝一声"苏秦背剑!"一弹将第二个泥球在空中打碎。

            在众混混的叫好声中,接着走出一个身穿小褂的汉子,这人秃顶高个,两臂的肌肉隆起犹如钢浇铁铸。这人走到高三爷近前也不说话,拿出一根手指头薄厚的铁条,攥在左手,右手绞力,将铁条弯的如同面条相似,一圈圈缠在自己的手臂上。第三个人个子瘦高,细腰长腿,只见这人身法极快,几步助跑后一跃蹿上墙面,竟然平着身子在院墙上横跑了十余步,接着右脚一蹬大头朝下的倒挂在屋檐之下,冲着高三爷张牙舞爪的连作几个鬼脸。

            这三人显露手脚,众混混摇头晃脑的大喝其彩,高三爷却在其中看出了些门道,他走到院子中伸出双手作了一个四方揖,缓缓道:"既然各位喜欢看玩意儿,我今天就壮着胆子凑个热闹。"

            高三爷要出手!不但肖长贵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连李五爷都惊讶这次高三爷出手的果决与主动。以往遇到事情,即便到了非要硬碰硬出手的时候,高三爷都要瞻前顾后的琢磨半天,不肯轻易出手,就是下了场也要再说上几句场面话为后事作铺垫,从没见他象今天这般的主动。

            肖家原本有一个八仙桌和四条长凳,后来桌子坏了,剩下长凳却舍不得扔,曹大当家的坐了一张,檐下还堆着三张。高三爷将这三张条凳轻轻搬下来,也不拭去尘土,就这样在院子里竖着摆成一个"川"字型,条凳之间相隔大约不足一步。众人看他摆凳子,均不解其意,都在窃窃私语的交头接耳,唯有李五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高三爷站在条凳左侧朝四方点一点头,收拢笑意含胸拔背摆了一个起势,接着慢悠悠的走了几个架子。高三爷只比李五爷矮一个头,只不过瘦很多,举手投足又慢,所以人显得稍老一些。站在墙头上的混混们不明所以,看着慢悠悠的架子不耐烦,便"喉"的一声叫了个倒好。声音未落,忽见人影一闪,高三爷鬼魅一般的闪现在三张条凳的右侧。众人中有人恰巧眨了下眼睛,忙问旁人:"哎,这人刚才不在左边么?怎么过来的?"连问几声,却没有人能说得出高三爷是怎么过来的,因为方才这一瞬间,整个院子里只有三个人看的清!一个是李五爷、一个是肖长贵,一个就是曹大当家的。李五爷倚在门框上面露赞叹之色,肖长贵站在一边面色犹如死灰,而曹大当家则触电般的从凳子上挺身而起,满脸惊讶的看着高三爷。

            一众混混见曹大当家的变色起身,已经明白情形不对,却又不知道这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一时间都左顾右盼想从别人脸上看出点什么来。高三爷笑眯眯的扫了众人一眼,微微点头,站在原地又拉了一个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架势,示意再来一次。这一次高三爷依旧慢慢悠悠的走了几个架子,轻轻一跺脚,提醒众人注意,接着身形一晃,又到了条凳的左边。众混混中有眼尖的,开口叫了出来:"他钻过去的!他是从三条凳子下面钻过去的!"

            当下有的混混道:"呸,钻凳子算什么本事?这玩意狗比人钻得好……"话未说完,曹大当家的一个嘴巴抽过去骂道:"混蛋话!你懂什么?你们练的是吓唬人的玩意儿,人家练的是杀人的真本事!"肖长贵是个会看的,他知道高三爷这一手是给自己立威,也是在震慑在场的所有人,就凭这快如闪电,捷如鬼魅一般的身法,想拿这院子里谁的脑袋,那绝对都是易如反掌!除了洋枪的子弹,在这院子里,眼下没人能快的过他高三钢!

            曹大当家的感慨的叹了口气,走到院中间朝高三爷抱拳道:"神猴高三爷果然名不虚传,曹某自大了。"高三爷手捻胡须点点头,却没答话。李五爷在一边看的明白,自己这三哥上来就拿出了压身的绝技,先笑后出手,却是动了杀心,为了聂师兄的托付,他不惜当庭出手立威,如果对方再不识厉害,今天怕就要有血光迸现!

            曹大当家的接着摇头赞叹道:"高三爷您啦介猴型却并非拘泥于猴型,而是打猴型入介猴型出,虎抱头、龙折身、熊展腰、马翻蹄,乍看将形意十二形都带上了,仔细看却嘛都没带!您果真是已经到了神变的境地儿。曹某佩服!"

            高三爷摆摆手,却岔开话题,:"曹大当家的,我高某手上的确是留有聂大人托付的东西,但是却绝非小人口中的金银财宝。"高三爷斜了一眼角落里的肖长贵,接着道:"而是聂大人托付给子孙后代的三件信物,是他当年渡海赴台湾抗法的信物、和血战朝鲜缴获的敌酋佩刀,以及东北三省的地图。这些东西虽说值点钱,但却绝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聂大人已经下了与天津共存亡之决心,他是想把这些东西留给后人,来训诫子孙忧国自强用的!况且聂大人为了证明自己誓死守城的决心,老母都尚在城中未动,他又怎会舍弃家人性命反将财物遣送出城呢?"

            曹大当家的闻言一愣:"怎么?聂……聂大人的老娘还在城里!"

