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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秋老师尸挺四环路 陈八尺暴走北京城 -- 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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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晕梦记 中三

怪梦片段十:

“成了成了,欺负人是不是。”我看时机差不多到了,于是便站出来扮演救世主,上去抓住老张的后脖领子装做往后拖的样子。旁边党人见我出面动手了,也赶紧上来帮忙。两个人连拉带拽,费了老大劲才把紧密团结在一起的老张和八尺分开。

这会儿八尺四仰八岔地躺在地上,眼神发散,发出“哎、哎哟……”的含糊呻吟。他满脸沾的全是白酒,那件秋衣胸前都沾上了,脖领前襟一片湿润的深色。

老张尚且意尤未尽,盯着八尺这副德行,还在嘴上较劲。“我操,熊啦?熊啦?说都不会话了,哎我说兄弟,你别躺地上装死嘿,我多大了,你才多大呀,这就歇菜啦。你瞧瞧我,我六十的人了都没溜到桌底下,你倒先翻了。我说兄弟,起来咱接着喝啊……”他一边说一边还用脚尖踢八尺。

“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了,又他妈挨我这撒疯!别耍你那狗怂脾气啦!”我半真半假地埋怨老张。

“哦……好酒,给我酒!大量的……酒,大量的……”八尺象是听懂了老张的话似的,突然一个死鱼打挺从地上坐起来,朝茶几猛扑过去。党人本来正用纸巾给他擦脸上胸前的污物,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的一个屁墩摊坐在地板上。

只见八尺就跟打了兴奋剂似的,在茶几上张牙舞爪地摸索着,抓到酒瓶酒杯就仰脖往嘴里倒,也不管里面还有没有内容、是什么内容,每灌完一瓶,发觉流不出酒了还要抖一抖,再一把扔掉,继续摸索下一个目标。要不是我出手快抢的及时,连老张掸烟灰的缸子都要让他抢过去了。

醉过酒的和见过醉酒的人都知道,但凡说自己“醉了”的,大都是还没有喝晕的;说自己“没醉”的,那早就是高了;至于象八尺这样主动灌自己的,恐怕已经进入一个很“兽性”的阶段了。

“把酒给我!”没摸到酒瓶的八尺瞪着通红的眼睛对我说。

“这里面都是烟灰,还吐了痰呢……”

“把、酒、给、我!”八尺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又一遍,还往前凑上一步。

“八尺,你、你没事吧,差不多就成了啊。你回头瞧瞧你后面墙上那表,都快两点了,咱早点歇了好不好,明下午你不是还有正事嘛。”话是这么说,我却往后退了小半步。

“把酒给~~~~~我!”八尺一把揪住我的上衣前襟,把脸帖到我的鼻子前面,压着嗓子又重复了第二遍。

我从他喷出的酒气里闻到了几份威胁的味道。

正当我吃惊地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老张甩着个酒瓶凑上来,把胳膊横架过去搂住八尺的肩膀。“哎我说兄弟啊,你这就对啦,这就对啦。人生能有几回醉啊,今霄不醉何时醉啊。兄弟呀,我刚才是看低了你了,不生你张哥的气吧。我刚才看走眼了,现在我明白了,你才是这个(挑大拇指)。什么叫酒喝三碗当刮目相看啊,你就是啊。”

说着他还拿眼角斜睖我,“你千万别跟这块料一般见识,不值当啊!我在丫这喝多少次了,丫从来就没让我喝痛快过,从来!!姓秋的说我是狗怂,兄弟你听的懂北京话么?知道什么叫狗怂么?丫说的没错,我就是属狗的,今年六十二了,我不狗怂谁他妈狗怂啊。我看出来了,你才是个实诚人,今晚你用实际行动为上海人民争了光。”

说着他还把那个酒瓶举到八尺面前晃荡起来,“看见没有,兄弟。姓秋的丫不让咱们喝了,没关系,走,到我那去。你张哥别的不称,酒,管够!你敞开了喝,放心地喝。现在我宣布,北京欢迎你丫挺的!请上海人民放心,我一定……”

“啪!”

