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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厦门,解放日(五)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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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厦门,解放日(六,补)

一个多小时,人见人嫌的杂牌变成了“精锐”,同样是一个多小时,战功显赫的“绝对主力”却蒙受了巨大的耻辱。荣誉有时就是如此的脆弱。

幸存下来的战士隐蔽在海滩上的礁石群中,他们一面盼望着增援部队能快点赶来为自己报仇血恨,另一方面又很担心会有不知情的战友误入歧途——而就在这个时候,吴思言他们稀哩糊涂地来到了战场。

医务兵们在海滩上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林孝元,此时,这位“卖壮丁”的机帆船工已经拿起了武器,自称是277团2营的战士了。吴思言是在听完他的讲述之后才知道事情的原委的,但其实用不着介绍,他也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周边环境的凶险。

旗尾山阵地已经全部落入了敌人的手中。不远处的山坡上挂着两盏红灯笼,漂移的光影下,几个朦胧的身形或蹲或站,手里似乎还摆弄着一面旗子,海风吹过,传来几声飘忽不定的喊叫:

“追呀,能耐吧……从江北追到江南,都到岛上了还要追……”

“老乡,水里冷不冷?上来吧,别替南方人遭罪了”

“八路,投降吧……你们团长被抓住了”

“抓住王兴芳了”

……

后面的几句话引起了海滩上的焦虑,大家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有人说:“造谣!登岛的时候就没瞧见团长,他还在后方”,可是又有人犯嘀咕:“我明明看见团长上船的,没被抓住的话,敌人怎么能知道他的名字?”

猜测来揣摩去,不得要领,于是就更加着急,“后面的部队怎么还不来?赶紧打上去看一看啊”

这时候,277团的战士在等候被狂风吹散了的同伴,而271团的指战员在等待自己的第二梯队。但他们却不知道,后续部队已经不能赶来了。

1营、3营出发后,271团2营和272团1营的船队就试图跟进,但他们没有牵引船,携带的物资又很多,靠人工划动的木船刚开上海面就被搅得乱七八糟,只好又陆续退回了出发点。

夜里10点以后,随着被风浪吹回海岸的船只和伤员越来越多,31军首长终于得知了鼓浪屿作战受挫的消息。虽然当时并没有真正地意识到战斗失利的严重程度(他们还认为先发部队至少可以控制住岛上的要点,守一两天没有问题),但指挥部还是立即把原本充当预备队的273团调往嵩屿、并命令273团团长赵讲让(后继任271团团长)接替鼓浪屿作战的指挥任务。

273团接受命令之后随即向集结地域进发,可就在这个时候,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49年10月间,厦门外海巡弋着一支国民党舰队(旗舰是“太康号”),由于惧怕解放军陆基炮火的攻击,他们通常是不敢开进海湾里来的。但与此同时,在厦门岛上却还住着另外一支国民党海军单位,他们是“海军军士学校”的师生,领头的是教务主任池孟彬(福建闽侯人,毕业于英国皇家海军学院,去台湾后担任过海军副总司令、海军官校校长、招商局董事长)。

国民党的“海军军士学校”是一所专门培养海军基层士官的机构,最初设在上海的吴淞,后来一部分迁到台湾的左营,另一部分则经福州马尾转到了厦门。这帮“士官生”全是些初中刚毕业没多久的毛头小孩,平时就住在厦门大学的校舍里,也没有什么作战任务。厦鼓战役打响以后,池孟彬就去向战区总指挥汤恩伯请战,老汤说“搞不得,你那些娃娃是宝贝,随便拼掉太可惜”,但池孟彬却不服气,干脆跑回校园直接动员学生。他那些弟子尽是些没打过仗的愣头青,当然傻乎乎的一呼百应,于是,几十个学雷达、学声纳、学鱼雷的家伙就开着两条训练船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战场。

军士学校训练船的排水量还不到30吨,上面装备有20MM机关炮,这么个小东西要是撞到炮兵的手里,一照面就报销了。可当时是晚上,观察员看不见目标,船工回来又添油加醋地乱说,结果弄得指挥部还以为是外海上的大军舰开进来了,顿时非常紧张,立刻命令尚未出海的船队马上退入内河,这样一来,从16日零点以后,厦门和鼓浪屿两个方向上的后续梯队几乎全都停止了行动,而273团更是直到17日上午才重新开始登岛。

援兵来不了,但鼓浪屿滩头上的战士却还在咬牙坚持。

这时候,也有人琢磨着“要不要回去看看”,而三营长刘相芝却表示:“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咱们就得接着打”——说“接着打”其实是大话,一露头就吃机枪子弹,躲在礁石后面能不挨打就算是不错了,想打别人根本办不到。但打算“回去看看”也只是幻想,海面上风浪那么猛,又没有船,去看龙王爷还差不多,想看陆地却很困难……思来想去,没有章法,大家只好继续趴在湿冷的石头上面等候援兵。

