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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旗帜·铁军无畏(4)》(一)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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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旗帜·铁军无畏(4)》(五)

第四章 旗帜(五)

  

  博士官指挥若定,却也不要斯文操了国骂/三送“鸡毛信”,王敬斌要“三十六计走为上”/森林公园一支老年团队,傅康红赵爱华两位女性一起撑危局/“爷爷奶奶,解放军来了”,赵爱华4天以来第一次痛放悲声/“抬也要把你们抬出去”,周洪许一语重千钧/“胜过亲子女,铁军名不虚”,朱功义老人劫后感慨赋长诗/“杂牌军”也是主力军,王敬斌就爱带这些有种的兵/“公勤队”也是战斗队,“机关兵”也是铁军的兵/把你的生命托付给战士的臂膀,93个人就是93面旗帜/既要负重还得忍辱,彭小飞一拍胸脯捂治了乱局/“炮团把群众带出山来了”,李木生司令员泪光闪闪/两对龙凤胎,找不着恩人的群众的还是记住了“解放军”/肖文静找到了杨培军,杨培军身后是更多的无名英雄/是个傻兵也是个好兵,饿得发晕的张茂林坚决不吃群众的粮/胜利的旗帜,炮团官兵为数千黎民争来了至关重要的一天/“进村入户”,王同宇坚决要救出一条残疾的生命/消毒灭犬,没有成功感的为难任务/“宁绕远少涉险”,梁刚刚新辟一条“生命通道”/王劲松好心让路,却在不觉中脱过一劫/清平天池金花,炮团的旗帜成了人民军队的旗帜

  

  

  当然,也有聪明者还是找到了具体的感恩对象。

  公勤队战士杨培军背负出山的那位女孩名叫肖文静,一路上她问杨培军的名字杨培军都回答是“解放军”,临别前还送她一个子弹壳作纪念。然而这小丫头也的确机灵,她在杨培军背上看到了他汗渍斑斑的军帽上写有“杨培……”的字样,于是在歌唱家韩红来灾区和她们一起过“六一”时,她向这位胖阿姨道出了要寻找“杨叔叔”的愿望。于是韩红这位有心人找来找去终于还是找到了这位其实只能跟肖文静当“哥哥”的年轻战士,再后来中央电视台的敬一丹大姐又安排了杨培军和肖文静颇有戏剧性的电视会面……

  “杨培军是英雄,他身后站着更多的英雄!向英雄们致敬!”

  韩红向“乌蒙铁军”全体官兵敬礼致意。

  她没有说错,杨培军身后的确就有“众多的英雄”,虽然他们中大多数只能“无名”。据我所知,仅杨培军所在的“公勤队”参加这次大转移的23名官兵,就背出小孩11名,老人5人,孕妇2人。而据炮团修理连官兵自撰的《抗震救灾纪实》也有如下不完全记载:

  

  指导员张军和战士陈林王振龙三人在南木村桥头发现一名姓谭的82岁老人,和其七十多岁的老伴。当时老人肋骨受伤,坐在桥头一动不动。儿子在震灾中不幸身亡,与其他亲戚联系不上,其老伴腿部受伤,他们三人将两位老人轮流背起行走,一直将两位老人背到汉旺镇基地,交给了当地政府救灾指挥部;战士陈林、丁本波、朱林华 、张启杰协助群众搬抬担架将伤势严重的中年妇女抬至安全地域;战士刘振东,途中看到一名姓张的孕妇昏迷不醒,及时救助,并将该孕妇从清平磷矿一路背负一路搀扶至汉旺镇;战士时传峰在清平磷矿附近看到当时腿部受伤的院通村妇女抱着两个半月的小孩,得知其丈夫在外地时,便主动将小孩一路抱至汉旺镇。并联系救助人员……

  

  炮团还有很多单位根本就没有作这类统计,也许他们觉得这太不值得一提了。

  那天走在大转移队伍后头的彭小飞刚到金鱼嘴就被一位中年人拦住了:

  “同志,我78岁的老母亲还在后面,你能帮帮我把她背出来么?”

