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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拳王之死 2 -- 致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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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拳王之死 11

四十二 樱花之血

   王腾和宫本敬一的比赛在一艘名叫“樱花号”的游轮上举行。“樱花号”为日本黑社会组织“山口组”领袖渡边所有,临时出借,用作比赛场地。

   比赛在晚上十点举行,观战的只有一百多人,都是投注金额在百万以上的大亨和几大跨国赌博公司的代表,还有日本和台湾几个黑社会组织的头头。

   除了两个摄像师,比赛开始的时候所有的闲杂人员都被命令离开比赛场地。摄影师拍摄的比赛录像,将在比赛结束后两天内,通过卫星用加密邮件的方式发送给投注在十万元美金以上的赌客。录像内容是两个不同摄像师拍摄内容的剪辑合成版本,每一个客户的录像都有各自不同的几个隐秘记号――某个画面上拳手汗水颗粒的数量多少,某个画面出现人物的领带颜色和花纹的区别……,违规泄露高级比赛录像的人将会成为暗杀目标,投注的人都很清楚这些,他们投注的时候也被郑重告知不得泄露录像内容。

  

  一九九七年在日本曾经发生过一次泄密事件。当时有一位名叫猪头宏一的商人看了一场顶级比赛录像后没有及时删除文件。猪头宏一后来因为家中电脑出现故障无法开机,而将电脑整个扔掉,扔电脑的时候忘记将保存录像的硬盘拆下来毁掉。这台电脑后来被人当废品收购后打算拆卸有用零件卖到第三世界国家,工作人员无意中发现一个加密视频文件,出于好奇拷贝了下来,后来几个少年电脑玩家解开文件密码,结果看到了黑拳高级比赛的血腥镜头……

  这几个少年人不知轻重,到处发送传看格斗录像,却不知黑拳格斗在日本也属于禁止项目,违反日本有关法律。

  日本警方介入调查录像来源和出处。结果还没等警察找到猪头宏一,他就神秘失踪,不知去向。半个月后警察在海边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经过核查发现正是失踪的猪头宏一。猪头宏一是过去几年中泄露顶级比赛录像内容的不多几人之一,也是唯一的日本人,他的事情黑拳界几乎无人不知,但是究竟是谁敢动手干掉他,却是一个秘密……

  

  投注金额在一万到十万美金的客户,将在比赛的第二天被邀请集体观看比赛录像,观看前会一般会安排几场中级比赛给这些赌客看。

  顶级比赛一般不接纳少于一万美金的投注,也不收门票,收入全部来自于赌博。这种赌博对赌徒来说比其他赌博方式更为刺激,高级比赛基本上不需要推销,因为赌客一旦介入此道他就几乎不会再参与其他任何赌博了。

   赌客参与赌博的方式并非直接掏钱下注,而是一种更巧妙的方式。

  

  宫本敬一时年三十一岁,比王腾大三岁,个子比王腾略高一点,体重比八十五公斤的王腾重了两公斤。

  宫本敬一此人可算走在路上都要被女人追赶的那种帅哥――五官看起来如同雕塑一样,可能因为他的日俄混血缘故,看起来和其他日本人差别很大。

  

  比赛开始前反映了两人以前各自的比赛录像,从录像上看宫本敬一的确是一个顶尖高手。

  录像上宫本敬一的五个不同对手都有不俗的战绩,绝非平庸之辈,但他们和宫本的比赛都没有超过三分钟。其中一个印尼拳手,比赛开始不到二十秒,就被宫本第一次攻击用的一个强劲高腿踢中下巴而死。那人的下巴被踢得碎成几块,咽喉部位肌肉撕裂断开,看起来十分可怕。还有一个魁梧高大的黑人拳手,被宫本一脚踢断小腿,小腿断后飞起,脚后跟上叠到膝盖部位,随后被宫本一个摧毁性的重拳打在倾倒过程中的胸口上,这个拳手被打中后血从口中激射而出,足足有几米高,胆小的看到这样的镜头不做恶梦都难……

  

  10点10分,王腾和宫本敬一从擂台的两端开始一步步走向对手,没有人宣布比赛开始,走向对手的时候比赛就已经开始了。

  两人距离五米左右的时候,宫本敬一突然启动。他启动速度之快让人目瞪口呆,只两步的加速就让人感觉他体内如同装了一个机械引擎,不像一个血肉之躯的人,倒像一台赛车,力量和速度的完美让人叹为观止。

  宫本敬一到距离王腾两米左右距离的时候,右脚似侧踢又非侧踢、似边踹又非边踹的奇特腿法打出,对准的部位正是王腾的腹部。

  王腾看这一脚速度奇快,急忙轻轻一跃往旁闪避,想躲开这一脚怪异腿法。

  宫本敬一不愧为武学奇人宫本武藏的后人,他的力量和肢体的柔韧性让人惊叹。眼看这一脚踢空,空中突然变线,追踪王腾的肋部踢来。

   没有步法的试探,突然的变线腿法,宫本敬一的攻击显得诡异而又狂妄。

   软肋部位,上下格档均不便,格斗中一般采用闪避或抄手撩打来应对,泰拳出身的拳手还有用冲膝抵挡的习惯。

   台上的王腾没有格挡,他急速后跃,躲开了这一脚。

  这一次两人都是只着短裤,赤脚上阵。宫本敬一的脚趾头擦着后跃的王腾胸部肌肉而过,剧烈的摩擦过后,一道血痕印在了王腾的皮肤上。

   这点伤对全神贯注于对手的王腾来说根本感觉不到。他后跃过后便向左滑步,他知道对手踢腿过后必然带动身体左转,那样,对手的背部将暴露在自己的铁拳之下。

  

  宫本敬一的身体居然并未左转。他左膝急速微屈下沉,便将右腿踢出带动的身体平衡住。

  这样的功夫,西洋拳手是决计不会的,东洋拳手也是不会的,南洋拳手自然也不懂。这样的平衡控制功夫属于“根劲”,这样的“根劲”需要将腰关节和下肢髋关节、膝关节、脚关节的配合磨练到极为灵活的程度才能做到,为中国功夫的传统和秘诀。

  “根劲”的训练需要长期的锻炼。中国的传统是通过蹲马步、走梅花桩等来掌握。这样的功夫需要上身练到极“虚”,下盘练到极“实”才行。“根劲”发力处处落在脚上,脚为纯阳、头为纯阴,腰便是阴阳中的鱼眼,这样的阴阳虚实,不经过长期的训练和名师的指点,再加悟性和天赋,很难掌握。

  这样的功夫,从来都是不外传的,可宫本敬一居然会!且运用自如!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台上的王腾和台下的我从这第一次接触便知道:宫本敬一的确是高手,且不是一般的东洋高手。他的功夫可谓刚柔相济,深合拳理,不但威猛爽劲,更兼园转如意,实在是很难对付。

  王腾此时和对手格斗早已超脱强弱尊卑的顾虑,面对强劲对手,他并不会比对弱小的对手更在意。无论是怎么样的对手,对他来说,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全力以赴。

  宫本敬一也从刚才的接触中知道眼前不惊不躁的王腾乃是劲敌。他不再急于进攻,转而用步法晃动,寻找进攻机会。他的步法粘性十足,速度并不快,但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时时让身体处在可发力状态。

  台上两人在距离两米的距离开始左右移动,台下的众人睁大了双眼屏声静待最后的结局,大家都知道,今天晚上肯定有一个人要倒下,那人会是谁呢?是崭露头角的“中国战斧”?还是威名赫赫的“东洋宫本”?

  

  猛虎不能并留一山,英雄岂可共存一擂。生还是死,需要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很快就要给出,台上的王腾已经挥舞起他的“战斧”。

   他的两条腿左右开弓,犹如天罗地网罩住了宫本敬一。强劲迅捷的连续腿法攻击如同风暴下的排浪,飘摇中的宫本开始明白这次出行的凶险。

  这种压迫式的打法是王腾第一次使用。从这一次比赛开始,他那种君临天下的王者拳风,如同狂风烈火席卷拳坛,让战术、谋略成为笑柄。实力不足下的战术、谋略,如同蚂蚁构筑的陷阱,对付另外的蚂蚁有用,狮子大象则视若无物。

  

  一声脆响,宫本敬一倒在了擂台上。王腾用左脚踢断了他的左手,突破了他的防线,击毙了他。

   杀死一个人很复杂,需要艰苦长期的训练。杀死一个人很简单,只需要一秒钟。

   这一秒后,尘归尘,土归土,轮回重又开始,生活依然继续。

  

  宫本敬一被扔进了大海。

  海水轻轻地拍打着豪华的“樱花号”。浩淼无际的太平洋,埋葬过多少生灵?多少人类?她杀人如麻、荼毒万物。她左手用风暴杀死水手喂鱼,右手把鱼儿的肉体送给水手食用。今日用鱼儿喂肥水手,明日用水手喂肥鱼儿。饲人、饲鱼,各安其命。

  喂鱼总好过喂蛆虫,被鱼儿趁热吃了好过僵硬之后耗费燃料制造一推无用的灰烬。

  

  “宫本武藏的书写得很好,回头你也读读。”王腾扭头对我说。

  我深吸了两口烟,笑道:“我会看的。你杀了他子孙,咱们还读他的书,他地下有知,不晓得是高兴呢还是郁闷呢?”