            高三爷郑重点点头道:"正是,老夫人执意要留在城中,为的就是稳定民心,也是要聂大人拼死守城。大当家的要是不信,到城北提督府里一问便知。"

            曹大当家面色一变,惨笑道:"赴台、援朝,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一战我运河帮里也有在军中的几十名兄弟一去不回,我老曹亲手给他们接过灵位!当时我以为,咱大清国有敢拚命不怕死的兵,却没有敢拚命不怕死的官!这几年我早就对大清国寒了心,看来我老曹是看错人了。也罢!" 曹大当家的抬头一扬眉毛"高三爷,您啦守好了聂大人的传家宝,我老曹去守聂大人家,那个嘬死的想趁乱打聂家的主意,我老曹拉刀活劈了他!走了!"

            曹大当家的一挥手,转身几步出了大门,一众混混们纷纷下房下墙,呼啦啦的跟随着他,退潮一般的涌出院去。肖长贵就象退潮后的拴船杆子一样,孤零零的戳在院子里。他战战兢兢的叫了几声曹爷,又朝外追了几步,见始终没人理他,只好耷拉着脑袋回过身来,一抬眼正对上李五爷恶狠狠的眼神。

            这眼神将肖长贵打的透穿,肖长贵一个大哆嗦从头凉到脚底,随即膝弯一软跪倒在地,他紧爬几步来到高三爷身前,磕头如同啄米:"三爷,小人知错啦!我一时贪心迷了心窍,我对不住您!对不住您的救命之恩,我出卖了同道,罪该万死,但求您大慈大悲大人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就再饶我一次吧!"

            李五爷早就气的咬牙切齿,他生平耿直待人诚恳,最恨有人欺他骗他,到老来见多了人情冷暖,脾气更加火爆。李五爷一步跨过来,咆哮道:"这王八犊子!我不用刀也能掐死他!"李五爷再想喝骂,肖长贵媳妇急匆匆奔过来扑倒在地,两手紧紧抱住李五爷的脚脖子大哭:"五爷嗳!这是我当家顶门的男人,您可别让我这苦命的人守寡!求您饶了他吧,他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再也不说二话啦!"

            这一哭一喊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高三爷忙踢起一根条凳撞上了院门,喝止道:"别吵!别吵!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肖长贵知道高三爷是个爱惜脸面的人,而自己此时命悬一线,当下也故意爬上前抱住高三爷的大腿,声泪俱下嚎啕大哭起来。

            高三爷看着这个五尺高的汉子跪在眼前,叹口气回头道:"老五啊,虽然他出卖同道,忘恩负义,但是他好歹也管了咱们这些天的饭,而且今天他也并未得手。咱总不能在他的院子里要他的命吧?算了,饶了他吧。"

            李五爷怒目圆睁道:"三哥!当断不断,必留后患啊!他心里此时怕早有了怨气,日后有了机会,咱哥俩要是落在他手里的话,绝对是一刀断命!"

          • 家园 从板凳下钻的应该是

            形意十二形燕形的燕子三抄水吧?

          • 家园 【原创】续五

              高三爷摆摆手,看着爬伏在地不住磕头的肖长贵,道:"算啦,你我如今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积点阴福吧。肖长贵,按说今天杀你不冤,杀你也费不了多大事。不过我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从此没了贪心、怨念,今天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你若还敢打我的主意,你这条命我能饶也一样能收!"

              回到屋里肖长贵媳妇忙翻出来衣服,让滚的满身是土的肖长贵换下来。肖长贵接过衣服却厌恶的把媳妇的手扒拉到一边去,自己皱着眉头站到木盆前洗手,铁青的面色阴沉的似乎要滴出水来。肖长贵媳妇想大着胆子劝慰几句,肖长贵猛地回过头来,眼神如同野兽一般的凶恶,他压低声音狠狠道:"闭嘴!给我丢脸的家伙,少管闲事!别人能要我的命,我也能要你的命!"

              第二天上午,炮声骤停。众人各怀心事的坐在院中等待,忽听见门外有马车驰来的声音。众人心中一紧,果然一阵脚步声,有人撞开院门冲了进来,却是武卫前军亲兵营的两名军官,肩上扛着一个反绑双手的少年。

              众人看着一愣,当先的军官喊道:"请问高三爷与李五爷可是住介儿?"

              高三爷忙上前道:"高某在此!"

              那军官将肩头人放下道:"您啦就是高三爷?我等奉聂军门将令!到介边儿将介三公子儿送给高三爷,请高三爷您麻溜儿的带人突围出城。天津卫,守不住了!"这军官说话带着天津口音,似乎是本地人,说到最后一句时,言语中已经满含悲愤之意。

              李五爷喊那军官一同突围,那两军官边转身外走边道:"突嘛围?我们家聂大人还在前边儿呢!爷们儿今个跟洋毛子拼了,死也要死在我家聂大人身边儿!"

              被绑住双手的聂树屏坐在地上不住的蹬动双腿,大喊大叫:"凭什么大哥二哥能跟随父亲杀敌!我虽是书生也是大好男儿,难道让人说我聂家人贪生怕死不成。放开我,给我刀,我要去八里台!"

