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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上)文人与行·梁实秋和郁达夫 -- 陈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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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花絮】(中6)那一个风花雪月的时代·圈子内外

上承:陈郢客:【花絮】(中5)那一个风花雪月的时代·圈子内外

1923年10月,胡适上门看望郭沫若,“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 适之亦讶此会之窘,云上次有达夫时,其居亦稍整洁,谈话亦较融洽。(见徐志摩《日记》)这次令人惊讶的拜访显然增进了胡适对于郭、郁的理解,对徐志摩如此感慨,“其情况必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

因徐同学居间润滑,郁达夫在北平和胡适成为“朋友”。不过并不亲密,徐志摩1924年能得北大外文系教授职,与之颇有关系。而1929年,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他请沈从文去教文学课与写作,直接使一个无学历的无业游民跃入中产阶级,亦成全了他的婚姻。郁达夫不乐当“经济系”讲师,倘若是“文学系” 讲师,他恐怕亦要快意许多。尽管他才华、学历俱在,胡适显无伸手相助之意,那桩梁子,他大抵是理解而不会忘记的。

徐志摩学经济出身,在英国期间,广为结识文学家(如威尔斯)、哲学家(如罗素);郁达夫亦是经济系出身,刚到日本,其旧体诗才华足令日本汉诗界第一人的的服部担风惊艳不已,50岁的服部先生和21岁的郁达夫结为忘年交,震动了日本汉诗界,郁达夫从此与汉诗名流酬答交往——留日学生打入当地文学圈,郁达夫当为第一人。(当日“汉诗”尚为文学界的“明珠”,后来才被日本现代文学盖过锋头)然而归国之后,1923年不得志的郁讲师和1924年快意风发的徐教授堪为比照。同学少年都不贱,圈内圈外,虽残酷不亦明证乎?

当日尚海外留学的闻一多从梁实秋处得知郭沫若在泰东的窘迫,在家信中愤慨直言,“昨与友人梁实秋谈,得知郭沫若在沪卖文为生,每日只辣椒炒黄豆一碗佐饭,饭尽犹不饱腹,乃饮茶以止饥。以郭君之才学,在当今新文学界当首屈一指,而穷困至此。世间岂有公理哉!”

闻一多是写诗的,他对郭沫若的才力亦有判断,和胡适有所不同。——此信亦可做一个小小注脚。

每个人的道路、选择、立场,此时端倪已露。此后,每个人走向自己选择的命运……

(《花絮》5到此结束,继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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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1931年2月自北平发给陆小曼的信中说:

北大的教授(三百)是早定的,不成问题。只是任课比中大的多,不甚愉快。此外还是问题,他们本定我兼女大教授,那也有二百八,连北大就六百不远。但不幸最近教部严令禁止兼任教授,事实上颇有为难处,但又不能兼。如仅仅兼课,则报酬又甚微,六点钟不过月一百五十。总之此事尚未停当,最好是女大能兼教授,那我别的都不管,有二百八和三百,只要不欠薪,我们两口子总够过活。”

“1931年3月4日自北平”的信则表明:徐已得兼两个职位,两份收入将入袋中。“北大八小时,女大八小时”;“女子大学的功课本是温源宁的,繁琐得很。八个钟点不算,倒是六种不同科目,最烦。地方可是太美了。原来是九爷府,后来常荫槐买了送给杨宇霆的。”“时代真不同了。现在的女学生一切都奢侈,打扮真讲究,有几件皮大氅,着实耀眼。下半年希望能得基金讲座,那就好,教六个钟头,拿四五百元。