  王腾沉默不言。我看他若有所思,掏出一根烟给他,笑道:“来一根?这么大的太平洋,不污染污染怪可惜的。”

  他拿过烟嗅了嗅,我把烟递给他让他点着火。

  抽了两口,我说:“这日本烟就是比不上当年抽的‘大鸡’,你还记得吗?你从济南到武汉来的时候,随身带的那些‘大鸡’。”

  “当然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抽烟。”

  “都说第一次抽烟难受,那天我咋觉得挺过瘾呢?”

  “你上辈子没过足瘾吧,馋烟!”

  “嘿嘿,有可能。”

  王腾抽了几口,把烟拿到眼前端详,说:“李涛,我让你学会了抽烟,还让你进入这个圈子。将来有一天,如果有什么事发生,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不该有我这个朋友。”

  我勃然大怒,把烟头弹出老远,说:“你当我三岁孩子啊?和我说这些屁话!”

  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发哪门子火啊,别多想!”

  “你明知道我就喜欢多想,还说这些费话做甚?以后别瞎说了。”

  顿了顿,我接着又说:“你我兄弟,不管是从南走到北,还是从白走到黑,甭管别人看不看得到,崩管别人知不知道,都得走下去。”

  他哈哈大笑,说:“你说话怎么象顺口溜?”

  “顺口溜?很顺口吗?”

  “很顺口,比很多歌词都顺口。”

  “真的?我们班原来的黑子,你还记得吗?就是当年成天抱把吉它学弹唱那位,现在跑北京去搞摇滚了。”

  “黑子去搞摇滚了?成摇滚明星了?”

  “还没出名,去年还住地下室呢,过得苦。那阵经常来电话找我借钱,借钱底气都不足,每次都三百、五百的,借钱之前还一大通废话。好歹老同学,还不如我原来那公司的看门小妹,看门小妹开口借一千、两千从来不告诉你理由,你要问几句她还和你急,搞得象欠她一样,乖乖掏钱了事。”

  “那是你耳朵软,看见人家小妹长得美,主动缴械,送上血汗钱讨人家欢心。”

  “我操,我有那么没用吗我!不说小妹了,黑子也牛啊,学校出来就不找工作,要死要活要搞音乐。有一次给我电话,说了一分钟就断了,老半天没拨过来,我等了一会儿回拨过去,你猜咋回事?”

  “咋回事?”

  “原来这小子身无分文,一天没吃饭,电话卡上只剩下一块多,只够一分钟通话,他最新取得的进步和马上就要开始的明星之路这些废话没说完,还没转到借钱的主题就被认钱不认人的机器给掐了,惨!”

  “都混成‘四大皆空’了,饿着肚子还摇滚,他可真能折腾。”

  “挺能折腾的,冲他这股劲,将来说不定让他折腾个‘崔健第二’出来。”

  

  闲聊了一会儿,王腾的注意力从刚才的生死格斗中暂时脱离出来。我们比赛之外从来不说格斗的事情,也很少谈论对手。

  未来还有更大的风暴,谈论过去的风暴不如在这有限的风暴间隙说些生活的趣事,积蓄力量迎接未来的滔天巨浪。

  

四十三 铁山麒麟

   睡莲凋谢了,樱花也凋谢了,秋天的高远,是菊花的。万猜倒下了,宫本也倒下了,站着的男人,名叫王腾。

   中秋节的那个夜晚,和风、明月,湖边漫步的我俩。

   “美国的月亮没中国的圆!”我很得意于自己的发现。

   “不会吧?”王腾不相信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也对中国的月亮比美国圆表示怀疑。

   “真的没有中国的圆!”王腾最后认可了我的发现。

  其实美国的月亮从来就没有和中国一样圆过,因为时差,总会有那么一点差异。内华达群山融雪汇聚成的塔霍湖水却和九寨的海子一样晶莹透亮,连荡漾的涟漪也那么相似,一波一波扩散无痕。

  对岸是内华达州,花岗岩和沙漠之州,灯火和金钱之州。那里有合法的赌场,有来自世界的赌徒,那里有沙漠里的梦幻之城――拉斯维加斯。雪山上的花儿,需要更芬芳的香氛才能吸引蝴蝶的到来,沙漠里的城市,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才能吸引游客。

  沙漠里拉斯维加斯赌场的盈利,超过加州来自约塞米特的飞流瀑布、尤里卡的参天红杉、惠特尼山的雪峰绝壁、南加州死谷戈壁黄沙的收益总和。人们更多选择旋转的轮盘而没有选择多姿多彩的大自然,更多人选择欣赏擂台上两个人的肉搏格斗而没有选择欣赏清风明月。

  不必为此痛心疾首。诗人可以被雄健刚毅的内华达山感动,呼唤“送我男儿,配此群山”

  的动人诗句,然后去充斥美女、暴力的赌场赌一把。而他呼唤的矫矫男儿,刚从擂台的生死格斗中下来,正在群山里巡游呢。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和宫本敬一的比赛后,1999年9月,我们来到了美国。

   二叔盛情款待了前来观光的他的侄子我,还有侄子的朋友王腾。二叔在旧金山的中国城开了一家餐馆。餐馆位置很好,品尝中国菜的同时可以远眺浓雾覆盖下的太平洋,近处光耀夺目的海湾、半山上鳞次栉比的白色房屋都在视野之内。生意大半取决于位置,二叔有一家很赚钱的餐馆。

   我们打算玩一周的时间,然后准备和亚洲拳王――“坦克”杨虎的比赛。

   二叔没有想到他贫穷的大陆侄子几年时间变得这么有钱,可以到美国来观光。问起工作,我告诉他我们现在合伙在香港搞了一个健身房。他于是给我讲起了很多听来的大陆暴发户的故事,说中国城很多人都相信在中国赚钱比在美国容易,让我安心在中国发展,一定会有机会。我告诉他中国赚钱并非那么容易,我们来美国就是因为美国的钱更好挣。

   随后的一周是愉快的。我们在棕榈泉看到了富有的印第安人,陡峭的圣哈辛托山下,就在沙漠的边缘,他们过着不逊色于前美国总统的舒适生活,尽管还没有象本地积聚的很多影视体育明星一样奢华到挥霍,但绝非其他地区印第安人那样不名一文。

  来自都江堰故乡的我们被帝王山谷庞大的灌溉系统所震撼。千万亩干渴的沙漠戈壁在每年数以亿计立方米水分浇灌下,成了产量惊人的富饶大地。帝王谷的水渠带给我的震撼远比旧金山的百万灯火更多,甚至超过四通八达、纵横美国的州际高速公路。

   “就冲这渠,美国还得强盛一百年不止!”我感叹道。

   “没人介绍,谁相信一百年前这儿还是戈壁呀!”王腾看着公路两侧茂盛得张扬,青翠到跋扈的辽阔菜园里的那些西红柿、莴苣、西瓜说。

  

   死谷的荒凉一切让人犹如身处噩梦中的冥界。狂风掀动下的流沙转眼间便堆砌成数层楼高的沙丘,干枯湖底结晶的盐块在阳光下闪耀诡异的光泽。八万平方公里的莫哈维沙漠和中国的沙漠一样容不下生命。只有蓝天下残留的战机尾迹和传说中的航天飞机,可以让人明白脚下的土地不是无用的沙漠。此地的爱德华空军基地被好莱坞的电影导演所钟爱,进而被全世界的梦工场观众所熟知,电影里那些“空军英雄”的基地名就在荒蛮的死谷,没有多少人知道。

   “没什么好看的,比稻城的‘地狱谷’差多了。”王腾说。

   “电影里看着带劲,在这里长期呆着可够呛。”九月的死谷,我依然热不可耐。

   “好莱坞真行,把个沙漠炒得比佛教圣地游客还多。”王腾对成功者表示了一定的赞赏。

   “那是,中国电影太菜,比这好一万倍的地方也折腾不出名堂。”

  

   二叔给我们在旧金山湾区附近找了一套房子,独门独院带游泳池的HOUSE,月租三千五百美金。王腾办的工作签证,旧金山的一家拳馆聘请“香港居民王腾”做中国武术教练。当然,那只是挂名而以,每年让律师填一张税单即可,并不需要他去上班。我办的短期旅游探亲签证,打算看情况决定去留。

  

   1999年11月21日,星期日。王腾击毙了来自台湾的“坦克”杨虎,成为了亚洲的拳王。

  那场比赛结束得如此之快,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四十秒。除了名字,我已经不记得杨虎的任何特征。他曾经是亚洲的拳王,但这又能如何呢,他倒下了,成了一具迅速冷却的尸体。

  这次比赛过后,王腾第一次戴上了拳王的金腰带。王腾很开心,我也是。可是没有多少人可以分享这份快乐,一直到第二天晚上二叔找我谈之前,他成为拳王只是我和他才知道的秘密,周围的人没有谁知道。

   “李涛,你和王腾究竟在做什么?”

