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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淝水大战的前前后后一,请各位方家指教 -- 闲云野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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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淝水之战的前前后后(十)

3、初战及洛涧之战

苻坚九月二日自长安出发,当月到达项城(河南沈丘),苻融进展甚速,九月初,达于颖上(安徽颍上县)。苻坚驻跸项城,致书东晋君臣:“已为晋君于长安城中建广夏之室,故今大举相迎,克日入宅也。”(《世说新语 识鉴》)

东晋方面也迅速完成备战和部署,东线淮扬战区,以尚书仆射谢石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以徐、兗二州刺史谢玄为前锋都督,与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等众共八万拒之;使龙骧将军胡彬以水军五千援寿阳。(《资治通鉴卷105》)西线荆州战区,车骑将军都督江荆梁益宁交广七州军事领荆州刺史桓冲、冠军将军桓石虔镇上明(湖北松滋县东),辅国将军杨亮、右将军毛虎生镇巴东(四川奉节江北岸),前将军刘波镇江陵,项城太守桓石民镇夏口,总兵力水陆军约10万。

前秦百万大军压境,东晋朝野上下震恐。当朝宰相谢安深知惊慌失措必然瓦解斗志。只有临危不惧,镇之以静,才能收拾人心,从容应敌。他内心压力很大,但却外示闲暇。谢玄职在前敌,情况危急,叩见谢安,求取退敌之策。谢安了无惧色,徐徐回答:“以别有旨”,再无他言。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安遂命驾出游山墅,亲朋毕集,与围棋赌墅。安棋常劣于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遂游陟,至夜乃还。桓冲深以根本为忧,遣精锐三千入援京师。谢安固却之,曰:“朝廷处分已定,兵甲无阙,西籓宜留以为防。”冲对佐吏叹曰:“谢安右有庙堂之量,不闲将略。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遣诸不经事少年拒之,众又寡弱,天下事已可知,吾其左衽矣!”(《资治通鉴卷105》)有人以为谢安其实没有什么本领,此时内心惶恐已无方略,只是摆出名士派头充架子而已。对此我并不认同。谢安其人在历史上的记载是一个比较务实的人,于其家族谢奕、谢万等人相比,其名士派头是不能比的,他以现实利益为重,勉从桓温之命出仕,曾屡为当时名士所讥。《世说新语》记载,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 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 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今亦苍生将如卿何?" 谢笑而不答。又: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 远志".公取以问谢:" 此药又名' 小草' ,何一物而有二称?" 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 此甚易解,处则为' 远志' ,出则为' 小草'."谢甚有愧色。桓公目谢而笑曰:" 郝参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 可见谢安并不是纯以风度的魏晋名士,他是很务实的。其兄谢万北征,常以啸咏自高,未尝抚慰众士。谢公甚器爱万,而审其必败,乃俱行,从容谓万曰:" 汝为元帅,宜数唤诸将宴会,以说众心。" 万从之。因召集诸将,都无所说,直以如意指四坐云:" 诸君皆是劲卒。" 诸将甚愤恨之。谢公欲深著恩信,自队主将帅以下,无不身造,厚相逊谢。及万事败,军中因欲除之。复云:" 当为隐士。" 故幸而得免。

在此危机当头,我们看到谢安的处置也是符合机宜的,谢玄来请示方略,可谢玄还有上级谢石,大敌当前,越级请示是军中大忌,极易造成人情猜忌,动荡震骇。而值此版荡不安之际,绕开公务以私人关系密谋方略,容易予人无限遐想,谢家是否存在于朝廷不同的想法?是否另有打算?谢安指出应按正式渠道办理公务,胸怀坦荡,至公无私,令人无话可说。