              李五爷弯下腰来劝慰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他说理辨事哪是这聂举人的对手,三两下就被问的卡在那里。李五爷还待好言相劝,高三爷走过来伸手朝聂树屏脑后玉枕穴轻轻一拍,直接将他打晕拎起来横放马上。接着招呼李五爷和肖长贵媳妇马上走。

              众人一阵忙碌,却发现唯独不见了肖长贵,院子内外都找不到。这时候南边枪声大作,炮声响成了一片。高三爷脑中一转,喝令李五爷先走。话音还未落,呼啦啦一群二十几个人闯进院子来,手中各拿刀枪棍棒,有的还端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洋枪。领头的人正是肖长贵,他左手拄拐,右手端着一把短把洋枪,拦住众人的去路。

              肖长贵侧脸看了看马背上的聂树屏,哈哈一笑:"噢哟!没想到啊,高三爷您还是聂大人的托孤大臣啊!没说的啦,聂家的宝贝拿出来咱们分分吧!念着当年您的恩情,您拿大份儿!"

              这句话激的李五爷大怒,上前大骂道:"肖长贵,你这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肖长贵一晃手里的洋枪喝道:"你给我闭嘴!这可带着响儿呢!李老五你别跟我犯浑!这年头洋枪在手,谁还怕你们练武的?你就是大罗金仙也抗不住我这一枪!当年我的功夫如何?我肖长贵在直隶那是多大的名号,不也是毁在了这洋枪下么?"肖长贵说到这里面露恨意,伸手点指着高李二人道:"我肖某人二十年功夫,还不敌一个混混儿二拇指这么一钩!要不是这一枪,我能过上这等穷破日子?靠你们施舍、看你们脸色么?"众混混一阵鼓噪,将手里的洋枪和分指高李两人。

              肖长贵老婆站在一边,看情形已经明白过来,她挺身一步跨出,挡在高三爷身前哀求道:"当家的,人家高爷待咱家不薄,要不是人家高爷,咱连今天的温饱日子都没有,咱得念恩啊,有什么事情就不能坐下来说么?咱可不能负了高三爷!"

              肖长贵没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老婆此时居然会站出来给别人说话。他脸色先红后青,感觉身后众混混都在盯着自己的后背发笑。肖长贵恼羞成怒,抡起拐杖将自己媳妇打倒在地,破口骂道:"我打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生不出儿子的瞎货!你以为他们是为我好么?他们是在可怜我,看我的笑话,是在把我当成要饭的!我也有手,我也有功夫,你以为我愿意寄人篱下,你以为我乐意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吗?"

              肖长贵骂道最后已经声嘶力竭,索性又连续几拐杖抡在自己媳妇的肩膀、头上:"这年头就是乱世,乱世里想活着,就顾不上别人!顾别人就的饿死你自己个儿!现在的机会是老天给我的,是我命里该得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肖长贵枪指马背上的聂树屏,咬牙切齿道:"高老三我知道你有血性,你身手快!你不怕死!今天你要是不把聂家的两个宝贝箱子给我,我就打死这聂家老三!我忍了这么多年,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我肖长贵走运!我是个半残废的人,我今天豁出去了!谁要不给我东西,我就跟他拼命!有本事你就试试,是你的身法快,还是我的枪子儿快!"肖长贵一张长脸因咆哮而狰狞,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老高,声音到最后有如狼嚎,整个人如同疯了一般。

              高三爷看着对面四五只洋枪纷纷指向伏在马背上的聂树屏,再看看肖长贵血红瞪大的眼睛。他铁青着脸挥挥手道:"老五,给他。"

              李五爷一愣,回头吃惊的看着高三爷。高三爷点头道:"给他,无妨。我高三钢护的东西,从来就没丢过,我能拿回来。"

              李五爷踌躇片刻,还是从马背上解下来两口箱子,递了过去。肖长贵指挥手下混混接过来,哼了一声道:"高老三,算你识举!这地方说了算的如今是我!念在当年你救我一命,今天我暂且放过你,走!"说着带人呼啦啦涌出院去。走到院外肖长贵忽然高喊道:"那瞎货你走不走?要么跟着我走,要么自己寻死去!"

              肖长贵媳妇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额头的鲜血,整整衣襟跪在高三爷面前,磕了一个头,高三爷不敢受礼,忙侧过身子去掺。那媳妇含泪说了声保重,挎着包袱出门追肖长贵去了。

              李五爷又急又怒,跺脚问道:"三哥,怎么办?"

              高三爷侧耳听了听,南面、北面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先送三公子要紧!洋兵从海上远来,人数并不太多,我料定他们是急于同城内租界的洋兵回合,直攻北京,所以不会分兵占领地方。而武卫前军也不可能倾巢而出,必定有人守护大营,我们穿城而出,去芦台的聂军老营,那里最安全!"

              两人抱持着聂树屏跨马而出,此时天津城内已经起火,从大沽上岸的洋兵从南边八里台方向北攻天津城墙,城外的炮弹不断打进来。租界内的洋兵趁机杀出,城内乱成一团,清军被一分为二溃不成军,一部分随马玉昆退往北仓,而城内的武卫前军则腹背受敌,陷入重围中,散布于街巷拼死而战。

              李五爷跨马走在前面,挑开挡路的杂物与着火的柴草,高三爷护着聂树屏紧跟在后,有遇到趁机劫掠的无赖混混,自有李五爷一刀劈过,马踏而去。转过巷子,忽然发觉前面一队洋兵直冲而来,李五爷大叫一声不好,拨转马头回头便走。两边距离虽远,但对方枪快,一阵齐射,抢在李五爷的马冲进街巷之前,打中了它的后腿。那马一声嘶鸣栽倒在地,倒在血泊中不住的抽搐。李五爷大怒,转过巷子刚要手指对方开口大骂,只见对方洋兵一队蹲一队站横成两排,横托步枪歪头瞄准。李五爷忙抽身避闪,几乎同时一阵枪声响过,李五爷藏身的街角被打得尘土飞扬,顿时塌了一大块。李五爷忍不住心中大骂那肖长贵耽误时间,不然凭着自己好马的脚力,早就跑出天津城去了。