   “怎么啦?二叔,干吗忽然问这个?”

   “你们在打黑拳?”二叔盯着我问。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王腾打拳的事,包括二叔,我也不想去隐瞒一个知道实情的人,我只能选择沉默。

   二叔叹了口气,看着沉默不语的我,说:“我在录像上看到他――战斧王腾,亚洲拳王。”

   顿了顿,二叔问:“当时你在场吗?李涛,你也在打拳?”

   我听二叔这么问,笑了起来,说:“我打不过他。”

   二叔笑了笑,说:“李涛,很多事情二叔没有告诉你,在‘中国城’做生意,黑道上的事情是必须懂的。我在美国这么多年,生意自然是正途,要赚钱就得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闷头发大财是不可能的。”

   顿了顿,二叔让我约王腾,他要和王腾谈一谈。

   王腾告诉了二叔一切。二叔也告诉了王腾很多,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我的二叔,竟是旧金山的华裔社团“龙”的重要人物。“龙”的历史非常悠久,起初为美国排华浪潮期间华人互助组织,和其他少数族裔的互助组织一样,难免提供一些包庇偷渡客、暴力维持社区次序的问题,随之也就具有一定的黑社会性质。“龙”并非地下组织,而是一个在加州政府注册的正式社团组织,当然,水面之下的那些“业务”并不为加州政府所知。

  

  操纵全世界黑拳比赛的组织,叫做“麒麟社”。麒麟社的创办人是美国人“麒麟威尔”。

  江湖传言威尔出生在阿肯色州的一个农场,成年后进入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二十世纪初离开美国军队来到日本,此后威尔开始在东方游荡。

   威尔贩卖了大量的欧美武器到明治时期的日本、慈禧时期的中国,中国的武器需求如此旺盛,以至于他在菲律宾建了一个地下兵工厂专门生产武器供应中国。威尔发了大财。

   传说威尔在上海住了十年时间,在这里他成立了麒麟社。麒麟社最初成立的目的是在军阀混战的中国销售他的自制武器,和杀人如麻的军阀、土匪做枪杆子生意,没有武力是不行的。

   再后来,威尔带着巨额的财富回到了美国,还有他那些精明能干的手下。从其他黑帮手里抢夺地盘威尔没有多大的兴趣,见惯了大钱的威尔有更大的计划。

   威尔开始组织黑拳比赛,依仗雄厚的财力和精明的手腕,威尔的麒麟社控制了整个美洲的高级黑拳比赛组织。

   麒麟社现在的当家人是威尔的孙子,神秘的“铁麒麟”――亚瑟。亚瑟消灭了和他竞争的所有对手,再没有人和他竞争组织黑拳高级比赛了。

  

   二叔说他见过“铁麒麟”。二叔说亚瑟和很多社团都有盟约:麒麟社不介入其他业务,其它社团也不介入黑拳比赛。二叔说完这个后要求和王腾单独谈谈。

   二叔和王腾单独谈了很久,出来后他说:“李涛,我来给王腾做经纪人,你回中国吧。”

   我很吃惊,问:“发生什么事?”

   王腾笑了笑,说:“李涛,二叔的建议我觉得很好。你回国去做我们计划好的事情,美国这边二叔和我可以彼此照应。”

   我问:“我回国做什么?”

   “我们不是计划修庙、做生意吗?你这就去办。”

   “不是说好将来一起搞吗?”

   “将来?何必等将来呢。万一我在擂台上出事,就看不到了,不如现在就去办。”

   我不知道二叔给王腾说了什么,但我确信那一定和“麒麟社”有关。“麒麟社”究竟有什么力量让二叔和王腾感觉到会给我造成危险,我不太清楚。总的来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平静,除了擂台上的格斗,日常的生活没有什么异常。我知道组织黑拳比赛的人神通广大,但我没有感受到什么威胁,事实上我对他们还有一丝轻蔑,因为阴险毒辣的朱军便死在我的脚下。

   “铁麒麟”亚瑟不是朱军,他是黑拳界的老板,幕后的王。但,我不能离开朋友,在他即将登上拳王宝座的时候。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金门大桥。海风吹得衣角翻飞,汽笛拂得发梢飘扬,天际血红的落日,斑斓灵逸的流云。

   “还记得小时候在君山上看日落吗?”王腾想起了家乡。

   “当然记得,你想家啦?”

   “想家有什么用,我是回不去了。”他叹了口气说。

   “回不去就回不去吧,大丈夫志在天下,哪里都是家!”话虽这么说,我也不能遏制对家乡的思念。

   “你还记得在乐山喝茶那天我说的话吗?”他笑了笑说。

   “记得。”我的心沉了下去。

   “那天我说有一天我成了拳王,要捐钱修庙的。”

   “是啊,你说过。”

   “德化寺的智远,清虚观的丹尘子师傅,不晓得他们现在咋样。”

   “应该都还好吧。”

   他扭头看着我,说:“李涛,你回国吧,为了我。回国办个公司,你一直想做生意的,好好干,一定可以做一番事业。”

   他又提这个,我不禁有些生气,怒道:“你把我当兄弟吗?什么屁话,用不着我了,就要我走?”

   王腾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拍了拍,笑道:“别生气,是兄弟我才希望你回去。我的确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有个照应,可更想你能帮我把心愿了了。”

   “你着那门子急,等你干掉普金,成了拳王,我们再去做那些事不行吗?”

   他沉默半响,看着我的眼睛说:“如果是他干掉我呢?”

   “那怎么可能!你现在的实力,一定打得过他!”

   “一定?擂台上那有什么一定。”

   “王腾,你咋啦?说这种泄气话!”

   “不是泄气。格斗这种事,真的没有必胜啊,每一场比赛,能不能活着下来其实我自己都没谱。”

   “那又怎么样,反正你我也不是怕死的人!”

   “不怕死容易,我的命是豁出去了。不过心愿不了,就倒在擂台,那倒有些不甘心。”

   “你别胡思乱想了,就算有事,我也会去办的。我不成,还有王飞呢。”

   王飞那时候已经从四川大学毕业,跑到北京找了个公司上班。

   “李涛,我觉得你回国去,带着王飞、李英这些弟弟好好做生意挺好,比跟着我到处跑强。反正这边你二叔和我有照应,也不用担心我。”

   我沉默无语。他顿了顿,接着说:“回国去好好做生意总比跟着我提着脑袋混好,咱们兄弟走上这条路是被逼无奈,现在我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如果成了拳王我还活着,我就到藏南去找李云师傅,他说要带我学武习文,风起而舞,雨来放歌,过些逍遥岁月。”

   我叹道:“真好!可惜我没这造化。到时候你去逍遥吧,我回国去修庙经商。”

   王腾笑道:“何必等将来,你现在就去修庙经商,带兄弟们做一番事业,现在就可以逍遥快活。当初我在香港人、地两生,现在也已经熟知道上的规矩,你二叔又在这里有根基,不用担心我。”

   顿了顿,他笑道:“还有几天就是新千年了,你回去吧,回铁山帮我看望一下父母,再去德化寺和清虚观捐些钱,把庙修得庄严点。”

  

   当天晚上,在二叔的“蜀山珍”餐馆,一杯一杯的五粮液倒进胃里。不记得在倒第几杯的时候我醉了,很多年没有喝过一滴酒,我的胃不能容纳太多的酒精,很多话想说,到话别的酒宴上,都化为碰杯声了。

  

   第二天,我回国了。

四十四 辣辣风尘

  旧金山到北京,从北京到成都,从成都到铁山。从铁山县城回到君山下的桐子村,放下行囊,母亲端来刚沏的热茶。茶是君山南坡孕育的苦丁茶,水是君山虎泉的活水,这样的香茶好水,已经很久没有品尝了。

  

  父母只晓得我在香港经商,他们对儿子突然的飞黄腾达感到困惑,也有一丝不安。

  “李涛,你究竟在做什么生意?怎么给家里寄来这么多钱?”过去的半年,我寄回家二十多万,而之前的几年,不过过年回家的时候买一些礼物而已。

  “我有个朋友在香港做生意,让我过去合伙,生意还不错。”暂时还得瞒着他们。

  “小涛,你别给家里寄钱了。做生意需要你就用在生意上,用不上你就留着吧,你以后还要成家,我和你妈用不了多少钱。”父亲不喜欢多想,信了我说的话。

  “你现在有女朋友没有?”我的妈妈一样爱问这个问题,不晓得她是真希望儿子早点找到心爱的女人,还是担心被某个女人把心爱的儿子拐走。

  “还没谈,不着急,这两年我打算专心做事,等两年遇到合适的再说。”离家许久,年龄渐长,对不喜欢的问题也学会了耐心回答。

  父亲冲妈妈笑了笑,问我:“李涛,你知道王腾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我……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当面撒谎,又是父母面前,毕竟不能对答如流。

  “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去的成都,他从监狱里跑了后没有联络过你?”