桓冲建议以西兵三千入援京师,为谢安所却。论者大多根据谢安公开的说法以为兵少无益,其实我以为桓冲此举大可玩味。自桓温死后,桓冲谦抑,多于谢安和朝廷相善,但矛盾其实并未完全解决。公元383年七月,桓冲表请以其妻之季父琅邪王荟补江州刺史,谢安欲以谢輶代之。桓冲怒,自领江州。(《晋书 桓冲传》)可见两家仍有矛盾。后来《世说新语 尤悔》中谓桓冲闻淝水大捷,发病死。谈者以为此死,贤于让扬之荆。田余庆教授以为其意说明,如果桓冲不死、桓、谢矛盾在淝水大捷后终将爆发而大乱,因而桓冲的令誉也就难以保持,桓冲死,既保全令誉,也是桓、谢矛盾暂得缓和,故以此为贤。(《东晋门阀政治 陈郡谢氏与淝水之战》)九月,东晋以琅邪王司马道子录尚书六条事。按此前谢安以中书监录尚书事,强敌入境,朝廷忽以年方二十的司马道子分权谢安,用心令人猜测。田余庆教授以为此事或为谢安自行推荐司马道子。因大兵压境,谢家自领重兵御敌,为避猜忌而图邀信于朝野。(同上)

在此种情况下,桓冲派三千人到建康来其目的就令人遐想不已了。桓冲久历军旅,桓家世镇荆襄,大局形势何待谢安提醒。三千人无关大局,谢安知之,桓冲如何不知?我以为其用心无外若势情危急,以此人马接晋室西逃,也不排除以此人马监视谢家动向之意。谢安知其用心,为顾全大局并不说破,而以大局婉言拒绝,桓冲无话可说。此皆谢安稳重得当之处,须知淮扬前线军中亦有桓伊等桓家子弟,自不可动乱大局。

十月,前秦苻融挥军渡过淮水,攻克寿阳(即寿春,安徽寿县西南),生擒晋平虏将军徐元喜和安丰太守王先。乃令其参军郭褒为淮南太守,镇寿阳,自己推进淝水。与此同时,慕容垂拔勋城(湖北安陆),斩晋将王太丘。待慕容暐部来到,勋城无虞后移师彰口(湖北当阳)。

这里田余庆教授认为慕容垂五月就襄阳,八月属苻融前锋军,至此又临荆州,数月之间驰骋东西战场,可证明东晋军东西策应以调动前秦军的策略生效。(东晋门阀政治)我以为此说有待商榷,慕容垂在五月救援襄阳之后驻师邓城(湖北襄樊北),由于桓冲一直在上明与秦军对峙,慕容垂编入秦军前锋军,未必需要先于苻融汇合,他在此战中被独立提到的任务就是攻克勋城,从地理上看攻克勋城的任务是掩护大军右侧翼,唯一可能从右侧威胁秦军的东晋方面力量肯定来自桓冲方面的荆州军,因此慕容垂更可能是直接从邓城出发袭占勋城。慕容暐则可能来自苻融军中。显然慕容垂是实用的,慕容暐是用来压制慕容垂的。

还有个问题是慕容垂、慕容暐的军队民族组成。很多人都说淝水之战氐族精锐被毁于一旦,慕容垂的鲜卑军队完好无损从中渔利云云,我以为此说无据。首先没有任何史料明确说慕容垂所部是鲜卑军队,在后来苻坚兵败进入慕容垂军中后,慕容垂子侄兄弟等曾劝慕容垂杀死苻坚,被慕容垂所拒绝,反而将兵权交给了苻坚。后来慕容垂脱离苻坚去河北时并没有带军队。而后来慕容农在列人城起兵时是斩木为兵的,衣甲全无。而慕容垂在可见无论这支军队的组成如何,都没有对慕容垂日后叛变有什么贡献。而且淝水战败,晋随郡太守夏侯澄攻姜成,斩之,暐弃其众奔还。(《晋书 苻坚载记》)在大战开始时,慕容垂、慕容暐是一个战役编成的,慕容暐既然弃军而逃,这或许可以成为这支军队并非鲜卑族人的一个佐证。