              巷战中马匹醒目,不易隐藏,也跑不起来,高三爷咬了咬牙,伸手一掌将马匹拍开,抱起聂树屏,与李五爷窜房跃脊绕开阻挡向北而去。人到了高处虽然视野开阔,不再会与洋兵突然遭遇,但是远处的敌人看高李二人也格外的清楚,不时有一排排的枪弹射来,将两人压在屋顶上,打的瓦屑纷飞。

              两人正向前走,只听一阵撕杀之声,高三爷身子贴在墙角探头看去,却是十几个日本兵将七八名弹尽粮绝的武卫前军伤兵逼在了死胡同里。这些武卫前军的伤兵或头缠药布、或手扶拐杖,显然是来不及突围被困在此,这些清军明知不敌,却都是攥紧上了刺刀的步枪,聚在一起宁死不降。

              那些日本士兵两人一组,并不急于抢攻,而是平端步枪,挺着刺刀狞笑着一步步逼过去,如同在圈栏中持刀选取猪羊的屠户一般。几名有枪的清军将自己枪上的刺刀拆下来,递给身边手无寸铁的伤员,发一声喊,倒过步枪抡开朝日本兵砸过去。这大砍大杀的架势虽然吓人,而日本士兵的刺枪技术却能以直破曲节省时间和体力。只见他们相互掩护,一虚一实,连续几个上步突刺,就将冲上来的清军干净利索的刺到在地。有一个小个子日本兵一枪没有刺到对面清军的要害,竟然倒过步枪,在已经倒地呻吟的清军身上补了几刺,方才满意的哈哈大笑。

              掩护的几名清军战死倒地,露出了身后两个方才接过刺刀的伤员,还有后面墙根下两付躺着重伤员的担架。一个清军伤员看着前面拼死掩护的同伴,痛得直跺脚:"早就让你们赶紧走!别管俺们!这连你们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说话间,只见担架上的重伤者挣扎着抬起一支手道:"好兄弟!给我个痛快吧!我就是死也不能落在洋鬼子手里!"

              李五爷看到这里忍不住两眼通红,双手探后背拉出大刀,大喝一声窜了出去。高三爷看拉扯不住,只好将后背上昏睡的聂树屏放在墙下,又搬了旁边一架旧推车挡住,这才拉出腰间短刀紧跟着冲了上去。

              刀法有三魂七魄之说,华夏先祖锻刀创武,是集天地之道理,万物之灵秀于其中,将一柄简单宽厚的大刀,付与了百变的杀伐功用。三魂为劈、砍、剁,招法重大气,讲究堂堂正正干净利落大开大合;七魄为剪、扎、撩、抹、刺、崩、磕,招法重细腻,在方寸间随机应变游刃有余。

              李五爷天生臂力惊人,面对敌兵早已血灌瞳仁,提刀上前兜头便剁。那日本兵也是从大沽口炮台一路上过来的,颇经过些白刃战。知道中国大刀劈剁前必要抡起,准备时间长,当下不管李五爷刀,弓步前出一声"八嘎",出枪直刺李五爷小腹。刀短枪长,李五爷不得不硬生生收刀回磕,拦开这一刺。高三爷在后面看的仔细,高喊道:"老五仔细,当花枪来破!"

              一句话点醒了李五爷,他平息抑怒,将大刀垂到右侧,探步上前出左手虚抓那日本兵的头面。那日本兵照方抓药,又是一个弓步突刺,李五爷道一声:"来得好!"右臂抡起大刀向上磕开刺来的步枪,大刀余势不歇抬到左肩高的位置,李五爷加左手按住刀柄,借落刀之势上步下劈,一刀将那东洋兵斜肩劈成两片!鲜血纷飞,溅了李五爷一身,李五爷将大刀一甩,一溜血线飞到对面墙上,吼道:"痛快!"

              高三爷却急声:"老五!连着!别让他们有空开枪。"李五爷挽刀花一招缠头裹脑杀入人群,瞬间砍倒数人。其余的日本士兵登时一乱,索性群起而攻之,一阵怪叫中六七把刺刀一起向李七爷直刺过来。巷子不宽,六七个日本士兵几乎是挤在一起跨步出刺。李五爷大吼一声,上步奋全身力左手抵住刀背发力,右手顺带斜引,大刀从左下方往右上方借上步旋身之力斜砍出去。李五爷是拼进全身力气以曲破直,刚猛的力道带着数把刺刀一起往右上方去。同时顺自己前冲之势扭腰抖胯,整个背部猛的一撞。那六七个日本兵本就被大刀带的步伐不稳,李五爷这时再一撞,立时全都倒地,轻者四脚朝天、重者头破血流。李五爷提刀俯身,如滚瓜切菜一般连劈带剁:"我叫你们戳,我叫你们戳!"

              高三爷见大局已定,忙来到那几个伤兵身边问道:"兄弟,是武卫前军那一营的?"

              那伤兵绝处逢生,在生死线上捡回来一条命,忙答道:"谢老爷救命之恩,我们是武卫前军亲兵营的!"

              高三爷闻言双眼一立,急声道:"既是亲兵营的,那你们聂大人在哪里?"