  “没有。”

  “唉,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是死是活。”父亲叹了口气说。

  我嘱咐过二叔不要提王腾在美国的事情,看来二叔果然没有告诉他大哥。

  “你要不也去看看王腾他父母,他们从小对你象自己儿子一样,王腾不在,你去看看他们也好。”

  “我马上就去。”

  

  红砖壁瓦,青藤翠竹,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小涛,你回来啦!”她妈妈看到我的时候,惊呼起来。

  “王伯伯、陈??,我回来了。”看着手忙脚乱、兴奋莫名的他们,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父母。

  端茶坐毕,他父亲低声问道:“上次你告诉王飞说王腾在香港,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到美国去了。”

  “去了美国?身体怎么样?”他妈妈焦急地问。

  “王伯伯、陈??,你们别担心,他身体很好,现在在我二叔餐馆里做经理,过得很不错,你们放心吧。”我按照预定的说法安慰他们。

  “我还没告诉我爸妈王腾的事,没办法,暂时只能瞒着他们,你们也别告诉我爸妈。”我叮嘱道。

  “真要谢谢你了,小涛,王腾在外面不挨冻受饿我就放心了!”他妈说着这话,竟然掉下泪来。

  “我们不会到处说的,小涛,你怎么不留在美国呢?”他父亲生得如王腾一样威武豪迈,此时情绪也有些激动。

  闲聊了一会儿。他家的房子旧了些,他父母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些,身子却还不错。几年前手术后,他妈妈不再下地劳动了。

  地里的收益,也早不如当年了。这几年农产品价格一路下滑,种子肥料价格又年年上涨,就是小孩上村办小学的学费,也要几分良田产出的稻谷才能支付。

  “小涛,你算算人均才多少田地,这小学生的学费都涨到一年四五百块,靠种地,能行吗?”闲聊到村里的事,免不了说起这些。

  他父亲接着说:“你和王腾上小学那会儿,一年才几块钱,也就一只鸡的价钱。现在,十只鸡也不够。小学还是那个小学,课桌都还是那个课桌,老师都还是那个老师,学费就不是那个学费了。”

  他父母似乎有些庆幸两个儿子上学还算早,否则两口子只能颠沛流离在外面为儿子挣学费。

  王腾托我带给他父母一笔钱,五十万。我把钱给了他父母,嘱咐他们不要存银行,搁家里不安全也得搁,抓紧用吧。实在要存,让我爸妈帮他们存,用我父亲的名字,存折他们可以自己拿着。

  王腾让我给他父母买一部手机。在桐子村王腾就家,这部新买的手机拨通了第一个号码。王腾的声音传来,母亲的眼泪便泉水般涌出来了。他父亲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脸抽搐了一下,扭头进屋拿出一条毛巾递给妻子,随后站在妻子旁边大口抽烟。

  通电话的时候,我退到外面院子里。百米外清溪河水还如当年那样流淌,河滩上那个嬉戏奔跑的少年已随着河水入江越洋,在波涛簇拥下成了雄霸天下的拳王。

  半个小时后,他妈妈来叫我进屋。脸上泪迹尚未干去,腮边喜色已洋溢如春。

  

   说着话,我爸妈来了。母亲提了一支去毛洗尽的鸡和一支剥皮去脚的兔子,父亲拿了两瓶全兴大曲。这样的聚餐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经常举行,陈??的烹饪水平为桐子村第一,由她掌勺,自然不会浪费原料。

   母亲和陈??到门口的菜园摘来蔬菜,便下厨忙活去了。几个男人,就在堂屋叙话。

   “张星回来没有?”我想起这位王腾当年的带头大哥。

   “回来了,去年前就回来了,到我家来了一趟,前一阵还看到他。”王腾父亲答道。

   “我得去拜访一下他。”

   “他现在是铁山的红人,好象在城里开了一个公司,做房地产,还打算把铁山的特产‘九星椒’和‘清溪萝卜’搞大,前几天铁山电视台还播了。”父亲说。

   “真的?他可真能折腾!”我实在没想到在缅甸果敢的赌场老板张星,现在居然跑回老家开发土特产来了。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不拘一格,有胆略、有才干,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草莽英雄、商场快刀手,我决定找他不单叙旧聊天,还要取点生意经。

   “小涛,你找他干什么呢?他做生意好像不太走正路哦。”乡间的传闻让妈妈对我和张星接触有些不放心。

   “我晓得,妈,你别担心。找他随便聊聊天,也没什么事。”我觉得妈妈的顾虑有些多余,不过承欢膝下的道理我算懂了,温言宽慰总不会错。

   “小涛,我倒觉得张星是个人才,你要做生意可以找他学点东西。”我爸对生意半点不通,却和我父子所见略同。

   两瓶全兴大曲下肚,三个男人都有些微醺。回家的路,我眯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我钻进儿时的床铺。被子里有铁山阳光的气味,床单残存清溪河水的流韵,暖意包裹,温柔簇拥,忘记了须眉,成了一个婴儿,爬进梦境的天堂……

  

  铁山县城,人车混行的街上。张星奔驰车的回头率数倍于县长的桑塔纳,坐在车上,便成了众人注视的焦点,单向玻璃滤去了热情,感受到的便唯有冷。

  “公司的产品销路不错,等两年争取出口。”看我端详手里的“张萝卜”泡菜,驾车的张星踌躇满志地说。

  “那真不错,卖到美国,王腾也能吃到。”我告诉了张星王腾在美国。

  “等什么两年,回头我让人给他寄两件。”

  “张哥,那我代他谢谢你啦,回头给我,我来寄。”

  “李涛,你可别小看这小小的泡菜,毛利率不比咱那‘峨眉龙井’低,风险更小多了,做好了也能成大买卖。”

  “这个我知道,我原来在成都就听说那什么‘蓉都’泡菜的毛利率比英特尔造芯片还高。卖泡菜赚的钱也是钱,拿到市场上一块钱也当一块钱用。”

  “这话张哥爱听,不过张哥可造不来芯片了,哈哈,只有造泡菜了。”

  “造芯片的也造不来泡菜呢,呵呵,我会编程序,不就编不来草席吗。”

  车行出城,一路山野说笑,来到三十里外张星的种植基地。

  “从这里到山后的荣县,两万亩地的辣椒和萝卜,都和农民签了协议,都由我来收购。”

  “桐子村那边呢?”我问。

  “没谈下来。奶奶的,姓马那乡长还当我有什么阴谋,不原意牵线搭桥。”张星愤愤地说。

  “甭理那芝麻绿豆的破官,等这边上路见效益了,他会来求你的。”我笑道。

  “那倒不见得,李涛,这帮人做事为人可不像生意人,能赚钱也不一定做,面子、位子才是他娘的头版头条。”

  “农民赚钱了,不也是他们的政绩吗?不也能面上增光,升官加分吗?”我很不解地问。

  “话是这么说,姓马那孙子升官说不定有什么其他路子,或者他娘的就不想升官。”

  “此住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墙内开花墙外香,自古如此,张哥你也别为这些人生气。”

  “这不是生气,这是替乡亲们叫屈。这狗官上任后,桐子村的苛捐杂税年年增加,娃娃的学费也飞涨几倍,搞得人穷粮贱,怨声载道,他倒好,成了走读干部,天天晚上回城里潇洒。”

   “龟儿子不像话!可恨我不是省委巡抚、川陕总督,否则马上将他革职查办,发配三千里到可可西里捡牛粪十年!”