  彭小飞又折身返回一公里多,把正坐在乱石丛中的老人家给背出来交给了那位中年人。

  中年人泪眼婆娑地道出了一句真挚的感谢:

  “谢谢你,解放军同志,世上没有比你们更好的亲人了。”

  就是就是,要谢就谢“解放军”,这世上,再没比这面旗帜更鲜艳美丽的军旗了!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有同样的感觉。

  公勤队战士杨培军把小姑娘肖文静送到汉旺时,一对母子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看,我一路走得这么辛苦,你们解放军也不来帮帮忙背一哈……”

  杨培军一看,母亲四十来岁,儿子十七八岁。

  这就太过份了!百余名官兵,组织护送数千名群众出山,光老弱病残妇孺儿童就忙活不过来,你就是把他们每人都大卸八块,也没法对这数千人一一照应呀。再者说啦,你年龄不大,你儿子也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儿了,一路上背一背扶一扶又有什么不可以哩?……

  有“群众纪律”这根高压线悬在头上,杨培军还不敢回嘴,只能委委屈屈地听着。

  据说这样的事儿官兵们都遇到过不少,但谁也不敢说三道四。比如有些孕妇的丈夫把妻子交给战士们扶着,自己却甩着手一路走一路跟人聊大天儿;有些群众家中腊肉挂在危房中,自己不敢去取就让战士们去取,不取就不走——都江堰市大观镇的那位有“大爱”的修车师傅就曾对我说,他就骂过那些让战士们上危楼去给自己搬运家俱的人:“都是娃儿,都是爹妈的宝贝!要是你的娃儿,你得不得喊他进去搬家俱嘛?……”

  既要负重,还得忍辱,真是难为这些穿着军装的大孩子们了。

  炮团十二连周吉刚等12名战士是16日那天最后出山的,他们护送的,是云湖森林公园28名员工和100多名路途中加入的群众。这12名战士可能是这两天里炮团最劳累的一部分人了:这三天两夜里,他们已经连续四次负重辗转在这条河谷中,几乎就没有什么休息,体力已经接近透支——走到卸军门附近,在后边负责收容的张茂林就几乎晕厥,而战友刘进一摸着他的挎包,里面已是空空如也:配发的干粮和水都给了群众。

  就这样了,张茂林在狼吞虎咽地吞下刘进递给他的饼干渣子后——这也是刘进自己的一点“残余口粮”,仍然拒绝食用路边捡到群众包裹中的鸡蛋,而一定要给前边的群众“送回去”,理由不外是:不能违反纪律,毁了团队的光辉形象……

  这个张茂林啊!真是个傻兵,真是个好兵!

  18时30分左右,这些自己都快站不稳了的傻兵兼好兵们,一路扶着拉着推着拽着,将傅春红等28名森林公园职工和百余名群众安全转移出山,为5月16日这次至关重要的“大转移”,划上了一个胜利的句号。

  次日,“死亡峡谷”中,堰塞湖没顶,泥石流壅道,大规模的转移,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炮团官兵们,为数千黎民百姓,从死神手中,抢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天!

  ……

  同一天里,炮团第二梯队在金花地区“进村入户”的工作已也有序展开。

  “进村入户”的初始工作主要有两项,一是继续搜救零星群众,二是消毒防疫和灭犬。

  实际上,搜救转移零星群众的工作此后还延续了很长时间,这一来是因为这里地形复杂,群众居住分散,搜寻和救助都有很大困难,二来有些无儿无女无人照料的孤寡残疾者,在“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时刻,被人遗忘乃至遗弃,那都是有可能的……

  炮团指挥连官兵在金花镇三江村开展消毒防疫时就遇到过这么一位。

  那天,新战士李金荣正在三江村第一村民小组实施消毒,在半山坡上的一个临时帐篷中发现了一个躺卧着六旬老人,老人蓬头垢面,躺在那里不能动弹,李金荣问什么,他都以“啊啊”作答,看那状况很是悲惨。