              那几名亲兵闻言,忍不住悲声道:"我家大人他殉国啦!"

              高三爷还犹自不信,厉声喝道:"你胡说!我大清国哪有提督大人阵前殉国的道理!堂堂朝廷提督,二品大员,怎会阵前殉国?定是你等作战不利!私自跑了回来!还敢散布流言,扰乱军心!"

              那亲兵听了,竟止住悲声,一把撕下了头上的药布,露出额头上寸长的一条口子,深可见骨,又扒开了身旁人的军服,露出身上的刀痕、弹孔,"你看看这些伤可是假的?我们跟着聂大人从芦台打到杨村,从杨村打到军粮城,从军粮城打到东局子,又从东局子打到八里台,只有战死的,没有怕死的!我们打了一个月,都不曾怕死,难道现在怕死了吗?"

              高三爷两手微抖,一颗心被利刃划刻般的疼:"哪,聂大人,聂提督他……他真的……?你亲眼看见的?"

              那亲兵拉过来另一个伤号道:"他亲眼看见的,让他跟你说!"那伤兵点头道:"今天早晨西洋兵用了毒烟炮,那炮打过来一炸开就是一团烟,百步之内闻着就死,防线当下就顶不住了,被撕开几个大口子,兄弟们成片的倒!聂大人连我们这些在后面督战的亲兵营都派上去了。后来我们劝聂大人先走,他说'事已至此已经无处可走了,死也要死在这里,朝廷大将,守土有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后来洋人直接打到了聂大人的帅帐前,聂大人换了朝服黄马褂带着我们宋营官就要往上冲。"

              李五爷一愣,插问道:"是亲兵营的营官宋占标?"

              "就是他,我们宋营官拉住聂大人的马嚼环不让他上前,结果聂大人一刀背劈在宋营官手背上,说'你懂什么?我现在无处可避!普天下只有这里是我聂某该死的地方,我就死在这里,一步不退!'结果对面洋兵看到他身穿朝服又骑马,料定是大将,一连串的炮打过来……我们拼了命,连大人的贵体都没抢回来,我们无能啊!"那伤兵说道这里,已然哽咽难言。

              这一切都是宿命,也许聂士成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局,却还是被人推着、拥着、逼着走在前面,将飞来的枪弹都挡住。他受了伤、流了血、失了性命;却还被躲在身后的人误解、指责、埋怨。他就这样一步步的,不动声色的走向别人给他安排好的结局,用性命来证明自己,君子如玉,忠贞守道。

              高三爷仰天长叹,顿足捶胸哭道:"我那刚强的大师兄啊!死的不该是你,你也不该去死啊!"高三爷心中明白,聂士成他早已经把局面看透了,勤王的军队不会来,请来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也靠不住,后面还有朝廷弹劾他的奏章、还有军机处的责难,退也是死,还不如死在这两军阵前。所以他才会特意穿了朝服黄马褂,在军前骑马驱驰,他是在求死。朝廷大将,守土有责,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多尽一份责而已,也许在他看来,败退回朝面对刀笔小吏的非难,不过是苟且瓦全,与其这样,倒不如轰轰烈烈玉碎在守土护国的阵前。

              高三爷三声哭罢沉默无语,李五爷却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地,他挥刀指天大声道:"苍天在上,大师兄你英灵慢走,我李五发誓要抢回你的贵体,将你葬在这八里桥头,让你永生永世守护这城、这家、这国!"

              高三爷说明来意,让这几个伤兵跟自己走。那几人却摇摇头道:"既然你们身负重托,我们腿脚慢,不能连累三公子,你们先走,我等在这里断后,让我们也为聂大人作点事情。"说着捡起地上日本兵留下的步枪和子弹,执意让高三爷等先走。

              "也罢"高三爷点点头,"好兄弟,武卫前军聂大人的兵,都是铁打的好汉子!"

              两人回身要走,却赫然发现聂树屏已经不知何时醒来站在身后,他脸色惨白木立在街口,身子随着呼吸来回摇摆。高三爷一时目瞪口呆,他原本想趁聂树屏昏睡时将他径直送到芦台大营,却没想到聂树屏居然已经转醒,而方才伤兵们说的话他恐怕也听了一个大概,这要是他犯起倔来非要立时报仇,还真是个麻烦。李五爷一嘬牙花子道:"坏了,方才你那一巴掌拍轻了。"

              高三爷见聂树屏脸色越来越白,怕他一时想不开,忙跑过去扶住他安慰道:"孩子!难受就哭两声,哭出来就没事了!"

              父亲为国战死沙场,兄弟与亲人不知所终,四代同堂的簪缨之家,骤然间崩丧离乱,只剩他独了一人!这份悲痛又岂能是几行眼泪能够化解的?聂树屏两手攥拳屏住呼吸,身体如筛糠一般的颤抖,却就是咬紧牙一声未吭。良久过后,他张开嘴哽咽着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道:"高三叔,我没事!我不哭!现在不是要哭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我将这些洋人都赶出去了,到时候我在家父的灵前再哭!现在哭解决不了任何事情!"言必聂树屏从地上拾起一支洋枪,紧攥在手中道:"我跟您杀出城去!"

              高三爷挑大指道:"好孩子!知大局、识大体,有你父亲的遗风!"