   “呵呵,好!可可西里羊粪多,牛粪少,让他捡牛粪,够他受的!”张星笑道。

   地方吏治不良,我们是没有办法的,牢骚取笑之外,并无多少实际影响能力。山下翠绿的菜园,无垠的土地,才是我们施展抱负的所在。

  

   张星在缅甸果敢和杜博合伙开赌场,两年下来已有千万身家。他寻思赌业终非长久之计,这一行赚钱犹如落雪积山,旦夕而富,钱去也如冬雪春逝,日夜即化。他已近天命之年,想做点长长久久的生意,不求日投夜报、春种秋收这种短、平、快项目,但求年有所增、岁有所长,能够长期做下去。这样的长线生意比短、平、快项目更难找,一天读报看到一则新闻,他兴奋莫名,大呼有了!随即盘点退股,回到了铁山。

   原来那则新闻说的是铁山的土特产“九星椒”参加吉尼斯吃辣比赛,被评为“天下第一辣”。这本是好事者组织的八卦游戏,身在缅甸的张星却看到了其中的商机,意识到本乡的宝贝特产里有钱可赚,辣椒里有黄金屋。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果断利落,如今千万资金在手,办起事来更加顺手。注册公司、招募人员、政府行文、乡镇谈判、建厂设点,一年时间便推出了一系列地方特产。

   种瓜得豆。他的“九星实业”的主力产品“九星辣椒”属高档货,产量比其他品种辣椒低很多,辣味虽鲜香霸道,在市场上销售的价格也十分生猛咬手,非市民百姓所能接受,如此一来,利润自然十分有限。倒是回铁山后开发的酱味“张萝卜”,因为原料供应充足,味道美味可口,价格也低到村姑可用来做田头小吃,平地波澜,在市场上风头凌厉,供不应求,有成为“涪陵榨菜第二”的声势,成了他公司利润的主要来源。

   铁山的旱地,早已不是什么宝贝。农民辛苦劳作一年,汗珠子流满地垄,换来的往往是入不敷出的局面。水田的稻谷,因种收容易,稳定高产,尚有少量结余。旱地的玉米、红薯,种收繁琐,劳动强度极大,产量波动起伏难以掌握,成了农民眼中的鸡肋。外出打工的村民,水田转包他人尚可不用给钱或收取少量地租,旱地转包往往分文不取,还要倒贴承包费给承租人。分文不出承租旱地的留守青壮越来越少,老人妇女劳动负担自然越来越重,供求关系调节下,要找人承租,还得说好话讲关系才行。也有实在找不到他人承租的,只有让土地抛荒,这样政府便要追究,收回土地,打工回来后的农民便面临无地可种的尴尬局面。不回来自然不行,乡土情结之外,尚有户口管制、小孩入学限制等让人伤透脑筋的问题。呆在原籍活不下去,或者活得难受,但不回原籍小孩就要成为文盲,成为失学儿童,这样的痛苦转瞬便成恶果,为政者尚在盘算衡量,离乡打工者的子女已汇成千万边缘人群。

   金色的家乡麦田里,是谁让汗流满面的母亲为三千里外失学的儿子流泪?

   灰色的异乡工地上,是谁让风尘仆仆的父亲为三千里外劳作的妻子悲伤?

  

   “我的公司,让这些地多少能赚些钱。”张星开心地说,有自豪,有得意。

   “张哥,你这也算造福一方了。”

   “哈哈,这话我爱听。就可惜你张哥不能做什么乡长、镇长,否则倒真想给咱们铁山造点什么福。”

   “不当官也能造福啊,再说了,张哥你当个什么县长、市长又有什么不可以!别人做得,张哥你又如何做不得!”

  顿了顿,我笑道:“依我看,美国总统也不是三头六臂。他要真有三头六臂,也做不了总统了,早被送动物园了。”

  张星听罢大笑,说:“李涛,说得好!王腾可没你这口才,他说话做人都是一根筋,不晓得变通之道。”

  我笑道:“张哥,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王腾那是‘君子不器’,不屑玩变通和灵活。”

  张星大笑道:“我可真不知道,那我这样灵活的,岂不成了‘小人’。”

   说到王腾,张星感叹道:“他是个好兄弟,我早说过他会成大事的。不过打拳这条路始终是……,唉,我当年劝他留在缅甸一起入股做生意,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打拳。”

   我看着远处,沉默半响,说:“那是属于他的路,那条路上,也有一座山峰,山就在那里,自然是要爬的,爬不爬得上,那是不能打包票的,不过要他退缩,那是不可能的。”

  

   张星听说我打算投资做生意,盛情邀我加盟入股。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一百万买两百万的股份,另外送我30%管理股,如此我就拥有公司50%的股份。还要我做总经理,他做董事长,让我全面负责日常事务。

   电话告诉王腾,他觉得很好,劝我接受下来。我也觉得很好,于是在张星提出邀请的第二天晚上,我答应了他。

  

  2000年1月3日,新千年的第一个星期一,我重新开始了“上班”生活。

  九星公司的管理还停留在乡镇水平。江湖豪客、生意老手张星的经营手段有其独到之处,不过全靠他的三板斧肯定不能做到全面周详,我没有找到一个合乎规范的商务合同和财务报表,这,全在意料之中。

  大秤分金、大手用银的江湖生意和锱铢必较、毫厘必争的市民生意要求完全不一样。江湖生意要紧的是谋略、眼光、气魄、果断这些先天素质,市民生意成败关键则在营销管理、成本控制、生产效率这些后天训练。又能做江湖生意,又能做市民生意的,那不成富豪都难。

   我自此每日穿梭在辣椒园中、奋战于萝卜田里。早晨到公司看表签单,中午到基地和厂里检查生产,下午谈生意,生意都不甚大,或是订购三百元酱萝卜,或是订购一千块九星椒。这样的“小”生意利润菲薄,不过客户都是各地初次打交道的商家,一来二去,成了常客,那赚钱就象无数涓涓细流,也能汇聚成滔滔江河。

  

  我给二叔寄去了几箱九星辣椒和酱萝卜,托他转交王腾一半。王腾收到后大呼美味过瘾,此后四年,每隔半年我便给他寄上几箱解馋。

  几万里外的王腾,此刻正备战和“侧踢之王”普金的比赛,那将是他实现拳王梦想的最后一战。

四十五 战斧王朝

  “侧踢之王”普金,俄籍哥萨克人,残暴的黑拳拳王,地球上最恐怖的徒手杀人机器。

  普金实力强大,称霸拳坛已经八年之久。在这八年中,普金的魔爪没有放过任何一位向他挑战的人,击毙了数十名向他挑战的对手,包括金.哈格。

   金.哈格因为九二年在监狱中五分钟内将名扬天下的职业重量级拳王迈克.泰森打成脑震荡、打断鼻梁还有三根肋骨,并在不可一世的泰森倒地不起后用他的脚在泰森脸上盖了章。从那以后,金哈格拥有了与他的实力不相称的名气。金哈格越狱后因为他名气的市场价值获得了与普金格斗的资格,随后为了高额出场费去和当时的黑市拳王普金打了一场比赛。

   那场比赛只持续了40秒钟。“侧踢之王”普金用一个猛烈的扫踢将金哈格九十八公斤的身体砍倒,然后没等金哈格的头接触地面,就用他著名的连续右侧踢将哈格的太阳穴踢破、下巴踢碎,当场击毙。

  金哈格是普金腿下击毙的第八十五个人,但并不是击毙得最快的一个。普金的击毙速度纪录诞生在91年8月12日大西洋城和“霸王龙”汤坶森的比赛。那场比赛只持续了37秒,有的观众还没坐稳就结束了。普金在那场比赛中用了黑市拳坛高级比赛中极为罕见的腾空踢,结果正中“霸王龙”的左耳,将“霸王龙”头骨踢碎,当场击毙。

   江湖上有很多关于普金的传闻,传说他练习腿法的独特办法是“踢鱼”。

   世人捕鱼或用网,或用钓,太平洋岛屿上的土著马来人中的一支却偏用脚踢。这些土人几岁开始便开始学习如何猛烈一脚将水下的游鱼踢出水面,然后将昏厥之鱼捡拾回家做食物的技艺。等到成年的时候,不管身在船上、河边,或是双手攀援于临河树枝上,都能以迅疾无伦的腿法将游鱼踢出。

   日本人大山倍达当年为弘扬空手道曾游历四方,和各国拳手切磋技艺,当他看到这些土著小孩惊人的腿法速度后极为震撼。此后他创立空手道极真会,将所见所闻写入书中,“踢鱼”一节也有记述。

   普金可能是从大山倍达的书中得到一些启发。据说他专门修了一个水池,池中蓄养若干游鱼,池中修了若干可供立足的墩子,他每日便站在墩上踢鱼。待到踢得熟了,便蓄水淹过石墩,脚部泡在水中,阻力自然更大,难度也就更高。如此逐渐增高水位,待到水淹及膝,踢鱼时小腿已全在水中运动,阻力极大,力量速度也就飞速提高。去除水中的阻力来到擂台,他出腿的力量和速度也就可想而知。

  

  王腾和普金的比赛在2000年5月21日举行,地点在拉斯维加斯。

  “你明天可要当心点。”比赛的前一天,我站在德化寺里给他打电话。

  “我每一场比赛都很当心,这一场也不例外,你放心吧。”王腾声音很沉稳。

  “你昨天去了清虚观没有?”王腾问。

  “去了,还是老样子,破得不行了。我把你给的钱捐了,很快就能动工重修。”

  “那太好了!丹尘子师傅还好吧?”他很开心地问。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王腾丹尘子去世的事情。昨天我去的时候,道观里实际上无人居住。我听附近的山民说丹尘子去世后,另外一个道长因为年迈体弱,无人照料,已经搬到百里外的白云观去了。

   电话那头王腾听我沉默不言,又问:“丹尘子师傅仙去了吗?”

