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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旗帜·铁军无畏(4)》(一)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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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旗帜·铁军无畏(4)》(四)

第四章 旗帜(四)

  

  博士官指挥若定,却也不要斯文操了国骂/三送“鸡毛信”,王敬斌要“三十六计走为上”/森林公园一支老年团队,傅康红赵爱华两位女性一起撑危局/“爷爷奶奶,解放军来了”,赵爱华4天以来第一次痛放悲声/“抬也要把你们抬出去”,周洪许一语重千钧/“胜过亲子女,铁军名不虚”,朱功义老人劫后感慨赋长诗/“杂牌军”也是主力军,王敬斌就爱带这些有种的兵/“公勤队”也是战斗队,“机关兵”也是铁军的兵/把你的生命托付给战士的臂膀,93个人就是93面旗帜/既要负重还得忍辱,彭小飞一拍胸脯捂治了乱局/“炮团把群众带出山来了”,李木生司令员泪光闪闪/两对龙凤胎,找不着恩人的群众的还是记住了“解放军”/肖文静找到了杨培军,杨培军身后是更多的无名英雄/是个傻兵也是个好兵,饿得发晕的张茂林坚决不吃群众的粮/胜利的旗帜,炮团官兵为数千黎民争来了至关重要的一天/“进村入户”,王同宇坚决要救出一条残疾的生命/消毒灭犬,没有成功感的为难任务/“宁绕远少涉险”,梁刚刚新辟一条“生命通道”/王劲松好心让路,却在不觉中脱过一劫/清平天池金花,炮团的旗帜成了人民军队的旗帜

  

  

  “那天要不是炮团这些官兵,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这是5月16日大转移时从清平磷矿出山的一位磷矿职工对我发出的感叹。

  类似的感叹,那天转移出山的一些群众也对我说过——事实也的确如此。

  汽车连排长彭小飞后来这样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我们的战士或背着小孩,或扶着老人,或抬着伤员走在队伍中。

  一位大姐在她丈夫的搀扶下拦住了我,她的左小腿在地震中骨折,脸部有明显的外伤,眼中含着泪水,“解放军,你们带我一起走吧,帮帮我。”,“大姐,跟着我们走,只要有我们在的地方,就一定安全,就一定能走出去。”我坚定地说道并上前扶她一起走。

  走出磷矿来到河滩,河对岸的山路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老乡的身影,他们有的望着湍急的河水在焦急地等待,有的在四处张望,有几位女同志已经哭出了声音。我当时也暗暗吃惊,记得5月14晚我们进来的时候河水刚能没过脚踝,短短30个小时过去,河水就涨到了腰际。

  “放下所有负重,跳进河水搭人墙助乡亲们过河。”

  我一边飞跑一边扔掉背囊一边对我身后的战士吼道。

  不仅我分队的所有人,其他分队的人也跳进了激流,两排人墙迅速搭起,我和我的战友手拉手站在急流中间,早上的水,冰冷刺骨。乡亲们扶着我们的手、肩,抓住我们的衣襟、腰带,小心翼翼的通过着,战友们抢过河道,背负老人,怀抱小孩在来回穿行着。此刻,亲人的泪水一滴一滴溅入湍急的河水中,也溅进了我的血管里。我们咬牙在河水中坚守。等我们上岸后,看着自己紫青的手臂,我们的笑脸在阳光下挂满了晶莹的闪光的泪花。背上背囊,扶起老人,抱上小孩,我们又向前迈进。

  

  彭小飞当时并没有想到,手臂被人攥得青一块紫一块那还不是最难心的事儿。

  最难心的事儿还在后头!

  我后来看过炮团一些官兵拍摄的现场画面,也听他们讲过那些亲身经历的故事——那才真正是已经很难通过语言来表述的场景:这大批的老百姓可不是整齐划一令行禁止整的部队,他们中大多数人懂道理明事理,而也有不少人就既不懂道理也不明事理,心里就只装着一个“自己”,甚至到了可以把家中老人扔下只顾自己出山的地步——在清平乡、在天池乡,乃至在金花镇,炮团官兵们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动员这些老人转移出山的工作难度之所以那么大,原因之一就是这些老者都跟自家那些“不孝子孙”们赌着一口气!……

  这些人人数不多,但关键时刻一旦起哄生事,能量也不小,一旦漫延开来,麻烦很大。

  炮团第一梯队14日进山时,沿途就碰到这样一些出山的青壮年——

  “解放军,快进去救救我们家的老人,不救不人道啊!”

  “我家里有80多岁的老母,你们帮帮忙救救吧!”

  ……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解放军,本来就是给人民扛长工的子弟兵嘛!

  可你们哩?你们不也年青力壮么?你们就不能自己带着老人往山外走么?