东晋方面寿阳迅速失守说明前秦的攻势之猛超过其预期,寿阳军事重镇,并非弱不禁风的小城,此前袁谨叛乱时曾经受桓温的围攻长达2年,此次迅速失守,对东晋而言是一个重大挫折。胡彬的水师奉命增援寿阳,在途中闻讯只能退保硖石(今安徽凤台西南,寿县北,淮水北岸)。硖石城在寿阳西北25里的硖石山上,淮水流经山峡,两岸山壁高,各有城寨一座,自三国以来便是屏障淮南的军事要地。苻融乘势进围胡彬,命卫将军梁成率5万人进屯洛涧(淮河支流,今日洛河,安徽淮南东),树木栅截流,隔断淮水以遏东军。谢石、谢玄所统晋军主力西进迎击至此,慑于前秦军威,不敢轻进,据洛涧25里而止设防。

胡彬困守硖石,军粮将近,只得扬沙唱筹,伪示粮足无虑。但自度不免,决心死战殉职,潜遣使告石等曰:“今贼盛粮尽,恐不见大军。”融军人获而送之。融乃驰使白坚曰:“贼少易俘,但惧其越逸,宜速进众军,掎禽贼帅。”(《晋书 苻坚载记》)而资治通鉴卷105记载,胡彬粮尽,潜遣使告石等曰:“今贼盛,粮尽,恐不复见大军!”秦人获之,送于阳平公融。融驰使白秦王坚曰:“贼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速赴之!”

这两个史料的细微差别引出我们的一番探讨。很多评论以为,苻融作为前线总指挥,实际承担灭晋的主要任务,应该着眼于大局,他自己没有关注整个战场态势,而是只看到胡彬这五千人一点点,派梁成去阻击晋军主力,而自己率领大军围攻一个局部,还引导苻坚也只看到这一点点。为了消灭这么一小部分晋军,就上报最高领袖,还要求最高领袖亲自来,属于严重失职加脑有病。而苻坚也居然就兴冲冲来了,这兄弟俩都无战阵之才,淝水战败原有首先在此。我以为苻融没有以一部围攻胡彬而以主力前出确实失策,但他上报苻坚的内容确实值得商榷的。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似乎苻融上报的就是胡彬这五千人的情况,但是按照晋书的记载可以有另外的解读。

我在以往与网友讨论此事时一位网友提出,苻融可能通过擒获胡彬与东晋主力之间的信使,掌握了东晋主力的动向,认为东晋东西两大战场之间尚未形成良好配合,本战区仓促之下备战水平不高,如果此时前秦主力急速进军,可能迅速瓦解东晋的抵抗,擒获其将帅,打开南下长江攻克建康的道路。这对于原定在淮南决战的计划有重大影响,苻融当然要上报全军总指挥。其汇报的要点是速进诸军,掎禽贼帅。而苻坚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感到喜出望外,但其动员的全军尚未完成集结整顿好,就赶紧带着先头部队赶来了。我以为这种说法很可能就是事实真相。

但无论如何,我以为苻融应以一部围攻胡彬,率领主力前出洛涧迎战晋军更为合适。苻融可能认为胡彬所部是水师,前秦封锁淮水的能力有限,不愿在侧后留有隐患,另一方面前秦进展顺利,他本对发动战争有顾虑,思想还没有转过弯来,行动上自然不够积极。但让梁成部孤军在前,特别是位于淮水和洛涧的交界地带,也很有问题。因为东晋主力在洛涧以东,据洛涧只有25里,按照后来北魏与东晋交锋时拓跋焘写信给刘宋文帝的说法,“。。。吴人正有斫营伎,彼募人以来,不过行五十里,天已明矣。彼募人之首,岂得不为我有哉!”(《资治通鉴卷125》)可见当时南军的战斗力可以在一夜之间行军50里袭击敌营,东晋军与梁成部所间隔不到25里,遭遇袭击的可能性很大。而北、东两面临水,更容易受到东晋水师的威胁。从后来梁成部遇袭后,苻融没有救援动作来看,苻融确实缺少与晋军主力作战的准备。这是后来前秦失败中重要原因。