   “嗯,他去世了。”我不能瞒他。

   他叹了口气,顿了顿,说:“丹尘子师傅是出家修道的人,也不把生死当回事,倒是我们这些俗人,还在这里牵肠挂肚放不下,你也别难过了。”

   我听他来安慰我,竟然有些喜悦,忙说:“我难过什么,我是怕你惦记,影响你明天的比赛。庄子死了老婆还唱歌呢,我们也该唱唱歌。”

   王腾笑道:“我们怎么能和庄子比!不过哭来哭去,终究于事无补,唱歌就算了,你抓紧把清虚观修整修整,有些香火才好。”

   “我知道,这边的事情你放心吧。你明天的比赛可要当心,下来后把录像抓紧寄给我看。”

   “一定寄给你,我不寄,二叔会给你寄的。”

   “德化寺的菩萨会让你来寄!”我笑道。

  

   第二天的比赛,王腾用他摧毁性的右侧踢迎击普金,当场将普金那条曾击毙过一百二十一个人的“刚腿”踢断。四分之一秒后他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右侧踢踢断了普金的肋骨,击破了普金的肺部,击毙了他。

  和普金的比赛只持续了一分二十秒,击毙普金让王腾成为了新一代黑市拳王――徒手格斗的最强武者。普金倒下了,还站着的王腾坐上了拳王的宝座。从那以后统治黑市拳坛多年的“普金王朝”终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中国的“战斧王朝”。

  世界各地的黑市拳训练营都挂上了拳王“战斧”王腾的照片。从西伯利亚的朱可夫训练营到印尼的班加旺训练营,从西藏的康巴训练营到哥伦比亚的黑十字训练营,每个学员宿舍里都可以看到他的照片。

  王腾成了所有黑市拳训练营学员的偶像和敌人,这个来自中国的“战斧”也是拳坛所有拳手的噩梦。随着他一场接一场的胜利,许多人开始讨论他是否会成为新一代最伟大的拳王。能否和同样来自中国的格林威尔.张、威廉.王一样辉煌,他无与伦比摧毁性的力量和闪电般的速度、还有极度冷静的头脑有理由让人乐观。

  

  甚至我向来谨慎稳重的二叔也在比赛后的电话里说:“或许,他可以成为第二个杰克森.胡!”

  “杰克森.胡?二叔,你在开玩笑吧,那可是格斗场上的独孤求败啊!四百一十九场全胜,全部KO,三百一十一场击毙对手!”

  “是啊,他的确是一个天才,昨天托尼.何还说他如同战场上的成吉思汗呢。”

  “托尼.何,他都这样说?”何是“龙”组织的创立者,见多识广。

  “是的,他说他认为最近五十年的格斗场上王腾是最好的一个。”

  “他是最棒的!”

  “‘铁麒麟’亚瑟欣赏他,正打算为王腾举行一场庆功酒会。”

  “铁麒麟亚瑟?他找王腾做什么?”我总对后台老板抱有戒心,尤其是以慷慨和神通广大著称的“铁麒麟”。

  “普金已经垄断拳坛很多年了,从亚瑟的父亲开始就是拳王。亚瑟掌管‘麒麟社’六年,王腾是第一个新拳王,他肯定要见他。”

  王腾确认了亚瑟邀请他的消息,我告诉他我打算到美国见见大名鼎鼎的“铁麒麟”亚瑟,顺便给他庆功。他说那你就来吧,不过来了还得回去,铁山的事情可不能耽搁了。我说我还能赖在美国不成,我打擂不行,在美国开餐馆还不如回中国造泡菜呢,自然是要回来的。他大笑说既然如此还不抓紧。

  

  半年的时间,我以为变化不会很大,如同我已经度过的五十六个半年一样。那么多个春夏的更迭,那么多个寒暑的轮回,总在无声无息中度过,生活的轨道变幻万千,而我的心,似乎和十八岁那个少年没有多大的区别。

  王者的心,和常人是不同的。王者的地位,和常人是不同的。宝座只比草垫高半步,半步过后,一切都变了。以前是仰视,现在成了俯视。以前是进攻,现在需要防御。

  王腾也变了,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乡下少年,他成了拳王,他成了世上最强悍的男人。他原本就是最强悍的,可以前没有人知道,现在有人知道了,他证明了自己,于是少年就成了王。

  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变,他本就是阿波罗,本就是金刚下凡,那些成长的日子,只是冬眠的静寂。喜马拉雅浓密乌云背后的天空更蓝,阿拉斯加酷寒冬天后面的春天更美。如同极夜出生的孩子,已经习惯周围的黑暗。当太阳重归大地,放射出斜长的金光,照亮了最高的峰顶。然后,金色的阳光逐日移动,最深最暗的山谷也沐浴在温暖中。坚冰破碎,发出炮声一般的轰鸣。蛮荒的大地上野花怒放,万紫千红。巨熊冬眠结束,蹒跚出洞。河中的鱼儿成群梭游。走向新牧场的鹿排成长长的单行,在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冰棱辉映下迤逦远行。习惯了黑暗的孩子见到这一切,以为世界已不是他的世界,而这一切本来就是他的,他本就是这世界的王。高山背后的高山,草原背后的草原,大海背后的大海,星辰背后的星辰,这一切的一切,都属于王者,那个自觉的王!

  

  王腾成了拳王,幕后的那个王要为他庆功,慷慨的亚瑟选择了最美丽的地方,这头“铁麒麟”选择了停泊在太平洋的梦幻岛屿――夏威夷。

  四千万年里日复一日,从一道两千公里长的巨大裂缝里,从太平洋底喷涌而出灼热的岩浆一层层堆积起来。血红的岩浆在几千米下的大洋底部和冰冷的海水接触,发生猛烈的爆炸,爆炸的汽浪,击穿了深渊,冲出海面,形成大团的云雾。有一天,火热的地心来了一次最猛烈的喷发,这一次,他终于从漆黑的海底挣扎出来,看到了蓝天。岩浆堆积而成的太平洋中心的这堵高墙,露出水面的只是他的几个城垛。又是数百万年的风云变幻,海水和风带来了几千公里外植物的种子,火山岩石上也就有了绿色。冰河期的巨大冰川把坚硬倔强的火山岩刮削得陡峭挺拔,山下是成行的棕榈,湛蓝的海水,飘香的鲜花,还有如蓬莱一样拍岸的白浪。这,就是夏威夷,田园牧歌的桃花源。

  与世无争的夏威夷总是被争夺的对象,这样美丽的地方,如娇艳的女子,是不能独善其身的。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是太平洋上最强大的杀人机器,保护着她,或许没有太平洋舰队夏威夷更安全,谁知道呢,地球上瞄准她的核弹头反正不止一颗。

  

  “各位,我保证,在我们喝酒的时候不会发生第二次珍珠港事件,让我们为新一代拳王――伟大的‘战斧’王腾干杯!”距考爱岛不远的尼豪岛上的一个美丽别墅里,“铁麒麟”亚瑟举起他的酒杯大声说。

  尼豪岛是一座“禁岛”,1864年夏威夷国王麦哈四世以一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来自苏格兰的鲁滨逊家族。1912年,“麒麟”威尔以八十万美元的价格从鲁滨逊家族手里买下了尼豪岛,从此,这座岛屿成了“麒麟”家族的私人财产,禁止任何游客进入。即使是政府官员,进入办事后也必须在日落前离开,否则属于擅闯私人地界,主人有权射杀。这座岛上除了亚瑟,长期居住的只有他的几个仆人和少数最为原始的土著。