“哎哟……”

“老张,你怎么了?……”

“呜~~~旺旺旺旺……”

怪梦片段十一:

老张说的没错,他的确看走眼了。

就当他正搂着八尺套近乎的那会儿,我注意到后者那对被酒熬的通红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住前者提在手里来回晃荡的酒瓶,毫无顾及地放射出贪婪的目光。在接下来的一个时刻,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陈八尺突然甩开老张架住他肩膀的胳膊,原地飞身跃起,凌空转体180度,朝着老张肚子上“啪”就是一个侧踹,真是稳准狠、短平快。

可怜丝毫没有提防的老张立刻屁股在前,首脚在后,象个箭头一样飞了出去。这个箭头一气跃过杯盘狼籍的茶几,在客厅上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彩虹后,又非常巧妙地撞在了党人身上,在惯性定律的影响下,巨大的动能让党人发出了一声惨叫。

万幸有党人临时充当了屁股垫,否则老张的那把老骨头非折腾出毛病不可;万幸有沙发临时充当了屁股垫,否则党人的那把小骨头非折腾出毛病不可。

“啪!”

“哎哟……”

“老张,你怎么了?……”

“呜~~~旺旺旺旺……”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那个酒瓶,在老张起飞后先是经历了一个短暂的自由落体运动,又在地板上做了几个弹跳后,不屈不挠地滚动着。瓶盖已经震落了,一股股酒液从瓶嘴溢出,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

无论是挨踹的、还是挨砸的和旁观的,都发觉事情有些不妙,气氛有些异样。

踹人的向那个滚动的瓶子扑过去,匍伏下身子,把嘴凑在瓶口,吸溜吸溜地疯狂吮嘬着流出来的酒液,还把舌头探出来老长,忘我地舔吸着已经流到地上的酒液,注意,是忘我的。瓶子滚到哪里,他就把嘴巴追到哪里,哦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他把瓶子拱的满地乱滚,就象是一只喜欢用鼻尖托住皮球的海狮。

瓶口的流量随着瓶内容量的减少而一同销减。当汩汩洪流逐渐变成娟绢细流时,他还用手把瓶子拨拉来拨拉去,试图让瓶内的酒液在外力的援助下涌出来,每当这个方式获得成功后,他就马上朝那些液体扑过去,继续吮嘬、舔吸、吮嘬、舔吸……

当拨和拱已经不能使瓶子泻出任何内容时,他干脆一口将瓶子叼起来,疯狂的左右甩头,喉咙里同时发出“呜~~~呜~~~”的低吼。这个办法让瓶内最后残余的酒液又洒出一些,甩溅到地板和自己身上。八尺松口放下瓶子,先是如刚才那样舔吸洒到地上的,然后就在六目睽睽之下,蹲坐在那里,吐着舌头在自己身上极其投入地舔起来,先是沾了酒的双手,然后是前臂、上臂,前胸。他还试图去舔自己的肘关节和下体,并尝试把右腿抬起来挠自己的耳朵和腮帮子,这两个举动因为实在够不着,在反复努力了多次后不得不停止了。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感觉双腿有些骨栗。这么多年了,撒酒癫狂者见过不少,有跳脱衣舞的、有打开手电筒要往上爬的、有宣称自己是玉皇大帝的、还有抱着电线杆子摔跤的,至于陈八尺这样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他酒后习惯把自己想象成某种动物么?这就是传说中的吓人捣怪么?”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

“老张、老张,这、这……你见过没有?怎、怎么办?”我压低嗓子小心翼翼地问。

老张不愧是喝酒多年的老酒棍子,年纪上比我和党人多活了三十年,阅历丰富;政治上还是八十年代中叶就加入我党的老党员,关键时刻就该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了。刚才八尺那一脚来的突然,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踹,幸亏有党人当垫背的,尽管这样还是摔的不轻。他扶着党人冬瓜似的大脑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也没理我的碴儿,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冲蹲在地上叼着酒瓶子乱甩的八迟吐出一个恶狠狠的“你……”

怪梦片段十二: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咳、咳、咳咳咳咳……”

我以为老张要对八尺发彪呢,没想到他黑着脸吐出一个“你”之后,脸部突然阴转晴,张着嘴开怀傻乐,嘴咧的幅度极其之大,扁桃体都被我看的一清二楚了。他笑的如此投入,如此认真、如此卖力,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以至于不堪重负的呼吸系统未经上级领导批准同意就以“因发生不可抗拒的气流紊乱”为由私自把笑演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并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就通过神经系统向大脑提出了正式抗议。

“好小贼,行啊你,跟谁学的?有两下子!……”老张以左、右手背交替搓了两下因酒精刺激和喘气不均而泛着红色光彩的面皮,顺带着把嘴角的哈拉子也一齐抹去,胡乱涂抹在毛衣和裤子上。