              两人按照伤兵们的指点向北绕过租界,选择北路出城。一路上绕过四处抄掠的洋兵,只见逃难的人群来回奔逃,无头苍蝇一般的乱装。城墙上、巷口处不少清军阵亡伏倒在地上,还保持着向外射击的姿势。再行一会儿,北门已经赫然在望,而南城的浓烟也已经渐渐起来。李五爷加紧脚步,站在城门洞里回头招呼众人道:"快!出了城就安全了!"

              众人正疾走间,忽听后面的聂树屏忽然大喊道:"慢着!停下我有话说!"

              高三爷忙回头一把拉住聂树屏的手腕,生怕他又有什么冲动。只见聂树屏手指一侧道:"看,那是我聂家的旗!"高李二人顺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挑挂的是蓝地红字的"聂"字门旗,看方位应该是提督府方向。"那边是我家,请允许我过去磕一个头!给家父、给祖先磕头!我不能把先父的大旗留给洋兵!不然的话就这么逃走我不甘心!这有损我父亲的威名!"

              高三爷与李五爷对视了一眼,李五爷远眺城南,面色堪忧,高三爷转过头点头赞许道:"好孩子,慌乱中不忘本、不乱礼,冲这一点,您将来就必定是能重振聂家的人物,我跟你去,咱们快去快回!"

              李五爷点头道:"好,那就杀他个回马枪!"

              提督府门口尸横遍地,犹如修罗场一般,有义和团的、有武卫前军的、有洋兵的、还有很多平民百姓的。高三爷顺着李五爷手指看去,只见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衣大汉,拼尽全力死攥着一把插进洋兵肚子里的单刀,竟将那洋兵的尸体钉在了墙上。高三爷只觉这人背影眼熟,走过去看发现竟然是那日被肖长贵撺掇来夺玉瓶的运河帮曹大当家的。再仔细看发现被他钉死的洋兵手握两支洋手枪,机头大张抵在曹大当家的胸口,两人都已经鼻息全无。看情形应该是洋兵突袭提督府,曹大当家的全力护持,拼命与洋兵同归于尽了。高三爷伸手合上曹大当家的双目,叹口气心中暗道:"走好!"

              李五爷冲进院内,片刻间砍断旗绳,将门旗围在身上带了出来,经过高三爷身边时轻轻摇了摇头,高三爷明白,李五爷的意思是聂老夫人不在府中,聂家军旅多年,府中高手如云,想必应该是有人照应保护突围。这边聂树屏接过门旗,对着大门三个响头磕在地上,他立誓完毕,拾起地上一把单刀,转身道:"高三叔、李五叔,请带晚辈杀出去!"这白净的读书人忽然间拿起刀来,牙关紧咬将脸上泪痕一抹,眼神中的坚毅刚强倒象极了青年时的聂士成。

              三人人一路走避,听到北门枪声渐密,知道洋兵已经杀到北门,封堵住了城门。高三爷心中略一思索,带着众人急向东门而行。向东出城最接近租界,三人不敢停留,只顾低头疾走,遇到阻拦也是虚幌一刀,拉起聂树屏翻墙而走。几经周折众人渐渐靠近东门,远远看去,十字街口竟然有一队洋兵围在那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五爷身贴墙角探出头去看,只见远处十余个洋兵高个大鼻子,帽子上还羽毛,不知道是哪国人。只见这些人赶着两辆驴车,车上小山般满了财物,似乎正在讨论如何分配。而后一辆车上面赫然竟有聂士成交付给自己的那两个柳条箱子,箱子上已经被血迹染红了一片。

              两人心下立时明白,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肖长贵抢了玉瓶,却没想到遇上了外出打劫的洋兵,肯定是落得个人财两空。但是老天有眼,让这些暂时得势的强盗落在了自己眼前。高三爷点点头道:"大师兄有灵!将那玉瓶又送回到咱们面前!他的东西,洋兵们谁也别想拿走!"

             

            • 家园 【原创】续完

               高三爷按住聂树屏,叫他稍等片刻,又拉过来李五爷嘱咐他一定要杀进人群里去,把身法都使开了,不给他们开枪瞄准的机会。李五爷听完转身就要拉刀上前,高三爷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又重嘱咐了一遍,两人彼此点点头,定了定心神,这才各拉单刀伏身从胡同内蹑足而出,从那队洋兵身后直抄过去。待对方发觉时,李五爷已经咆哮一声冲到近前,他大刀在身前一绕便冲入人群。他每人只攻一招,一招出手不管是否得手马上换招转攻下一人,一个人将十余名洋兵逼的手忙脚乱,不时有洋兵倒地,惨叫声、喝骂声夹杂在人影晃动中乱成一团。

                洋兵手里长枪不好施展,带队的军官却是持双短枪,他紧挪两步拉开空档,抬枪瞄向李五爷。高三爷早就在堤防他,回身垫步一个大鹏双展翅,将那军官的双枪踢飞。那军官手枪脱手却不慌张,退一步抬手从腰间拉出一把长剑来。

                他这把剑笔直修长,极细极窄,剑柄上有个锅盖一样的护手一直延伸如球般直包住剑柄,全不似中华宝剑上的云头直柄。高三爷心下奇怪,他不敢怠慢,稳稳操刀靠近那军官,只见那军官开始前脚踢后脚的跳起来,把剑瞄着高三爷前胸慢慢的绕成个小圈。高三爷看不懂对方的花样,索性看准了对方全身劲力上浮的机会,随即挥刀从右往左斜抹上去。谁知他手才刚动,那法国军官反应奇快,马上后脚蹬地,一个大步跨出连人带剑一起冲过来。这洋人身高腿长,出剑又是抢占中路,眨眼间剑尖就刺到了高三爷身前,逼得高三爷回刀招架。