  亚瑟身材并不是很高大,约1米75,壮硕的脖子和坚强的下巴比他的身材更能显示出他意志和权力的强悍。他看起来约摸三十四五岁,衣着整洁考究,举止彬彬有礼,一副贵族派头。

  总的说来,他穿起燕尾服看起来就象个绅士;坐在办公桌后,则是一个仪表堂堂的老板;当然如果非要他戴上眼镜摇试管,那拍出来的照片也可以被登上《科学杂志》。当然,拍照的时候最好拍左脸,因为他右边脸颊上有一道残留的伤痕,据说那是他在非洲徒手搏狮时狮子咬了的,也有人说是在印度和老虎搏斗留下的,传得最悬的是在南美和鳄鱼搏斗留下的。

  是狮子、老虎、还是鳄鱼,原本问问亚瑟本人就可以了,那么多不同的传闻自然是没有人去问过他,没有人揭他伤疤的唯一理由嘛,因为他是“铁麒麟”亚瑟――黑拳王国的幕后之王。

  

  头上是蓝天、白云,脚下是翠绿的草坪,远处是海鸥巡游下的大海,海风送来清亮的鸟鸣,还有波涛的韵律……。在这里,喝多少美酒都不会醉去,如果真的醉了,那就睡吧,棕榈树下的吊床还空了几张。

  

  一周的狂欢,亚瑟把王腾拉到一边拍着他的肩膀说了不少亲密的话,他脸上灿烂的笑容让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亚瑟、王腾、还有我。

  亚瑟听到我在中国一个小地方制造泡菜时不住大笑,笑完说:“尼鲁的土地很适合种蔬菜,可我更喜欢看到上面长草,我正打算制造‘泡草’呢,哈哈……。”

  我笑道:“很有创意,不过我很担心牛、羊的消费能力,按照它们的收入,‘尼鲁岛’的‘泡草’应该属于奢侈品。”

  王腾和亚瑟都哈哈大笑,二叔也笑得合不拢嘴,在座的十几个人也都龇牙咧嘴进行牙齿选美。

  亚瑟笑着说:“这是个问题,不过我相信银行家会为产量高的奶牛提供‘泡草’消费贷款的。”

  “嗯,得让奶牛至少抵押一边的乳房在本公司才行。“”我故作严肃地说。

  大家笑得纷纷倒地打跌。为了让他们的肠子彻底经受一次考验,我等他们还没缓过气来,接着又发动了一次摧毁性的攻势,我说:“至于中东富有的骆驼,可以考虑制定一个‘石油换泡草计划’,这个计划必须在联合国的监督下执行。”

  我的“大规模杀伤性笑话”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当场击倒所有的人,包括“铁麒麟”和“战斧”,黑拳界的两个王者。

  

  欢乐,本是那样容易,只需几个兄弟躺在草坪上,看着流云说说话。然而,人生的欢乐却总是那样短暂。如果王腾没有遇到星星的话,我们现在会不会一起躺在君山的草地上晒太阳、喝酒、说笑话呢?我常常这样想。

四十六 星光斧影

   这一生中,我永远忘不了的电话是八月打来的。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不甚流利的中文:“李涛先生吗?请问王腾在吗?”

   她告诉我她是李星,在上海,想打听王腾的消息。

   在那之前,王腾没有告诉过我关于星星的事,星星是他心中的秘密。现在,秘密自己揭开了。我没有告诉星星王腾的情况,星星说要来找我,因为我是王腾的朋友,我说那你来吧。

   王腾告诉过星星我们是铁山人。星星于是打电话到铁山中学,她找到我当年的老师,老师告诉这个陌生的女子或许王腾最好的朋友知道王腾的情况,老师给了星星我的电话,同在一个小县城,我已经拜访了当年的老师很多次。

   “有个叫李星的姑娘要找你,她说她在上海,非要跑铁山来找我,你说咋整?”电话里我问王腾。

   “星星?她到中国去了?”

   “你认识她?以前没听你说过。”

   “训练营师傅的女儿,没告诉过你。”

   “不见是不行了,要不要告诉她你的情况?”

   电话那头长长的沉默,良久,他说:“不用告诉她了,你就说不知道我在那里。”

   “咋的呢?考虑这么久,那姑娘喜欢上你啦?”我笑道。

   “别瞎说!我谈恋爱不是害人吗,不多说了,别告诉她。”

   “害人又不是害己,你怕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听她说她也在美国,到上海旅游来的,等她回美国,不如找她谈谈,也好打发时间。”我笑道。

   “星星是很好的姑娘,别拿人家开玩笑。”

   “好姑娘还放走,王腾,你想啥呢?”

   “算了,李涛,总之别告诉她我的事,她到铁山的话好好待她吧。”

  

  婆城桥上站了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子,女子脚下是君山发源的清溪河水,风撩拨着她的衣裙,抚摸她的发梢,滑过她的肌肤,所谓“玉树临风”就是这样的,有一种通透的清爽。

  女子凝视着不远处盘旋的二郎沱。很多年前有两个少年在沱中戏耍过,他们赤红的皮肤点燃了幽深的漩涡,少年被漩涡拥抱着旋转、旋转……,直到最深处,然后看到少年被火焰吞没,烈火吸干少年肺中所有的氧气,开始灼烤他们全身的每一寸神经。然后,天亮了,打开水面,太阳就在天顶……。这个女子,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影子,她看得那么专注,脸上的那丝忧虑,就象寻找少年来到河边的母亲。

  “你好,我是李涛。”铁山城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美丽的女子,说话的时候我想。

  她笑得那么灿烂,八月的阳光都写在她的脸上。很多年前,站在二郎石上,我赤裸着身体,看着二十米下不停旋转的二郎沱,我感到畏惧,不敢跳下。阳光让湿漉漉的我周身缀满钻石做的铠甲,天际的五彩云霞让我产生飞翔的欲望……,死亡的恐惧如无边的黑暗包围着我,拽住我飞翔的翅膀。那时候,需要呐喊,使出全身力量吼叫,然后才有勇气,迈出那飞翔的一步,飞进虚空,飞入旋转的火焰……。看着她的眼睛,竟让我有一种畏惧,我需要在心中呼喊,才能抵抗那种莫名的眩晕。

  “我是李星。”星星的中文不是很流利。

  

  星星此时在威斯康辛州首府麦迪逊一家著名的自由派报纸做编辑。星星选择在麦迪逊居住的原因是这里也有湖泊和森林,湖光山色如同力君峰下云梦海边的家乡。她哥哥李泰也在威斯康辛州做生意。李泰已经结婚,他的妻子,美丽的Susan正在孕育李氏家族最新的一代。

  星星后来告诉王腾说,在达兰萨拉第一次看到王腾的时候就爱上了他。世上真正的爱情都是一见钟情,从我见到星星后,我就确认了这一点。当然,我说的是见到他们和谐甜蜜的样子。再没有其他的恋人能如王腾和星星那样和谐美好了,他们好像长了同一颗心,总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在一起,便如同一人。

  星星问我王腾的消息,欺骗星星这样好的姑娘实在太困难,我不能确定我当时有没有脸红,心里反正第一次骂了王腾。她很失望,她失望的神情让我都觉得心碎,好在她没有再多问,否则我真不晓得怎么克服无地自容的心态。

  星星要我带她去看我们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于是我带她去了铁山中学,告诉了她我们吃霸王餐的故事;我带她去了桐子村小学,告诉了她王腾没有成为运动员的事;带她去了休整中的德化寺和清虚观,桐子村的轰动不必细说。我很费劲地告诉妈妈身边的姑娘不是我的女朋友,妈妈惋惜的样子让我心里第二次骂了王腾。当然,骂他的事也告诉了他,每天我都电话向他通报情况。他还是没有松口,每次都很淡然地说她要做什么就让她做吧,总之不能告诉星星他在加州。

  星星要我带她去王腾家。这个要求让我拿不定主意,趁妈妈陪她聊天的时候我出来给王腾打了个电话。

  “李星要我带她去你家,咋整?”