1926年10月,由梁启超证婚,徐陆在北海举行婚礼。新婚夫妇先至上海,后遵父命搬到硖石刚落成的新宅住。然而真性情的名媛陆小曼很不适应传统商人家庭生活,夫妻后来移至上海。陆小曼每月花费大抵需六百元,合当日七两黄金。因徐父母和陆小曼有隙,二人生活遂需“独立”。徐志摩各处寻钱,到北平教书与此相关,死于免费航空券,亦于此相关——负责徐家云霓服装公司的张幼仪有时也会救济。陆小曼亦爱志摩,一向劝他不要坐飞机,坐火车为佳(书信中数处可见);然而陆小曼并不愿迁至北京,徐志摩为省钱贪快(北平—上海,火车较飞机颇为耗时),难舍飞机之便,悲剧由此酿成。后徐父对陆痛恨不已,亦因为此;陆小曼1965年去世,遗愿和徐合葬,徐家到底不肯成全。

话说回来,徐志摩为婚姻付出太多,陆小曼亦为两人结合有所牺牲。陆小曼世家出身,19岁嫁给王赓,王赓清华毕业后官费留美,1915年获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士,旋即入西点军校,他和艾森豪威尔是同学,毕业同级137人中位列第12名。回国后任职北洋陆军部,并以中国代表团武官身份随陆徵祥参加巴黎和会;后任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并晋升少将。这位少壮派显然能供给陆小曼像样的生活,陆小曼这朵花遂在北京社交界大放异彩,——并迷倒了徐志摩。这位社交名媛,擅京昆,擅跳舞,通英法两种语言,通诗词,绘画上亦有天分;风姿绰约,其媚入骨,徐说她的“眼睛会说话”,胡适称之为“不可不看的风景”,刘海粟则赞她“美艳绝伦,光彩照人 ”,就连张幼仪也承认,这可是个“美人胚子”。王赓年轻有为,忙于事业,陆和徐趣味接近,爱好相似,渐生情曲。陆小曼后来选择离婚,24岁嫁给徐志摩。——上流社会向来宽容“花絮”,却难容如此“石破天惊”的婚姻,其婚姻的严肃与“现代”、徐陆两人的天真勇气,亦历历可见。

那时,京昆的热度,我们今日是难以还原的。京剧兴盛,亦和“上有所好”大有关系,慈禧爱之,谭鑫培被选入升平署为内廷供奉,授四品官衔,有“谭贝勒”之称。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亦不过是捕捉他的身影,——谭鑫培在镜头前表现了几出片段。民国时期,上有所好,下有所爱,荀慧生曾经被他的女粉丝囚禁在宾馆里,——你只有两个选择,接受或者爱我……梅兰芳得“博士”之名,代表“国粹”出国,今日“乒乓球”、“功夫”、“太极”诸等事体勉强可一比;当日粉丝疯魔,今日超女快男的粉丝团不逞多让;上流社会爱之重之好之,圈内畅行无阻,——这今日可没一样能如此“一统江湖”了。只有了解这些,你大约才能明白鲁迅略论梅兰芳及其他指向何在,“他未经士大夫帮忙时候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但是泼剌,有生气。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数人是倒不如看一个漂亮活动的村女的,她和我们相近”;“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着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他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戏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 ”

是的,我国文学、艺术“雅”、“俗”之间的互动关系大约如下:文士无灵感了,到乡下“采风”,很多生机之作因此被发掘,当然,其直接处粗俗处,文士会加以“雅”化;自己的创作亦会有所借鉴。互动积极,就会产生许多好东西。可惜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欢喜结婚之后尚有后续,这根地雷线,就掌在文士手上,且几乎无可避免。“雅”啊“雅”啊,这艺术“曲高和寡”,遂“自绝于人民”,直至“无立足境”,最后唯有几个“遗民”惆怅不已了。然后,文士又去折腾别的东西……如是循环。鲁迅的“盛事危言”,当日便有很多人不高兴,今日亦有很多人认为他对梅兰芳不厚道,人性“谏须近颂”,一叹。