                这军官一招占得先手,马上后面的攻势源源而来,只见他左手甩在脑后,脚下大步进退,右手持剑一上一下跳舞般连续抢攻而来。这军官手长脚长、剑法怪异,不但能伸臂前刺,还能从颈后出剑、腰后出剑,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剑身虽薄却有刃,直刺之余可削可划。高三爷攻不能及、退不得脱,几招一过便在身上连中两剑,索性只是皮外伤,却也鲜血迸流。

                聂树屏在远处看的焦急,发一声吼高举大刀跑过来要助战。高三爷身在战团无法拦阻他,只好咬牙行险放那军官的剑进来,拼着肩头再受一剑,用短刀的护手挂住了那军官的剑身。接着高三爷上步翻腕,一别一转,便夺下了那军官的长剑,同时借他自己的剑柄扭断了他的手腕。后面赶上来的聂树屏直愣愣的瞪着眼睛,将大刀砍在那军官的脖子上,迸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那边李五爷料理完剩下的军兵,也受了点小伤,左臂被人打了一个对穿,幸好没伤到筋骨。高三爷从身上撕下一条布带,给李五爷包扎好,对面色惨白立在尸体前的聂树屏笑笑道:"下次砍脖子别用傻劲,刀锋入肉的时候要拖带着抹一下,脑袋才会掉下来,你这样下手,刀肯定会被骨头夹注,拔不出来的。"

                聂树屏强忍着呕吐点点头。李五爷将车上的箱子拿下来递给聂树屏道:"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聂树屏打开箱子,拨开刨花与胶皮,龙凤玉瓶毫发无伤的躺在箱中,高三爷见玉瓶无恙,心中暗自念佛。战刀与聂士成手稿也完好无损,只不过手稿封面上被人踩了几个脚印,显然是被不识货的人丢弃过。聂树屏怀抱两个箱子心如刀绞,将《东游纪程》抹拭几下抱在胸口,叫一声"父亲"泣不成声,高三爷与李五爷睹物思人,也忍不住心中酸楚。

                从租界里冲出来的洋兵已经开始在四下防火,天津城里一时间烟雾弥漫、火光冲天,街面上大群的人在四下里奔跑,逃避火势,有奋勇取水救火的,往往被远处抄掠财物西洋兵看见,一枪打倒。高李二人看在眼中,强压怒火,却又不能上前阻拦,只好穿街过巷疾走。东门下已成瓦砾一片,到处是火烧过后的残垣断壁,以及来不及抬走丢弃在路边的尸体,不少武卫前军的遗体还呈战斗姿势,或靠在街角、或依在城头,人却已经死去多时。高李二人四下环顾,心中一片茫然。

                三人从东门出城,踏上了去往芦台的官道,回首望去,城内烟火升腾,不知有多少家的百姓正在遭殃,城墙上战死的武卫前军兵勇尸体堆积如山,很多命丧在毒气炮弹下的士兵,临死时还紧抱着手里的步枪。而一片片殷红的血迹,顺着城头的雨沟流下,将铁青色的城墙大片大片的打湿。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只觉这一天从城内杀出重围,其间险象环生,此时回头想来犹如隔世为人。

                离城越远,枪炮声渐渐稀疏,看来是城内最后的抵抗也渐渐消弭,三人心中也越发的沉重,忍不住走走停停,一步一回头。正在这时,城内方向一阵杂乱脚步声传来,高三爷忙拉着聂树屏跑下官道,捡了处土堆俯身隐藏,小心露头看去。却竟然是一队清军打着旗号,各持枪械飞跑而来。

                高三爷喝一声喊道:"前面官军请问是那一营的?"

                这队官兵没想到城门外还有活人,听到喊话第一反应是散开卧倒各找掩体,有枪指高三爷这边,有分头守护后侧与两翼的,匆忙中丝毫不乱,颇见精锐。

                高三爷见来者不善,又喊了一遍,对方才有人答道:"我等是武卫前军左路杨大人麾下!你是何人?"

                高三爷听是聂士成旧部,大喜道:"我等是聂大人旧相识,保护聂三公子在此,请你们大人出来说话!"

                对方沉默片刻,站起一名戴顶戴的军官,几名亲兵用身体护在他身前。那军官大声道:"我是左路统领杨慕时,你既是聂大人所托,就请出来说话!"

                高三爷拉着聂树屏跃出土堆,那军官近前一看,欣喜道:"果然是三公子!"他紧走几步上前一把拉住聂树屏的手,两眼含泪却欢喜赞叹道:"果然是老三!苍天有灵啊!多谢英雄!为聂家保全了血脉!我刚带人到城内聂家,将聂母她老人家着人护送,送往芦台大营。他老人家不放心小孙子树屏,托我寻找。我在城里几番搜索不得头绪,还损伤了不少士兵。想不到天不亏我聂公,在城门处遇到你们!"说着杨慕时就要给高三爷下拜。

                高三爷拦住他急声问道:"那聂母她老人家可在军中?"