  李金荣马上向班长徐自平报告。

  这是一条人命!徐自平不敢怠慢,立即在对讲机里向指导员徐德友作了汇报。而徐德友找来村里干部一问才知道,这位老人是位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又聋又哑还半身瘫痪。地震后村里人把他从危房中抬了出来,搭了临时帐篷,还送来了些吃的喝的,却没人能抽身出来照料他,就这么着已经熬了好几天了……

  村里有人说,别管他了,抬出来路太危险,而且抬出来也没人照料他。

  这话太不中听,徐德友十分恼火:他一个人又聋又哑还不能动弹,别说是山上滚石塌方余震的威胁,就是没有其他次生灾害,这要几天没人来送粮食,他还不得给活活饿死呀?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们的乡里乡亲呀……

  师副政委庞龙和团政委曾祥明去汉旺接应周洪许团长了,徐德友向主持此间工作的王同宇副政委汇报了这件事,王同宇副政委听了也非常生气:“这是一条人命呀,怎么能丢那儿不管?你们赶紧去,把人抬下来再说,我来联系救护车和医院……”

  徐德友等用一块门板扎好一副担架,带着21名官兵向山腰而去……

  这条道的确如村里人所言,太危险了。

  路,是崎岖的羊肠小路,其间还常被震后的裂缝和深沟。徐德友等用一块门板扎成的担架抬老人下山,还不得不把老人捆扎在门板上,不然这一路上上下下很可能就会滑落下来。而过那些深沟和溜滑的卵石丛生的急流时,一不留神儿还要人仰马翻……

  每到这种时候,徐德友都要喊一声:“是党员的,跟我来抬老人过去!”

  喊是这么喊,全部21名官兵,不管是党员不是党员。都争相把肩膀往门板下垫。

  在一个完全垮塌的河堤上,五班长将席虎抬起了最危险的那一角,喊起了号子。

  战士们一手扶着西瓜大小的滚动卵石,一手扶着担架,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旁边就在一条能供一人通过的石板路,但没有一个人离开担架往那里走。

  一段不过40来米的河堤,他们走了整整20分钟。

  看到老人被抬上救护车,所有人擦去汗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又救了一条命。

  ……

  炮团四连连长肖畅所率的本连指挥分队在凤凰村片区也搜救转移了一些失散群众。

  上午时分,侦察班长徐明明等在毁损的公路上发现了一对步履蹒跚的夫妻,那位妻子已经怀孕,左腿还受了重伤,瘦弱的丈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徐明明见状立刻上前将孕妇背负起来,在战友们的帮助下把孕妇送过了齐膝深的小河……

  ……

  四连电话班长熊洪权带领着全班的战士在一个山沟进行搜救。他们一边走边一边喊: 、

  “有没有人?老乡,有没有人啊 ?”

  这里的山涧静悄悄,除了他们的回声,到处都没有人迹人声。

  快黄昏了,饥肠漉漉的他们有气无力地继续喊着:“有没……”

  突然,从半山腰一个凹陷处传来微弱的回应:“有……人,救……命”

  大家来了精神,一路奔跑上山去一看:是一名30上下的男子。

  男子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有没有带吃的,我饿得快晕啦!”

  战士们一听都愣了,这都快天黑了,带的干粮也快嚼巴完了。

  不约而同,人人都上上下下一通摸索,终于凑齐了一小袋饼干,给了那位男子。

  大家一边看着他狼吞虎咽,一边欣慰地咽着口水……

  ……

  能救人助人,那是比较有成功感的工作,而消毒防疫就不一样了。

  特别是处理遇难者遗体,这已是震后第五天了,天气闷热,很多遇难者遗体已经腐烂。

  四营十连在凤凰村区域清理废墟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恶臭味。

  循着这股恶臭味寻去,发现了一具压在巨石下的遇难者遗体。

  随队指挥的黄建中参谋长当即决定对遗体进行处理。在场的20名官兵都作了明确分工:

  6人前去转移遗体,其余人负责挖坑、掩埋。

  因为遗体已经腐烂,一碰就有粘状浆液迸出,所以“转移”是件很骇人很棘手的活儿。

  黄建中自己先站了出来,面带从容之色勘察了一番——不知这“从容之色”是不是硬装出来的,然后找来一根子撬。可这石头又大又沉,撬一阵子也没撬开。他又跟当地政府协商,弄来了一辆铲车:铲车前面的齿轮上挂上钢绳,钢绳再拴上巨石,铲车向上提,钢绳便拽着石头起。黄建中一只手挥舞着指挥,一只手就扶着那具腐烂的遗体……

  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慢慢的,遗体与石头分开了,最终被拖了出来。

  遗体已胀得像一个皮球,一团团的蛆正从嘴里、眼里、耳孔、鼻孔等地方涌出来。

  官兵们强压下恐惧走上前去,将遗体抬出,掩埋……

  ……

  “灭犬”,也是一项很难为人的工作。

  据当时一个《情况通报》称:灾区某地一只“藏獒”,曾经咬死7人咬伤18人!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震后无家可归的野犬常常在尚未彻底清理的废墟中,或掩埋不深的坟莹中刨食腐尸,因而成了灾区爆发疾病传染疫情的重要传播源,当然就必须彻底灭绝——这没办法,就是“动物保护组织”跟这儿来盯着,这楂儿也没法找。

  据炮团指挥连官兵自撰的《抗震救灾纪实》记载:

  

  5月16日6时00分部队起床。7时00分部队带着干粮乘车往金花镇。8时20分到达金花镇,我连担任金花镇三江村的消毒和打狗任务,连队在指挥部领取了有关器材和药品,由副政委带队,一同前往的还有4名济南区军部医院医生。于8时40分到达三江村,由于村里住户分散,连队兵分两路进行,第一组由指导员带队,三排、后勤人员及4名军医组成;第二组由卫生队医生雷小敏负责,一排、二排和四排组成。上午我连共打狗75条,为全村238户人家进行了消毒,四排王虹琳一人打狗14条,成为本次打狗任务的“打狗英雄”。中午各组分别进行了半个小时的休息,组织吃干粮。下午第一组继续对山上比较分散的十余户人家进行消毒,第二组从村民二组转向第一村民组打狗、消毒。下午共打狗23条,消毒49户,两组分别安排驾驶班和一班对打的狗进行了消毒深埋,深埋的深度均在1米以上,在回撤过程中指导员还亲自组织第一组还对路边的一头发臭、长虫,重达300多斤的死母猪进行深埋。

  

  当然,遇到有主家的狗,还得给主人做工作。

  好在这是非常时期,大家也听解放军的,名狗也好土狗也好,通打不误。

  炮团四营十二连官兵在玄郎村“灭犬”时,就说服过一位不想打狗的女主人。

  那位女主人的丈夫是金花镇学校的教师,在地震中为救学生遇难了,儿子在清平磷矿,迄今也下落不明,这条爱犬当然就成了正处在凄苦孤寂中的她最亲密的陪伴者了。村里干部动员她打狗时,她死死地抱着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爱犬就是不放。村干部反复解释,她都只有一句话:“我们家狗不咬人,我们家房子没了,人也没了,只剩下它了……”

  战士们看着,听着,一个个都泪眼婆娑。

  可这狗还是不能不打!这是炮团的责任区,出了疫情那是谁也担戴不起。

  政治指导员张汉华是个“眼镜干部”,仗着跟这个教师之家有点天然亲和力的份儿,硬着心肠就上前劝导:“大姐啊!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可现在灾区有狗刨了掩埋的尸体,有爆发传染疫情的危险,一旦出事儿,可就不是你一家的事儿了,这可能也是你也不愿看到的事情吧?……”

  女主人无语凝咽半晌,然后松开手背过脸:

  “好吧,我相信你们解放军,我把狗放了,你们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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