  沉默了一会儿,王腾说:“那就让她去吧,来了不去总不好,不过你最好提前给我父母说一下,就说是一个以前认识的朋友,也没什么关系,让他们不要告诉她我的情况。”

  我说那好吧,就挂了电话。我心里第三次骂了王腾,因为我知道他父母见了星星这样的好姑娘不能成为儿子的老婆,一定和我父母一样的神情。

  我回家让星星坐一会儿,说去看看王腾家有没有人,随后便匆匆到他家交待。

  回家带上星星来到王腾家的院子。翠竹、芭蕉达兰萨拉是没有的,星星却没有留意,星星如一个离家几十年的游子重新回到故乡,呼吸急促、脸色红润,似乎在等待屋里走出期待了几十年的亲人。

  

  陈??首先掉泪了,当星星告诉她儿子在达兰萨拉的那些快乐时光的时候。王腾的父亲没有去劝老伴,他的眼圈也红了,他用哆嗦的手点燃了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这些事王腾没有给我说起过,星星给描述得那样仔细,她好像自言自语一样,似乎他们在一起不是三天,而是三年、三十年。

  “李姑娘,谢谢你来看我们。要是有空就不要把我们当外人,多呆几天,小涛可以陪你到处转转。”陈??说道。

  “谢谢,我明天就要走,我的假期到了。以后我可以来看你们吗?”星星问。

  “我和王腾他妈妈都很欢迎你来,小地方,别嫌弃就好。”王腾父亲说。

  “星星,我们很欢迎你来!”陈??也说。

  王腾的父亲对星星一家在西藏感到有些好奇,于是问起,星星似乎有意回避武学世家的来历,只说是几百年前就迁徙过去了,也没提王腾来学格斗的事,只说是来找父亲办事。王腾的父母也不愿意提儿子打拳的事,只以为王腾从监狱逃出后,一路艰辛逃到的藏南。

  随后闲话家常,问起家中兄弟姐妹什么的。不出所料,陈??看着星星越看越喜欢,聊些家常琐事也津津有味,说着说着就讲到我们小时候的事情,竟说道我们小时候自学武术的事情。

  “王腾小时候就想学武,家里不让他学,就和小涛到处跑去跟别人学。这孩子犟啊,和他爹一样,自家的功夫学不到,不甘心。”陈??有些感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丈夫,虽不明言,对丈夫当年决定传幼不传长之情耿耿之情尽在其中。

  “还提这些做什么,他一点功夫不会说不定更好。”王腾的父亲叹道。

  “王伯伯你也会功夫吗?”星星好奇地问。

  “王伯伯可是武林高人!”我笑道。

  “什么高人、矮人,小涛,武学无止境,你王伯伯练了几十年功夫,更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王家祖上是武状元!”陈??实在喜欢星星,想给儿子挣脸。

  “真没想到!”星星对万里迢迢来学艺的王腾竟是武学世家有些出乎意料。

  “还提这些做什么!”王腾的父亲似乎不原意多讲祖宗的事,瞪了妻子一眼。

  “星星,你以后有空一定多来。”陈??向来敬重丈夫,看丈夫不愿多讲,便不再说家族的事。

  “王腾再也没有联系过你们吗?”星星问这话的时候眼里的哀伤弥漫而出,屋里的几个人心都似乎碎了,不是因为王腾的坎坷,而是不忍让美丽的星星失望。

  “是啊。”王腾的父亲看着眼圈又红了的妻子说。

  “如果他联系你们,能把这个给他吗?”星星掏出一封信,信封背面写着她的地址、电话。

  

  辞别王腾的父母,我送星星回到铁山。我找了个理由说成都有生意要谈,可以顺路送她,于是第二天相约而行。

  双流机场,星星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消失……。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为王腾,为星星,还有几分为自己――我的“星星”又在那里!

  

  星星留下的信里有几张她在达兰萨拉和麦迪逊拍的照片,还有一封短信:

  

  王大哥:

  短聚即别,不知现在可好?听哥哥说你下山了,很希望有机会再听你讲那些有趣的故事。这次到铁山见到了梦里出现过多次的君山、德化寺、清虚观,佛祖保佑有缘和王大哥一起看那些美妙的风景。

  我现在在威斯康辛州麦迪逊市,这里的景色和云梦海一样美,你一定会喜欢。

  这是我用中文写的第一封信。

  

   李星

  

   照片我寄给了二叔托他转交王腾,信就不敢寄了,太不安全。在电话里念给王腾听又不太好,只得输入电脑,用加密邮件发送给他。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六点,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两点多,王腾打来电话。

   “这么晚了,你明天不训练啦?”

   “睡不着,你忙不忙,聊聊天。”他有些兴奋地说。

   “怪事!我们兄弟俩可以几天几夜不睡,失眠好像没有发生过,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事。对了,李涛,你说到麦迪逊去陪星星看看那里的风景应该没问题吧?我不告诉他我在那里,也不告诉他我在做什么,就陪她在东部走走,或者干脆就在麦迪逊周围转悠,你觉得怎么样?”他到底兜不来圈子。

   我哈哈大笑,说:“很好啊!真的很好!能不能把我带上给你们当灯泡照明,免得湖边漫步的时候失足落水?”

   他笑道:“你来吧,我落水了你好救我。”

   “你落水了我自然救你,我这个灯泡落水了,你正好黑灯瞎火好看什么月亮、星星。”

   “还看太阳呢。星星的父亲和哥哥对我不错,她们一家对我不薄,我想过了,我是不能图什么了,不过报恩总不会错。”他郑重地说。

   “你干脆就娶了她,生个儿子,那最好!”我一竿子插到底。

   “你又来了,那怎么行,那天出了事,不是害人家吗?再说星星和我也就认识几天,也就把我当朋友,什么儿子,扯得太远了。”

   “儿子肯定远,娶她她肯定乐意,只要相爱,做一天夫妻也是好的。”我沉声说道。

   他默不作声,我继续说道:“算了,别想太多,先看了风景再说。我就不来了,我儿子天天催我把他妈找回来呢,我得抓紧。”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有些发愣――整天抓辣椒、抓萝卜,那里去抓我的星星呢?正在胡思乱想,星星来了一颗――张星跑来找我谈事。

  

   王腾打定了主意,次日便从旧金山飞往威斯康辛州麦迪逊市(Madison)。

   和爱荷华州的麦迪逊县不一样,威斯康辛州的麦迪逊并没有风流的“廊桥”,多的是碧蓝澄清的湖泊。星星住的地方,百步外便有一个湖泊,名叫小熊湖。两平方公里大的小熊湖面上,白云拥着对岸的青翠森林,在湖面绘出绝妙的丹青山水,春秋冬夏四季不同,阴晴寒暑日日常新。生活在湖边的人,也成了这天地丹青的一个景致,如此的栖息有了诗意,更有无穷的画意。

  

   王腾站在小熊湖边,便明白星星选择这里住是因为想家。训练营成为禁地后星星不再有机会抚弄云梦海的清清湖水,有了小熊湖和小熊山,星星便能天天洗濯思乡的心境。

   每天傍晚,星星都会到湖边散步,她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绕着湖一圈圈走,经常走到满天繁星才独自回家。

   这一天没有什么异常。湖边的紫罗兰如往日一样和风在嬉戏,扭动着曼妙的腰肢,挥洒着淡淡的兰香;湖水也和平时一样粼粼闪烁,折射出最后一点太阳的光辉,期待月亮的到来。若没有那个山一样强壮的男人站在那里,若没有那张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男人的脸,若没有男人脸上的微笑,今天和昨天就没有分别。

   星星走近这个男人,抬起头看着男人的脸,她很想抚摸一下那张古铜色刮净皮肤的脸颊,她很想抚摸一下这个结实饱满的胸膛,她说:“你收到我的信了?”

   “收到了。”

   “我去了铁山,去了德化寺,还去了你的学校和你的家。”

   “其实,其实德化寺没我说得那么好吧。”男人有些不好意思。

   “我喜欢那里。”星星专注地看着男人,认真地说。

   “这里也不错,和云梦海一样漂亮。”男人笑笑说。

   “王大哥,你也喜欢这里吗?”

   “当然喜欢,我没福气住在这样的地方。”王腾扭头看了看湖面说。

   “为什么没有福气?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住在你喜欢的地方。”星星热烈地说。

   “我想回家住,可回不去了。”王腾叹了口气说。

   “我也回不了家,可是世界上美丽的地方不只一处。”

   “星星,我陪你走走吧。”

   两人相携而行,走出去几十步,星星说:“平常没有人陪我散步,和你一起散步真好。”

  

   此后的一周,王腾每天白天拿本书到湖边看书,傍晚星星下班后两个人一起在外面吃饭,然后到小熊湖边散步,午夜王腾把星星送回家后回酒店休息。

   星期六早晨八点,王腾开着星星那辆克莱斯勒百灵车和星星出发去看大湖。

  只有八分之一四川大的威斯康辛州有两万多公里高速公路,州府麦迪逊到康州第一大城市米尔沃基的交通极为便捷,几百公里路,两三个小时便到了。到了米尔沃基,便到了五大湖――浩渺磅礴的淡水海洋。

  回来后,王腾写了一首诗寄给我看:“相伴游江湖,携手渡浩泽。放歌沐洪涛,击剑涉流瀑。”我回信说这次你可爽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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