  在此我不想讳言,这次救灾我也有几个失望。其中之一就是一些地方基层组织的涣散和行政效率的低下!虽然就一个个单独的个体而言,他们中也不乏负责任敢担戴的英雄好汉,但作为一级级地方政权和组织来作研判评价,那就很难给予当时以及后来媒体宣传中那般铺天盖地的“印刷体”赞誉了。比如象及时了解灾情、组织自救和转移群众这种事儿,许多地方政权和组织能起到的作用,甚至还不如30年前!比如三十二年前四川盐源-云南宁蒗地震期间,我所在的只有十来个脱产干部管理着3万余人口且居住分散的人民公社,一个下午就可以组织起数百名青壮年组成的民兵救灾队伍,而现在既便是在一些人口密集吃官饭者众多的乡镇,这样的事情也没听说过多少!炮团所在师另一个团队在平武、清川救灾,部队冒险进抵灾区请当地领导介绍灾情部署救灾时,一位副县长竟然声称“我们没有接到通知”,既介绍不出灾情,也不知道怎么安排部队!而请一位局级干部组织属下党组织和工作人员配合部队救灾时,得到的回答是:“没法组织,人都跑光了!……”

  后来搭建帐篷时,部队和志愿者们干活儿,老百姓却袖手旁观指手划脚,也不在少数。

  为什么会如此?恐怕也值得各级党政部门乃至“党和国家”好好反思反思总结总结了!

  如此,5月16日那天在“死亡峡谷”中那百余名炮团官兵就更不能不让人动容了。

  这百余名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们,要完成对这数千群众安全有序的组织,那可是实在是一件即伤脑筋又费精力还常常得忍辱负重的难事儿。对于这帮平均年龄也就20来岁左右的半桩孩子们来说,“安全转移”和“群众纪律”是两根谁也逾越不得的高压线,夹在当间的那般处境中的那般战战兢兢也可想而知……

  过小岗剑那片堰塞湖时,水位已经深不可测,转移队伍只能从陡峭的塌方区中通过,为保证安全,官兵们按自己进山时的经验组织群众排成一路纵队,“10人一组,快速通过”——事实上也非如此不可,如果大家漫无边际一拥而上乱走一气,在上边走的踩下的滚石就可能伤及下边的人,挤来挤去挤下了崖掉下了河,可能造成了的伤亡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汽车连排长彭小飞和几名战士在塌方区入口处维持秩序,不断观察塌方区的情况,按“10人一组”的逐批放行:上一组安全通过了,塌方区又无异常情况,再放下一组。如此一来,队伍行进速度当然很慢,渐渐地,入口处的群众就挤成了一个大疙瘩……

  有人就不耐烦了,人群中不断传来大呼小叫:

  “前面的人快点噻!”

  “啷个楞格慢噢,等死嗦!”

  ……

  人群开始燥动,甚至出现了一些拥堵推搡。

  “请大家放心,我们解放军一定把你们带出去!”军务股长姜亚新喊道。

  “现在大家要齐心协力,不然大家都走不出去。”汽车连排长彭小飞喊道。

  战士们口干舌燥的劝导、安慰——彭小飞说当时他嗓子都喊哑了。

  解放军的话还是管用,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

  “我的娃儿,我的娃儿!”

  突然,一个年轻妇女冲开战士们的阻拦,大喊着从后冲向前面的人群。

  我的天,就这一条狭窄的独行险道,要这么一挤,挤下几个人下河掉崖就不说啦!要踩下一块石头来个多米诺骨牌般的“二次滑坡”,那这一面陡坡上的人,可就全都得玩儿完!惊出一身冷汗的公勤队战士王小敏眼疾手快,冲上去一把攥住这位妇女:“大姐别急别急,你的娃儿咋啦?”

  “我的娃儿走丢了,帮我找找,求求你们帮我找找!……”

  班长祖万学赶紧让王小敏带着这位母亲先到前边去寻找。

  15分钟后,孩子交到了母亲的手中。

  这一来,又有人开始叫唤:

  “毬噢,就是这些婆娘娃儿啰嗦毬得很,都推下河去淹死算毬啰!”

  这是一对戴着墨镜的时髦男女。他们的话引起了人群的骚动,叫骂声回骂声乱成一片。

  公勤队战士杨培军带着的那位9岁女孩吓坏了,把杨培军的腰死死抱住,就象是真会有人来揪住她把她往河里扔似的。杨培军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摸着她的头安抚道:“别怕,有叔叔在,没事儿!”……

  其实杨培军心中也很紧张,局面眼瞅着就要失控!而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在入口处岩石边维持秩序的彭小飞跳上一块大石头拍着胸脯喊道:

  “大家不要乱!我们还在这儿,你们没过去,我们就不会走!死也先死我们!”

  ——彭小飞后来说当时他头都大了,生怕捂治按压不住。

  有战士冒着触“群众纪律”这根高压线的危险,朝那对时髦男女瞪起了眼:

  “你们瞎喊什么?你现在没孩子将来也会有孩子,要再乱喊乱叫,就让你们最后走!”