等到凌晨两点来钟,突然枪炮声大作,夜空中升起了照明弹——“大部队来了!”,战士们都很激动——借着光亮,可以看见一艘十多米长的汽船正开足了马力乘风破浪,可是再往海面上望去,汽船的后面连一丝帆影也没有。“这是什么大部队呀”,大伙心里不免好一阵失望。

汽船还没来得及靠岸就被打着了火,但它依然坚持着“突突突”地直冲向那片挂着两盏红灯笼的海滩……

“哎呀!去不得!快过来”

红色灯光(或者篝火)是271团事先约定的联络方式,其作用是指示部队的行进方向。临出发前,各营各连都准备了这种套红罩子的玻璃灯笼(是从妈祖庙里“借”来的),登陆的时候在滩头上一摆、穿插的时候往岔道上一挂,就象是指路牌似的,十分管用。可惜这办法没过多久就被敌人知道了,等部队穿插进岛内,解放军在这边挂灯笼国民党就在那边挂,弄得街头巷尾红光闪烁,信号全都乱了套,好多人三转两不转的就钻进了死胡同,1营副营长吕福臣也这样被敌人抓住了。

现在,国民党兵又在故伎重演——他们把滩头的灯笼摆在了交叉火力网的正中间——礁石群后面的人们全都急了,纷纷嚷着:“快点火把”,可身边的东西尽是湿漉漉的,一时半会的哪里能点得着?情急之下,刘相芝营长大喊一声:“跟我来,去接应他们”,几个战士随即冲了出去。吴思言原本也想跟着去的,因为听见有人说:“你们留下,照顾伤员”……于是他就留下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一群人又冒着弹雨跑了回来。医保股长孙学义的肩头驮着个浑身是血的壮汉,凑近一看,那人竟然是271团团长王兴芳。

出击鼓浪屿,王兴芳乘坐的是“金兴发”号汽船,这艘50马力的木壳内河客船属于石码镇的鸿安公司(它还有两艘姊妹船,叫“金再兴”和“金再发”)。与其他机器船一样,“金兴发”在启程的时候也拖带了五艘无动力的木船、同样也遇上了乱流,不过,由于是正规船厂出产的原装货,它比那些用汽车发达改装的机帆船性能更好一些,折腾一阵就摆脱了困扰、逐渐驶入了主流。

汽船正常前进了,但坐在船上的王兴芳却毫无知晓,也许是受到风浪的影响,也许是过于麻痹,暗夜中的他完全没有发觉船队已经驶过了鼓浪屿海域,并且悄悄改变了航行方向……夜里11点,“金兴发”终于抵达滩头,开船的司舵跳上岸就跑了,乘船的战士四下一打听,才知道靠岸的地方是石码——船队绕了个大圈,多走了几十公里路,居然开回九龙江里来了。

临战时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很丢人,更何况这船上还坐着前敌总指挥、曾经当过水手的王团长。很难想象王兴芳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据说他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回航的路上始终没有开过口。

“金兴发”在石码镇添加燃料、更换舵手,并且抛掉了尾随的木船,仅载着警卫人员(侦察连三排)、参谋人员(作战股、通信股)和部分医务人员(医保股),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鼓浪屿。遗憾的是,船上的电台在回航期间没有开机,所以团部的人一直不大清楚战场上的具体情况,结果汽船在抢滩的时候又误入了敌人的陷阱,还没来得及上岸就被密集的火力压在了水中……

团长的头部、肩部和腹部多处中弹,陷入深度昏迷,随他而来的干部战士也伤亡殆尽。这突兀而至的惨象使大家的情绪更深地陷入了焦虑和恐慌之中。

海滩上的气氛变得极度沉重,四下里都在议论,“完了,团长伤了,没有援兵了”,“唉,天一亮,海滩上藏不住人,那可怎么办才好?”……但吴思言的心里却还知道,其实用不着等到天亮,再过一阵就面临涨潮,到那时候,滩头上的礁石群都将被海水所淹没,人们也将会失去这最后的避难所。

怎么办?是留下来听从命运的摆布,还是投入黑暗中的浪涛做最后一搏?沉默了许久,终于有人站起来:“走!下海!我们宁死也不当俘虏!”

那就走吧。把兜里的干粮咽进嘴里,积攒剩余的体力,找来残破的船板扎成渡海的救生筏,强壮的战士保护着重伤员、轻伤的战友相互搀扶……勇士们下海了,夜空中响起了阵阵呼号,那是惊涛骇浪中的军人在相互鼓励,那是筋疲力竭的伤号滑落水中时发出的最后呐喊。卫生员小杜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哎呀,我的医药箱掉了,谁帮我找找,谁帮我找找呀”……

“姑娘,不用找了,等到明天,我们就能有更多的人、更多的船、更多的枪炮和装备,到时候,我们再来找他们算帐吧!”

这时候正是退潮,海风和波浪陪伴着人们渐渐远离岸礁。

回头望去,鼓浪屿的山影还是如先前一样的沉寂。撤退的战士凝望着它,因为在那座旗尾山上留下了太多的同伴的年轻的生命;而吴思言也凝望着它,不仅是因为他刚刚在那里经过了血与火的历练,还因为,就在黝黑的山坡的背后,有他分别已久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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