关注京剧的知识界、文艺界、名流圈有三种力量:1.年纪老一些的齐如山(1875年-1962年),可谓是“采风”润色派,父、祖两代进士,欧洲留学回来,震惊于梅兰芳的天才,决意助力于此。与梅亦师亦友,为梅写剧本,亦为梅的表演提供了不少改进意见,开一代新风;梅兰芳的名声背后,此人功不可没。齐如山一方面广阅资料,另一方面,近40年时间访问过京剧老角名宿达三四千人,纪录下丰富生动的原始材料,并从古代经籍、辞赋、笔记、风土志以及西方有关的心理学、戏剧理论著作中寻找线索和印证,最后整理归纳为著作,《国剧艺术汇考》是其代表作品。齐如山这样的“采风派”,真是沉下去“体验生活”的,“我做了十来年买卖,与各界的人都接触得很多,真可以说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农工商贾,各种技艺人员都认识了不少”,“欲研究经史,不能离开社会”,“由社会中的许多情形,可以明了经史的意义;由经史中的记载,又可以知道社会中各事之来源”——此皆阅历至深之语。除去京剧研究,还写了《北平三百六十行》、《故都琐述》、《北平零食》、《北京土话》等诸种亲身调查、深切世事人情的资料书。

2. 年轻些的留美派余上沅、赵太侔(注:俞珊丈夫,曾任青岛大学校长)、闻一多、熊佛西、张嘉铸(张禹九)等人。他们1924年都先后住进过位于纽约江滨的万国公寓。余上沅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西洋戏曲文学与剧场艺术,赵太侔攻读戏剧,熊佛西研究戏剧与文学,张嘉铸(张禹九)学美术批评,但也热爱戏剧。闻一多此时主攻美术,且对舞台布置和服装设计很有兴趣。1924年冬,剑桥中国同学会发起自编自演英文剧《此恨绵绵》(一名《杨贵妃》),主要编导即余上沅、闻一多、赵太侔、张嘉铸四人,演出之后,四位青年酒酣耳热,遂有“国剧运动”的主张。余上沅、闻一多、张嘉铸、熊佛西、林徽因、梁思成、梁实秋、顾一樵、瞿士英、熊正谨(这圈子很小吧)等旅美的戏剧爱好者,还发起成立“中华戏剧改进社”。大家“公决由刊行出版物入手”,“其余作业如演戏筹款等等必须回国后才能办理”。1925年1月28日,余上沅致信胡适,介绍他们在美国“于戏剧艺术具有特别兴趣而又深有研究”;还邀请不久前在北京成立的“新月社”诸先生加入“中华戏剧改进社”,“将来彼此合作,积极训练演员及舞台上各项专门人才。同时向人募款,依次添置各项器具。一到时机成熟,便大募股本,建筑‘北平艺术剧院’。此刻正是这个运动开始时期,非求先生格外帮忙不可”。——最终得到了新月社的徐志摩、梁实秋、陈西滢、叶公超诸人支持,徐志摩主持的《晨报副刊》曾发行了15器《剧刊》。余上沅的概念较齐如山现代,所谓“国剧”,即“由中国人,用中国材料去演给中国人看的中国戏,这样的戏剧,我们名之曰‘国剧’。”(见余上沅《国剧运动》《序》,上海新月书店1927年版)当然,另一方面,齐如山的扎实工作这批年轻海龟亦有所不如。他们促生了北京艺专戏剧系的成立,“北平艺术剧院”却流于泡影;不过,他们成了教授。这些人承认旧剧(即齐如山所说的“国剧”)的成就,主张新的“国剧”当有所借鉴,亦和京剧圈有所交集。

3.富家子弟票友。其实热爱戏剧者,多不乏富家子弟的身影。“戏剧三大藏书楼”的业主宋春舫是富家子弟,热衷戏剧的张嘉铸亦是富家子弟。《爱眉小札》中提到过的好友张彭春(张伯苓的弟弟,百姓呼他“张九爷”),既组织话剧,又谙熟京剧,1930年、1935年两度随梅兰芳剧团访苏、访美。徐志摩与之背景相似,热衷于“国剧运动”,生活圈子里,也经常和梅兰芳、余叔岩诸人同一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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