                杨慕时却摇摇头压低声音道"聂母此是在军中,你们可以一见,但是这一仗打乱了,处处都有洋兵,整个局面乱成一片,我与聂大人被分割成南北,我临撤退时按照聂大人的安排,去提督府接老夫人。但是城内局势混乱,又寻找三公子耽误些时间,险些就出不来了。聂大人那边的消息她老人家一点儿也不知,我为让她老人家宽心,只说凭聂大人的用兵,必不至于一战而溃,此时已经是越城去北仓与马大人回合了。你切切可不要说漏。"

                高三爷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连忙点头,杨慕时带领高李二人和聂树屏来带一辆马车前,又回头朝高三爷作了一个少说话的手势,方才咳嗽一声,低声道:"老人家,我是慕时,有好消息,树屏找到啦!"

                帘子里传出一声惊喜的"啊"声,一个小丫环忙不迭的挑起帘子,露出来聂母欣喜焦急的脸,聂树屏早已扑上前出,跪在车前抱住车辕痛哭起来,聂母坐在车中探出手来拉起聂树屏,忍不住搂在怀中姗姗泪下。杨慕时上前躬身道:"老人家,就是这两位侠士,在乱军中拚死保护树屏突出重围的!"

                高三爷与李五爷忙上前见礼。聂母点点头道:"老身在车中无法施礼,就让我孙儿代我给两位叩头,感谢救命之恩吧。"高李二人那里敢受,忙将聂树屏从地上拉起。聂母看了看高三爷道:"我知道,你们不用说,天津城破了,我那儿子一定……一定为国捐躯了吧?"

                高李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说些宽心话安慰聂母,却谁也开不了口,只在心中强忍着这份痛楚,只有杨慕时在一边紧要牙关的摇头。聂母点点头,拉着聂树屏的手缓缓道:"知子莫若母,我知道我这儿子打仗善用计谋,计划周详,百忙中还不忘安排慕时和你们照顾我们祖孙俩,可是他这次偏偏就没给自己预谋一条退路啊。我坚持在城里不走,就是想要他拼命保护这天津城,保护这满城的百姓。没想到啊,他听我的话拼了命,可这城还是没保住。……唉也罢,就让他在这吧,就让他继续守着这座城吧。"聂母说道此时,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杨慕时忙放下帘子,指挥队伍动身赶路。他问高李二人有何打算。高三爷回望浓烟滚滚的天津城,缓缓道:"城里还有件东西,我必须得把他取回来。"杨慕时一愣,高三爷道:"我大师兄给所有人都预谋了退路,唯独没给他自己预留一条退路。他是我大清朝的名将,我要去把大师兄的贵体带回来,不能让他落在洋人手里。"

                杨慕时大吃一惊道:"两位英雄,城内如今至少有一万洋兵,您二人手无寸铁进城,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啊!"

                高三爷哈哈一笑,拉开衣衫露出腰间短刀:"你这打子弹的洋枪是寸铁,我们这大刀不算寸铁?再说了,近战、夜战、混战,洋人绝不是我们哥俩的对手。我们这次杀回马枪进城,一是要抢回大师兄的贵体,二是要告诉这些让人,我中华藏龙卧虎,有的是血性汉子,愿意拼了性命保家为国,他们别以为打下天津城,我堂堂华夏神州就会俯首贴耳、任他宰割!老五,你说呢?"

                李五爷点点头道:"三哥我真的服你,这辈子你功夫比我高、办事比我周密,说话都比我漂亮,你刚才的话,都说到我心里去了,咱们兄弟四十年,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高三爷点点头道:"烦请你转告聂母她老人家,就说三日后,我们必定护送聂提督的英灵回到芦台大营,我高三钢一向言出必践,决不虚言!"

                杨慕时点点头,拉住高李二人的手,用力一握,将自己护身短枪摘下来,塞进高三爷手中道:"小心,千万小心!"

                杨慕时带领压后掩护的军兵匆匆而去,笔直的官道上再次回复了沉寂。此时日落西沉,血红色的夕阳压在残破的城头上缓缓下落,城内浓烟正盛;零星的枪声远远可闻,带着硝烟味道的风卷地而来,在高三爷的裤脚边缠绕打旋儿。

                高三爷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是时候了。"伸手将脑后大辫子盘在项间,回头朝李五爷一笑:"好兄弟,你可想好了,咱们这次再杀回天津城去,可真是虎穴龙潭刀山火海。跟着我走,九死一生;你自己绕城向南,到运河上了船,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回家喝酒、睡觉、下馆子。"

                李五爷眼睛一瞪,怒道:"说这话做什么?江湖上谁不知咱兄弟俩砣不离秤,你是担当千斤的秤杆,我就是你定盘的星!我要是自己走了,那好兄弟这仨字儿岂不成了屁话!我虽然没多大用,但我个高身沉,关键时候还能替你挡上一枪呢!"

                "好,那咱们就回去,跟戏文里的长坂坡一样,杀它个七进七出!"

                "对,杀它个七进七出!"

                全文完。

                注:文中所述历史事件是为史实,文中涉及武卫前军将官姓名、聂家后人也俱有此人。小说只是虚构了高三钢、李五、肖长贵三个人物,杜撰了这三个虚构人物在历史事件中的言行。因此与其说这个一个小说,倒不如说是一个讲述,对天津近代的那一幕历史画面、对当时历史条件下那一群人物的讲述。也许这个文并不符合发稿要求,因为主角居然是老头子,居然没有帅哥美女作配角,居然没有你情我爱,居然靠大段的对话推动情节。但我居然还写了,只是因为有感于,了解当年这一幕的人,如今越来越少了。某次路过聂公殉节处,见到碑下狼藉一片,秽气熏人。不知道当年的聂公,在天英灵是否还在守护着这城、这国、这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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