“有仇必报,是不是?行嘿,是个男爷们儿!操,张哥我就他妈喜欢跟你这样的交朋友。咱这会算是谁也不欠谁的了。不瞒你说嘿,往上数……嗯……四十年吧,六七年、哎不对,是六八年、哎不对,就是六七年,六七年,不改了啊不改了。内年,你张哥我刚三十一……”

“是二十一吧?”党人纠正道。他双手举在眼前,十指岔开,毫不留情地向老张指明一个无法抵赖的错误。

“昂~~嗯?哦对,瞧我这猪脑子,算都不会数了。重来啊重来,六七年,内年你张哥我刚三……啊二十一,就是二炮的总司令啦。从战斗里往东一直到反修路,我拔头份。”

“昂~~嗯?!”这回的惊叹语是由党人发出来的。

“北京第二灯泡厂井岗山造反战斗团总司令。”我适时的搭个话茬儿,最后还不忘补充一句:“自己想出来的,除了他没别人,光杆一个。”

老张显然对我最后这个补充说明感到非常不满。“操,一个人怎么了?我就那么心甘情愿脱离组织啊?老子是要进工宣队,丫挺的那帮孙子不要我啊,愣说我们家历史有问题。出身不好怎么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英雄、英雄不问出处,知道啵?!一个人就不能干大事了?告儿你吧小贼,五大金刚里闹的最欢的是谁?蒯大富!丫都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丫敢围攻中南海,丫敢开王光美的批斗会,可他就是不敢进灯泡厂。那年夏天,闹的最凶的时候,老张我一个人敢闯北大清华;换他,你问丫敢一个人来灯泡厂么?!”他把矛头对准了我,话却是说给党人听的~

“噢喉,演出又开始了?那是人家不稀罕你吧,谁知道‘二泡’在哪儿啊~”我开始反攻了。

“怎么着,你服不服吧?!小贼,那年还没你呢吧?”

“吹啊,接茬儿吹!你丫一喝多了就满嘴跑航天飞机。上回冯小刚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你进的是北师大见的是谭厚兰么?这回怎么改北大清华了?别以为我没生在六七年就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当着外人的面我就是不好意思把话挑明了,你还来劲了啊!”

“谁他妈见过那婊子呀。”

“我操,刚两月都没有你丫就记不住啦。谭厚兰让你一起批斗彭德怀,你们还一起去山东刨孔老二他们家祖坟。这不都是上回你亲口说的么?”

“扯、扯蛋,都是扯蛋,我没说过,你肯定是听错了,造谣……”老张神色有些慌张,他转头一拍党人的肩膀,“小伙,你是个明白人。某些人开始表演了,千万不要上当,要看本质!”说着还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拈在一起。“兄弟,看见没有?某些人老是要扮演这一小撮,一小撮!他们惟恐天下不乱,企图乱中夺权,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一有风吹草动,他们立马儿~~~就急不可待地从阴暗的角落里跳出来了,或造谣于街头,或策反于秘室。兄弟,你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说句公道话,咱们应该怎么办?!”

“我说老张,当着外人的面你可别造谣啊。神经病说话我不当会事,喝多了说什么可别怪我跟你较真儿。酒后开车和酒后胡说八道的代价是一样一样的。老党啊,我就等你说话了。”

党人这下可难堪了,劝这个不行,说那个也不中,闹不好两个都得罪了,还要弄个里外不是人,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在粥铺就应该早早抽身,去秋原家简直就上贼了船呐。想来想去,他决定以大包大揽的方式解决这个争端:“哎哎哎,行了行了,都别吵了,别吵了。四十年前那些事咱们今天就不提了,好不好?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嘛。老张师傅,你的立场绝对没有问题;秋老师,你的为人我是很清楚的。这件事,都怨我!都怨我!”

“一边儿呆着去吧!”老张的大巴掌一把推在党人的左脸蛋上。

“一边儿呆着去吧!”秋原的大巴掌一把推在党人的右脸蛋上。

两个人的行动高度统一、和谐,仿佛是以党人为镜面的本体与影子,连出手的力度和速度都达到了惊人的一致,就跟事先商量好了似的。

倒霉孩子上半身后翻,做了一个很有诗意的倒仰,并最终载倒在沙发上,一双被雷过的双眼无辜地盯着天花板。这是他在今晚受到的第二次重大打击,这足以改变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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