  时髦男女小声嘟囔着,再也不吭不出气儿来。

  关键时刻,解放军的话还是管用的,大多数老百姓也明事理:“听解放军的,没错!”

  ……

  就这么着,从上午过到下午,数千群众终于缓慢而又安全地过完了。

  最后一批群众快过完的时候,又来了一次余震。那功夫彭小飞正双脚叉开站在两块乱石上招呼着群众躲避,在全无预兆与意料的情况下,一块飞石就蹦蹦跳跳地从他裆下滚过,在河中溅起了好大一片水花,没给他留下一丁点儿反应和惊魂的时间……

  幸运的是老天开眼,石头没砸着他。

  顾不上去后怕,他又把最后一批群众送过了塌方区。

  刚过塌方区,就看见修理连排长刘新国带着几名战士从河对岸往清平乡方向去。

  “新国,你们还往里边儿去干嘛呀?”他问道。

  “团长派我到天池给史副政委送信,可史副政委他们已经撤回汉旺去了!”

  “团长他们什么时候出山啊?”

  “明天,团长说明天他带老弱病残出山。”

  一想到一路上的塌方和不断上涨的堰塞湖,彭小飞为团长担起心来:

  “新国啊,你报告团长,要走就今晚走,明天恐怕就出不来了!”

  ……

  彭小飞的担心真是有道理的:第二天,周洪许团长的队伍真就差点儿出不来了!

  不过周洪许就是想当晚出山也不成:都是老弱病残,晚上走这种道,更危险!

  ……

  炮团“杂牌军”扶老携幼,快到金鱼嘴时,王敬斌让人把“乌蒙铁军”的旗帜打了起来。

  这本是一支不太会作秀的部队,炮团所在师的政治委员高伟也告诉过我,他们出去救灾一般不准打旗帜扛标语——有摆这谱的功夫还不如多背点东西进去多带点老百姓出来。但这一路都是艰险劳顿和惊吓,筋疲力竭的群众和官兵们也需要鼓足最后一点劲儿,所以还是得有面旗帜招展招展,以抖擞抖擞大家伙儿的精气神儿……

  而一到金鱼嘴,那场面更让他们精气神儿抖擞得不行!

  德阳市张金明副市长和军分区李木生司令员,亲自带人来接应他们了!

  原来王敬斌上午临出发时,已遣人先行回到汉旺向留守的后勤处高彪处长报告:清平乡和磷矿的数千群众今天下午时分将转移出山,请立即向汉旺的德阳救灾前指报告,请求准备安置和生活保障。这几天几夜都在忧心忡忡的高彪一听当然大喜过望,马上就驱车来到救灾指挥部向军地首长们欢天喜地地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首长们同样激动:“你们炮团又创造了大规模疏散转移群众的第一!”

  李木生司令员泪光闪闪:“炮团的兵,左手牵娃儿,右手扶老人,出来了!”

  王敬斌带着队伍来到金鱼嘴时,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无冕王”的长枪短炮凑了上来,志愿者的开水干粮递了上来,首长们的由衷夸奖迎了上来,战友们的热烈拥抱扑了上来……

  公勤队王磊、朱大飞这两位年轻的“临时父亲”抱着的那对龙凤双胞胎更是受到了众多媒体的关注与青睐,无数的妙笔文章,影视镜头,都献给了一对可爱的孩子和两位可敬的“临时爸爸”,以至于但有介绍“乌蒙铁军”救灾事迹的文章和影视镜头,都会有人想到这对劫后余生的“龙凤胎”。后来,孩子的父母甚至请炮团的首长们给这对龙凤胎取了一对很响亮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吕乌蒙(女),吕铁军(男)……

  其实炮团“杂牌军”那天救助出山的“龙凤胎”不是一对而是两对,而这事儿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不好意思,另一对“龙凤胎”的发现还有我的一份功劳:两个月后我和炮团保卫股长梁志等人到清平乡安置点回访群众时,才听这对“龙凤胎”的母亲王清清和外婆傅圆芳声泪俱下说起这个故事,这母女二人对背负着这对婴儿出山的炮团官兵们那就是一个千恩万谢……

  这一对“龙凤胎”的名字是:钟煜琳(姐)、钟煜晗(弟)。

  至于究竟是炮团哪些官兵背负着他们出山的,那就谁也说不清楚了:那天出山,好多战士手上背上都传递过大大小小的孩子,战士们谁也没去记人家的名字当然也就叫不出名字来,他们能记住的仅仅是“这是老百姓的孩子一个也不能出问题”。而老百姓眼中见到的都是千人一面整齐划一的“解放军”,于是这笔既明明白白又糊里糊涂的功劳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该往谁的名下记……

  不过在老百姓心中那个账本上,那还有记录的。

  那是一面永远的旗帜——解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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