苻坚到达寿阳后,派朱序为使者去说降东晋前敌将领,这里《通鉴》与《晋书》的史料上又有小不同:按《晋书苻坚载记》,苻坚派朱序说降是在梁成部覆灭之后,《通鉴》则是在此之前。我以为《通鉴》的说法较合理,这时前秦正大占上风,又新获敌方重要情报,甚至可能获得了晋军主力位置的情报,态势有利于自己,志得意满之下派出使节去劝降很合理。派对前秦态度不够明朗的朱序去也显得很合理,因为此时对前秦极为有利,苻坚不认为对方有机会,所以认为朱序不会叛变,反而可以现身说法,展现前秦良好的工作前景和招聘政策。

不过苻坚没有料到朱序到了晋营立刻将秦营全部虚实告诉了晋军统帅三谢。并且提出了改变原在洛涧以东25里组织防御的战略,序私谓石等曰:“若秦百万之众尽至,诚难与为敌。今乘诸军未集,宜速击之;若败其前锋,则彼已夺气,可遂破也。”石闻坚在寿阳,甚惧,欲不战以老秦师。谢琰劝石从序言。(《资治通鉴卷105》)很可能朱序不仅提供了前秦整体部署的战略情报,还将梁成部的具体战术态势告知了三谢。谢琰、谢玄能够当机立断,相信朱序的情报,迅速组织出击,成就了此次大战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洛涧之战。

十一月,三谢在统一认识后,谢玄命令广陵相刘牢之统领参军刘袭及诸葛侃等帅5000精锐北府兵出击。按照《晋书 苻坚载记》的说法,此次正是夜袭。但《通鉴》和《晋书刘牢之传》都说晋军在距洛涧10里时被前秦方面发现,梁成阻涧列阵以待,刘牢之强渡洛涧直入秦阵,阵斩梁成及其弟梁云、弋阳太守王咏等秦将,又分兵断其归津。贼步骑崩溃,争赴淮水,杀获万余人,尽收其器械,执秦扬州刺史王显等。此役阵斩秦军一万余,俘获五千余,梁成部全军覆没。这里有一个史料间的小差异。按照《通鉴卷105》和《晋书 苻坚载记》,梁成部为五万人,按照《晋书 刘牢之传》梁成部为二万人。按此战,东晋军突破后向北卷击秦军,秦军先是面临洛涧,后是背对淮水,退路被截无处可逃,当是一大歼灭战。如果晋军报斩首万级,俘获五千,秦军将领无人得免,梁成部几无漏网。所以很可能梁成部是两万人。不过由于多数史料记载是五万人,这里仍算存疑吧。

无论是两万还是五万,相对而言晋军只有五千人。兵力对比十分悬殊,如果不是夜袭突然得手(《晋书 刘牢之传》和《通鉴》都说晋军动向已被秦军发现),东晋军还要强渡洛涧,这种战斗力对比令人十分惊异,几有不可思议之感。我没有收集到洛涧及其附近地域的水文地质资料,无法从战场条件分析评论这场战斗。从后来淝水之战中史料记载谢玄、谢琰部精锐8千涉渡淝水来看,再加上此前张蚝部小挫谢石随后退回淝西,可以大致猜测,淝水可以涉渡。洛涧同为淮水支流,小于淝水,水深或更浅,不过当时当时已是农历十一月,正值冬季,夜间涉水寒气很重,北府兵久在江淮间活动,具有徒步涉水进攻的能力和办法。而前秦的北方士卒对涉水作战毫无经验,虽然列好了战阵,但对交战时机掌握得不对,或贸然入水应敌,身体受寒麻痹,被北府兵突袭得手,因为五万人或两万人列阵而战,不可能同时投入战斗,若准备不足,前面的数排士兵被对方突然攻势压倒后退,很可能造成巨大混乱而失去指挥,从而溃败。

由于缺少史料细节和当地水文地理资料,以上设想没法确认,希望有识之士有以教我。总之,这样的悬殊比例和困难条件下,北府兵能够战而胜之,十分不易。秦军输得也十分窝囊。

洛涧初战得胜,晋军士气大涨而秦军士气大受影响,苻坚自己首先泄了气。在寿阳城上观望晋军军容甚盛,又将八公山上草木皆以为兵,感叹道:“此亦劲敌,何谓弱也!”(《晋书苻坚载记》)苻融大讨没趣,兄弟俩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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